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菿汉微言

此中所述余杭章先生口义百六十七首,起自乙卯,讫于丙辰之初。就所臆持,次弟疋记。凡诸眇义,古近希有,不自私利,布之世间,亦檀度之行也。丙辰仲春,弟子歙县吴承仕记。

昔居东时,有人问言:“心本真如性,何缘突起无明?”桂伯华举《起信论》风水之喻答之。然水因风而有波,水是真如性,波是生灭心,风乃外来,本非水有,而无明、真如是一心法则。斯喻原非极成,有执是难,桂无以解。余谓马鸣之言容亦有漏。解斯难者,应举例云:如小儿蒙昧,不解文义,渐次修习,一旦解寤。当其既通,与昔未通之心,非是二物。然未通之时,通性自在,喻如真如;当其未通,喻如无明;由塞而通,喻如始觉。同本苟无通性,则终不可通;若无不通之性,何必待学习方知文义邪?虽然,斯例则通达矣,而终不解无明突起之由。余以所谓“常乐我净”者,“我”即指真如心。而此真如心,本唯绝对;既无对待,故不觉有我;即此不觉,谓之无明。证觉以后,亦归绝对,而不至再迷者,以曾经始觉故。复有问言:“何时而有无明?”此难较不易释,佛书多言无明无本际,盖为此也。然深思之,故亦有说。时分之成,起于心之生灭,生灭心未起,则时分之相无自建立。因无明而心生灭,因生灭相续而有时分之相,故谓之无始无明。苟谛察之,斯难又无自发矣。盖真如门“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一落名言计度,即生灭门摄。故风水微尘瓦器金庄严具等以喻,合法皆不谛当者,以非一切世间有为法所得比拟故也。

弟七识“恒审思量,唯是执我”,此最易验。然常人以为“不遇我对,则我执不见”。不知念念不已,即似无念;念念执我,即似无我。必有非我之色,忽然见前,乃觉有我。实则念念相续,俱是我执,即如出话撰文,贯串成体,足以自达,亦由我执相续,乃至行住坐卧,未尝起想念我,而终不疑是谁行谁住谁坐谁卧,此即末那之用也。

破我执易,破法执难。如时间有无始终,空间有无方所,皆法执所见。此土陆子静辈思之,终不了然,实未达唯识之旨。时间者,起于心法,生灭相续无已。心不生灭,则时间无自建立矣。空间者,起于我慢,例如同时同地不能并容二物。何以不容?则因我慢而有界阂,因界阂而有方所。涤除我慢,则空间亦无自建立矣。

昔人言性者,皆非探本之谈。不知世所谓善恶,俱由于末那识之四种烦恼。仁为恻隐我爱所推,义为羞恶我慢所变,及夫我见我痴迷,则不可以善恶言矣。广说亦得言有善恶相应,然以仁义礼智四名并举,即非。实说仁义,自是相称。智为是非之心,即属我见。礼者随顺世俗,加行有为之事,其业用与法律同科,与三德不相类也。若言辞让之心,此即慢心负数,而亦摄在羞恶心中,不得并列为四。应言固必之心,诚之端也,属我痴摄,与爱、慢、见列为四相。而是四相,堪为善业,亦非不可为恶业,爱为淫逸,慢为悖悍,见为邪慧,痴为顽嚣。故应说言无记,说言无善无不善,说言决之东方则东流,决之西方则西流。

东土比丘无有戒律,而解经过于中夏,然诸缁素博士不能真解无我。有一博士说言:“释迦既言无我,惧人放弃责任,乃以轮回酬业之说自救。此二说者要为矛盾,诚令无我,轮回者谁邪?”余闻之,笑曰:正因无我,故得轮回,若常乐我净者,轮回何自起邪?义本一贯,而彼以为强施补苴,实不解无我义耳。佛说无我,本与数论、胜论对辩,非与通俗对辩也。彼所谓我,是实是遍是常;而阿赖邪识所变我相,五蕴所集我相,非实非遍非常。故说无我,若如通俗所言,唯于是时是处见起主宰,而不定谓是实是遍是常。佛亦自称曰:我岂与通俗起争邪?

胜论书有《十句义》,列在释臧,近世鲜传其学。数论则有《金七十论》,其说为详。余又从印度学者得彼偈颂,亦《金七十论》之流,因与对译,其文如下:

我以何故生?我在何处生?命以何故住?命在何处寄?由何住乐境?我论何所依?

时自性决定,乃傥来四转,以此为本因,思或是丈夫。聚合者非因,除人独存在,有此阿德摩,苦乐之本根。彼随顺寂定,内视之所见,神我之功德,于内被包裹。此则为起因,宇宙一切时,阿德摩乘载,即此为住处。

观此所说,时自性决定,傥来四转,皆非我因,而我自在。故我是实,宇宙为我所乘载,时亦我所乘载,即为住处,实无所住,故我是遍是常。通俗言我,宁有斯义?佛遮实常遍我,而不遮通俗所说之我,宁有惧人放弃责任之事? 梵语常言称我者七格三数,凡二十一语,而阿德摩不在焉。其主格单数则为阿訇,业格单数则为帆摩,具格单数则为摩邪。佛所遮我,遮阿德摩,非遮阿訇等也。 此土说我,我本俄字,义为顷顿,展转引申,乃为施身。自谓以俄顷之义为我,所谓刹那生灭,如燄如流,是亦不执我为实遍常也。通俗之义,大率相类,唯言己者,古音义与久相近,容是常我耳。

《菿汉微言》书影

佛法虽称无我,只就臧识生灭说耳。其如来臧自性不变即是佛性,即是真我,是实是遍是常。而众人未能自证,徒以生灭者为我,我岂可得邪?及得佛果,佛性显见,即为常乐我?此则《涅槃经》中所说第一义谛。要知无我,真我乃见,然则是两说者亦撄而后成者也。今应说言依真我, 如来臧是实遍常。 起幻我; 阿赖邪非实遍常。 依幻我说无我,依无我见真我。

《菿汉微言》书影

《涅槃》既说佛性为真我,而《大乘入楞伽经》又说如来臧无我,此之参商,若为和会?案《楞伽》云:“大慧白佛言:《修多罗》中说如来臧本性清净,常恒不断,无有变易,在于一切众生身中,为蕴界处垢衣所缠,贪恚痴等妄分别,垢之所污染。外道说我是常作者,离于求那,自在无灭,世尊所说如来臧义,岂不同于外道我邪?佛言:我说如来臧不同外道所说之我,若欲离于外道见者,应知无我如来臧义。尔时世尊即说颂言:士夫相续蕴,众缘及微尘,胜自在作者,此但心分别。”详此文义,外道所说我,体不离五蕴,五蕴是生灭法,不与如来臧相契。是故佛说如来臧,不同外道所说之我。无我如来臧者,即谓如来臧中无有如彼外道所执我相,斯乃正与《涅槃》相成,曷尝自为参商邪?又诸言我外道,通俗种种不同。通俗言我,对彼而说;而此如来臧者,法性一如无有,对待亦且不同。通俗所说之我,若谛言之,有我无我皆不可说。何以故?本有自体,故非无我,非生灭识,非蕴界处,无有对待,故非有我。亦如法身,非有形骸肌肉毛发,岂得说之为身邪?然则弟一义谛,一切言说,皆不相应,惟是随顺假名,示以标的,以诸名字皆依世俗造作,非依真谛造作故。

或疑果有轮转,情命要当有数,今则孳乳繁衍,知不尔也。应答彼言,佗方来生,且不置论,局论此土。上古草昧,傍生多则人少矣;今世开拓,人多则傍生少矣。互为正负,亦岂见其逾溢也?但人趣孳衍,则生存竞争转烈,此作《易》者所以忧患。

未证无我者,依比量可得证成无我,依见量不能证成无我。 此所谓见量,据因明所说,见见别转不带名种者,非唯识性真见量也。然旧或说为非量者,乃以意识分别妄见,归咎意根耳。 康德言我之有无不可知,斯其慎也。若上帝者,惟是非量,亦言上帝有无不可知。何哉?生长彼土,不得不维持彼土世法尔。

一切有情,悉有我爱,我不可见,惟依劳力以见诸爱。我所有法者,情之厚薄,不在彼境亲疏、缓急、美恶、胜劣之差,而在劳力剧易之差。文人之矜惜笔箸,大农之固护金钱,比于五欲,增上数倍。而勤苦聚财者,爱及粪坏;世承家业者,尘土千金,即其验也。以我为劳力所依,故不舍劳力者,舍其所依亦难。中土衣食之资,皆以营作得之;印度则以任运得之,劳力既殊,故惜生舍生之念亦异。佛法既入,知求解脱者众矣,而专趣大乘,不趣小乘者,岂非不欲速证涅槃故邪?佛初出世成就,印度无学、声闻甚众,而听信大乘者希。比及象法,菩萨转多,信仰大乘之风亦盛,则以世务渐繁,治生稍剧故也。外及远西,人贵自立,其承祖父遗产者,又视中土为寡,而出世之念几绝矣。然人生苦痛甚多,劳力一端,亦不障道。

《观所缘缘论》云:“外境虽无,而有内色,似外境见,许眼等识带彼相起,及从彼生,具二义故。”又说:“极微是缘,然非所缘;和集相是所缘,然非是缘。互阙一支,皆不成立。”其论至明了矣。设有难言:“既许内色,似外境见,内色惟是自心相分,何故同时同处不能普见内色,而以远近去来成此隐显差别?”论者必言:“臧识虽具一切相分,而为末那所执,局在形内,是故不能普见。”应复难言:“若境界在外者,汝义可成。既说内色,内色则是臧识所具,臧识虽被末那束于形内,而此内色岂复在外?唐申此救,岂能解惑?”论者必言:“眼识生时,藉空明缘,以内色无空明缘,是故不能内见。”应复难言:“空明缘者,亦是自心相分,无有外境,既具在心,何因阙缘而不能见?又眼识生,非一切时藉空明缘,如睡梦位所见景像从眼识生,而彼岂有空明外缘?是故此救亦不成就。”论者必言:“臧识普见,即同无见,是故自心不能了别。”应复难言:“普见则同无见,我亦许立,然彼触受所得,既非外境,还即自心内色一分,同在普见之中,何因独能偏见?”论者又言:“自心相分是种非果,果则能见,种子非见,是故无普见事。”应复难言:“既无外境,有何所以而成?此果应一切时,惟是种子,终不见果,而今有果能见,此救不成。”为说至此,唯识诸师皆穷。是故,我今救言:“一切矿物皆有臧识,随其大小,以为身体,识与识者,体相名数等无差别。由彼臧识与己臧识对构,方能映发,识识相遇,如无线电对至即通,不烦传送。如是己识,方起自心相分变见,似彼境界为所缘缘。彼识不与己识对者,除睡梦位乱意识外,则自相分不能变起,由是远近去来能成隐显差别,无同时同处普见之过。”彼若诘言:“矿物可许有识,而彼真空决定无识,不能对至,何因自心相分变见真空可触可见。真空既非含识而可触见,即知矿物亦尔。汝义不成。”应答彼言:“谁说真空是可触相,直无触耳。又此真空亦非可见,琉璃瓶中排气令尽,自外望见,曾非真空,惟是空一显色。而彼显色是白日光,或爟火光,日火有识,与己识对,是故相分变见日火光象,非见真空。汝难不成。”彼复难言:“既执矿物有识,所见则成外境,何得说言自心相分?”应答彼言:“外境是无佗心,实有唯识云者,许各各物皆唯是识,非许唯有自心一识。说有佗心,岂成违碍?又今所见,且非佗心,但由佗心对至自心,即有相分变见,无所难过。佗心亦能自见相分,而此所见,唯是自心相分,非是佗心相分。所以者何?无有少法,能取少法故。如无线电甲乙两端,虽相波动,乙端之动,非甲端动故。”上来且依众生明了识,说为唯识师解围。若定果色,虽无佗心对至,亦见色相,此由专注一境所成。其与梦境治乱虽殊,还成一类。若诸大觉,己心佗心等无有异,所起海印三昧,亦能普见,以无所见,故无不见。然非众明了意识所证,故不具说。若就真谛,普见别见同是虚妄;以相分,即是心上障碍;若离业识,即无见相故。

