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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吸烟室的露天门一直向北大西洋的迷雾敞开着,大班轮左右摇摆,上下颠簸,同时拉着汽笛,警告捕鱼的船队不要靠近。

“切恩那小子真是船上的讨厌鬼。”一个穿着毛绒外套的男子说着,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这儿不应该让他来。他简直太放肆了,根本不到可以抽烟的年纪。”

一位白头发的德国人伸手拿了一块三明治,一边吃,一边嘟哝道:“我知道这家人。美国尽是这号人。我跟你说,就该拿棍棒好好收拾他一下。”

“哼!那也不能把他怎么着。其实,他比谁都可怜。”一个来自纽约的男子慢条斯理地说道。此时,他舒展四肢躺在垫子上,头上是一扇雾蒙蒙的天窗。

“从小时候起,他们就带着他出入一家又一家旅馆。今天早晨,我还跟他母亲说话来着。她倒是一个可爱的太太,管不住孩子也不装模作样。听说,那小子要去欧洲完成学业。”

“学业还没开始。”蜷缩在角落里的一个费城人说道,“那小子每个月就有两百美元的零花钱,这是他自个儿跟我说的。他根本还没满十六岁呢。”

“他父亲是搞铁路的,是吧?”德国人问。

“是啊。铁路呀,矿产呀,木材呀,还有海运什么的。”

“他老爸在圣地亚哥修了一栋房子,在洛杉矶又修了一栋;他拥有六七条铁路,太平洋沿岸半数的木材都归他所有,他的妻子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那费城人懒洋洋地继续说道。“她说在西部待不惯。我看她成天紧张兮兮的,老带着那小子到处转悠,绞尽脑汁给他寻开心。他们去了佛罗里达、阿迪朗达克、莱克伍德、温泉城、纽约都去过,玩腻了又从头开始。现在,他对各地旅馆的熟悉程度,不亚于一个经验丰富的服务员。将来在欧洲完成学业了,那小子一准会成为一个混世魔王。”

“他老爸怎么不亲自管教他呢?”一个身穿粗毛起绒大衣的人说道。

“老头子正在捞大钱。我猜,恐怕是不想为这事儿分心。过不了几年,他就会发现自己的失误。可惜啊!那小子身上还是有不少优点的,不知你们感觉到没有。”

“该挨一顿打,不打不成器啊!”那德国人粗暴地说道。

那门再一次砰的一声被撞开了,一个体型瘦小、身材单薄年龄大概十五岁的男孩跨过高高的过道,屈身走了进来,嘴角还叼着剩下的半支香烟。只见他肤色蜡黄,气色不好,与其年龄很不相称,神色犹疑不定,一副虚张声势耍小聪明的样子。他身穿一件鲜红色的运动外衣,一条灯笼裤,脚上穿的是一双红袜子和一双自行车运动鞋,一顶红色的法兰绒帽子搭在脑后。

他一边看着大家,一边还吹着口哨,然后扯起嗓门大声地说道:“瞧,外面的雾浓得很。你们听,那些小渔船尽围着我们转,到处都能听见小渔船擦撞的叽叽嘎嘎声。你们说,要是我们撞翻它一条船,那该多有意思啊!”

“哈维,把门关上。”纽约人说道,“请你出去,顺便把门关上。这里不该你来。”

“谁能不让我来?”他不慌不忙地说道,“马丁先生,难道是你掏钱让我坐的船?为什么你能来,我就不能来?”

他从棋盘里捡起的几个骰子,在双手之间抛来抛去地玩耍。“嘿,先生们,这里简直闷死了,我们用扑克赌赌钱,怎么样?”

没有人搭理他。他喷出了一口烟,抖动着两条腿,肮脏的手指头咚咚地敲了敲桌子。接着,他掏出了一卷钞票,似乎要数一数。

“你妈妈今天下午好些了吗?”一个男子问道,“我好像没有看见她出来吃饭。”

“大概还在她的特等舱里休息吧。她在海上差不多总要晕船。我打算给女服务员十五美元,让她照顾我妈妈。我本来是想陪妈妈的,可是,我实在呆不住。经过那配膳室总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嗨,这可是我第一次出海航行。”

“哦,哈维,你别替自己辩解了。”

“谁替自己辩解啦?我是第一次横渡大西洋嘛。先生们,除了第一天外,我可一点儿都不晕船。一点儿也不,先生!”说着,他得意地握紧拳头,在桌子上咚地敲了一下,然后舔湿手指,继续数起钞票来。

“哦,你可真是一台高级计算器,一眼就算得出来。”费城人打着哈欠说道。“弄不好,你还能‘为国争光’呢。”

“这我知道。我是一个美国人——从始至终,永远都是。到了欧洲,我要让他们瞧一瞧。唏!我的烟抽完了。我不喜欢抽那个乘务员手推车上卖的便宜货。哪位先生身上有正宗的土耳其雪茄?”

