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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封
山河无尽,万里初心

朋友:

你好。

上一封是东坡的思想内核,这一封就是他的治理实践了。

写写苏东坡与每座城市的缘分和关系吧。他跟我们现代人一样,去过很多地方。地缘其实也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我个人曾经非常喜欢写城市。每个城市是那么不一样,就像个性鲜明的人物一样。70后、80后、90后们,比上一辈更多地在各个城市间流动,最后喜欢哪个、定居在哪里,都是不确定的。现代人对城市的感情,也是非常特殊的。

苏东坡他每去到一个地方、遇见一个人,首先想的是自己的命运可能会影响那里、那个人,所以他总是带着极强的责任感去面对。

很多人写苏东坡,都会跟随他的足迹去考察一番,比如衣若芬《陪你去看苏东坡》,比如比尔·波特《一念桃花源》。所以,我觉得,我们中年人可以随着某种精神线条去游历。

在中国文化史上,苏东坡似有一个任务,走遍中国,采撷当地的各种元素,然后混入自己的灵魂底色,好让各地都可以追寻他的精神脉络。山河无尽,万里初心。

人会逝去,城依然在。所以我们一定要有历史观与公共性。城市会承载我们的理念和想法,一直存在下去。

这里侧重先写他做过大事、抗灾减灾过的城市吧。

他刚被贬到黄州的时候,黄州正在经历一场瘟疫。当时的他虽然是一个微不足道且受监视的小官,但还是以抗疫为己任,献出一张名为“圣散子方”的药方,药方的主人是苏东坡老家眉山的名医巢谷的祖传秘方,祖上规定不能传给外人。

苏东坡发了誓说不传出去,但时局紧迫,最后还是决定拿出去救人。后来,当地的患者大多痊愈了。苏东坡把这件事记录到《圣散子叙》上。巢谷也并没有和他绝交,大是大非面前,有些事情是可以放下的。对于任何事情的评价,格局、维度和因缘不一样,结果会不同。

苏东坡在黄州发现当地有溺死初生婴儿的野蛮风俗,于是写了很多调查报告,上书等待批示,还成立了一个救儿会,请心肠慈悲、为人正直的读书人担任会长,自己去富人那里募集资金和物资,再请安国寺的一个和尚当会计。他想,如果一年能救一百个婴儿,是心头一大喜事啊。

苏东坡在杭州也遇到了瘟疫。那次疫情比黄州更重。苏东坡的治理措施也是很灵活的。疫情从来不单单是疫情本身,它就是经济、政治和民生。

他首先提出,要减去进贡米的三分之一,这相当于就是给企业减负。当时的社会,僧人是可以享受补助的,他也放宽了僧人证的颁发,让穷苦的人剃个头就可以拿到证、领到补贴,活用此政策,救助了饥寒交迫的患者们。在第二年春天,又把常平仓(注:中国古代政府为调节粮价,储粮备荒以供应官需民食而设置的粮仓)的大米搬出来售卖。

他还带着医生走访确诊患者的家,提供上门服务。更神奇的是,他很早就有建“方舱医院”的想法,于是在社会上募捐了两千余缗,自己掏出五十两黄金,建了“安乐坊”,对患者进行集中治疗和救助。后来“安乐坊”一度又发展成了“安济坊”,得到朝廷的肯定和推广。

写词的人总让人感觉太柔软,而男人应该是面对困难绝不倒下、门路方法又很多的硬汉。苏东坡无疑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又有极度丰富的悲悯之心。

他觉得若是因他自己的命运多舛而给某个地方或别人带来损害,内心将受到极大煎熬和自责。他必须付出百分百的心力,让自己的生命连接更多,感受更多,做到更多。

中年人,能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前半生,所以某种注定感和命运感是明显的,因为关切自己的命运,知道自己承担着周围环境的责任,所以丝毫不敢懈怠,不敢把自己剥离、抽离出去。

人要立住,大部分的情况下不倒下,必须有大的格局和情怀,放下各种私心杂念和汲汲营营。

古代的地方自然灾害是真多,苏东坡在宋神宗熙宁七年去密州(今山东诸城,对,就是他写作《江城子·密州出猎》的地方)任职,先解决了强盗猖獗、农民食不果腹卖女婴的问题之后,最棘手的蝗灾问题来了。

