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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又过了两月这一年就快结束了,尼古拉斯·朗也在离弗罗姆-埃弗拉德庄园最近的地方租到一座宽大的房子。他是个有钱的男人,亲切和蔼,也是一个单身汉,所以引起邻居以及他们的老婆女儿极大兴趣。可他对此并不放在眼里,而是无论天气怎样每周一定要去两次弗罗姆-埃弗拉德庄园那个现今的农舍,它的一间边房已被留作克里斯廷的藏身处。

他们两人已共同考虑了眼前的处境,找过一位律师,权衡了各种可能性,已断然决定结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克里斯廷说,带着她某些昔日的大胆精神。

他们以毫无理由的坦率让自己的意图广为人知。不错,克里斯廷最初很不情愿公开这事,但尼古拉斯说他们在这方面大胆一些会有好处。对于朋友们而言,他认为她并非是寡妇的可能性极小,而现在向那个失踪的男人提出挑战,之后又没人应战,那么他们婚后人们会对她说的不愉快的话就会显得愚蠢可笑。为此他们在西撒克斯 的报纸上登了一段文字,宣布他们拟定于12月某日庆祝婚礼。

他定期沿山谷南边步行去看她,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经历之一。只见黄黄的叶子飘落在他身边,左面是水分丰富的草地,而他所爱的女人就等候在这片景色后面,他因此看到未来的生活会相当宁静——就人的判断力而论,此种情景是可以预见到的。到了她那里,他便同她坐在她那边房的“客厅”里,那是她平常的起居室;这儿她早年遗留下来的唯一东西便是从这房子另一端拿来的一口旧钟,另有她的钢琴。在天没完全黑下来前他们总是站在那儿,手牵着手,从窗口望着平坦的草地那边挡住更远景色的那片阴暗的树丛。

“你希望仍然是这儿的女主人吗,亲爱的?”他有一次问。

“一点也不。”她欢快地说。“我有一间很好的屋子,有一个很好的火炉,有一位很好的朋友。再说,我是这座房子的女主人时,后来的日子并不快乐,他们把这个地方给我毁了。那是由于我不忠而受到的惩罚。尼克,你原谅我吗?你真的原谅我吗?”

12月23日是他们举行婚礼的前夕,这天随着一个个平凡的日子来临。尼古拉斯已安排好比平常晚一点去看她,留意让她为次日的婚礼以及搬到自己住处的事作好一切准备;他已开始照料起她的家务来,尽可能减轻她的家庭负担。

他要赶来吃一顿较早的晚餐,她已安排好,为的是取代次日的喜宴 ——以她目前的处境而论,举行这种喜宴是不可行的。天黑后大约过了1小时,住在这房子另一部分的农夫的老婆走进克里斯廷的起居室,放下布。

“我要给火腿去皮,把黑香肠 加热,”她说,“所以假如现在开始做,在他来前我得把所有时间都用上。”

“让我自己摆桌子。”克里斯廷说,一下站起来。“你去做吃的吧。”

“谢谢,夫人。也许这没关系,因为这是你最后一晚上不得不做这类事了。我过去就知道你这种生活不会长久的,你生来就是要过更好的日子。”

“这已拖得太久了,威克夫人。如果他没有找到我,这事会拖我一辈子的。”

“可他确实找到了你。”

“是的。我马上铺桌子。”

威克夫人回到厨房,克里斯廷便忙碌起来。她很喜欢亲手为尼古拉斯和自己准备餐桌。她以艺术家的美感调节着每一样东西,仿佛有半点差错都相当严重似的。最后她把两只蜡烛放置好,坐在烛光旁。

威克夫人又走进来看看效果。“干嘛不再添一两只蜡烛呢,夫人?”她说。“那样更有生气一些。比如说4只吧。”

“很好。”克里斯廷说,便一共点燃了4只蜡烛。“说真的,”她补充道,打量着它们,“我早已习惯了在小地方上节约,所以它们看起来挺奢侈的。”

“哈,你不久住进他豪华的新房后,就是点40只蜡烛你也觉得无所谓!他一到了我就把晚餐端来吗,夫人?”

