繻葛之战的结束也极富有戏剧性。它充分反映了郑庄公政治手腕的娴熟,斗争艺术的炉火纯青,即所谓善后能稳。孔子说“过犹不及”;老子道“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孙子兵法》上也说“故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军争为利,军争为危,举军以争利则不及,委军以争利则辎重捐”。
真正高明的战略家对战略目标的设定都是非常理智的,绝不会在胜利面前头脑发热,忘乎所以,趾高气扬,以至于在阴沟里翻船,而是能注意掌握分寸,适可而止,张弛自如,见好便收。用现代的话讲,就是善于在“漫天要价”的同时,能够巧妙地“就地还钱”,做到有理、有利、有节,“好戏不要唱过头”。
郑庄公在繻葛之战善后问题上的举措,可见其心机颇深,棋高一着。当郑国在战场上大获全胜已成定局时,郑军上下十分振奋,余勇可贾。祝聃等将领群情激昂,遂积极请战,建议郑军乘胜追击,以扩大战果。但是,郑庄公此时却表现出难能可贵的沉着镇定,坚拒了部属们的请战要求,他头脑异常冷静地表示:“君子不欲多上人,况敢凌天子乎?苟自救也,社稷无陨,多矣。” 下令终止追击,放了对手一马。于是,繻葛战场便这么沉寂了下来。郑庄公这么做,完全符合他一贯行事谨慎节制的风格。其含义便是:周天子的地位虽然已是今非昔比,毕竟余威尚在,实不必过分冒犯,以免引起其他诸侯的敌对。
不仅如此,他还在当天晚上派遣祭足等人代表自己前往周室联军的大营,慰问肩上中箭负伤的周桓王,从而给周桓王一个留面子、下台阶的机会。周桓王方面刚刚遭受惨败,自知再也无力与郑国继续交锋,见郑庄公主动示好,正合心意,也就顺坡下驴,接受了事实。这样就使得双方之间的关系没有闹到彻底破裂的地步。郑庄公既赢得了利益,显足了威风,又留有余地,杜绝了后患,左右逢源,进退裕如,一石二鸟,游刃有余。其战略识见的高明、斗争火候的掌握,政治运作中“乾坤大挪移”的绝顶神功,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繻葛之战规模不算太大,但是它在政治和军事两个方面都产生了十分重大的影响。在政治上,它使得周天子威信扫地,颜面无光,自桓王以后,再也没有一位周天子有胆魄敢于率军出来和争霸称雄的诸侯比划较量了,“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传统,从此销声匿迹,成为明日黄花,而“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的格局则是呼之欲出、粉墨登场。在军事上,“鱼丽阵”的面世和获得的巨大成功,使中国古代以“三军阵”为主体的车阵战法逐渐趋向严密、灵活,机动性大大增强,从而有力地推动了古代战术的革新与演进,意义殊为重大。应该指出,周、郑两军在繻葛之战中作战指导方面的得失高下是十分明显的。郑军能够赢得此役的胜利,乃有其必然性。概括而言,其主要原因大致有三点:第一,正确选择了作战主攻方向,制定了合理的进攻程序——先弱后强,各个击破,扩大战果,一战而胜。因为周室联军的两翼都很薄弱,尤其是作为周室联军左翼的陈军,力量最单薄,郑军率先攻其左翼,得手后再进攻其右翼,最后集中兵力打击其主力中军,作战指导恰好击中周室联军军阵的软肋,从而顺利地取得了作战的胜利。第二,运用了先进的战法,郑军所创的“鱼丽阵”,使得其战车与步卒能够较好地实现战术上的配合与协同作战,从而大大提升了郑军的战斗力,置依然局囿于传统车战战术的周室联军于被动失败的境地。第三,适时地把握进退尺度。在战斗已取得决定性胜利的状况下,拿捏分寸,收放自如,恰到好处,见好就收,及时停止追击,既争取了政治上的主动,也保有了军事上的胜利成果。
反观周桓王亲自指挥的周室联军,其一开始就不能正确分析和衡量双方的实力,轻举妄动,贸然兴兵,战略上深深地陷于被动,这正如《孙子兵法·行军篇》所说:“夫惟无虑而易敌者,必擒于人”;在战场布势方面,又不能正确部署兵力,使左、中、右三军力量明显地处于强弱失衡的状态,也未能根据敌情灵活地变化阵形;在具体作战过程中,三军之间又不曾进行必要的配合,孤立为战,置自身于被动挨打的境地,《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卷下有言:“分不分,为縻军;聚不聚,为孤旅”,其最终招致败绩,不亦宜乎!
繻葛之战以后,郑国春风得意,在诸侯列强中一枝独秀,顾盼自雄。连多年的宿敌卫国,也放低身段向郑庄公输诚纳忠,重新归队了。至此,华夏诸侯几乎都云集在郑庄公这面旗帜之下了。公元前706年,北戎南下攻打齐国,齐国请求郑国出兵援助,郑庄公便指派太子忽率兵救齐,“大败戎师”!这一胜利,使郑国在诸侯中的威信进一步得到提高,俨然成了重振华夏的领头羊。郑庄公也充分利用这一有利形势,加紧拓展疆土,增强自己的实力。
但是,郑国毕竟是一个中型诸侯国,国力有限,其地理上又处于四战之地,向外发展受到很大的限制,国势增长缺乏后劲。所以,当郑庄公于公元前701年去世后,在长达20余年内乱的干扰下,郑国很快失去了诸侯国之首的地位。虽然后来郑厉公又擎起“勤王”的大旗,重温当年郑庄公的那份荣耀,可终究是明日黄花,时过境迁了,更何况郑厉公不久便猝死,“出师未捷身先死”,在图霸事业上也未来得及做出大的建树。而此时齐桓公业已继位统治齐国,齐国自西周以来一直雄踞东方,其国力远胜于郑,斗转星移,是到了该由郑国鞠躬谢幕、齐国登场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