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章中,我们已经发现哪一类概念可以通过艺术来表达。迄今为止,我们已经能够欣赏它们的相对价值,从而保证在我们把这一类概念应用于合法的批评时,可以立刻从列表中把模仿概念剔除:首先,如前所示,它们不值得艺术家追求;其次,它们只不过与真理概念有一种特殊关系而已。所以,在探讨艺术真理时,我们将不得不留心特殊真理,正是它们的关系产生了模仿概念。这样我们就能把那些真理的卑鄙之处看得一清二楚,就能够使用它们作为艺术之恶的检验标准,比方说检验一幅画——“它欺骗,所以它坏。”
力量概念也同样不能完全被看成是一个独立的类别;不是因为它们卑鄙、不重要,而是因为它们总是和真理、美或关系的一些更高级的概念有关或者依赖于它们,总是通过决断或速度来表现。大画家的白垩粉素描中令我们感到快乐的力量和大作家的不同,表现出的仅仅是手指的灵巧。真正令人愉悦的是知识的准确和确凿,则准确和确凿则是通过快速而无畏的表现手法显现出来。当我们发现困难迅速彻底消失时,力量感就表现在艺术的每一个困难中,不管这种困难是了解,是叙述,还是发明。因此,当我们确定艺术必须具备什么要素时,我们将逐渐开发力量概念的源泉;假如有某种难事而又不是艺术要素,那么后文将单独论述。
目前,我们有必要注意力量概念的一种特殊形式,它不完全依赖于真理知识,或困难,容易败坏批评家的判断,使艺术家的作品堕落。显然,通过对看不见的困难的计算和看不见的力量的估计,我们所获得的力量概念永远也不如亲身感受或目睹某种抵抗或进攻时所获得的概念那么真切。在前一种情况下,力量是想象的;在后一种情况下,力量是感受到的。
我们有两种方式获得力量概念:其一,也是更正确的方式,就是在我们对要克服的困难、所要使用的手段了如指掌,从而对要使用的能力进行正确估计之时;其二,就是我们对困难和手段一知半解、却对看得见的行动中的力量感深刻印象之时。假如这两种获得印象的方式结果一致,假如力量感和估计的相同,那么我们获得的力量概念就最可靠。在众多艺术先辈中,也许只有一个人情况如此,此人我们刚刚还提到了,那就是米开朗基罗。在其他人身上,估计和感觉总是南辕北辙,常常彼此矛盾。
之所以有这种矛盾,首先是因为要想获得力量 感 ,就必须在运动中寻找。所以,胜利永远也不会到来,只会在到来的途中,所以总是不完美。因此,我们从卡佩拉·德·美第奇的“黎明”或“白昼”的粗凿的四肢中获得的力量感要大于从美术馆的酒神的沉醉中获得的力量感,——从帕台农神庙中楣上的生命中获得的力量感要大于从阿波罗金光闪闪的四肢中获得的力量感,——从拉斐尔所作的圣凯瑟琳素描头像中所获得的力量感要大于从浓墨重彩的头像中所获得的力量感。
存在这种矛盾的另一理由是力量感和思想目标手段的缺乏成比例,因此和花大力气获得的巨大成功相比,花小力气获得的部分成功给人的印象要大得多。在一切艺术当中,作品越接近完美,每一笔或每一次努力的作用就越小。最初的五笔可以使一个人头凭空出现。在作品的整个创作过程中,其它任何五笔都不可能有这样的效果,随着作品临近完成,每一笔之间的差别也越发不明显。因此,手段与其效果之间的比率在不断减小,最完美的作品给人的力量感却最羸弱。
所以,显而易见,不完美的作品拥有力量感,因此只要作品拥有力量感,就不会是完美的,就没有错。一挥而就的速写和粗凿的石块都有令人愉悦的力量,但是这些力量在重彩的画布和光滑的大理石上却多少有些弱。不过为选择力量感而牺牲对力量的感知,这是误入歧途。事实上,完成时获得的力量要远远大于开始时的力量;尽管这种巨大的力量不那么明显,不易被感知,但是它对大脑的影响应该更大;所以,我们因为作品传递的力量概念而夸赞画作时,不要去谈最深切的感受,而要谈最崇高的感受,有了它,其它能有的感受都有了。因此,凡是用最微不足道的手段实现了最完美的目标的作品,我们都可以认为它们表达了最崇高的力量概念。请注意,并不是那些大部分而非全部用这种手段相似的作品,而是全部用这种手段实现却没有一笔废笔的画作。从效果来看,素描中所费的功夫必然小于油画;假如在油画所花费的额外功夫中,一笔都没有被浪费,那么油画就拥有更大的力量。
