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斯径直回家去了,路上没有见到任何人,当然和谁也没说话了。从那时起他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他以前总是充满自我意识,自尊心容易受到伤害,对别人的冒失行为显得异常害怕。可是现在他的这种自我意识——使人烦恼的个人观点——似乎已离他而去。因此,在隐居独处了一两天后他又出来了;几个他在城里结识的人为所发生的事安慰他,为他那一脸的愁容感到同情,但他并不像过去那样极力避开他们的眼神,而是像一个小孩那样接受了他们的同情。
他听人们说,贝尔斯唐在到达城里或附近任何一家旅店的那天晚上并没有出现,也根本没有进他妻子的家门。“这是他心狠的一个表现。”尼古拉斯想。又过了两三天,他仍然没听见贝尔斯唐回到她身边的消息,便大胆地向弗罗姆-埃弗拉德庄园走去。
他到的时候克里斯廷非常吃惊,躺在沙发上时不得不起来接待他,坐在本该举行他们的晚宴的方桌旁。她若有所思地盯住他,微微苦笑一下。
“他还没来?”尼古拉斯低声问。
“没来。”
尼古拉斯在她旁边坐下,他们就像两个悲哀的老朋友那样谈着一般话题。但是他们又无法对贝尔斯唐避而不谈,当不得不扯到这个话题时声音就低下去。克里斯廷对自己丈夫的品性绝不比尼古拉斯了解得少,她推测丈夫阻止了她的阴谋后——他是可能这样说的——现在对事情就不慌不忙了,由于发现她这种有限的生活方式毫无迷人之处,他便打算只在没有什么更好的事做时才回家。
他们最近才遭受的不幸事件使其几乎丧失了希望,以致这天他们难以面对面地谈话。不过当一两周过去,仍然一点也见不到贝尔斯唐的踪影时,两人便能够在惊奇中平静地谈论这事了。他为什么来过后又这样走了呢?
然后有一段时间他们随意地猜测着,这期间每天都一个样,没有区别,只要说出一天的情况就反映了所有的日子。尼古拉斯总在下午三四点钟到来,他走近她门口时不禁感到有点惶恐。于是他敲门,她也总是亲自来开门——从窗口她就一直看着他走来了。然后他低声问“他还没来?”
“没来。”她总回答。
尼古拉斯就走进屋去,由于她已戴上女帽准备好,他们便一起向那片柳树林走去,一直来到年轻时经常约会的地点。贝尔斯唐当年与她住在那座庄园宅第里时让人在溪水上搭起的木板桥,现在已被取消,一切与尼古拉斯当年在这里时的情形一样——他习惯于从瀑布的边缘涉水而过,像传说中的男性人鱼从深水里一下冒起来出现在她面前。那根被伐倒的大树干还搁在老地方腐朽着,他们就坐在上面,注视着飞流直下的瀑布,它那永不停息的声音始终在讽刺他们试图结为一体却一直受阻。后来他们回到家里,又坐下喝茶,进行一番亲密的交谈,再后他就在夕阳里返回了。这种行为就像天文现象那么有规律。他每周来两次——这样经过了那年冬天,随后的春天,夏天,秋天,次年的冬天,一年又一年,直到过去了人生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可贝尔斯唐仍然迟迟未归。
尼克从他在邻近镇上的家每隔3天就要向那条路走去,这样过了许多年;而每次的情形都与上面讲的一样,他到达的时候也仍然先问“他还没来?”