对于蝗灾,他在杭州就遇到过,所以还算是有斗争经验的。他的治蝗方法是基于对蝗虫长期、认真观察制定的。

据说,这些蝗虫白天吃庄稼的时候,如果地上有个小沟,前面的蝗虫爬进去,后面的蝗虫就会爬上去,将前面的蝗虫压在底下,所以蝗虫们会成堆出现。在夜里,它们爱往亮处飞。

东坡便让老百姓在地里不远的地方挖一条沟,将蝗虫赶到沟里,用土埋起来。夜里则点起一堆堆的篝火,引诱蝗虫将其烧灭。基于此,蝗虫很快就被除灭得差不多,没有造成大害。

蝗灾只是小巫。他简直是抗各种灾的钢铁斗士。

认为天、地、人之间相互连接性很高、际遇是一种人生最独特的风格的人,总觉得自己是有使命的、有责任的,这不是一种宗教情怀,而是一种天生信仰。

1077年他到徐州任职,遇到了百年难遇的大洪水。徐州城外水位达到二丈八尺九寸(约9.634米),比城内平地高出一丈九寸(约3.364米),徐州成了一座水下城。情况相当危急。

据说,徐州城历史上曾遭遇黄河洪灾达200多次,其中多次城毁屋塌,城内居民遭受灭顶之灾。唯有苏东坡能够率军民降服洪水。即便到了明朝,徐州城还被淹过三次,苏东坡究竟强在哪里?他是怎么治水的呢?

第一,他是一个面对困境绝不妥协和放弃的硬汉。“吾在是,水决不能败城”,意思是,只要我苏东坡在,徐州城就在!无论如何,英雄主义都是最帅的选择!士气上就首先胜利了。

第二,战略和管理的问题。在洪水将至未至之时,他立即组织力量派遣下属,分段负责,包干到人,责任到人,严防死守。

第三,做规矩和原则性问题的坚守。他劝阻城里一些准备出逃的富人和百姓,并下死令任何人不准出城,擅出城者杀无赦。

第四,借助精英外力。动员国家禁军3000多人参与抗洪筑堤。

第五,制定战术和具体实施方案。他组织研究提出了加固城外堤坝修筑和城墙墙体的规划方案,并组织人力物力迅速予以实施。

第六,亲力亲为,永远在最危险的地方从容指挥。他亲临最危险的城墙地段,从容镇定地指挥军民加厚墙基、加高墙体,在短时间内使防御工程加固。洪水围城45天,苏东坡就在堤坝上劳累了45天,直到黄河回归故道,向东在海州附近入海。

第七,灾后重建,以备未来,形成闭环。洪灾结束之后,他争取了朝廷的资金支持,进一步加固徐州堤坝和城墙,以防范今后出现更大的洪水。他因此获得宋神宗的全国通令嘉奖。

一个中年人的修养是,不仅要有才气、静气,也要有霸气、杀伐决断之气,对自己狠,随时当救火队长,能处理人世间的困境和挑战,有谋略、有资源、有助力、有方案。

1091年,五十几岁的苏东坡上任颍州(今安徽阜阳)。颍州情况更为复杂,不仅有水灾、旱灾,居然还有雪灾,生命真的是一波又一波的任务和使命啊,父母官真的不易。

他兴修水利、捕捉盗贼,接连上书朝廷,乞请减免灾民赋税,发放救灾钱粮。他是个具有现代调研精神的实干家,在颍州,他考察地形、搜集数据、征询民意、反复论证,得出结论认为,八丈沟入淮口的水位,在淮河泛涨时高于八丈沟上游蔡口水位八尺五寸,淮水势必倒灌。

因此,开挖八丈沟既解除不了陈州(河南周口淮阳县)的水患,也会令上游来水在颍州横流。他亲手写作调研报告《申省论开八丈沟利状二首》《奏论八丈沟不可开状》,并上奏宋哲宗,最终阻止了开八丈沟这项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巨大工程上马。

古代的人博学多才,似乎什么都能做,还能做到样样精通。苏东坡不光是个文人,他也是一个处理公共危机的达人。如果我们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生活中又充满了应接不暇的挑战,只能把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孤独起来,舍得起来。

我们不能在生命的逆旅中空手来去,与其让天堂入梦,不如以意志与智能创下些什么。(尼采)