比如,在当今的素描作品中,力量感超过弗雷德里克·泰勒的寥寥无几。每一笔划都富有生气,所获效果巨大,与显示出的手段恰成比例。然而所获效果却并不完整。作为速写,它非常杰出、优美、正确,但是作为素描,它还远远不够完美。相反,在当今的素描作品中,所下的功夫或者说所使用的复杂手段能超过约翰·刘易斯的屈指可数。初看起来,其作品与其说传达了内在的力量感,不如说给人以不懈努力的印象;不过其作品却是完整的。水粉画不可能更进一步;该完成、该说的都已经完成,都已经说了。我们只要检查一下所使用的手段,就会发现和感受到在成千上万次用笔中,没有一笔被浪费;——没有一点或一痕可以省略而不影响效果;——所花费的功夫既迅速又漫长——既坚持不懈,又大胆果断。这样作品中的力量是最高级的力量,从对这种力量的评判中获得的快乐既纯粹,又长久不衰。
力量感与特殊个性和实现方式有关,因此在追求力量感的过程中,另有需要谨慎的理由。各种属于实现过程的优点,这些给过程带来快乐的优点,通过对他们的简要回顾,我们就能够更好地了解这一点。不过大家很快就会发现,有些工作必须延后,直到我们更熟悉真理原则为止。这些必须延后的工作包括全面确定实现过程不可或缺的要素以及对不同艺术家的实现过程进行评述。
通过“实现”这一术语,我是指正确而机械地利用艺术手段来实现既定目标。
实现一词名副其实,其所有特性都受到比真理知识这个更大力量的影响,并且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后一力量。艺术家对自己的目标越清楚,则手段越迅捷,越简单;知识越准确、越深奥,则用笔就越细腻,越紧缺。操纵的首要优点就是对精细的真理的表达,细腻无休无止,直到最后一笔,最后一个阴影,让每一笔都在表现这一真理,每一根发丝那么样的宽度都非常重要,每一个梯度都充满意义。准确地说,这不是实现,但是它却是导致庸才和大师在实现方面差异的根源。即使是最差的画家,只要花费同样的时间来练习用笔,在迅捷、简朴和果断上,并不会比最高明的画家,不过在表现真理方面要除外。艺术的不朽体现在瞬间绘制的线条的完美和精确上。假如作品如实反映了真理,那么实现过程的其它特性都可有可无;有些艺术家为了给自己的无知和不精确找借口,找到一种实现方法,这种方法宣称:“qu’ils n’ont demeure qu’un quart d’heure a le faire,”对这种人,我们可以用忠贞不渝的阿尔喀斯特 [48] 的话来回答:“Monsieur, le temps ne fait rien a l’affaire”。
实现的第二特征是简朴。手段越朴实无华,越安静,越不事声张,效果越令人印象深刻。用笔时任何夸示,任何装作,任何耀眼夺目,——为了显示而显示力量或迅捷,——总之,任何以牺牲意义为代价而凸现线条的企图,都是邪恶。
第三特征是神秘。大自然在使用手段时,总是神神秘秘;艺术难以解释时,也总是和大自然一样神秘。凡是最难懂、因而无法模仿的实现手段,(假定其它特征相同的情况下)都是最好的。
第四是不足。实现目标的手段越显得不足,力量感将越大(这一点我们已经注意到)。
第五是果断,也就是说要给人以印象:凡是已经完成了的,动手时都勇往直前,毫不犹豫,因为这样会让我们觉得:画家对所要表现的事实和所必需的手段,全都了如指掌。
第六是速度。速度本身或者速度的显现和果断一样令人愉悦,因为它表达力量和知识概念。不仅如此,倘若有两笔划,其它方面基本相同,最快的那一个总是最好的。人们认为两者在形状和方向上是一样的,但是快的与慢的相比,还拥有更多的对等、优雅和多变。作为笔触或线条,快的将更好看,拥有大自然中线条更多的特性,比如梯度、不确定性和统一。