刚好,轮机长进来转了转,他脸色红润,面带微笑,身上湿漉漉的。“嘿,麦克,”哈维兴奋地叫了起来,“我们来撞沉一条船怎么样?”

“你怎么还是老样子。”轮机长严肃地回答道,“年轻人要跟以往一样尊敬长辈,长辈会比以往更加赏识。”角落里传来了一阵吃吃的低笑声。德国人打开了烟盒,递给哈维一支低劣的黑色雪茄。

“年轻的朋友,要抽就抽这种上等货。”他说,“你试一下?怎么样?抽了保管你能感觉到很过瘾。”

哈维用一种花式动作点着了那支样子有点难看的雪茄。他心里很得意,感觉自己已经融入了一个大人们的圈子。

“看来,我得多吸吸这样的烟才能被熏倒。”他说着。事实上,他并不知道,他点上的是一种便宜的细长“飞轮”牌雪茄,那家伙熏得很厉害。

“这一点我们很快就能见分晓。”德国人说道,“麦克唐纳先生,我们现在到了哪儿?”

“差不多还只是在附近的一带海域里,沙佛先生。”轮机长说,“我们今晚就到大浅滩。不过,大体来说,我们现在一直航行于那个捕鱼船队当中。中午过后,我们已经跟三条渔船发生了擦撞,还差点把一艘法国帆船的下桁撞掉。你也许会说,航路也太拥挤了吧。”

“呃,你喜欢我的雪茄吗?”德国人见哈维眼睛里已经满含着泪水,便故意问道。

“不错,真够味。”他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看船有点慢了下来,你说是不是?我得赶紧下去看看航行日志,看看上面怎么说的。”

“我要是你的话,也会去看看。”德国人说道。

哈维摇摇晃晃地走过潮湿的甲板,走到最近的护栏边。他是很不舒服,但他看见甲板上那个乘务员正把椅子系在一起,想到自己才在那个人面前吹过牛,说自己从不晕船,强烈的自尊心迫使他朝船尾的二等舱甲板走去。看得出,那船尾呈拱形,像个巨大的龟背壳。甲板上空无一人,他慢慢地走到甲板尽头靠近旗杆的地方。在那儿,他痛苦地弯下腰,全身松软无力。汹涌的波涛,刺耳的螺旋桨声,再加上劣质的飞轮牌雪茄,仿佛要把他的魂儿都抽出来似的。他感到脑袋发涨,眼冒金星,身体轻飘飘的,有一种失重的感觉。海面上虽然只起了微风,可他的脚后跟已经站不住了。因为晕船,他本来就虚弱无力了,这时,班轮又一次颠簸,将他从栏杆边甩了出去,摔到了龟背状甲板的光滑边缘上。就在这时,一阵低矮的灰色巨浪从迷雾中袭来,像一只手臂将他卷入怀中,拉下了船,朝下风处漂去;浩瀚的大海淹没了哈维,他无声无息地昏迷了过去。

一阵开饭的号角声把他惊醒了。以前,他在阿迪朗达克参加暑期学校时经常听到这号角声。他渐渐记起来了,自己的名字叫哈维·切恩,掉进海里被淹死了。但他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无法把发生的事情串联在一起。

哈维的鼻孔里嗅到了一种很怪的味道,他的背上感到一股潮湿的寒气。而且,更要命的是,盐水湿透了他的全身。他张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还躺在海面上,因为小山似的银色的波浪在他眼前摇晃,而他正躺在一堆半死不活的鱼的身上,一个肩膀宽阔身穿蓝色运动衫的人背朝着他。

“再想也没用。”哈维心想,“我死了,肯定是,而且这事也全怪我。”