康德像

康德以来治玄学者,以忍识论为最要;非此所得,率尔立一世界缘起,是为独断。而此忍识根本所在,即非康德所能分辨。由彼知有相见二分,不晓自证分、证自证分。故次有洛耆围氏驳之曰:“欲忍识此忍识者,还不得不用忍识,是则陷于循环论证。”余以洛耆围氏但晓前二,不晓后二,亦与康德同过。大抵此曹所谓忍识,即是见分,而信解此忍识者,乃自证分。不晓此异,遂谓“忍识此忍识者,还待忍识”。且自证分之与见分,其为忍识虽同,分位即异。今有婴儿堕地,未能自言,而质定此为人类者,谁邪?则其母与乳医也。母与乳医非非人类,以人类质定人类,何故不曰陷于循环论证?由此三者人类则同,分位有异,是故不陷循环论证。彼见分者,喻如婴儿;自证分者,如母、乳医。若知此义,异论可了。洛耆围氏坐不知此,欲于忍识界外,不由阶缘建立一世界观,斯乃独断之甚。前世希腊史多迦派玄学有知此者,其说曰:“观念真妄,以何质定?答曰:合于对境事物,是则为真。然其合于对境事物与否,以何方便而能自知?观念真者,当其起时,必有别一观念伴侣而起,为直接之证明,是故观念真妄不待外物证明。”详此所称对境,即是相分;所称观念,即是见分;所称别一观念伴侣而起为直接之证明者,即自证分;即此直接证明之果,即是证自证分。其说优于康德、洛耆围等远矣。然此所论犹未穷了,以成就俗谛者,依分别智忍识;成就真谛者,依无分别智忍识故。

《世说》:僧意问王苟子:“圣人有情否?”王曰:“无。”重问曰:“圣人如柱邪?”王曰:“如筹算。虽无情,运之者有情。”僧意云:“谁运圣人邪?”苟子不得答而去。此由未契心、佛、众生三无差别,故不能答耳。应答彼言:众生缘力,是运之者。圣人有依佗心,无自依心故。然以此说诸佛则可,十地以下固未可尔。仲尼哭恸、梦想,非众生缘力运之也。何平叔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此即郭象所宗,而此土至圣实未诣此。王辅嗣曰:“圣人茂于人者神明,同于人者五情。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此则菩萨断所知障,留烦恼障,辅嗣已识其端矣。

杨仁山云:“今欧州人服食起居,较之吾辈,良好安适殆将十倍。必其前生信佛,持名精勤远过吾辈,故受兹多祜。”此说佌陋甚矣!果欧州人前生皆佛子,何以一堕欧土,均信天乘邪?大抵人天下乘,亦多白业毛道,凡夫非无善行,酬果殊胜,固无足怪。至于佛法,乃是涅槃之因,岂专富贵尊荣之因邪?仁山又云:“宋儒谤佛,死后必堕那落迦。”宋儒之见,谓其执箸有边,不窥真谛则然矣。且印度小乘诸师,未尝不谤大乘,岂一切堕那落迦乎?聪慧之士,怀疑固多,其于佛说,一生不能遽信,此恐不止宋儒也。

天之苍然,非有主宰,而自古言命者,若谓发号谆谆矣。独有荀卿深达理要,《正名篇》云“节遇谓之命”,此义应思。依此国土,见此根身,乃至穷通寿夭之类,此皆所谓遇也。荀子必言节遇者,何哉?节本作 ,命本为令,令者集 ,其义即谓合符因果,酬业历然不爽,比于合符,故谓之 无鉏鋙,自然泯合,非有帝天为行诏令;亦非若范缜所言“落花随风,或堕茵蓐,或堕藩溷”者矣。然人心违顺,本无恒剂,其有乍发决心,能为祸福者,非必因于宿业,而受之者,诚为遇也。 遇并言,其义始了。

今世言佛法者,多言命本素定,非人力所能为。宿命应富,蓝缕者未尝有为,千金可自然致也。宿命横死,虽多方趣避,怨家必自然就之也。斯言甚谬。凡事成就,非一正因为之,必赖助缘方得成果。命为正因,若无智力为其助缘,果不成就。宁见终身甘寝,不起床坐,钱币自就其前者!夫怨亲构会,虽由夙业,假令素怀憎怨者,一朝发出世心,其尚有报复事邪?故谓专由智力者非,谓不由智力亦非,谓本无宿定者非,谓纯由宿定者亦非。

数论建立神我,胜论建立微尘实性,未尝崇拜天神,愿生上界也,而列在天乘者,以其志大材剧,所引之果,只生天趣耳。亦称邪定聚者,方针偏指,差以毫厘,即谓之邪。非若自在梵天诸教,胡越背驰也。转胜论则入小乘矣,转数论则入大乘矣。

《大乘起信论》书影

老子以道德高于仁义,仲尼亦云:“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何平叔说:“道不可体,故志之而已。德有成形,故可据。仁者,功施于人,故可倚之,是道德果在仁义上矣。”仁义唯有施、戒、忍、进四度,而定智皆劣,通在人乘;道德则六度晐之,惟菩萨乘,是故其言有别。仲尼言仁复有兼晐万善者,此则菩萨行中,一波罗密具一切波罗密,其别言者,但据本行耳。以是为说,通别无碍。

吾辈说佛学,与沙门异撰:入道阶位,非亲自证得者,不说;神变之事;非今日可目验者,不说;圆通之谈,随事皆可附会者,不说。今世竞重科学,言必征实,徒陈侈大,未足厌望。是故被机起信,莫如大乘《起信》《楞伽》《深密》及相宗诸论。弥勒当来下生,佛有豫记,由今观之,其端兆亦可识矣。

程伯淳谓王介甫云:“公言道,如在十三级下谈塔上相轮。如某必亲到相轮,方说相轮。”斯言甚是。可为依谤佛法,轻说法身报身大智业用者戒。佛法以证为究竟,本贵其实验耳。真如不可以意想验,若夫八识、四相、三细、六粗遍、五心、五遍行,境内自观察,外参之众同分,未有不可验者。是何纵谈心学而不了于是邪?

佛书纪神变,如大地震动、天雨华等,惟心所见,故亦可尔。然众经多载是言,必非事实,要是记者形容逾溢之辞。盖梵土文章,不长叙事,是以至今无史。其叙事率如辞赋之言,铺张扬厉,不以为怪。执者以为事实,凿者又云托事喻理,此皆不谙文体之过也。岂独西土,中夏《春秋》以前记述之文,皆非直叙,如《书》称“祖考来格”、“凤皇来仪”、“百兽率舞”,凤之来,兽之舞,事所或有,“祖考来格”,谁其见之?古人文拙,记事多有比况,《左氏》以下始免此失尔。

佛书言体、相、用,由胜论实、德、业转变其名耳。自有生无生诸行,上及真如,无不具此三事。然台宗末流于经论稍有滞箸,即以此三笼罩,转益浮辞,无补实义,即佛家之对策八面锋矣。

某比丘讲《楞严》次,语听众曰:“今人言地圆,以美州正昼,当此土中夜为证。此亦不然。如果有人具大神变,一眼观中国,一眼观美州,此昼彼夜,一时具见,始足证成其说。今既不尔,故知其诬。”异时尝为先生述之,先生曰:沙门执箸,一至是乎?佛说《楼炭经》,当是随顺印度旧说,人之所教,我亦教之。佛本闳览博物,苟无关宏旨者,随俗称说,原非执箸。正如此土庄生称“玉女投壶,天为之笑则电”, 《艺文类聚》二引 。庄生岂未知神气风霆之说邪?至若《华严》所说“华臧世界,本是佛力神变所见”,经已明言。吾辈所依,实是众生同业所感,自与华臧有殊。若谓地圆违反佛说者,彼辈岂谓星球诸土是佛所成邪?诸宝庄严,今在何处?诸刹或以佛音声为体,今何故但以土为体也?若谓此土即佛力所见,是释迦与天主同功,又近于磨说矣。故彼辈所执,格以真俗二谛,皆无可通。

中土浑天之说,起于汉时,尚知地如卵黄。大智如佛,而说华臧世界,各有形相,其于四州,亦不说地为大圆。一类笃信沙门又言:“佛正遍知不说地圆者,地本非圆。”乌乎!执箸之见乃至此乎!余尝告言:言地圆者,海陆俱在。佛说四州形相,专据陆土,不涉大海,陆土固非圆相矣。后思此事,不必为通佛之说。法本有权实,时印度人未知地圆,随顺世间而说为非圆,亦无不可。佛法所重,本不在是也。喻如今世学人,皆知思仑之职,司于大脑,而造次演说,则随顺而言心,如云有人心、爱国心等,即生理专家亦复如是。见有言爱国心者,即斥为不解生理,则泥矣。若谓此能思者唯肉团心,则亦妄矣。佛不说地圆,安知非此类邪?

《涅槃经》称“杀一蚁子有罪,杀一阐提无罪”,又称“佛前身为国王,断婆罗门命,婆罗门皆一阐提”。而孔父亦有诛少正卯事,少正卯盖利口覆邦,作奸蠹国,如彭羕、李严之伍。佛典所称一阐提者,亦必梼杌、穷奇凶残箸见者也。若徒以其诽谤争辩而诛之,斯与祆教之戮异宗,李振之杀朝士何以异乎?或曰:两观之事,儒者已疑其诬。释道朗《涅槃经序》云:“此经梵本正文三万五千偈,今数出者一万余偈。如来去世,后人不量愚浅,钞略此经,分作数分,随意增损,杂以世语,缘使违失本正,如乳之投水。虽然,犹胜余经,足满千倍。”是《涅槃》固有伪羼之文矣。斯论似得其正。

桂伯华治内典,笃信而好学。以其信之笃,每以《占察经》卜事,多有验者。辛亥武昌起义之初,伯华卜之《占察经》而决其有成。

宋儒以排斥佛法为能。其所斥者,除出家、轮回二事,皆禅宗之语而已,非经论有是也。其所谓心者,但知意识分别,虽喜怒哀乐之未发,亦只见及意根,未能知阿赖邪,况能知无垢识乎?至于二乘利己,大乘度生,菩萨有居士、沙门二类,此似皆不措意,昌狂排诋,甚无谓也。杨、王、焦、彭之徒能知佛孔之同,然其所谓同者,只以禅宗浮夸通脱之言,影响经论,取合儒书而已,非能剀切也,非能证明也。彼封执者,何能起信邪!