“没来。”
他们的年龄渐渐变大了。而第三者蒙胧的身影继续挡在他们中间,他们既无法将其除掉,那个身影又不能有效地把他们分开。他们密切地交往着,但又不能永远结为夫妻;他们是两个情人,却永远治不好相思病。在尼克前去拜访的第5个年头,也即大约在他第500次坐在她的茶桌旁时,他注意到自己头上已长出的白发也开始出现在她的头上了。他告诉了她,他们笑起来。不过她的身体还健康:她一直怀着悬念,这种情况几乎会要了一个男人的命,但她却毫无怨言甚至十分平静地忍受着。
一天,当这种悬而不决的岁月到达第7个年头时,他们又像往常一样漫步来到瀑布旁,它那微弱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足以形成一种召唤,要让他们打起精神。他停在那儿,抬头看着她的面容说:“咱们为何不再试一次呢,克里斯廷?我们现在这样做从法律上讲是自由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但克里斯廷不愿意。也许现在她的思想有点古板,使她天生的那种勇敢精神荡然无存。“他既然那样做了一次,就能再做一次。”她说。“他并没有死,假如我们结婚他就会像以前一样说我们使他‘不得不插手’,并按时出现。”
又过了一些年,克里斯廷大约50岁了,尼古拉斯53岁,这时产生了一个新的小麻烦。他发现要走过他们两家的那段路程已不再方便,尤其是遇到潮湿的天气,因为他在外面恶劣的气候里度过的那些年头已在他身上播下了风湿的种子,使他在坏天气里赶这段路很不好受,即使坐车。他对她讲了这个新的困难,正如他告诉她每件事一样。
“你要是住得近一些就好了。”她建议说。
不幸附近没有房子。但尼古拉斯虽然不是百万富翁,也是一位有钱的人;他尽量在离她家最近处租到一小块地,这儿位于弗罗姆河的对岸,河水构成了弗罗姆-埃弗拉德庄园的分界线。他在此建造一座足以满足自己需要的村舍。这花了一些时间,他搬进去时发现这个环境非常舒适。现在他离她不过500码了,并且他还获得了一种新的快乐,觉得无论白天或者夜晚,凡是他听到的声音她也听到了——某只白嘴鸦的叫声,附近一只夜莺的鸣啭,局部吹起的微风,或者草地里瀑布的潺潺流水——其冲击之势也实实在在表明了时间老人不断地冲刷着他们,把他们消磨却又不让他俩结合到一起。
克里斯廷失踪的丈夫的事在附近居民中间被当成了一个神话,不过克里斯廷本人仍然认为他将会出现的,而尼古拉斯也微微有这样的想法。自从贝尔斯唐本人显露以后,他们无意中竟奇异地度过了漫长岁月,这事似乎让他们深受影响。在所发生的众多事件中,没有一件在他们的人生途中算得上是至关重要的;而她准备好晚餐等待丈夫的那天晚上,他们回想起来却仍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在他们陷入这种忧思的第17个年头,一天他们又共同漫步向着那个目的地走去,有个劳工匆匆忙忙赶到尼古拉斯家给他带来了奇怪的消息。原来弗罗姆-埃弗拉德庄园现在的主人——一个暂居在此地的人——一直以各种方式改善他的地产条件,其中一项便是疏浚河道,它经过这么多年后在通向柳树林的途中已被泥泞和杂草阻塞。要完成这一工作必须对瀑布加以修复。为此那段河里的水被抽干了,可就在这时人们发现有个男人的尸骨卡在支撑瀑布边缘的一些桩子当中。他身上的每一点肉和衣物都被鱼吃掉或被河水冲刷掉了,不过还有一只金表的残骸,表壳的内侧刻着她丈夫那只手表的制造商的名字,她对此记得很清楚。
尼古拉斯深感不安,急忙赶到那个地点,仔细地查看尸骨,然后去找到克里斯廷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她。她不愿意来看尸骨,它就放在草地上,手指和脚趾的骨头一根不少,那些水中的家伙真是干得干净利落。人们猜想着这一问题:贝尔斯唐是如何到了那里的?而能够作出解释的也只有猜测。
大家料想着,也许是他当时在去拜访她的途中,抄近路穿过了他自然很熟悉的那片地,来到树林下面的瀑布旁;他原以为这儿有木板桥,因为他与克里斯廷和她父亲居住在那里时曾铺上过,以便从上面走过去进入另一边的草地,并不是像尼古拉斯那样涉水而过。在发现木板被取消前他也许失去了平衡,一下掉入瀑布里,而下面的桩子则像干草叉一样把他卡在中间,使他无法上去,后来杂草便在他身子上方长起来。这便是涉及这一发现的合理推测,不过证据是永远没有的。
“想想看,”当尸骨被恰当地埋藏后,尼古拉斯说,又与克里斯廷坐在一起——但不是在瀑布旁——“想想看我们是如何在拜访他啊!我们怎样一小时一小时地坐在他上面,注视着他,为我们的命运悲哀,而他始终从那个地点用陌生的语言对我们发出嘶嘶的讽刺声,说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结婚的!”
她对这一想法叹息一声作为回应。
“我有一此奇怪的念头。”她说。“我想一定是我丈夫回来了而不是别人。”
尼古拉斯也感到几乎不用置疑。“另外——那具尸骨。”他说。
“对……假如它不会是别人的——不,那当然是他。”
“你本来可以在咱们定好的那天嫁给我的,什么障碍也不会有。那样你已经做了我17年的妻子了,儿女们也都长得高高的啦。”
“也许是。”她咕哝道。
“唔——推迟还是比永不行动好吧?”
