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远处的一个庄园住着一对奇特而纯朴的夫妻,他们最近有幸得到一个将继承家业的儿子。洗礼仪式事先通知后已在本周举行,接着是宴请教区居民。克里斯廷的父亲是主人的同代人与同类人之一,已被邀请驾车过去帮着招待,而克里斯廷则理所当然要陪他去。
他们到达阿瑟霍尔——这是宅邸的名字——发现这个通常平静的角落变得活跃起来。客厅本身是房子最重要的部分,餐桌即摆在其中,它那不错的屋顶露出木头,其柱子、檩条和椽子均由橡木建成,使头上显现出一片褐色的灌木。这儿各种年龄的佃农们与老婆和子女坐在一起,而主人的朋友和邻居的儿女则帮着佣人们招待客人。克里斯廷也在里面帮忙。
她正双手把一个盘子伸向另一个装有烤大米布丁 的褐色大盘,一个男佣正从中舀出一大匙,这时有个声音从她肩后传来:“让我替你拿着盘吧。”
克里斯廷转过身,认出说话的人是主人的侄子,一个从伦敦来的小伙子,她已遇到过他两三次了。
她便让他帮一下,从那时起他们都一直帮着招待客人,来来往往,而他只要一经过她就微笑一下表示相识。待干完活后,他即由简短的招呼转入谈话。显然他被她的美貌吸引住了。
贝尔斯唐是一个自信的青年,并不特别英俊,皮肤还没有尼古拉斯的白皙。他为引起她注意脸微微发红,虽然这种发红一点不表示他紧张——他随之表现出的神态奇怪地让人觉得是气红了一样,即使他笑的时候也难以不让人产生那种想象。
末秋的阳光透过窗格玻璃照到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头上和肩上,照到中年人身上,照到年轻人身上,照到在那个文明的角落里演出完或即将演出悲剧、悲喜剧的男女身上;它们从本质上说,与那些在更中心的舞台上所扮演的悲剧喜剧一样伟大,引得世人注目。其中一人是尼古拉斯·朗的表姐,她与丈夫和孩子们坐在一起。
为了让自己尽可能与本地的气氛融合在一起,贝尔斯唐先生向同伴谈说着眼前的情景——“看见这些天真的农民如此开心,”他说,“真使人感到愉快。”
“哦,贝尔斯唐先生!”克里斯廷叫道,“别对‘简单’一词太肯定了!你几乎想不到他们所看见和思考的东西!他们的思想和感情并不比我们的简单。”
她的话很激烈,若不是因为自己与尼古拉斯的关系她几乎是不会这样的。从此以后那种意识便让她感到无名的沮丧。然而男青年还在追着她说下去。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他热情地回答。“我刚才只是想让自己与你有一样的心情。事实上我对帕提亚人、米提亚人和美索不达米亚 的居民——的确,几乎任何人——的了解都胜过对英国农民的了解。我的职业是旅行与探索,而不是研究英国农民。”
旅行。他所讲的关于自己的事与她催促情人去走的路真是巧合极了,因此克里斯廷听到贝尔斯唐的自述便产生了一些兴趣。他也许能告诉她什么对尼古拉斯有用的事,假如他们要实现自己的梦。客厅的一扇通往植物园的门打开了,她不知怎地走了出去,一边与贝尔斯唐先生谈着这个话题,最后她觉得自己总的说来是喜欢这青年的。这个林园是他叔叔的,他就以一种主人的神气带着她散步,穿行于米迦勒节紫菀 和菊花之中,经过一扇门来到一果园。温室开着,他走进去为她摘了一串葡萄。
“你太胆大了!它们是你叔叔的呀。”
“唔,他不会介意——我在这儿做啥都行。他是一个粗鲁的老朽,对吧?”