明儒或云:佛法皆想像所成,如汉武帝见李夫人耳。彭尺木深非之。余以为地、水、火、风、白骨诸观,或以系心一处,或以对治淫欲,乃其所见,诚若汉武见李夫人也。是故执箸为真,便堕邪网矣。至如一行三昧,直证自心,可云如汉武见李夫人邪?

王介甫以三昧为数名,叶少蕴以禅为传,谓与易同义,焦弱侯云释者放也,此三子皆读佛书,而于译音译义尚不能解。然自李通玄《华严合论》,已启斯弊矣。

世法可不坏出世法邪?不能也。出世法中哀悯众生,如护一子,舍头目脑髓以施人者,称菩萨行,而未尝责人必舍。责以必舍,便非哀悯。在世法中,有时不死节者,不齿于人,是乃责人以必舍也。然彼出世法者,可以不坏世法,此义云何?此身为正报,此土为依报,即白衣所谓命也。已堕正报、依报之中法尔,受其限制,以义务责人死节,以义务而自死节,无可奈何即白衣所谓知命,所谓正命也。庄生不欲以仁义撄人心,此纯为出世法之言也。又云: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说生而恶死!此不坏世法之言也。

问:今人或言:禅宗必无证道之分,以三乘圣者皆见神变,而禅宗不见故。此之为说,得无与定宇、渊如同病邪?答曰:此其愚谬又甚于定宇、渊如矣。今此器界所以不可改移者,以众生同业所见故也。神变所见,如左胁出火,右胁出水之类,虽非全部众生同业所见,犹是一类众生同业所见。顷者世谛愈精,信神变者愈少,既无业感,虽有圣者亦何能示见乎?今世沙门,达者诚少,但以说法及行住坐卧观之,已可睹矣。以无神变谓非圣果,则眩人幻师皆三乘圣者邪?问曰:“若今世众生无此业感,何以眩人幻师偏能示见?”答曰:眩人幻师所为,人知其非真实,非圣道也。三乘圣果所为,凡夫以为圣道,实然而能感见。故眩幻可见,圣者所为不可见矣。问曰:“世谛精者,莫如今之物理学耳。若如前说,是世谛愈精,真谛愈障邪?”答曰:此亦不然。上圣深达唯心,尚不执同业所感器界为真,岂执别业所感器界为真?今之物理学者,但明同业所感器界而已,其说电子、原子,明言假定。非如胜论执箸极微为实,亦何障于真谛邪?一类居士深疾此学,不知唯物论宗说至极端,尚即唯心见量,况物理学者?无唯物论宗之执箸邪?吾以善接引者不然也。

佛家戒律,因事制法,与此土邦典无殊。印度分地而治,小国寡民,法师之尊,远过于国王大臣。比丘白衣,有贡高我慢,而无谄事正长,故居士五戒,不豫设此条也。此土情实有异,徒以律无阿媚之戒,学佛者无间缁素,皆藉护法之名,谄媚国王大臣,以睎求名闻利养,而贡高我慢者绝焉。是故不知社会情状者,不可以学佛。

佛法四地,乃称出世。出世法者,谓依此可以超出耳,非谓学习时已超出也。若生佗趣,今所不论,苟在人中,可不务民之义乎?行臧仕隐,随意乐为,若世所谓背人道失人格者,宁得不护讥嫌,而以佛法文饰也。口诵瞿昙之言,行在凡夫以下,此与《诗》《礼》发冢宁有异乎?

晋宋间佛法虽未精纯,游其门者,若镏遗民、雷次宗、周续之、宗炳,皆纯德之士,内外相应,其于十五儒中,亦卓然居一焉。隋唐经论译本,转益精至,清修独在沙门,而居士落漠矣。顷世沙门文学转衰,白衣知见或居其上。然名德如晋宋四子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桂伯华雅操可观,而瞋恚未息。仆则近视茂弘、方回,且犹却步,焉拟四子也!故知人乘之,与大乘盛衰相扶矣。

《周易》书影

《易》为开物成务之书,所说皆世间法也。世法之极,于是微箸出世之专。《传》曰:“作《易》者其有忧患乎?”文王虽拘羑里,而逆王势尽,不久当就俘灭,未足措意,其所忧患,则“群龙无首”,“生生不已”。虽以五戒既济,非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亦终于未济而已。何谓五戒?“妇丧其福,勿逐,七日得”,知其无盗、无淫也;“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礿祭”,新菜礿祭以示明信,知其无杀、无妄语也;“濡其首”,《未济》言“饮酒濡首”,此不言饮酒,知其无饮酒也。以五戒度人,但足经国宁民而已,人人具足五戒,此为至治之极,而生生不已,终于竞争。是以虽度而未得度也,此文王、孔子之所同忧,非大圣孰能与于斯?

《世说》:殷中军、孙安国论《易》,以为拟器拖象,系器则失之矣,故尽二仪之道不与乾坤齐妙,风雨之变不与巽坎同体。谅哉斯论!彼天地者,只乾坤之一象尔。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即阿赖邪,先有生相,即起能见,能见而境界妄见矣,故曰大始。坤即末那,执此生为实,执此境界为实,皆顺乾也,故曰成物。阿赖邪识有了别,无作用,故曰知。末那恒审思量,思即是行,故曰作。

余前言:乾为臧识,坤为末那,今又得二证。“大哉乾元,万物资始”,此固阿赖邪之征;“至哉坤元,万物资生”,即无明为缘生弟一支也。无明无往不在,而末那我痴即是无明本体。且《坤》卦言“先迷后得主”,迷者,无明不觉之谓。依如来臧,有此不觉,不觉而动,始为阿赖邪识,故曰“先迷”。阿赖邪识既成根本无明,转为我痴,执此阿赖邪识,以为自我,故曰“后得主”。以其恒审思量,故《传》曰“后得主而有常”;以其执持人法,故《传》曰“含万物而化光”,明万法依是建立也。又《易传》言:“乾坤,其易之缊邪?”韩康伯释缊为渊奥,殊不剀切。《说文》:缊,绋也;绋,乱枲也。乱枲犹言束芦,末那执阿赖邪以为我相,为因缘,犹如束芦,即生生之本矣。 《归臧》坤在乾先,据先迷也。《周易》坤在乾后,据后得主也。

《易·上经》始乾坤,《下经》始咸,先儒或以天道人事比傅。韩康伯非之。然《经》分上下,要非无意。案:佛典言十二缘生,弟一支为无明,弟八支为爱。无明发业,爱欲润生,由是一切法生,流注不绝。若徒有无明,不以爱为增上,则不得展转结生也。故《易·上经》首乾坤者,说无明支,《下经》首咸者,说爱支。爱莫甚于男女,故以夫妇表之,《易》说缘生,较然可知。

易者,象也。易无体,则相无自性性矣。“生生之谓易”,易无体则生无自性性矣。“易无思无为也,寂然不动”,易无体,则胜义无自性性矣。

“一阴一阳之谓道”,实有乎?“继之者善也”,固有乎?皆如幻也,唯性成之耳。性者何谓?意根四相,由我见我痴所执,而阴阳仡立矣;由我爱我慢所推,而仁义流行矣。继之者理实有恶,但云善者,善尚非极成,何况于恶?

“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本《易传》语。《易传》所说,非褊局之言也。理即是法,理即名相,名相即法。生之谓性,穷尽者寻其本际。寻法本际,法无本际,惟是一切种子,随心所见,则达法空矣。寻生本际,生无本际,惟是无明业力,引生相续,则达生空矣。知其尔者,《易传》言“生生之谓易”,又言“神无方而易无体”。无体即非实有,易非实有, 康成以易为变易,是也;又云不易,则与无体之说背驰;复言简易,愈不涉矣。《春秋传》言“易不可以占险”,似是简易之义。要之,古人循声立训,无所不可,非必本义然也。余昔以易为觋,亦为沾滞。 则生亦非实有,非空如何?生既是空,法亦可知。复言至于命者,《庄子·寓言》云:“莫知其所终,若之何其无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非无命,非有命,则必思及缘生,缘生末支所谓“生有以正报而见此身,以依报而见此土”,《易》言“至命”,亦谓是耳。问曰:《论》称“五十而知天命”,皇侃《疏》曰“天本无言,而云有所命者,假之言也”,斯论为闳达矣。今《易传》数言命者,何邪?答曰:此土圣哲所立义谛,率是随顺故言,罕尝自造名字。 老庄多有自造名字,孔氏则少。 以见量观曾是苍苍者,而有教令诒人,若云上神默示,愈为非量,是故命是假言,天亦借表,明其假借,言之非有碍也。若宋儒张子厚、近儒阮伯元辈,执箸名言,视同具体,此乃为皇生所笑矣。

《世说》:“殷荆州曾问远公:‘易以何为体?’答曰:‘易以感为体。’殷曰:‘铜山西崩,灵钟东痴,便是易邪?’远公笑而不答。”然则仲堪于易所见犹滞,感本众心业用,因缘假合,非有实法。感为体,则易无体,愈可知矣。老聃教仲尼曰:“白鹢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痴下风而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此言以类相感,苟非其类,虽感不痴,下至政教,亦莫不尔。是以周召之迹,一君无所勾用矣。《易》说既济,还即未济;孔子答老聃曰“有弟而兄啼”是也。此一章者,遍略《易》中深趣。

《易》之为书,有文同义异,杂在一篇者,如《革》言“革面”、“革命”,又言“黄牛之革”;《蒙》言“童蒙”,乃冢字义,“蒙杂而箸”,乃牻字义。此之糅杂,其义焉施?异域有人谓《易》为上古字书。《系传》称“开而当名,辨物正言断辞则备矣”,此岂徒为字书之类?《成唯识论》云:“于无量名句字陀罗尼自在者,谓法无碍解,即于能诠总持自在,于一名句字中见一切名句字故。于后后慧辩陀罗尼自在者,谓词无碍解,即于言音展转训释总持自在,于一音声中见一切音声故。”如革如蒙,能诠自在,展转训释而不相妨,此即所谓“开而当名”也。且圆景备未备之象,一形兼未形之形。《成唯识论》云:“于无量所说法,陀罗尼自在者,谓义无碍解,即于所诠总持自在,于一义中见一切义”,故此所谓“辨物正言断辞则备”也。