哈维呻吟了一下,那个穿着蓝衣服的人回过头来,卷曲的黑发中隐隐约约露出一对小小的金耳环。

“嘿!你这会儿感到好些了吗?”那个人说道,“你就这样躺着吧,我让船更平稳些。”

他猛地一使劲,将摇晃不定的船头冲上一个没有水花的浪峰。那浪峰把足足船掀起了二十英尺高,然后让船便顺势而下,然后滑入远处一条像玻璃一样光亮透明的波谷之中。可是尽管如此,这登山似的踏浪动作并没有妨碍那位蓝衣人说话。“干得不错吧!哦,你能碰到我,算是你的运气好!嗨,什么?我是说,你的那艘船没有撞着我,算是我命大。说说你是怎么会从船上掉了下来的?”

“我晕船。”哈维说道,“头一晕,不知怎么就掉下来了。”

“恰好我在吹号,你的船有些偏航了。那时,我就看到你整个儿摔了下来。嗯,什么?我还以为你会被螺旋桨切成碎片,当作鱼饵了呢,谁知道,你漂啊,漂啊,就漂到我这儿来了,我就把你当作一条大鱼给捞了上来。这下,你就死不了啦。”

“我这是在哪儿?”哈维问。他看不出他躺的地方有多么安全。

“你在我的平底船上——我的名字叫曼纽尔,我从格罗斯特‘海上’号双桅帆船上下来的。我住在格罗斯特。过一会儿,我们就能吃上晚饭啦。嗯,你还想知道什么?”

那人似乎长了两双手,一个铁脑袋。他拿出了一只大海螺吹了起来,他这样吹好像用不上力气,就站了起来,把腰杆挺直了,随着平底船的摇晃左摇右摆地吹着,透过浓雾把一阵刺耳的断断续续的螺号声传了出去。他这样吹了多久,哈维已经记不起来了。他心惊胆战地躺在那儿,看着眼前那雾气腾腾的惊涛骇浪的情景,他仿佛听到了枪声、号角声和呼喊声。他仿佛还看见比这小渔船更大,却如小渔船一般轻快的东西隐隐约约地出现在船边。顿时有几个不同声音说起话来,哈维便被扔进了一个起伏不定的黑洞里。接着,有几个穿着雨衣的人给他端来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饮料,脱去了他的衣服,他便睡着了。

醒来后,哈维便听到了轮船上的第一道早餐铃声。他心里还在纳闷,他的特等舱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窄小。他转过身,看见一个狭窄的三角形的小间,像是一个洞穴,里面有一盏灯挂在一根粗大的方梁上照着亮。一张三角形的桌子从船头一直延伸到前桅,伸手就可以摸得到。在船尾,在一只已经用旧了的普利茅斯火炉后面,坐着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男孩。他长着一张扁平的脸,红扑扑的脸蛋,一双闪亮的灰眼睛。

那个男孩子穿着一件蓝色的汗衫,一双高筒橡胶靴。地上摆放着几双同样款式的靴子、一顶旧帽子和几双破旧的羊毛袜,还有几件黑黄相间的雨衣挂在床铺旁边摇来摆去。这个地方充满了难闻的味道,就像一个大包里塞满了棉花。那些油布雨衣散发出一种特别浓烈的气味,让人想起了那煎鱼、烧焦的油脂、油漆、胡椒和发霉的烟草味儿,而这些气味又跟一种弥漫在四周船舶和海水的味道交织在一起。

哈维发现他的床铺上竟然没有床单,这让他十分厌恶。他躺在一张疙疙瘩瘩、邋里邋遢的褥子上。这时,他还发现这条船动起来也跟轮船不一样,它既不滑行,也不颠簸,而是像一头套着缰绳的小马驹一样,漫无目的,稀里糊涂地往前行进。海浪声在他的耳边哗哗作响,船梁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似乎在向他抱怨。看到这一切,哈维感到很绝望,嘴里不禁哼了起来,想起了妈妈。

“你觉得好些了吗?”那个男孩咧嘴笑了笑,“要不要来点咖啡?”他端来了一个装得满满的锡制杯子,并往里放了一些糖浆。

“没有牛奶吗?”哈维边说边朝阴暗的上下铺望了望,像是要在那里找到一头奶牛似的。

“哦,没有。”那男孩儿说道,“九月中旬之前是不可能有牛奶的。这咖啡还不错,是我亲手煮的。”