她正想着她的尼克,感到与眼前刚认识的朋友相比,那个青年农民本身还是一个非常聪明出色的小伙子;但她此时发现,在一些小事上自己感到很协调融洽,因而对尼古拉斯倒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尼古拉斯是月光下或一千英里外理想的化身,与这个新装扮过的男人相比,他是女人梦中一个远更浪漫的对象。然而在午后的阳光下,在一大群人当中,贝尔斯唐先生却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伴侣。
他们又走进客厅时,贝尔斯唐请她跟着自己爬上厚墙里的一个螺旋形楼梯,来到一个通道和走廊,从这里可以看到下面的情景。人们已结束了筵席,刚被施过洗礼的婴儿已向大家展示,他们听过主人讲完几句话后便向外面的草地走出去,尼古拉斯的表姐一家也在其中。在他们排列着出去的当儿,只听传来一个声音——“喂!——瞧,吉姆 ,你在哪里?”是贝尔斯唐的叔叔在叫。小伙子便下楼去了,克里斯廷悠闲地跟在后面。
“你来帮一下好吗,”这个乡绅继续说,“带客人出去跳跳他们会跳的舞?我累得要死,想和埃弗拉德先生说几句话再来——嗨,对吧,埃弗拉德?没有让他们跳起来前他们不好意思,只要跳起来了他们可够活跃的。”
“啊,是那样。”埃弗拉德老爷说。
于是大家跟着来到草坪上。原来詹姆斯·贝尔斯唐也像任何佃农一样不好意思,或者说不愿意带头跳舞。来赴宴的人只有本教区居民,不过现在教区以外的邻居也漫步着来跳舞。
“他们要跳‘速耕’。”贝尔斯唐气喘吁吁走上来说。“我想那一定是某种乡村舞吧?瞧,埃弗拉德小姐,可怜可怜我吧。他们要我先跳起来,可我真的对‘速耕’舞与刚出生的婴儿一样不懂!你去带一个村民跳好吗?——只要让他们跳起来就行了,我叔叔说。比如你去请那个帅小伙——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敢说你是知道的——然后我再请一个奶场工人的女儿跟着跳起来。”
克里斯廷朝所指的方向看去,脸色一下变了,虽然在暗处没人注意。“唔,是的——我认识他。”她冷静地说。“他住在不远——叫尼古拉斯·朗先生。”
“太好了——那么你可以轻易让他作你的舞伴先跳起来。这下我得找我的舞伴啦。”
“我——我想和你先跳,贝尔斯唐先生。”她有些惶恐地说。“因为,你知道,”她急切地解释道,“我会跳这个舞,你却不会,我可以教你;而我知道尼古拉斯·朗是会跳的,那样就有两对舞伴会跳了——至少必须这样。”
贝尔斯唐感到满意,脸上露出他气愤或高兴时的那种红晕——她这样随便提出的事儿他却几乎一直不敢要求。于是他请尼古拉斯带上奶场工人的女儿,自己领着克里斯廷站好,尼古拉斯也随即领着舞伴走上来。尼克的骨子里并不那么热情积极,当他的目光与克里斯廷的碰在一起时,露出一丝活跃的光来,这才表示他明白她在这儿。这时提琴手们开始拉起来了,他们是有名的“梅尔斯托克乐队”的提琴手,假如不加限制的话,他们便会不动声色地从日落拉到天亮。舞伴们旋转着身姿,在跳舞的过程中尼古拉斯曾抓住克里斯廷的手,她以为他会轻轻捏一下,然而他没有。
克里斯廷极其困难地领着舞伴穿过迷宫,他太任性了;当他们终于到达迷宫的末端时,她累得喘不过气来。她停下休息,看着尼克和他的女舞伴。虽然她最近几个月对他已断然冷淡,但现在又开始钦佩他了。毕竟谁也不如他会跳这些舞,或者把这类事做得如此好。他与奶场工人的女儿的舞姿极大地赢得了她的欢心,因此当“速耕”结束时她设法去和他说话。
“尼克,下一曲和我跳吧。”
他说行,马上当众正式请她跳舞,殷勤地举一下帽子。她显得有点迟疑——他很明白——让他领着狂跳起来,随后很多人一入舞池也跟着飞快地跳起来。那个老爷说得真对——只需让他们开始跳起来就行了。
“跳什么?”尼古拉斯低声问。
她转向乐队。“蜜月。”她说。
于是他们踏着上个世纪那一舞曲欢快的节拍,其热情无与伦比,如果不是跳得最好的话。他们彼此了解,动作配合得十分协调,就像一台机器的两个互相作用的部件配合得那么好。克里斯廷兴奋之中回想到了过去——大约两年前那段无忧无虑、充满激情的日子——那时她与尼克只是一对初恋的情人。那时她忘记了让人烦恼的事,忘记了前面的社会的激浪,而现在它们已开始使她的处境失去了光彩。但就尼古拉斯而言,他从没有过停止爱她,任何个人的焦虑都没有使他感到自己对克里斯廷的爱慕之情包含了陈腐平淡或无利可图的东西。
“别跳得太疯狂了,尼克。”她小声说。“我个人是没意见的,不过他们会注意到我们。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听说你坐车过来了,因此专门赶来。”
“什么——你走路来的?”
“对。如果等弄到叔叔的一匹马就太迟啦。”
“5英里到这里5英里回去——步行10英里——仅仅为了跳舞!”