问:佛法所说“一切有情,结生相续”,而《易传》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岂精气游魂分为两趣,灵爽不灭为鬼神于大虚中邪?此乃堕入常见,何故此土圣哲,所见卑劣如是?答曰:《易传》所说亦与佛法不殊。精气者,有形即是色蕴。举精气,则毛发骨血足以兼晐,此本四大集成,死后还归四大。近世质家谓之物质不灭,故曰为物。游魂者无形,即受想行识四蕴,此为业力所持,流转诸趣,故曰为变。鬼之为言归也。神者,引出万物者也。归即四大集身还归四大。引出万物,即是无明及行二支。前世说《易》不了,于是堕入常见,诚使鬼神依处大虚,仲尼不得无我矣。问曰:若尔,儒家公孟云何说言无鬼?答曰:俗人横执死后幽灵常住不灭,不审其为中有。中有者,前有后有之间,瞬息所见者耳,势不经久,故言无鬼也。若谓一切灭尽是死,即涅槃又堕入断见矣。非常非断,《易传》契于中道。

《易·离·象》曰:“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广言则同种中兴,狭义则一姓似续。君统而在一姓,则戒以“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突本作 ,不孝子突出,不容于内也。父子之亲,斯为天性,非有必争之富贵,甘为逆节者希。独有君统,一国无二,争之者必出于篡杀。楚商臣、蔡般、莒仆、元凶劭、隋炀帝、唐穆宗、朱友珪之事,非以君统召致邪?因是反动,则晋杀申生,汉诛临江、戾园,王莽杀其子宇、子临,唐高宗杀章怀,玄宗杀三庶人,所以受谮肆忍者,亦唯君位之以是。故世及之制,终于孝慈道尽,父子相夷,虽郊祀配天,明堂配帝,其得失岂相庚偿乎?《震·卦辞》“不丧匕鬯”,《彖》曰:“出可以守宗庙社稷,以为祭主也”;而爻称:“震不于其躬,于其邻”,《象》曰:“虽凶无咎,畏邻戒也。”《易》言君主世及,独此二卦,垂戒切挚,乃至是乎?是以《丰》言夷主配主,言其为主,而更与民平等敌体。此唐虞之所未能,唯文王为知是也。

古之聪明睿知神武而不杀者,此不能于持世得之也。刑措不用,罔罟尽废,盛于一时而不可长久,非独横目之民、赤县之地为然,虽见神我,处四空,其犹未可。《未济·象》曰:“君子以慎辨物居方。”辨物者,违于平等;居方者,不达法界,是以君子慎之。

《易正义序》曰:“原夫《易》理难穷,虽复玄之又玄,至于垂范作则,便是有而教有。”今详《周易》所说,皆在生灭门中,终以未济始见玄宗耳。仲尼《系传》乃在言象之表,此固冲远所不识也。

《老子》言“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其贵玄可知。又言“涤除玄览”,明玄亦当遣,即破除所知障矣。苟非以是释之,终莫得解也。

关尹、老聃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空虚何以不毁万物?空虚何以为实邪?此义当思。空虚不毁万物者,不坏相而即泯也;即此为实者,泯相显实也。周颙之难张融曰:“即色非有,佛绝群家。诸法真性,老无其旨。何不取斯语观之。” 空虚非谓邻碍之空,邻碍之空今所谓真空。

关尹称“在己无居,形物自箸”。就众生缘起言,不守自性,故动;依动,故能见;依能见,故境界妄见也。就真如自在用言,离于见相,自体显照一切妄法也,未尝先人而常随人。就世法言,以百姓心为心也。就出世法言,有依佗心,无自依心也。建之以常无有者,如实空也;主之以大一者,等同一味唯一真如也。

老庄盛言缘起、内证,少言涅槃。唯庄子说“卜梁倚不死不生”,老子说“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皆涅槃义。盈者,赢也;蔽者,毕也; 如寿蔽天地之蔽。 不盈者,所谓无余依能毕;不新成者,所谓我生已尽,不受后有。

《庄子·田子方》篇:孔子见老聃,老聃曰:“吾游于物之初。”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游于物之初者,谓一念相痴,觉心初起。心起无有初相可知,而言知初相者,即谓无念离念境界,唯证相痴,非一切妄心分别所能拟似,故曰“心不能知,口不能言”。及孔子请问游是之方,老聃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天下者,万物之所一。”天下指器界,依报也;万物指众生诸趣,正报也。所依之土为此能依者之同业所感,故曰“万物之所一”也。次言“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此则老子自说菩萨地,穷法身平等,随处示见,不受正报依报之果。及孔子问以修心,而老子言“如水之于汋,何修之有”?此既自道阶位,又自一念相痴,以还觉心初起,心无初相,正所谓如梦渡河者。乃知菩提之法,众生具有,非可修相,其言玄眇,直到佛界。故孔子出告颜回,而有“醯鸡”之欢;所谓“发覆”云者,盖孔子犹谓心有初相,觉可修得,闻老聃言,始知其如梦如幻也。观此初心无念,唯证相痴,依正不二,唯心所见,觉非修作,毕竟无得。诸胜义谛,非老子不能言,非仲尼不能受,非颜回无与告也,所谓传正法眼臧者与?然释迦得究竟觉,正师子吼,六种震动。老聃得究竟觉,乃掘然,若槁木然,若非人者。中夏素风,不尚神变。又于是时释迦已转法轮, 据马格斯牟拉所考,佛出世去孔子生,不及十年。 不欲于一土见二佛耳。 《庄子》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处世、出世,其法尽同。 使有牧女见其羸廋而献乳糜,则老聃亦怡然受之矣。

孔子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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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杨仁山撰《南华经发微》,以十大释《消摇游》,言不剀切,所举大风、大路、大年、大我等名,体相相违,而视为同慨;《消摇》之旨,岂如彼所说邪?答曰:《消摇》一篇,纯是发挥“常乐我净”一语。学鸠、大鹏,细大有异;灵椿、朝菌,修短不齐。计以常情,则宛有胜劣;会之定分,而互为悲笑,要皆拘阂于形气之里,流转于生死之域,起止成坏,未能自在。夫唯至人无待,乘正御变,以游无穷。以无待,故无有大年、小年、大知、小知,是常德也;以无待,故无不消摇之地,是乐德也;以无待,故绝对不二,自见平等法身,是我德也;以无待,故不见幻翳,证无垢识,是净德也。此篇自尧让以前种种譬喻,总是发明此义,故列于内篇之首。彰灼如此,而杨氏不憭,猥以十大缴绕,亦其蔽也。

《庄子·田子方》篇:“仲尼曰:古之真人,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 惫古音如逼,借为逼字 。充满天地,既以与人,己愈有。”《华严》说:“三地菩萨以一身为多身,多身为一身,石壁山障,所往无碍,犹如虚空;于虚空中加趺而去,同于飞鸟,入地如水,履水如地,其身自在,乃至梵世。于四摄中利行偏多,心随于慈,广大无量不二。”此之谓也。虽然,职为师儒,从大夫后,桓魋拔树,犹且削迹而行,前者四事,可以变眩示人耶?故推之古之真人。

庄生数言“以不知知之”,即谓以无分别智证知也。世人习睹,以为常言。校以远西康德,方知其胜。康德见及物如,几与佛说真如等矣。而终言物如非忍识境界,故不可知,此但解以知知之,不解以不知知之也。卓荦如此,而不窥此法门,庄生所见,不亦远乎?

《庄子·天运》篇说:孔子见老聃自言:“论先王之道,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老子答以“六经先王之陈迹,时不可止,道不可壅。”此言世务日移,不可守故也。孔子三月不出,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此正今之进化论尔。先说群生孳乳,次“有弟而兄啼”者,自然淘汰,后来居上,即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以此推证,而故迹之不可守,明矣,故曰“丘得之矣”。

问:《庄子·田子方》篇仲尼曰“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心岂有死邪?答曰:心体不灭,心相可得变坏,即此变坏可言心死。今人有惧死后我断者,告以死于此者即生于彼,便可减其怖畏,安富尊荣,随流漂失,恬旷者亦能安之。若夫聪明转为聋瞽,睿博变为顽嚚,虽贤哲能无哀乎?仲尼之言,深入人心渊奥。世有儒家宗匠,未证二乘,无学大乘三贤,而悍然言死不足畏者,殆皆夸诞也。问曰:若尔,杀身成仁、伏节死义者,亦皆伪邪?答曰:此亦不然。情志方猛,舍生舍识,皆不暇计,何得为伪?要是一期暂发,与平日坐论则殊矣。问曰:重更趣生,向之知见漂失者多,前圣何不为人延保知见计,乃以杀身成仁动人慕跂也?答曰:此即菩萨行耳。“菩提萨埵”译言“觉”,有情已向觉矣。知见何由而漂失乎?问曰:审尔,何故以心死可哀告颜回,颜回乃未入三贤地邪?答曰:痴问之辞,所说多端,先以群情为其缘起,终说“汝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见颜回有大愿自在力,有人死无心死也。若未如颜回者,转生以后,心体虽无去来,而心相多分变坏,即为心死。

印度素未一统,小国林立,地陕民寡,才比此土县邑聚落,其君长则宗子祭酒之伦也。其务减省,其国易为,则政治非所亟,加以气候温燠,谷实易孰,裘絮可捐,则生业亦非所亟。释迦痴之,故出世之法多,而详于内圣。 佛典有《出爱王经》,为世尊论政之言,绝无深语,足知非所措意也。 支那广土众民,竞于衣食,情实相反,故学者以君相之业自效,以经国治民利用厚生为职志。孔老痴之,则世间之法多,而详于外王。兼是二者,厥为庄生。即《齐物》一篇,内以疏观万物,持阅众甫,破名相之封执,等酸咸于一味;外以治国保民,不立中德,论有正负,无异门之衅,人无愚智,尽一曲之用,所谓衣养万物而不为主者也。远西工宰,亦粗明其一指。彼是之论,异同之党,正乏为用,撄宁而相成,云行雨施而天下平。故《齐物论》者,内外之鸿宝也痴机之云,非局于当人问答之间,亦当观彼一期政俗风会迁变之迹。吾国人心自昔迄今,多堕断见,以为一棺戢身,万事都已,故我爱增上,而艰于舍生。既知生必有死,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则寄我爱于子孙后嗣。子曰:“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盖为是也。庄生知之,故唱言:“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为不善于幽间之中者,鬼得而诛之。”轮回之义既明,则世人系恋驰求之心可以少杀。印度数论执我,是思;胜论执实德句义,是实。有性多堕常见,故佛唱言无我,双破二执,以显真常。彼二圣者,异地则皆然也。且此土政治生计,较为切要,孔氏且不置论,即老庄本多持世善俗之谈,天人大小糅在一篇,固其所也。 如广成子、华封人之言,乃天乘矣。盖当时集录,非其自宗所在。犹经典中杂经及律说仙人事,是其类。 如有知言之士,曲为科判,权实异宜,较如朱墨,则庄生文旨不将大明于天下邪?