“不,等半小时吧。另外,威克夫人,你和贝兹在厨房里都很忙,我知道;所以他敲门时别耽搁你们,我去给他开门。”

她又单独一人了,现在离尼古拉斯前来赴约还有一些时间,她便站在烛光旁,看着壁炉上镜子里的她。她若有所思地拂起太阳穴上的一绺头发,露出一小块伤痕。这伤痕是有来历的。她以前的丈夫脾气很坏——他会突然发起怒来,这种暴躁的性格甚至使他本来友好的激动心情也像是在发怒一般——因此有一次他用戴着的戒指的斜面给她留下了那个伤痕。他声称整个事情是意外的。她是一个女人,有自己的想法。

然后克里斯廷转身背对镜子,仔细看着桌子和蜡烛,它们在每一角发出亮光,仿佛是《福音书》4位作者 的象征;她觉得它们显得太自负——太自信了。她抬头看着钟,它也挂在这屋里,因通道里没有足够的地方。现在快到7点了,她等着尼古拉斯7点半到。她喜欢在自己孤独的生活中有这个历史悠久的东西陪着:它嘀嗒嘀嗒的声音就是一种谈话。此刻它敲响了7点,敲完时什么东西微微擦响了一下。然后,钟忽然慢慢向前倾斜,砰的一声摔落到地上。

钟摔落的声音让农夫的老婆冲进了屋里。克里斯廷惊得几乎把鞋子都跳脱了。威克夫人问发生了什么,从眼前的情景便得到了答案。

“是怎么回事?”她说。

“我也说不准,是没固定牢吧,我想。天哪,我真遗憾!它是我亲爱的父亲大厅里的钟呀!恐怕它已给毁了。”

威克夫人帮着她把钟拿起来。它的玻璃当然已完全破碎,但只是看起来坏了,实际并不很严重。她们将钟暂时撑住,可它不能再走了。

克里斯廷不久恢复镇静,但她看出威克夫人显得阴郁的样子。“这有啥意味吗?”她问。“不吉利?”

“这个迹象表明你们家里有暴死的情况发生。”

“别说啦。我不相信这种事情;朗先生来时别向他提起这事。他还没有进这个家呢,你知道。”

“哦,不,不会是指他的。”威克夫人沉思着说。

“也许是某个表兄弟远亲吧。”克里斯廷说,一方面极力安慰自己,另一方面千方百计消除此事使她产生的恐惧。“唔——晚饭快做好了吧,威克夫人?”

“再等一刻钟吧。”

威克夫人离开了房间,克里斯廷坐下来。虽然离尼古拉斯答应来的时间还差15分钟,但她已等得不耐烦了。以前她听惯了钟的嘀嗒嘀嗒声,现在变得死一般的沉寂,真让她难受。不过她并没有像原以为的等那么久,因这时传来脚步声,然后是敲门声。

克里斯廷已来到门边准备打开。门口没有灯,不过屋外并不是特别暗。她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欢喜地叫起来:“你提前来了,太好啦。”

“请原谅。我不是贝尔斯唐先生,只是一个使者,我把他的包和大衣带来了。他很快就会来的。”

听声音不是尼古拉斯的,并且带来的消息也奇怪。“我——我不明白。贝尔斯唐先生?”她轻轻问。

“对,夫人。一位绅士——我不认识——在卡斯特桥站让我把这些东西带到这里来,并让我捎话说贝尔斯唐先生已经到了那儿,晚点半小时,不过他晚上就会赶到这里的。

她坐进一把椅子。那个使者将一口破旧的旅行小皮箱放在地板上,大衣放到椅子上,看着屋里摆好的餐桌,说:“夫人,如果你丈夫(我想是的)现在没有来让你失望了,我敢保证你很快就会到的。我看他是要留下修修面,觉得胡子很长了吧。他只说我可以转告你,就说他在爱尔兰听到了那个消息,本该早一些回来的,因为他不得不插手这件事。但是由于天气不好他乘的帆船被耽搁了。他没说自己指的是啥消息。”