“和你跳舞。你怎么想到跳‘蜜月’那玩意儿?”
“啊!我看见你就想到它了,因为如果你对那个结婚证的事没有犯傻,把它办成在一个远处的教堂举行 ,咱们不就会真正度蜜月了吗。”
“咱们再试试?”
“不——我不知道。我好好想一下。”
村民们称赞他们优美娴熟的舞技,他们自己也觉察到了;但这对舞伴至少有一点不知道——伴随着这种称赞的又有什么。
“对他们的舞跳得这样优美感到吃惊的人,应该知道其他人的想法。”一个船夫正对旁边的人说。“那时他们就不会这样吃惊了。”
船夫的同伴便向他打听是怎么回事。
“哦——实际上我并不太相信——但据说他们已是夫妻了。对,是的——差不多天没亮就去教堂把事情办啦。不过小心,这事别对人提一个字——如果我到处散布而又没有那回事,一个冬天的活我都会干不成了。”
跳舞结束后她又加入到自己那些同伴当中。她父亲和贝尔斯唐的叔叔已从屋里走出来,正在后面抽烟。不久她发现父亲站在自己身边。
“克里斯廷,别和尼古拉斯那小子跳得太多——我的意思只是为了谨慎一些,人们会觉得奇怪,因为他是咱们邻近的一个农民。如果他是个普通的青年,我也不会向你提起这事;可是他与众不同,所以你应该小心些。”
“不错,爸。”克里斯廷说。
可她又意识到自己是在欺骗他,因此觉得沮丧。“毕竟说来,”她心想,“他是埃森弗德的一个青年男子,英俊,能干,是正下的化身;而我是邻近教区的一个青年女子,经常与他有交往。依照自然法则,难道我嫁给他不是世上最正常的事吗,难道那个认为这种结合是错误的习俗不是荒唐可笑吗?”
可以断定,克里斯廷之所以极力进行心胸开阔的争辩,正好证明了她缺乏强烈的感情,因为这种感情在初期本身就很丰富充实,既不需要争辩又不需要任何论证去维护它。
她与父亲在黑暗中一起坐车回家时,沉思默想起来。她想到尼古拉斯在草地上跳得那么累之后还不得不走很远的路回去。埃弗拉德先生打着盹儿,这时醒来,突然说道:“确实,我有事要对你提一下——真的,克里斯!你大概知道是什么吧?”
她表示不明白,不知道是否父亲发现了她的什么秘密。
“唔,根据他的话你是明白的。不过让我告诉你。也许你注意到那个青年吉姆·贝尔斯唐把我带到草地下面去了吧?——不管你是否注意到,我们一起走了好一阵子。他告诉我他想向你求爱。我自然说得看你自己,他回答说你非常愿意,你给了他特别的鼓励——专门让他作你的舞伴表示你喜欢他——嗯?“那样的话,”我说,“那就去赢得她吧——和她把事情谈好——我没有任何意见。那个可怜的小子太感激了,总之我们就把事情说到那里。他明天来求婚。”
她看出詹姆斯·贝尔斯唐把她的鼓励当作是什么了,为此感到惊慌。“他完全误解了我。”她说。“我根本没想到这样的事。”
“什么,你不想嫁给他?”
“说真的,我不能!”
“克里斯,”埃弗拉德先生强调地说,“我是最希望你能嫁给那个小伙子的。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生活条件也相当不错。他已走遍了温带地区,不过他说一旦结婚后他就不再到处旅行,而是一直呆在家里。你嫁给他再安全不过了。”
“不错。”她回答。“他是一个相当合意的伴侣,我的生活条件也会很好的,也许与他在一起极为安全。”
“那就别三心二意啦,一心嫁给他吧。”
她是凭着自己的良心和理解说这番话的,而不是为了让父亲高兴。作为一个善于思考的女人,她认为这会是一个明智的婚姻。在大事上尼古拉斯与她性格最接近,但在小事上贝尔斯唐似乎与她要亲近得多,而生活是由小事构成的。
在尼古拉斯·朗看来天空一片黑暗,尽管她看见他与那个奶场工人的女儿跳舞时对他显示过半小时的热情。许多伟大的激情、运动和信念——个人的和国家的——在它们衰退时都会暂时突然焕发光彩,这种光彩与最初的不相上下;之后它们便迅速熄灭。也许那个舞使克里斯廷对他的爱最后闪耀了一下。它好象因其直接的用意,而耗尽了她以后所有的热情,因此留下来的便只有冷漠了。
尼古拉斯对于结婚证的事当然是做了一件大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