庄生临终之语曰:“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其征也不征。明者唯为之使,神者征之。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夫言与齐不齐,齐与言不齐,以言齐之,其齐犹非齐也。以无证验者为证验,其证非证也。明则有分别智,神则无分别智。有分别智所证唯是名相,名相妄法所证,非诚证矣。无分别智所证始是真如,是为真证耳。所谓“一切众生,以有妄心,念念分别,皆不相痴,离念境界,唯证相痴”,临终乃自言其所至如此。

《庄子·刻意》篇说:“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帝。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成玄英《疏》训“帝”为“审”,乃用《诗传》“审谛如帝”之义,亦不必尔。此故圣王治世之喻言耳,若以为诚然者,即堕《中庸》天磨之见。《则阳》篇少知曰:“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大公调曰:“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起。雌雄片合,于是庸有。”少知曰:“季真之莫为,接子之或使。孰正于其情,孰偏于其理?”大公调曰:“或使莫为,在物一曲,夫胡为于大方。”案:其所言“或使”则有作者,“莫为”则纯自然。而万物之生,皆其自化,则无作者;不觉故动,则非自然。莫为之论,犹在一曲,况言“或使”邪?明《刻意》篇所说必是喻义也。世以庄生为天乘者,何不就《则阳》篇观之。

《老子》称:“大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秦皇魏武,民犹有畏。新都初政,尚畏侮参半也。开平、天福之事,欲不纯于召侮,得乎!

人之欺诈,由于见疑之深,故《老子》曰:“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其道可知而不易为也。

老聃云:“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谢大傅云:“吁谟定命,远犹辰告,有雅人深致。”人之狂悖,事衅未箸,而告以危亡之征,其有听邪?吾是以不释然于聃、谢之言。

名言之中,理相为世宙所同,故老、庄、孔、佛之言,转译无异议;事相为国土所别,自无相同之埶矣。独《庄子·在宥》篇云将见鸿蒙称:“天忘朕邪?吾遇天难,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知北游》篇老龙死,神农曰:“天知予僻陋慢诞,故弃余而死。”夫尊称其人,说之为天者,独于梵土见之, 彼语曰提婆译,即天字。 中夏所未尝有,而庄书有,是岂上古或有斯言邪?又《说苑·君道》篇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吾闻君子不博,有之乎?”孔子对曰:“有之。”哀公曰:“何为其不博也?”孔子对曰:“为其有二乘。”哀公曰:“有二乘,则何为不博也?”孔子对曰:“为行恶道也。恶恶道不能甚,则其好善道不能甚;好善道不能甚,则百姓之亲之也亦不能甚。”哀公曰:“善哉!吾闻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微孔子,吾焉闻斯言也哉!”泛观此义,所谓恶不仁者能为仁,即渴不饮猛虎泉,困不息恶木阴之说,虽非孔子,何必不能为斯言也。又亦博者相乘,其道固然,以有二乘为行恶道,义何所取?此之引喻,盖为《法华》所称“十方佛土中,唯有一乘法,无二亦无三”,《胜鬘》所称“若如来随彼所欲而方便说,即是大乘,无有二乘。二乘者入于一乘;一乘者,即弟一义乘。”故说有二乘为行恶道, 《楞伽经》:二乘、外道,皆称恶见。 是非孔子不得闻也。夫入道阶次,彼此事相不同,而孔子乃口述之。《说苑》成于鎦向,非若《列子》诸书,为已见佛经所增饰者,此之疑,事无可解也。

王夷甫重老子,知其无为,不知其无不为。王介甫重老子,并知申韩之法,亦出于是矣。殊途同归,俱用败亡者,何哉?不知以百姓心为心也。“轻则失臣,躁则失君”,老聃以为至戒。“有道之君贵静,不重变法”,韩非亦知之矣。而介甫不悟,岂明老氏之术者邪?

老子生卒年月,史所未详,世多疑之。汪容甫遽谓老后于孔,彼据段干之封为言。按本传云:“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封于段干。”《集解》云:“《魏世家》有段干木、段干子,《田完世家》有段干朋,疑此三人是姓段干也,本盖因邑为姓。《风俗通·氏姓》注云‘姓段名干木’,恐或失之矣。”是说最谛。段干木为魏文师,则宗封段干尚在魏文之先,容在献子、桓子之世,或更在前矣。据《年表》,魏文侯斯元年,去孔子卒裁五十五年,李宗为将宜与孔子卒时相近,则老子不在孔后,旳然无疑。其以老莱子、大史儋为即老子,本是传疑之言,不为定证。或疑老子至假,七世,在汉孝文帝时。孔子至襄,九世,为汉孝惠帝博士。以世系长短论,似老不在孔前,不悟婚姻胎育,自有早莫,二世之差,岂足以定先后邪?

说《老子》者,以韩非《解老》为至,虽未完具,其已解者,不可易也。王辅嗣说,抑为其次,而文义缴绕已多。汉时训说,今所不传,大史公《乐毅传》曰:“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臣公,乐臣公教盖公。”是则河上丈人远在衰周之世,而云汉文就见,必非其实。今之《河上公注》,鎦子玄已征其伪矣。严君平《指归》者,亦非质信之书。《艺文志》有《老子傅氏经说》三十七篇,《牟子理惑论》云:“吾览佛经之要,有三十七品,老子《道经》亦三十七篇。”是傅氏经说,汉季犹存也。窃意汉人述作,质厚有余,眇义固非尽解。及张鲁《想余》之注作,黄巾依以为名。唐世传本虽多,多出羽士,若傅奕之流是也。由今追观,安得不以辅嗣本为正邪?

沙门皆谓老、庄纯执自然,斯乃辅嗣、子玄一偏之论,非老、庄本旨然也。一切皆因缘生,故无自然;而真如本识非因缘生,则安得不言自然?且自然犹言法尔,佛书亦言法尔道理,何以无所讥弹乎?王、郭之论,一切皆是自然,今即《老子》本文观之,知其不尔。《老子》云:“希言自然,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此言风雨,乃天地所为业用,既有生灭,本体即是无常。诸生灭者,并以前念后念递积而成,此为等无间缘,非自然也。“希言自然”者,正见一切法,皆有缘起耳,而真如本识无有缘起,是以“希言自然”,而非不言自然也。

仲尼以一贯为道为学,贯之者何?只忠恕耳。诸言洁矩之道,言推己及人者,于恕则已尽矣。人食五谷,麋鹿食荐,即且甘带,鸱鸦嗜鼠,所好未必同也。虽同在人伦,所好高下,亦有种种殊异。徒知洁矩,谓以人之所好与之,不知适以所恶与之,是非至忠,焉能使人人得职邪?尽忠恕者,是唯庄生能之,所云齐物即忠恕两举者也。二程不悟,乃云佛法厌弃己身,而以头目脑髓与人,是以己所不欲施人也。诚如是者,鲁养爰居,必以大牢、九韶邪?以法施人,恕之事也;以财及无畏施人,忠之事也。

问曰:为道则贯以忠恕,是已。彼为学者,何与忠恕事邪?答曰:举一隅以三隅反,此之谓恕。《荀子·非相》云:“圣人何以不欺?曰:圣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类度类,以说度功,以道观尽,古今一度也。类不悖,虽久同理。”顾凡事不可尽以理推,专用恕术,不知亲证,于事理多失矣。救此失者,其唯忠。忠者,周至之谓,检验观察必微以密,观其殊相,以得环中,斯为忠矣。今世学者亦有演绎、归纳二途,前者据理以量事,后者论事以成理。其术至今用之,而不悟孔子所言,何哉!

子绝四:无意,即末那不见;无必,即恒审思量不见;无固,即法执、我执不见;无我,即人我、法我不见。意根、末那,我见之本也。恒审思量,思此我也。一切固执,执此我也。是故,意为必固所依,我为意之所见。绝四则因果依持,皆已排遣。然则仲尼大圣,本以菩萨利生,今说绝四,若非金刚喻定,即是小乘趣寂之果。何故有梦有哭也?凡自初地以往七地,以前四者已不见行,非纯灰灭如小乘所为,亦非能至金刚喻定,虽不见行,而见亦自在,是故梦见周公,哭颜回,哀馆人,事非为虚伪,以此通之,自无质碍。杨慈湖辈以无意为心不起意,此但不起分别意识耳。初习禅定则然,证道非尽于是也。

小乘诸师皆以大乘为非佛说,而大乘师谓文殊、普贤摄阿难至铁围山外结集大乘,此岂可为诚证邪?余意大乘必非阿难结集,而文殊、普贤实有其人,则结集大乘者也。此皆地上菩萨邻于佛位,示见外道居士,等身与佛酬接,不在千二百五十人之数。迨乎圆音一演,其修证所得,超过小乘不可计量,故最胜义谛在此,而不在彼。喻以此土成事,如孔子所言箸在《论语》,而深美之说翻在庄周书中。庄周述孔,容有寓言,然而频烦数见,必非无因,则知孔氏绪言遗教,辞旨闳简,庄生乃为敷畅其文。总纰于彼,而成文于此,事所宜有。子曰“六十而耳顺”,明为自说阶位之言,而耳顺云何,莫知其审。庄周述之则曰:“听止于耳,心止于符。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鸣而当律,言而当法,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耳顺之旨,居然可明。

依何修习而能无意无我?颜回自说坐忘之境,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一切众生本无差别,是之谓同。知同,故能无好;能无好,而我爱遣除矣。结生流注本是递嬗,是之谓化。知化,故达无常;达无常,而我见我痴遣除矣。是则颜回已证,仲尼为推见道之因晓示来学,非为颜回告也。初晓颜回,但以克己复礼见端耳。凡人皆有我慢,我慢所见,壹意胜人,而终未能胜己,以是自反则为自胜。自胜之谓克己,慢与慢消,故云复礼。我与我尽,性智平等见前,此所以为仁也。颜回庶几之才,闻一知十,乍聆胜义,便收坐忘之效。及劣根如楚灵王,复以斯语责备者,灵王欲求九鼎,为石郭以象帝舜,其慢心时人无有也,充其慢心,才力足以自胜,非若齐景、鲁哀,阘茸不能自振者矣。综观前史,戴渊盗贼之魁,周处恶人之选,及其折节改行,毅烈贞固,风操卓然,乃若张华、王戎之伦,何足以与是邪?观仲尼之惜灵王,而以慢胜慢之理见矣。克己由己,其致一也。

孔子川上之叹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即佛家阿赖邪识恒转如瀑流之说也。孔子此言赞美之乎,抑伤流转之莫知所至,而示人以缘起也?观其无意、无必、无固、无我,则已断末那,八识将全舍矣。惜乎明道、白沙皆不了此,而以逝水为道体也。

皇侃《论语疏》说“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引孙绰曰:“夫有限之高,虽嵩岱可陵;有形之坚,虽金石可钻。若乃弥高弥坚,钻仰所不逮,故知绝域之高坚,未可以力至也。”又云愈瞻愈远,愈顾愈后。孙绰云:“驰而不及,待而不至,不行不动,孰能测其所妙哉。”此与《起信论》所说“菩萨见佛,报身无量,相好庄严,所住依果,亦无有量,随所示见,即无有边,不可穷尽,离分齐相”,义正相似。