“啊,是的。”她结结巴巴地说。显然这个男人对她所打算的再婚的事一无所知。

她机械地起身给他一先令,算是对他“晚安”的回答;之后他走了,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远处。现在剩下她一个人,她是多么的孤独。

克里斯廷仍然站在门厅中间——那个男人走后她一直这样——笼罩在隔壁房间那口已停止的钟的阴沉寂静里;最后她才醒悟过来,转向旅行皮箱和大衣,把它们拿到烛光前仔细打量。皮箱上面印着白色的词首大写字母“J. B.”,众所周知这就是她丈夫姓名的开头字母。

她检查一下大衣。在胸部口袋里有一个空酒瓶,她坚信自己认出了这就是他过去与她一起生活时,她曾装过许多次酒的那个瓶子。

她随意地转来转去,直到听见外面又传来脚步声,门上也再次响起敲门声。她没有去开门,而尼古拉斯——外面是他——以为她一心想着明天的事情,因此没有听见他,便轻轻把门打开,来到她房间的门口;这扇门没关,卡斯特桥的那个使者走时一直这样开着。

尼古拉斯非常高兴地招呼她,同时环顾这间屋子;它那些高高的蜡烛,红红的火焰,雪白的桌布,以及摆设得相当不错的桌子,让一个刚在黑暗里行走了一小时的男人觉得多么赏心悦目啊。

“终于——你就要做我的新娘了!”他叫喊道,双手抱住她。

她没有回应,浑身无力,又冷又沉;她的头往后仰着,他发现她已晕过去了。

这是正常的,他想。她有许多让人焦虑的小事要处理,又几乎没人帮她。他本该更好地为她分担一些事的。眼看这事就要办完,她过于兴奋了。尼古拉斯不止一次吻她失去知觉的面容,简直没想到是什么消息使她变成了这副样子。他不愿叫来威克夫人,就把克里斯廷抱到长椅上放下。她苏醒过来。尼古拉斯俯下身对她耳语道:“静静躺着,最亲爱的,别急;好好梦一梦咱们幸福的日子吧。只有我在这里。你不久会好起来的。”他握住她的手。

“不,不,不!”她瞪大眼睛说。“啊,怎么会这样呢?”

尼古拉斯显得惊慌迷惑,不过只是短暂的一会儿。随后她坐起来,渐渐告诉了他那件令人震惊的事;他站在那儿仿佛呆若木鸡。

“啊——是这样吗?”他问。之后他变得很温和,说:“他干嘛这样残酷——要现在才回来呢?”

她一五一十地把丈夫让那个使者带来的解释重述了一遍,不过她说得十分机械,表明她对此事的真实性非常怀疑。在这样一个引人注目的时刻,他的到来很可能是他在故意搞突然袭击——他以前和她相处时就有过这种事。

“不过也许是真的——他可能现在已经变好了——不像过去那样啦。”她支吾着说。“是的,或许,尼古拉斯,他是一个变了样的人——我们希望他如此。我想自己不应该听信法律顾问的话,那么肯定地认为他死了!不管怎样,我又被粗暴地接回到了——正确的路上!”

尼古拉斯痛苦地叫道:“啊,咱们真是两个非常非常诚实的大傻瓜!——要在报上登载我们的打算!咱们为啥不可以秘密结婚呢?走得远远的,那样即使他回来了也绝不会知道你的情况。克里斯廷,他这样做是要……我不说啦。当然我们——现在可以跑掉。”

“不,不,不可以。”她急忙说。

“很好。不过这让人受不了!‘当我寻找善良时邪恶来到我身旁,当我等待光明时黑暗出现在眼前。’奥兹国 里一个备受折磨的人曾说,而现在我也这样说了!……不知道他是否此时已差不多到了?”

她告诉他,她认为贝尔斯唐是从那条穿过田野的小路过来的,因他行走时用不着大衣,就让人先把它拿来了。

“这顿晚饭是为他准备的还是为我?”