以上六个特征都是实现过程中完全合法的快乐源泉,不过我也许还可以添上第七个——怪异。尽管怪异产生的快乐往往并不正确,不过却也并不卑鄙或堕落。假定先获得其它更高级的特征,如果艺术家使用的手段让我们闻所未闻,或者以为会产生相反的效果,那么这将大大加深我们对艺术家博学的印象。比如,让我们将安特卫普美术馆中的“博士敬拜”中左下角牛头的画法和达利奇美术馆收藏的伯格姆风景画作第132号的画法进行比较。鲁本斯首先在画布上画了一条细细的带点灰色的棕色线条,透明而匀称,和浅色护墙板的颜色相似;画笔横向运动的痕迹非常明显,倘若不是透明的话,会被看作是对木材的模仿。在此基础上,尽管头颅巨大,但是眼睛、鼻孔和面颊仅仅用了三四笔,粗糙的棕色笔划就跃然布上。然后是背景,厚重敦实,温暖洁白,在头的四周突起,把头留在昏暗的凹雕之中。最后,在前额和鼻子上用非常冷的蓝白色潦草地画了五条细线,于是整个头像就完成了。从距离画布一码远的地方看,头像看上去的确是透明的——一个稀薄、遥远、毫无意义的影子;另一方面,背景看上去却敦实、突起、如在目前。倘若距离适当(离开十到十二码,整幅画就都能看得清楚),它就成了一个完整、丰富、实实在在、活生生的突起的动物的头,而背景则退缩到了后边。我们在欣赏通过如此奇怪的手段产生如此效果时,所获得的快乐决不能称之为渺小或者卑微。另一方面,伯格姆却首先画出极其细腻的透明背景,而后在背景上把牛头画成明亮的白色,连一簇簇不同的毛都从画布上突起来。尽管结果同样成功,但是这种画法却没有惊奇,没有太多的快乐;当我们往后退时,我们发现牛头像远处的一盏灯笼那么耀眼,而不是看上去实实在在或者近在眼前,这样我们原来所拥有的那点快乐也就荡然无存了。然而怪异却不能被看作是一种合法的快乐源泉。这意味着,凡是对实现目标最有利的,也总应该是最令人愉快的;凡是对实现目标最有利的,只有对无知的旁观者来说才是怪异的。所以,这种快乐是非法的,因为它暗示并且要求感受到这种快乐的人对艺术无知。
实现过程中合法的快乐源泉是真理、简朴、神秘、不足、果断和速度。不过请注意,在这些快乐源泉中,其中一些与其它源泉格格不入,比如神秘和不足,因此不能够高度统一起来。既然晓得手段不足,那么也必然晓得不足的是哪些。前三者是实现过程的伟大特征,后三者是诱人特征,因为力量概念主要体现在后三者上。通过前三者,注意力被从手段转移到结果上;通过后三者,则从结果转移到手段上。要想看到某一实现过程迅速或者非常果断,那么我们必须必须把视线从创作过程移开,在欺骗中寻找;我们必须更多地考虑调色板而不是图画,但是简朴和神秘却迫使大脑离开手段而注意概念。这样就会导致危险,那就是过于偏爱与后三种特征有关的力量感。尽管只要力量感和其它特征不矛盾,它们的出现总是最受欢迎;尽管失去力量感总是很痛苦,很错误,但是为了力量感而牺牲更高级的特征的话,我们就大错特错。伯格姆和萨尔维特·罗萨就是很好的例子,他们的错误就在于过多偏爱力量感,结果喧宾夺主,本末倒置。在艺术家的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就是一种意图,为果断和速度而牺牲真理和简朴 [49] ,培养那些唾手可得而又哗众取宠的特点,而另一方面,开始时被牺牲了的真理压根就得不到大多数旁观者的欣赏,艺术家也觉得真理难以把握,辛辛苦苦却得不到回报,无怪乎要放弃努力了。但是一旦抵挡不住诱惑,其结果就是致命的;堕落一旦开始,就必然堕落到底!我可以举一个著名现代艺术家作为例子——他也曾是个笔力万钧、前程似锦的人,如今却成为一个耀眼的例子,告诫人们这条路线的危险。他作画速度异常迅速,并因此受到过度欢迎,受此误导,他为速度牺牲了一切,先是牺牲了精确,而后牺牲了真理,再后牺牲了与真理形影不离的美。起初仅仅是对大自然的忽视,最终却变成了与大自然对立;起初手法上的一切优点都成了最糟糕的缺点,最诱人的缺点——毫无根据的果断,毫无目标的快捷。