皇侃疏《论语》,傅之释典,孔子几与释迦同科,其言信有美者。然如郭象说“颜渊死,子哭之恸”云“人哭亦哭,人恸亦恸”,则为未谛之谈。孔子固痴是地上菩萨,犹未证入佛地,断所知障而不尽断烦恼障,焉得无恸哭事乎?若大迦叶,为佛门上首,佛终双树,而迦叶不起悲恸,此为声闻圣果,断烦恼障而不断所知障也。二障双断,则为佛,固无悲恸矣。至于菩萨声闻事态有异,何能一概?若孟孙之母死不哀,庄生之丧妻鼓琴,其情又自别也。

问:孔子既是法身大士,痴有神变,纬书所说,当亦非诬。答曰:非也。持世之圣,必不以变怪眩人。所以者何?神变之事,妖人与有,虽能暂镇一时,佗日必因以起乱。故《戴记》所述仲尼说鬼神事,徒以周礼未改,不可猝更,故就经疏通尔,必不为之增上如纬书所说矣。庄子述气听事,此但自心证知,外不示见,故可为也。其外见者,持世之圣必不为之。《列子·黄帝》篇说石壁出人,随烟上下,魏文侯曰:“夫子奚不为之?”子夏曰:“夫子能之而能不为者也。”列子为魏晋间人伪撰之书,犹能解此。惠定宇、孙渊如辈所见,乃不逮魏晋清谈之徒远矣。

问:《论语》《易传》所说无我无生,鬼神情状彰灼如此,老庄或言鬼神,知亦随俗假言矣。乃如二戴所记郊社、祭报之事,援引圣言以为质证,似实执天神地只人鬼为有,何故圣语自为矛盾?顷世经师依以立说,少有同异,便骂狂禅。既显有征据,若为得通?答曰:诸说皆是今文经师所传,不可质信。虽有真者,仲尼内证二空,而示见宰官,则为持世之圣。政法礼俗,无缘骤革,姬公旧典,非可顿删,亟欲改革,立见崩溃。是故袭明顺古,视有典常,就俗依经为之疏解,此乃依于客观,非依主观,真圣人之糟粕也。《华严》说五地菩萨为利益众生故,世间技艺靡不该习:所谓文字、算数、图书、印玺、地水火风种种诸论,咸所通达;又善方药,疗治诸病;文笔赞永、歌舞妓乐、戏笑谈说,悉善其事;日月星宿、鸟鸣地震、夜梦吉凶、身相休咎,咸善观察。如前诸技,诚能饶益世间矣。至于占梦相人之术,本由邪妄,而亦随世习学,非其事邪?乃如佛臧《楼炭》等经所说世界成立见状,皆非诚谛,亦由随顺彼土故言也。佛典已就部署,尚须判教;况于孔父之书,高下权实,杂在一篇,而可视为同概。经师不了,以为实然,正与末法沙门说地非圆体者同例。此类封执,周末已然,是以庄生有时直诃孔子,正解儒林之惑耳。若明世憨山、藕益之徒,谓老孔只在天人乘中,亦由泥其见迹,且以宋儒、道士之说,为孔老之说也。又自鱼豢《魏略》已有老子化胡之说,破其荒诞,宁得无抑扬之辞邪?

阳明之学展转传变,逮及台山、尺木,遂不讳佛法矣。黄薇香称:“近儒各言上达。其至谬者,以堕黜聪明直求心体为下学之功,以一念万年为上达之妙。”案:校以《庄子》所称颜回坐忘,孔子言“无古无今无始无终”,则斯说未为谬也。域中之圣,志在为邦,下则能鄙事,上则学周礼,不唯堕黜聪明直求心体而已。汉世称古之学者,三年通一经,三十五经立。旧以是说三十而立,则亦不然。当仲尼时,六经完具,不止五经,三年通一经,常人之业,不以是概至圣!是亦一见总相,一见别相耳。问曰:若尔,先生何故说仲尼贤于尧舜,唯在作《春秋》、修六艺、布群籍、废世卿邪?答曰:自内所证,仲尼与老庄一也,而其术不广被。其功德在人,支持中夏以不弊者,在彼数端。国人尊崇,故宜据其见迹耳。

《春秋》终于获麟,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斯岂圣人之信符瑞?古人以为善祥,则见而兴感,托以成辞矣。里名胜母,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犹此意也。《说卦》云“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生蓍,如言生钟分耳。《正义》云“深明神明之道,而生用蓍求卦之法”,于文少疏,义则相契。

孔子问礼于老聃,《戴记》所述,则其仪文节奏,斯非孔老之本。《老子列传》记其言曰:“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乃老子所称上礼。 上礼解见《韩子》。 及仲尼所以告颜回者,亦曰“克己复礼”而已,正本老子义耳。世儒乃云孔老相对,裁及仪容,未举大道,何其粗妄!

仲尼志在济民,理无不仕。子张问行、问达,又问干禄,此则急于名闻利养矣。仲尼告以“寡尤寡悔,禄在其中”,岂所谓取青紫如拾芥者邪?非也。《大戴记·卫将军文子》篇,孔子曰:“德恭而行信,终日言,不在尤之内,在尤之外,贫而乐也,盖老莱子之行也。”夫唯动无过举,与物无疵,则国爵屏贵,家人忘贫,菜食豆羹,甘于五鼎,此乃所谓禄在其中。

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而人不能无资生事,是故赐不受命,务为货殖,孔子与之。此见商贾废居胜于事乱君、受禄位矣。顾宁人称学者必先治生,盖得其意。

樊迟学稼,子贡货殖,其为营生一也。必诃以小人者,迟之意盖欲并耕而治,非曰为饘粥也。

《论语》所说胜义,大抵不过十许条耳,其余修己治人之术,乃在随根普益,不主故常,因情利导,补救无尽。谓本无微言妙义者,非也。谓悉是微言妙义者,亦非。且师门从学,已分四科,兼亦外对君相长官及诸凡庸之士,悉以妙义告之,不使甘露成毒药邪?况与政事不相资助也。

《周易》《论语》辅嗣之注、皇生之义近古,莫能尚也。余说胜义,复更玄远,施于笔札,以解后生守文之惑。若夫专家说经者,自有仪法,当如王、皇而止。

文、孔、老、庄,是为域中四圣,冥会华梵,皆大乘菩萨也。文王、老、孔,其言隐约,略见端绪,而不究尽,可以意得,不可质言。至若庄生,则曲明性相之故,驰骋空有之域,委悉详尽,无隐乎尔。《庚桑楚》篇言“灵台有持”以下详说阿陀那识,与慈氏世亲所说,若合符节,即名相亦不间翲忽。《寓言》篇“万物皆种”等语,与《华严》“无尽缘起,又同诸此”文证,谓非地上菩萨,虽甚有口,焉可间也。参以佛说,则大乘菩萨以悲闵利生之故,虽三恶道亦见身而为说法。支那同在人中,众生利根超过诸土,谓无菩萨示见,敷陈大法,又何以称焉。必如顾欢所言,谓孔老已证佛地,此诚未是大毗婆沙论说。圣者有梦,唯佛无梦,而孔子梦见周公,庄生梦为蝴蝶,知其未证佛果,然以言说事状相征,自非地上菩萨必不得尔。夫其事理明白如此,而缁素长老傍皇然疑莫能解说。安得过量英雄,一证兹胜义乎!

颜渊坐忘,所至卓绝。《论语》独称其“不贰过”,以为好学。《易传》独称“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以为庶几。后生见其平易,遂作异说,专务求深。案:《成唯识论》说修习位菩萨云:“邪行障者,谓所知障,俱生一分。及彼所起,误犯三业。彼障二地极净尸罗,入二地时便能永断。由斯二地说断二愚:一微细误犯愚,即是此中俱生一分;二种种业趣愚,即彼所起误犯三业。”然则永断微细误犯者,二地位也。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者,初地位也。此则颜渊初入极喜地时境界,其后日进,以至屡空。言屡空,则有时不空矣。《成唯识论》云:“微细烦恼见行障入四地时,便能永断。彼昔多与弟六识中任运而生,执我见等同体起故说烦恼名。今四地中既得无漏菩提分法,彼便永灭,此我见等亦永不行。”然则微细我见烦恼永灭者,四地位也。微细我见烦恼虽任运生而能屡空者,三地位也。由是言之,颜渊始证初地,后证三地,世人以佛法说孔、颜事,往往奢言无限,不相剀切,何不取是验之邪?

人心有相分、见分、自证分、证自证分,前二易知,后二难验。今举一例验之。如素所知见,或往时尝已起此志愿,久渐忘之,展转误思,而当时即知其误,猝然念得,而当时即知其不误。此猝然念得者,不依见闻,不依书史,即自证分也。此当时知其不误者,亦不依见闻,不依书史,即证自证分也。如上所述,先有展转误思,而后猝然得之,前之误思,乃能为后之猝然念得,作增上缘邪?《管子·心术下》篇曰:“能止乎?能已乎?能毋问于人而自得之于己乎?故曰思之,思之不得,鬼神教之。非鬼神之力也,其精气之极也。”心理学家称此为阈下意识。

《管子·内业》篇曰:“道满天下,普在民所,民不能知也。一言之解,上察于天,下极于地,蟠满九州。何谓解之,在于心安。我心治,官乃治;我心安,官乃安。治之者,心也;安之者,心也。心以臧心,心之中又有心焉,彼心之心。”案:此谓治心安心者,还即是心。心可得有两邪?故说“心之中又有心,彼心之心”,盖寻常所谓心者,皆指见分,“心中又有心”,则指自证分。此自解其非有两心之疑也。或云“以心臧心”疑是臧识,绸读上下,知不相涉。

问:今之居士,或言孟子我见未除,其言“说大人则藐之”可知也,孟子果增上慢人邪?答曰:孟子我见尽否,今不审知。然说“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及遭横逆,犹惧自反不忠,增上慢人而若是乎?高贤持世,多有扶偏救毙之谈。当孟子时,面谀之事、妾妇之行多矣,若不说藐,则世法不可扶持,本非以此为证入圣道之门也。佛道少说世法,而亦不坏世法,故以平等示人,虽戒贡高我慢,曷尝教人卑谄也?老、庄言世法矣,其以濡弱谦下为表,亦由习行上礼,自伏我慢,而卒未尝为卑谄事。庄生称“为在从众,不贱佞谄”,此则宰世之经,歙歙为天下浑其心耳。今之居士、沙门,因法生毙,阿谀贵胜,以为宜然。就其所说,邓通、董贤反近圣道,而敦尚风节者,当在摈除。若以是为佛法,则佛法真破坏世法矣。岂独孟子所不为,乃亦宋儒之所癴笑也。 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此诚非“常乐我净”,亦不得说为“我爱”,只谓行无不慊,则心无悔恨耳。

孟子称“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此则地上大士之行。必忘仁义如颜回者,始能之耳。虞舜功德可见,然其内证未尝自言,千载以还何由窥识?孟子直以颜渊之行相拟耳。