哈维默默地喝着咖啡,男孩又递给他一大盘酥脆的油煎猪肉,哈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把你的衣服烘干了。看起来有点缩水。”男孩说道,“你的衣服和我们的款式不同——每件都不一样。你转个身,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哈维展开双手双腿,并没有发现哪个地方受了伤。

“好极了。”男孩子很热心地说道,“你穿戴好了就到甲板上来吧,我爸爸想跟你谈谈。我是他的儿子——他们叫我丹——我给厨师打杂,船上别人不愿干的脏活,都是我来做。自从奥托落水后,船上就只剩我一个小孩子了——奥托是个荷兰佬,落水时才二十岁。你怎么会在这风平浪静的天气掉进了海里?”

“谁说是风平浪静。”哈维气愤地说,“当时,刮着大风,而且我又晕船。我想,肯定是从护栏掉下去的。”

“昨天白天和夜晚都是普通的小风浪。”那男孩儿说道,“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大风……”他吹了声口哨,“往后,你待久了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大风了。去吧!我爸在等着你。”

跟许多遭遇不幸的年轻人一样,哈维活了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对他发号施令过,绝对没有,至少在不久之前是这样。为了让他听从命令,妈妈总要耐心地跟他说明听话的好处,为什么要他这么做,有时甚至要眼泪汪汪地跟他解释。切恩太太总是怕打击到他那幼小的心灵,这或许就是她自己差一点走向神经衰弱的原因。

哈维简直想不通,为什么为了让别人高兴他就得快点出去,于是说道:“既然你老爸那么急着跟我谈话,让他自己下来得了。我要他立即带我去纽约。他会得到一笔酬金。”

哈维的话在阿丹听来完全就是个笑话,他瞪大眼睛,朝着前甲板上的舱口大声喊道,“嘿,爸爸!他说,要是你真那么着急的话,你可以自己下来见他。爸,你听到了没有?”

这时候,上面传来一阵回应声,哈维第一次听见人的胸腔竟能发出如此浑厚的声音:“别胡闹了。丹,让他上来。”

丹吃吃地笑了起来,把哈维那双变了形的自行车运动鞋扔给了他。从甲板上传来的那句话的语调中有着弦外之音,使哈维抑制住自己的满腔怒火,想到在返航的途中,他可以慢慢讲述自己的故事,让他们知道自己老爸是多么有钱,哈维心中舒坦了许多。毫无疑问,这一次的死里逃生说不定还能让哈维在他的朋友中成为一名英雄。哈维沿着垂直的梯子攀上甲板,跌跌撞撞地朝船尾走去,一路上好多东西都差点把他绊倒。在通向后甲板的台阶上坐着一个身材矮壮的男人,只见他胡子刮得光光的,留着两撇花白的眉毛。

夜晚,海浪已经平息,留下了一片看似油滑的辽阔的海面,海天之间点缀着十几艘捕鱼船的帆影。渔船之间散落着一些黑色的小斑点,说明平底小渔船正在下海捕鱼。双桅船的主桅上挂着三角形的停泊帆,在那里轻轻地飘动着。船上除了坐在船舱——他们常把船舱叫做“房子”——顶上除了那个人,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早安,哦,我应该说午安。小伙子,你已经睡了整整一天。”这算是打招呼了。

“早安。”哈维说道。他不喜欢被叫做“小伙子”。而且,作为一个溺水后被救活的人,他希望听到一些同情的话。以往,只要他的脚一蘸到湿的地方,妈妈就会难受得不得了,可现在呢,看到这副情形,那位水手却完全无动于衷。

“现在,让我们来听听事情的整个经过。说起来,事情的前前后后也真是相当凑巧。说说你的名字叫什么?说说你从哪儿来——别跟我说你从什么纽约来的,要到哪儿去——也别跟我说你要到欧洲去。”

哈维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和轮船的名字,还简单地说了说出事的经过。末了,他要求立即把他带回到纽约,到了那里,无论想要什么东西,他爸爸都可以给他。

“嗯,”那个胡子刮得光光的男人应道。他对哈维最后说的那几句话一点都不动心。“不管怎么说,在这么风平浪静的日子掉进海里,借口说是晕船。这是说不过去的。”

“借口!”哈维嚷了起来,“你以为我从船上落下来,掉到你这条肮脏的小船上就是为了寻开心?”