以上就是力量概念可能危及、诱惑艺术家的主要方式——为批评家提供了一个虚假的标准。不过我们也不难发现,我们之所以误入歧途,其实都是因为我们选择了战胜某个 明显的 小困难,而不是某个隐藏的大困难。只要我们时刻牢记对力量的感觉和估算之间的差别,(不管是指艺术的现实过程还是其它特点),无论是在哪一种哪一级的艺术中,都将会发现力量概念是一种正确高尚的力量源泉。
读者也许会奇怪,我们在对主题进行细分时,为什么还没有注意到艺术的崇高,在我们对细分进行解释时,为什么一次也没用这个词。
事实是,崇高并非一个具体的术语——并非描述某一类概念影响的术语。凡是提升大脑能力的事物都是崇高的;大脑能力的提升是通过思考任何伟大优点而产生的,但是主要是通过思考最卓越事物的伟大优点产生的。所以,崇高只是伟大优点对情感产生的影响的代名词——伟大优点,不管是物质的、空间的、力量的、德操的还是美的。在艺术作品中,凡是渴望拥有的特点,只要达到完美的境界,都在某方面或某种程度上是崇高的。
伯克把崇高和自我存续联系起来,我很乐意承认其理论具有独到之处。很少有事物能像死亡那么伟大;世间万物,也许再也找不到任何东西能像死亡那样,一想到它,就容不得思想和情感的小气。所以,凡是指向死亡的事物,凡是我们无法控制的危险和力量,多多少少都是崇高的。但是请注意,不是恐惧,而是对死亡的思考;不是出于自我存续本能的颤抖和挣扎,而是对死亡的精心测度,才是情感上真正的伟大或崇高。我们不是在退缩之时,而是在抗命之际,接受或传播最崇高的命运概念。恐惧的痛苦中没有任何崇高。我们究竟是在何时最能看出命运的踪迹?是在我们对着高山哭喊“倒在我们身上”、对着土丘哭喊“覆盖我们吧”之时,还是在我们平静地预言“我这皮肉灭绝之后,我必在肉体之外得见神” [50] 之际?只需稍一反省,人人都会明白:自我存续的想法和崇高格格不入,自保行为彻底毁灭了崇高;在各种情感中,懦夫的情感与崇高最最无缘。痛苦的巨大,毁灭的程度,这样简单的概念不管与我们是否有关系,都是崇高。即使我们脱离了各种危险或痛苦,能够感知危险或痛苦对他人的影响也同样崇高。这不是因为危险和痛苦在本性上崇高,而是因为一想到它们,就会刺激人们的同情之心或坚毅不拔的精神,提升大脑的能力,摒弃卑鄙的思想。人们并不经常感觉美就是崇高,因为在很多种纯粹的物质美当中,伯克的话颇有几分道理,“小气”也是美的一个要素。但是凡是不认为美可以大气、不认为这种美是崇高的一种源泉的人,都对艺术理想的意义一无所知。我在对崇高追根溯源时,找到了伟大,但是我并不想让任何不切实际的理论来束缚自己的手脚。我在调查时,坚持最最广泛的观点——凡是存在提升大脑能力的地方,也就是凡是存在思索比自己高级的东西并晓得对方比自己高级的地方,必有崇高存在。这就是“崇高”这个从sublimis派生出来的词汇简单的语文学意义,可以给我们带来很大方便,与其它玄学或者更狭隘的定义相比,为我们的论点提供更清晰、更明显的论据,而另一方面,其正确性将在不同的艺术分支的应用中自然而然地得到证明。
所以,崇高和美并没有什么不同,和其它的快乐源泉也没有不同,仅仅是快乐源泉的一种特殊形式和展现,因此我所讨论的主题将分成对真理概念、美的概念和关系概念的调查。在本书中,我将用专门章节对每一类概念进行讨论。
对真理概念的讨论,将使我们能够把那些作为大自然的追随者、史学家的艺术家们分出个高下。
对美的概念的讨论,将会使我们对他们的成就进行比较:首先比较技巧,其次比较色彩和布局,最后,也是最重要部分,比较理想概念的纯洁。
对关系概念的讨论,将会使我们把他们作为正确思想的创造者而加以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