孟子称浩然之气,集义所生,直养无害,塞于天地之间。其说实起《管子》,《内业》篇云:“大心而敢,宽气而广,其形安而不移,能守一而弃万苛,见利不诱,见害不惧,宽舒而仁,独乐其身,是谓云气,意行似天”,是其事也;又云“专气如神,万物备存”。则孟子所称“万物皆备于我”者,上不涉佛道,下不堕邪定,如锋门之射,造父之御,为人间所痴有,彼所谓豪杰之士也。

告子言仁内义外,墨、孟皆非之,斯由封域不同,因为胶葛。墨子所谓仁者,爱也,义者,利也;孟子所谓仁者,恻隐之心,义者,羞恶之心:斯固不容分内外矣。告子所谓仁义,义则宜耳。韩非《解老》曰:“仁者谓其中心欣然爱人也。其喜人之有福,而恶人之有祸也。生心之所不能已也,非求其报也,故曰: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也。义者谓其宜也,宜而为之,故曰: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也。”无以为,有以为,正是内外之说。由今观之,典常法度,本无固宜,约定俗成,则谓之宜矣。生斯世为斯民,欲不随其宜而不可。乃有入境问禁,入国问俗,墨子适楚,锦衣吹笙,泰伯奔荆,文身断发,屈建不敢荐芰,翟方进不敢行三年丧,非义外之证乎? 义外者,不谓心外有物名义。义亦佗心所成,宁在心外,但有己心不慊,不得不屈志相从者,故说义外。而此屈志相从,亦心之屈耳,终非心外有物名义也。若执心外有物名义者,此朱元晦、戴东原殊别心理之见。韩、告所说有异于是。 告子举楚长为例,犹未极成,故为孟子所屈耳。界说既明,事例亦备,则墨、孟、告之说,各得其是矣。

佛以诸行无常,故说为幻。儒人封执,谓死生为常理。即此是常,何得言幻?不悟韩非已说无常,不待佛法也。《解老》篇云:“理定而后可得道。定理有存亡,有生死,有盛衰。夫物之一存一亡,乍死乍生,初盛而后衰者,不可谓常。唯夫与天与地之剖判也俱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谓常。”然则韩非已见死生为定理,而不谓此经历死生者是常,岂独佛说然邪?常理即常受制于此,常理者非常,焉可混也。虽然,此以权说解彼惑尔。若谈实相,此常理者亦非是常,以可得不死不生故。

中国之民徇通而少执箸,学术、宗教善斯受之,故终无涉血之争。独墨子主兼爱、尚同、尊天、明鬼,而一人一义在所必诛。其言非攻,亦施于同义者尔,苟与天志殊者,必伐之,大戡之。此庄生所谓中德者已。庄生云“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何者?常战所因,徒为疆易财利之事,胜负既决,祸亦不延。而为宗教战争者,或亘数百年而不已。常法偃兵如向戌、宋牼所为,或无大效,要之亦无害耳。其为天志大义而偃兵者,非徒无效,又因以起宗教战争。是以为兵之本,卒以非乐之故,其道大觳,墨学不用于世。自不然者,墨子之教实与天方基督同科,而十字军之祸,夙见于禹域矣。 墨子造攻之见,见其《非儒》诸篇。前此孔、老并生,外有郑子产之流,已见法家端绪,而未尝以同异相争也。自墨子强欲为同,始与儒家为敌,名为非攻,岂非造攻之首乎?幸其不用,未至兴戎也。

问:陆子静言“东海西海圣人,此心同,此理同”,然乎?答曰:然。以直心正趋真如,以深心乐集善行,以大悲心拔一切众生苦,此千圣之所同也。若其别愿,则有异矣。夫拔一切众生苦者,谓令入无余涅槃,此乃终局目的耳,中涂苦痛固亦多端。于是西方诸圣,有发愿令地平如掌者矣,有发愿以方药疗病者矣,此其别愿,固不必同。而此土圣哲,悉以经国宁民为其别愿。欲经国宁民者,不得不同于世俗社会,有毙以术矫之,其迹又或近偏,非徒与佛家仪则不同,乃与自内证知亦异。儒者或诃佛为异端,以迹观之,诚亦非诬也。虽然,前者识其总相,未计其别相也;后者见其别相,未知其总相也。

问:中土师儒以何差弟?如郑康成能令黄巾罗拜,而程正叔不化子瞻,以此相较,知其优劣。然郑君所说天命性道诸事,多近天磨,其执箸又甚于正叔,何邪?答曰:未入资粮位者,夙根所引,或德逾于慧,或慧逾于德,固不可同剂也。明道、白沙见理亦未究竟,故谓纯亦不已胜于前后际断,此乃分别法执所见,然其受用已足,当是二乘不趣寂者。陆子静、杨慈湖、王阳明知见高于明道、白沙,而受用不如,当是大乘十信将发心者。晦庵之说,只有二乘、人乘、外道,是为不定种姓信分微劣者。濂溪、康节,纯是天磨,而受用尚多,是为外道已成就者。横渠亦纯是天磨,而受用不如,是为外道未成就者。陶靖节则近部行独觉矣,阳道州则近麟角独觉矣,焦先则近苦行头陀矣。问曰:如先生说,高下判殊,若为齐物?答曰:齐物云者,谓一切知见,若浅若深,若真若俗,若正若倒,和以天倪,靡不会归真谛,亦非是无高下差别也。

《记·中庸》曰“不诚无物”,诚即佛典所谓根本无明,在意根,则我痴是已,非有痴相,则根身器界诸法,不得安立,焉有物邪?不觉故动,动即生矣。《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乾元者何?动是也。诸法因动而见,故曰“资始”。又言“群龙无首”,龙亦指动,群动无首,所谓无尽缘起,故《象》言“天德不可以为首”,其说与“乾元资始”,似异而非异也。程正叔说复卦,以动为天地之心,言亦契当。虽然,佛家穷理尽性,睱其本株,则曰“不觉故动”,又曰“以本觉故,而有不觉,以不觉故,而有始觉”,明三细六粗诸相,因于痴见、烦恼,涤除无明,理事障尽,则始觉同本。此土之圣,唯作《易》者知有忧患,忧其动而生,生无有已时也。若《记》言至诚之效,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与天地参,是则崇奉根本无明。而所谓与天地参者,适成摩醯首罗梵天王耳。其知无明为生因,与佛同;而其崇奉无明,与佛异。是故《易》者内道也,《中庸》者外道也。不知契嵩何故张之,而令宋世高材沈溺于是邪? 康成注“助天地之化生”,谓“圣人在王位致大平”,义虽无害,观彼下言“不诚无物”,所谓赞化育者,非徒帝王之事矣。

问:《中庸》言诚,既为无明痴相,而《庄子·渔父》云:“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荀子·不苟》云:“善之有道者,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不形则虽作于心,见于色,出于言,民犹若未从也;虽从必疑。天地为大矣,不诚则不能化万物。圣人为知矣,不诚则不能化万民。父子为亲矣,不诚则疏。君上为尊矣,不诚则卑。夫诚者,君子之所守也,而政事之本也。”二子贵诚如此,岂皆为子思迷罔邪?答曰:化俗应物,无出于诚,非独二子所言。近事虽佛法所谓发菩提心发大悲愿者,非其心至诚邪!所以者何?既依无明堕入法尔,还依无明超出。如迷东为西者,虽乍觉悟,仍由迷时所行故道,然后得返,况人伦之内非诚不接者乎?中庸所以趋入天磨者,以其既知“不诚无物”,又言“至诚无息”,“至诚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与天地参”,究竟堕入大自在天之见。此类是非,各当观其深旨,非可随文生执。

学术无大小,所贵在成条贯制割。大理不过二途:一曰求是,再曰致用。下论动物、植物,上至求证真如,皆求是耳。人心好真,制器在理,此则求是致用更互相为矣。生有涯而知无涯,是以不求遍物,立其大者,立其小者,皆可也。此如四民分业,不必兼务,而亦不可相非。若以其所好,比所不知,是为中德,乃凶德之首矣。精力过人,自可兼业。佛法五明,谓内明、因明、声明、医方明、工巧明,言声明者,即彼土文字训诂之学。逢掖之流,彼此相诋,何哉!

不学稼者,仲尼之职业也,因是欲人人不为稼,可乎?勤四体,分五谷者,荷蓧丈人之职业也,因是欲人人为稼,可乎?吏、农、陶、冶,展转相资。必欲一人万能,埶所不可。自政俗观之,九两六职,平等平等。自学术观之,诸科博士,平等平等。但于一科之中,则有高下耳。

陆、王之奋迅直捷,足以摧陷封蔀,芟夷大难,然有破坏而无建设。故阳明既平宸濠,而政绩无可述。徐阶既除严嵩,阶自为政,又无以大过嵩也。吕伯恭知典章,朱元晦能为吏,其材犹小;如陈君举、戴东原辈,辅万物之自然,成天下之亹亹,足以建设矣,然能令民生得职德化,固未足言。必如明道、白沙者,不言而信,不怒而威,然后真见大平也。虽然,以晦庵、东原夷大难,以阳明宰平世,多见其踬碍矣。而近人专守一术,诋佗人为无用,此未知舟车之异宜也。

问:有人言,“宋儒穷理即是计箸名相,理障转深,必无趣道之分”,其说谛否?答曰:此则诋诃过甚之辞。断理障者,修道之事,前此闻所成地,思所成地,何尝不计名相乎?而宋儒执理为究竟,彼其言理,容是真谛代名。不悟真谛尚不可执,况未必是真谛邪?慈湖之徒,稍洒落矣。

《老子》称:“知者不博,博者不知。辩者不善,善者不辩。”朱元晦亦解治经大法,然说《易》说《诗》,枉戾奇觚,违反大义,此泛览而不专精之过也。戴东原已能灼知儒效,而封执名言,不能废诠谈旨,此拘于声量,不任见量、比量之过也。

缁衣之禅宗,白衣之王学,末流至于屏绝经典,过自高贤,此于世法世谛且有损矣。不征之事,可怪之辞,一切不论,其于世法世谛岂无益邪?