1093年,他出任定州。定州以及周边的曲阳、望都、唐县、新乐、无极等,入夏以来一直无雨,到了秋季又连雨成涝。他还要治涝。

为了让有病的灾民吃到些肉,他想了一个办法,让人在肉汤中放稍许碎肉,然后加荞麦面,熬制成块状,再切成小块分给人们,他居然发明了一款赈灾小吃——“定州焖子”,据说救了很多人的命。

他在定州还有不少创意,比如“南稻北移”。有一天,他来到定州城北的苏泉、西坡、大西丈、小西丈村一带巡访,看到这些地方地势低洼,沼泽片片,茂密丛生的杂草掩盖着肥沃的泥土。于是,他责成专人,到南方运来稻种,并亲自向农民传授水稻的插秧、栽培和管理技术。

在生活面前,处处变,处处可变。还是用尼采的话形容他:“在他眼中,人生不是一个停滞的水潭,而是一个‘跳跃奔进’的过程,因此他所关怀的是如何发挥人的潜能,向更高一层的理想争取胜利。”

苏东坡对于解决实际问题似乎有一种痴迷。

我们再讲讲那条著名的苏堤和他治理西湖的故事。他第一次去杭州的时候是1071年,当时西湖淤塞面积已经是20%~30%;1089年,苏东坡第二次来杭州重游西湖的时候,发现西湖淤塞荒芜的面积已经占了一半。

他又开始调研啊,勘探啊,论证啊,并向哲宗皇帝呈上了《祈开杭州西湖状》,第一部分阐释了西湖的严峻形势,第二部分阐释重要性和必要性,主要从养鱼、蓄水、灌溉、助航、酿酒等方面。

西湖挖出的淤泥怎么处理?考虑到西湖南北相距15公里,他就决定筑堤,这样既能处理掉淤泥,又能便于交通。后来还在长堤上造了6座桥和9座亭,种了芙蓉和杨柳。

还是为了治理淤堵的问题,苏东坡把湖面分派给人们种植菱角,并在湖里造了三座小石塔,最初的目的是为了禁止在石塔以内种植菱和茭白,后来这三座小石塔就变成了“三潭印月”,诗人词人的工作和生活痕迹,总能成就一段传说和传奇。

所以,中年人啊,做好救火队长、研究专家,还有创意大师吧。

在惠州,他也做了很多实事。看到当地人饮水困难,就教他们修建水槽,以便把山上的水引到城里;看到惠州城的大江太宽,人们过河难,就教他们修建浮桥;看到城里的守军没有军营,只能住在百姓之中扰民,就申请费用建军营;看到农民插秧辛苦,脚整天都泡在水里发烂,就发明了“秧马”;看到百姓因瘴气生病,就教人们防治,“治瘴止用姜葱豉三物”;他还开辟药圃,教百姓种人参、枸杞、甘菊、地黄等中药……他真是知识丰富的技术控、精力旺盛的发现问题者、解决者和建设者。

重点说说“两桥一堤”项目。他倡议,建一座东新桥,把江东与惠州城相连;建一座西新桥和苏堤,把西湖里的西山与城区相连,这样的话,可以方便居民去西山伐薪割草。东坡每天去工地视察,结果工程到了一半,政府的资金链断裂了,于是,他将皇帝之前赐予他的一条犀带换成现金,还求助弟弟苏辙和弟媳史夫人,慷慨捐出内宫赏赐的黄金,继续完成项目。

在海南儋州,有一个“载酒堂”,那是他传经授道的地方。本是非常简陋的五间百姓帮他搭建的栖身之所的一间,后来却培养了海南第一个举人、第一个进士,几乎改变了整个海南的文化氛围。

跟苏东坡有关的城市真是太多了。他让文化资源有了“均贫富”的感觉。他个人非常喜欢江苏,苏南苏北都喜欢。他曾在徐州、扬州做过知州;在宜兴买田、常州买屋,最后终老常州;他对润州(镇江)情有独钟;在困窘时曾多次旅居真州(现在为扬州下辖的仪征市);他还曾多次路经苏州、泗州(今泗县、明光市、天长市、泗洪县、盱眙县一带)、楚州(今淮安)、高邮等大运河沿岸城市。还有金陵、润州,他如果有经济实力,他都想在那儿养老。当时,金陵有王安石,润州有沈括。

古人的游历、经历和作为真是太广阔了。在大工业、大分工、专业化的时代里,我们也有这样的广阔多元,多好呀。

依然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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