“小伙子,你开玩笑的意图是什么,我可不好说。不过,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像你说的那样称呼这条船。以上帝名义把你救起来的正是这条船。你竟然还敢这样骂它。其次,你这样说话也让我在感情上受不了。哦,你好像还不知道吧,我就是格罗斯特‘海上号’的船长迪斯科·特鲁普。”

“我是不知道,我也不管那么多。”哈维说道,“当然,我很感激你们救了我,还有为我所做的一切!可我还是想让你明白,你把我送回纽约越早,你得到的酬谢就会越高。”

“你想怎么酬谢我?”特鲁普半边杂乱的眉毛竖了起来,眉毛下那只淡蓝色的眼睛里满是狐疑。

“给你很多很多美金。”哈维说道。他欣喜地以为这话起了作用,“货真价实的美元大钞。”他的一只手往口袋里一插,肚子也微微向前挺了起来,那是哈维傲慢自大时的表现。“你们把我救上来是你们这一辈子的福分。我可是哈维·切恩唯一的儿子。”

“看来,人人都很抬举他。”迪斯科干巴巴地说道。

“如果你连哈维·切恩都不认识,那你就算不上见多识广……不用多说了。你立马掉转船头,我们抓紧时间。”

哈维总以为大多数美国人都在谈论他爸爸的财富,而且羡慕不已。

“我也许会干,但也许不会。小伙子,把你的肚子缩回去。那里面装的可都是我的食物。”

哈维听见一阵咯咯咯的笑声,是丹发出的,他正在前桅旁边假装忙碌着,听到这笑声,哈维顿时满脸通红。“吃了你的东西,我们也会给钱的。”他说,“你估计我们什么时候能抵达纽约?”

“我可不会去什么纽……约,也不去什么波士顿。九月份左右,我们可能会到东岬角;至于你的父亲——很抱歉,我确实没听过他的故事——也许,听了你的话之后,他会给我十块美金,当然也可能一个子儿都不会给我。”

“十块美金!怎么可能呢,瞧这儿,我……”哈维把手伸进口袋,想掏出那卷钞票,结果只掏出一包湿透了的香烟。

“那可不是什么法定的通用货币,而且对肺有害无益。把它丢到大海去,小伙子,再掏掏看。”

“我的钱被人偷了!”哈维气鼓鼓地叫道。

“看来,只有等见到你老爸才能答谢我了?”

“一百三十四美元——全被偷了!”哈维说着,发疯似的翻弄自己的口袋,“把钱还给我。”

老特鲁普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神情。“小伙子,你这点大的年纪带一百三十四美元在身上干什么?”

“这只是我零花钱的一部分——还只是一个月的呢。”哈维以为,这么一说准能把那人吓得一大跳,事实也确实如此。不过,不是间接的。

“噢!一百三十四美元仅仅是他零花钱的一部分——还只是一个月的零花钱哦!你不记得落水前撞到什么东西了,是吧?比如说,撞到柱子之类的东西。‘东风’号的老人哈斯金,”特鲁普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他在舱口前绊倒了,头撞到了主桅上,撞得很厉害。大约三周后,哈斯金老人坚持说‘东风’是破坏贸易航线的军舰。所以,他向塞布尔岛宣战,因为塞布尔岛属于英国,他这么一搞,鱼群就全都游远了。在剩下的旅途中,他们把他缝进了一条睡袋里,只露出了头和脚。如今啦,他只得回艾塞克斯的家中玩他的破烂布娃娃啰。”

哈维气得说不出话来。不过,特鲁普接下来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我们对此感到难过,真的很难过,你还这么年轻。我想,我们不会再提任何有关钱的事了。”

“你当然不会提啦。因为是你偷的。”

“随便你怎么说。如果你觉得这样说心里更好受的话,说我们偷的也行。至于现在回去这件事,就算我们做得到,也不会这样做,况且你现在这种情形也不适合回家。我们刚到大浅滩,要挣面包钱。我们一个月连半张百元美钞都看不到,更别提什么零花钱了。运气好的话,或许九月初我们可以在某个地方再次登岸。”

“可……现在才五月份啊,不可能仅仅因为你要捕鱼,我就待在这里无事可做。我告诉你,我做不到!”