由于两人的年龄都越来越大,这个问题变得复杂起来。他们的意志没有那么坚定了,因希望长期得不到实现,他们的心厌倦了那种充满温情的冒险。于是他们暂时不去考虑该怎么办,这样在埋葬贝尔斯唐后又过去了一年,而他们也似乎比以前更不想再考虑此事了。
“经过了这许多年以后,还有必要吗?”她对他说。“咱们现在这样就很快乐——也许比以任何关系相处更快乐,因为我们都成了老人。我们生活里的负担没有了,那个阴影也不再把我们分开:那么就让咱们在空虚的日子里像现在这样快乐地相处吧,最亲爱的尼克,同时带着欢笑迎来老年人的皱纹。”
他在某种程度上同意她的看法。不过他偶尔也壮着胆劝她再考虑一下这事,虽然他的话已没有了早年的那种热情。
1887年秋
7月7日。——我在家里踱来踱去,难过得无法形容,因为亲爱的妹妹卡罗琳今天和母亲离开了家,要几周后才能见到他们了。她们接受了一个较长时间的邀请去看望我们的一些老朋友马勒特一家,他们为了省钱住在凡尔赛
——母亲觉得让卡罗琳去看看法国和巴黎对她有好处。可我不太喜欢她走。我担心她会因此失去一些孩子般的天真纯朴,那是她特有的品质,是在我们这种避静的生活中培养起来。她出发前还惦记着她的小马,真是感人;她让我保证每天都要去看它,注意别让它受到任何伤害。
卡罗琳出国去了,而我却留在这里!这是不符合正常情况的,因运气无论好坏通常都注定了我应呆在家里。卡罗琳那么年轻狂热,会把母亲累垮。她会要求把她带到各个地方——当然经常去巴黎;去那些热心历史者们所有常见的圣地,去宫殿和监狱,去国王和王后的陵墓,去公墓和画廊,以及皇家狩猎的森林。可怜的母亲以前已多次去过那儿大部分地方,也许对这次出游不会像卡罗琳那样兴奋。但这种遗憾真是可笑:我当然不能把父亲丢在家里,让他一人去接待来访的教区居民,或为自己斟茶
。
7月15日。——今天收到卡罗琳一封信。很奇怪,我希望听到的情况她一点没讲——只说了些区区小事。她似乎被光彩夺目的巴黎弄得眼花缭乱——无疑在她看来还会更加光彩夺目的,因为她现在只能偶尔瞥到它一眼而已。假如她住在巴黎,还会看见它邪恶的一面。我以前不知道马勒特一家认识那么多人。如果照母亲说的,他们去凡尔赛居住是为了省钱,就不会过分那样;本来他们就经常招待邻近所有的熟人。他们不只是对英国人才好客。我不知道弗斯特先生是谁,卡罗琳说母亲对他很感兴趣。
7月18日。——又收到卡罗琳一封信。从信里得知,弗斯特的查尔斯先生只是马勒特家许多朋友当中的一个;虽然他是法国人出身,现在又暂时留在凡尔赛,但他已在英国生活了很多年;他是一位有才能的陆地和海洋风景画家,在“沙龙”
举办过画展,我想在伦敦也举办过吧。他的风格与主题在巴黎被认为有些奇特——属于那种英国的而非欧洲大陆的东西。尚不知他的年龄,或处境,是否结婚。从她说到他时的语气和反映出的特性看,他有时像个有家室的中年男人,有时又完全相反。根据他爱到处漫游的习惯我会说后者最有可能。她说他到过许多地方,见多识广,对英国文学比她自己还熟悉。
7月21日。——卡罗琳来信。疑问:“我们和马勒特家的一个朋友”——她现在没说名字,显得神秘——与她前面信中提到的“弗斯特先生”是同一个人吗?从他的职业上看,我想一定是的。如果是,她的语气怎么突然变了呢?……写下前面这句话,我至少沉思了一刻钟。假设亲爱的妹妹爱上这个青年——关于他的年龄不再有任何疑问——那对她是一件多么麻烦冒险的事啊!真希望母亲注意到这些情况。但是,唉,可怜的母亲从来看不到事态的发展:她对卡罗琳确实还不如我会当母亲。我要是在那儿,会怀着怎样的猜疑观察他,弄清他想做什么!
我比卡罗琳更坚强一些。过去我曾怎样帮助她战胜小小的麻烦和巨大的不幸啊!难道她为刚产生的这种新奇的感情激动不安了吗?但我只是假定她深深地爱上了,因为我对此毫无证据。他或许不过是一个偶然认识的朋友,以后我再也不会听到他的消息。
7月24日。——那么他如我猜测的一样是个单身汉。“如果弗斯特先生要结婚的话他就会的,”等等,她这样写道。显然他们进入了隐密的地方。还有,“某种让我的头发保持光滑的东西,弗斯特先生告诉我他发现对他的胡梢很有用。”说得太天真烂漫了,而这话多么无意地透露出他俩的亲密关系!可是母亲——她现在能做啥呢?她知道这事吗?如果知道,干嘛不在信中向我父亲提一下?……卡罗琳曾反复要求我每天去看看她的小马,把它照料好,我一直在照办。她走前对马非常担心,可是现在信中对那可怜的动物从来不提。她宠爱的偶像不幸转移了。
8月3日。——卡罗琳忘记了她的小马,作为姐姐我自然也没记住。她写过上一封信后已过去10天,要不是母亲寄来一纸短信我简直不知道她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