“最初是为你。”

“现在要让他吃了?”

“对。”

“克里斯廷,你肯定他要来,还是你一直在炉火旁梦见的这事?”

她再次指着那个印着姓名开头字母“J. B.”的皮箱以及旁边的大衣。

“唔,再见——再见!那个15年前没为我们举行婚礼的牧师该死!”

不必再详述他们分别的情形了。在有些场合,语言甚至还不如当事人心灵的交流有效。这样说就足够了——他们很快分手,尼古拉斯难过得要死,离开她的家回去了。

他究竟回来干嘛?他在外面的时候并不像现在这样关心她。假如他再年轻一些也许会受到诱惑到那片草地去,而不是老呆在它们的边缘。弗罗姆河就在下面,他知道河中有些僻静的水池可以轻易结束生命。可他到了这把年龄,已不再是为了爱情去结束生命的时候;另一种想法,也使他不再认真考虑要采取任何孤注一掷的行为。他对她的感情在很大程度上带有保护性,将来万一她遇到麻烦需要朋友帮助时,世上除了他就没别人了。于是他一直往前走下去。

与此同时克里斯廷也已开始听天由命了。她决心要继续一种与其身世和家庭相称的生活,因此便产生了英勇而高贵的精神。她叫来威克夫人,把认为必要的情况尽量向这位可敬的女人作了解释。威克夫人吃惊得不知如何回答,慢慢后退,嘴唇仍然张着,直到她退到门口时才干巴巴地说:“这顿美餐呢,夫人?”

“当他来时招待他。”

“当贝尔斯唐先生——好,夫人,我会的。”她仍目瞪口呆站在那儿,仿佛无法接受这个吩咐。

“那就好,威克夫人。我对你的好意感激不尽。”之后克里斯廷又独自留在那儿,她哭泣起来。

她坐下等待着。那口已停止的钟再次让屋里寂寞得可怕,不过她现在已不在乎了。她精神紧张地倾听着一种脚步声,几乎无法移动一下。她觉得丈夫到这里所需要的正常时间一定已过,但她不相信,而是继续等下去。

威克夫人又走进来。“你还没有按铃要晚餐——”

“他还没到呢,威克夫人。如果你想睡觉了,把晚饭拿来放到桌上好啦。凉了也没关系的。别把门闩上。”

威克夫人照办,给炉火添加一些燃料,之后离开。克里斯廷很快就听见她回自己屋子休息去了。而她继续坐着,丈夫仍然迟迟未到。

有一两次她起身去给炉火添加燃料,但对于夜晚是怎么过去的却一点不知道。她的手表放在楼上,她也懒得上去看一下时间。她一直那么呆在座位上;晚饭还摆在那儿,他仍然没回来。

最后她几乎要相信了他让人送来的那些东西一定只是个梦,因此她再次仔细查看和触摸它们。毫无疑问这些都是他的东西,而那个使者把它们先送来也是相当自然的事。她叹口气后又坐下。

不久她打起瞌睡来,待醒过来时发现4只蜡烛已在烛座里燃完了。炉火还发出一点微光。克里斯廷也懒得再点上蜡烛,只是把炉火搅动一下,继续坐着。

很长一段时间后她听见房子另一端寝室的地板和楼梯发出吱嘎的声音,知道农夫一家人起床了。过了一会儿威克夫人拿着蜡烛走进屋来,像平常早晨那样一下把门推开,显然没想到里面会有人。

“天哪!什么,又坐在那儿了,夫人?”

“嗯,我还坐在这里。”

“你昨晚一直没离开?”

“嗯。”

“那么——”

“他没来。”

“哦,早晨这个时候他也不会来了。”农夫的妻子说。“你快去睡吧,夫人。你一定麻木得要死!”

克里斯廷这时想到有可能丈夫觉得最好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已决定次日作一个更加正式的拜访。因此她采纳了威克夫人的建议,睡觉去了。 0clqYP/ms5kkVhLmLpx4L8tyDaN7looB/flyPX4bYvxo7FXONYUvo6tVgbIEV8Y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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