“说得很好,一点也没错,没人叫你不做事儿。因为奥托在勒阿弗尔落水了,你能做的事儿可多了。我估计,他是在起大风的时候没抓稳而掉进海里的。无论如何,他是再也没机会否认了。不过,你出现了,真是机缘巧合。不过,我估摸你也做不了什么事,没说错吧?”

“等到上岸之后,我非得让你和你的那帮家伙好受不可。”哈维说着,恶狠狠地点了点头,含糊不清地嘀咕着有关“海盗行径”的恐吓话语,听到这话,特鲁普几乎没有了笑容。

“光顾着说话,忘了告诉你,你来到‘海上’号除了讲话外还真有其他事可做。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协助丹干好他的活儿,我会每个月给你十块半美元,虽然你值不了那么多钱;到航行结束时你总共可以拿到三十五美元。干点儿活让你的头脑放松下来,以后再告诉我们你老爸、老妈还有你那钱的事儿。”

“我妈妈在那艘轮船上。”哈维眼含泪水地说道,“马上带我回纽约。”

“可怜的女人——可怜啊!不过,等你回去后,她就会把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了。船上加上我共有八个人,如果现在回去——航程超过一千英里——我们会错过捕鱼季节。就算我同意,其他人也不会答应的。”

“可我爸爸会摆平这一切。”

“他会尽力弥补。我不怀疑他会想尽一切办法。”特鲁普说道,“不过,八个人的面包钱都指望着这整个季节的捕鱼;等秋天见到你老爸时,你的身体就会好很多。快去帮丹干活吧。我说过,每个月给你十块半美元。当然,还包吃包住,跟我们一样。”

“你的意思是让我干洗锅刷盘子这类的活儿?”哈维说道。

“还有其他的活儿。小伙子,你用不着跟我大喊大叫的。”

“我才不干呢!我爸爸可以给你足够的钱,买下这条脏兮兮的小渔船。”哈维在甲板上直跺脚,“要是你能安全地把我送回纽约,就给你十倍的钱;而且……而且……不管怎样,你还欠我一百三十美元。”

“怎么欠的?”特鲁普说道,他那冷酷的面容变得阴沉起来。

“怎么欠的?你自己清楚得很。不光这个,你还让我干下贱的活。”哈维对自己说的那个形容词十分得意,“一直干到秋天。我跟你讲没门儿。听清楚了吗?”

哈维滔滔不绝地猛烈攻击特鲁普。此时,特鲁普兴致勃勃地盯着主桅的顶端看了一会儿。

“嘘!”特鲁普终于出声了。“我在思考自己的职责呢。这会影响到我的判断。”

丹悄悄地来到了哈维身边,碰了碰哈维的胳膊肘。“别在我爸爸面前瞎闹了。”他请求道,“你刚才已经有两三次说他是小偷了。爸爸从来不会容忍任何人这样说他的。”

“我才不管呢!”哈维几乎尖声叫了出来,完全不理会丹的建议,而特鲁普仍旧处于沉思之中。

“你这似乎不太友好啊。”特鲁普终于说话了,他的眼光落到了哈维身上。“我不怪你,一点儿也不。小伙子,你有气也别朝我发。你肯定听懂我说的话了吧?再说一遍,我花十块半再雇个干杂活的孩子,包吃包住,目的是为了教导你,也是为了你的健康着想。干还是不干?”

“当然不干!”哈维说道,“带我回纽约,否则,我让你……”

哈维记不清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躺在甲板的排水沟里,捂住流血的鼻子。这时,特鲁普低下头平静地看着他。

“丹,”特鲁普对儿子说,“我又犯糊涂了,因为初次见这小子,我就匆忙下了结论。丹,你千万不要因为轻率的结论而误入歧途。现在,我对他感到很抱歉,因为在船上他已经神志不清了。他现在不能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包括他给我安的罪名,还包括他从甲板上跳进海里这事。对此,我确定多半都是他自己跳下去的。丹,你对他要温和点儿。否则,我揍你比揍他狠两倍。出点血可以让他的头脑清醒清醒,让他用水清洗一下!”

特鲁普板着面孔走进了船舱——那是他和年龄大一些的人住的地方,只剩下了丹一个人来安慰不幸的哈维——这个三千万巨款的继承人。 J6SFDWci96lHwJfRAR3Hth7BumpaKx/dLxUvszWaYgdllzFRxnav1TlH9JH8xv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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