遣汉宋之封执,泯儒释之异相,以忠恕之道,平论此土师儒,自宋讫清,凡有五科。明道、白沙知见未精,而有萧然自得之趣,为吏则百姓循化,处乡而风俗改善,斯可谓有德者。伊川、中立、显道诸君,才有高下,识有通蔽,随入此流,此一辈也。陆子静、杨慈湖、王阳明见道稍高,其立义直捷,前有张无垢,后有彭尺木、罗台山之伦,此又一辈也。陈君举、叶正则之徒,上规周礼,以经国利民为志,而躬行亦饬。晚有颜习斋,独以六艺为教,抑亦永嘉遗风,而规模殊隘矣,此又一辈也。朱晦庵不尚高论,其治经知重训诂,以少长福建,为吕惠卿、蔡京旧乡,习闻新学,性好勇改,故多废先师大义,而以己意行之,其言道,以天理人欲为不并立,内以持躬,固足寡过,外以莅政,即不能以百姓心为心。罗整庵始言“天理即在人欲之中”,“气质之性即义理之性”,此为朱学之骍角矣。至清而戴氏有作,少学于江慎修,其补正毛、郑《诗》,颇采朱氏《集传》, 长沙叶德煇言,曾见戴氏原稿,采用朱义尤多。 其文中或尊称为子朱子,明其推重朱氏也。生当雍正、乾隆之交,见其诏令谪人,辄介程朱绪言以骫法,民将无所厝手足,故为《原善》《孟子字义疏证》,斥理欲异实之谬,近本罗氏,而远匡乡先生之失,其间虽有诋诃,亦犹庄周书之讥孔子,禅宗之诃佛骂祖,其所诃固在此不在彼也。是故东原之术,似不与朱氏相入,而观其会通,则为朱学之干蛊者,厥惟东原,此又一辈也。此四家者,虽见有浅深,用有内外,去其辁短之见、奢阔之谈、缴绕无解之辩,居贤善俗,悉有可取。至于周濂溪、邵康节、张横渠三子,所见不出上天造化,阴阳辅治,五行合神,其说近于天磨。在汉有董、眭、京、翼,讫清而有常州今文之学,同波异澜,会归一类, 此中汉学、宋学之辩,正如天主、天方之争尔。 虽天倪弥覆,常无弃人,而锢蔽已深,行迷难复,恐终自绝于大道也。

焦弱侯云:“朱子解经,不信程、张、杨、谢,凡诸灵觉明悟通解妙达之论,尽以委于禅,而惧其一言之涴己。是微言妙义,独禅家有之,而糟粕康秕,乃儒家物也。必不然矣!”斯论固当,然佛典如《楞伽》《密严》《解深密》诸经,《大乘起信》《瑜伽师地》《摄大乘》《辩中边》诸论,言虽高妙而切理厌心,契当不易,未尝超出情量以外,此所谓通解妙达之论也。弱侯自为支谈,及读《论语》多取禅人语录以傅儒书,圆转滑易,不可印持,此乃近于戏论,岂所谓通解妙达者邪?自顾宁人以来,学者恐佛书涴己,甚于晦翁,此则天台、弱侯之反动力也。

颜、李之流,以晏坐寂静为忌,云古圣不为是。宁知无意无我,动止皆定,固与修习者殊。若夫心斋坐忘之说,载在庄书,彼则以为异端也。案:《说文》: ,内视也;《大玄》云:“臧心于渊,神不外也。”是则西京以上儒人,已有止观之事,顾未晓其深浅耳。《荀子》称“空石有人,辟耳目之欲,而远蚊蚊之声,间居静思则通,思仁若是,可谓微乎?”《管子》称“一言之解,上察于天,下蟠于地,何谓解之,在于心安。心以臧心,心之中又有心焉,彼心之心。”斯二事者,非所谓禅那静虑邪?空石所为,犹有思索寻求,但是慧解,故荀子未以为满;管子所为则是证解矣。宋世诸英尚不尽晓管义,何况颜、李皮相之士乎?《荀子》又称:“微者,至人也。至人者,何强!何忍!何危!故浊明外景,清明内景。圣人纵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强!何忍!何危!故仁者之行道也,无为也;圣人之行道也,无强也;仁者之思也,恭;圣人之思也,乐。”由是言之,圣人者,真俗相融用而常寂,斯岂颜、李所得藉口?《荀子》又称:“凡观物有疑,中心不定,则外物不清;吾虑不清,则未可定然否也。”《管子》亦云:“正心在中,万物得度。”此则真见量,真比量,皆从寂定得之。斯道至常,何间于缁素也?

陆子静言:“东海西海圣人,此心同,此理同。”通论总相,其说诚当,至若会归齐物,和以天倪,岂独圣人,即谓“东海有菩萨,西海有凡夫,此心同,此理同;东海有磨外,西海有大觉,此心同,此理同”,可也。此义云何?一类众生,同兹依正则,时方之相,因果之律,及一切名言习气,自为臧识中所同具,故其思仑之轨,寻伺之途,即须据是为推,终已莫能自外。其间文理详略,名相异状,具体言之,虽不一概,而抽象则同。证以推理之术,印度有因明,远西有三段论法,此土墨子有《经上下》,其为三支,比量若合符契。此何以故?以业识同则种子同,种子同则见行同,故且依真有妄,转妄即真。如水与波,非是二物;如麻与绳,非有二性。执箸即是磨外,离执便为圣智。是故世俗凡圣愚智诸名,皆是程度差违,而非异端之谓也。且天下迷妄倒见,有过于唯物论者乎?然就彼所言,推至究竟,所谓五识所触,唯有最初见象,不许杂有意识,此即见见别转,不带名言种子矣。是故唯物之极,还入唯心,倒见之极,几于正见。譬如周行地球者,自东发足,向西直行,一往不回,仍还归发足之地。诸有违异,皆宜以此会之。故《易传》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

庄生之玄,荀卿之名,镏歆之史,仲长统之政,诸葛亮之治,陆逊之谏,管宁之节,张机、范、汪之医,终身以为师资。

王辅嗣说《易》,其明吉凶悔吝之原,至深切矣,而史谓其不达物情,岂明于远而暗于近邪?非也。直由矜躁未除,不能自胜耳。智及之,仁不能守之,辅嗣之谓也。

严复译《穆勒名学》书影

《明堂大道录》流为张翰风之《风后握奇经》,《公羊》《齐诗》流为康长素之《孔子改制考》。翰风为义和团之先师,长素虽与相反,而妖妄则同。若探其原,则董仲舒、翼奉亦义和团之远祖矣。

严复既译《名学》,道出上海,敷坐讲演,好以《论》《孟》诸书证成其说。沈曾植笑之曰:“严复所言,《四书题镜》之流。何意往听者之不知类邪?”严复又译《社会通诠》,虽名通诠,实乃远西一往之论,于此土历史贯习固有隔阂,而多引以裁断事情。是故知别相而不知总相者,沈曾植也。知总相而不知别相者,严复也。

《吕氏·圜道》篇,黄帝曰:“帝无常处也。有处者乃无处也。”上语即泛神论,次语了达空间无有。草昧之世,能作是言,何其卓远。案:《五帝本纪》曰:黄帝“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意者上语本以自道,而后世学者转变其说,增益其辞乎?是必慧利过人者也。

《尚书大传》引《书》曰:“予辩下土,使民平平,使民无敖。”乃《汩作》《九共》诸篇之文,其序云:“帝釐下土方,设居方,别生分类。”故孙氏《书疏》用《说文》敖训出游为说。盖至是始与游牧之民不相杂处耳。《老子》云“使民重死而不远徙,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斯亦中古之所有也。

《周书·周祝解》则宗教之原,以万物之故不明,乃流为巫祝矣。其言曰:“天为盖,地为轸,善用道者,终无尽。地为轸,天为盖,善用道者,终无害。天地之间有沧热,善用道者终不竭。陈彼五行,必有胜天之所覆,尽可称。海之大也,而鱼何为可得?山之深也,虎豹貔貅何为可服?人智之邃也,奚为可测?跂动哕息,而奚为可牧?玉石之坚也,奚为可刻?阴阳之号也,孰使之?牝牡之合也,孰交之?”此皆推求物理,不得其故,而推之于神保。《庄子·天运》篇则直发其蒙矣。

《周书·文儆解》:“民物多变。民何向非利,利维生痛,痛维生乐,乐维生礼,礼维生义,义维生仁。”此可谓极尽情伪之言也。

《周书·大开武解》:“淫文破典,典不式,教民乃不类。淫权破故,故不法,官民乃无法”。所谓“淫权破故”者,专制之治必破法律也。《大匡解》:“明堂所以明道,明道惟法。法人惟重老,重老惟宝。”然则法律必咨乎故老者,由畴人世官也,故文献不足,则夏殷礼不足征。

《周书·度训解》:“明王敬微而顺分,分次以知利,知利以知乐,知乐以知哀,哀乐以知慧,内外以知人。”按:知乐然后知哀,故民不乐生,则幸死矣。《老子》云:“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度训》亦曰:“凡民生而有好有恶,小得其所好则善,大得其所好则乐,小遭其所恶则忧,大遭其所恶则哀。凡民之所好恶,生物是好,死物是恶。民至有好,而不让不从其所好,必犯法,无以事上。民至有恶,不让不去其所恶,必犯法,无以事上。”

《周书·命训解》:“正人莫如有极,道天莫如无极。道天有极则不威,不威则不昭。正人无极则不信,不信则不行。”案:道天无极以行威,则神道设教之事也。殷周之间,举此足以震叠愚氓。墨翟、董仲舒欲以施之晚世,滋为惑矣。

《周书·命训解》:“以绋冕当天之福,以斧钺当天之祸。极福则民禄,民禄则于善,于善则不行。极祸则民鬼,民鬼则淫祭,淫祭则罢家。”所谓“极祸则民鬼”者,与老子转相发明。《老子》曰:“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周书·命训解》:“惠而不忍人,人不胜害,害不如死。”故子产治郑以猛。

精理诸子,信其不易。余昔作《明见》篇,谓窥见臧识者莫如荀子,而庄生“灵台有持”之义,失之目前。然则隋唐古德、两宋名儒,瞠目无睹,未足怪矣。又老庄书近佛说者,成玄英辈亦能知之,然佗义既非切直,媢者相驳,遂得转移。《庄子》“灵台有持”等三十八字说阿赖邪识缘起,“万物皆种也”等十九字说无尽缘起,《老子》“涤除玄览”说断所知障,义不可夺。

《荀子》称“刑名从商”。意者,夏刑三千,周刑二千五百,皆毛举细故,随事生文,故繁啧如此;商律刑名,法例最具,是以其言闳括,可以行远。比其衰也,父师称罪合于一,多瘠罔诏。多瘠犹言加减。若谋杀、故杀、斗杀、戏杀、过误杀等,律条是一,而议罪差次不同。此商律所以简要。末世徒以一律治之,无所轻重,亦由闳括致獘也。若毛举细故者,则无“罪合于一”之事。

管子治齐,首主法律,以此创业垂统,则中主可以持国矣。其《内业》篇乃云:“赏不足以劝善,刑不足以惩过,意气得而天下服,心意定而天下听。”过化存神,壹至乎?然则国士巨材,固有超轶法律以上者,而非夸夫所得藉口也。

管子聘周,不敢自方高国;于齐则树门反坫,何其相反。盖小谷之封,《春秋》书之,通于列国,于齐已列为关内侯, 关内侯见《管子》《墨子》,即孟子所谓附庸。 故得从邦君礼;未受王命,故在周犹处下卿也。所以尔者,身为执政,非高位无以临莅高国;苟受王命,又令齐土分离,此良臣斟酌尽善之心矣。季世弗察,陪臣愆礼,歌雍胪岱,以为当然,言其实事,非夸夫所能听,故不得不贬以为小。李充云:“好内极奢,桓公之失。管生遗近节于当年,期远济乎千载,宁分谤以要治,不系己以求名。”所谓君子行道,忘其为身,其说虽近,惧非实事邪。乐毅封昌国君,列为小国诸侯,管、乐之事先后相类。武侯在蜀,有桑八百株,薄田五十顷,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若与管子相反,而自拟管、乐者,正由深识其心,故行迹不必似耳。

《管子·地员》云:“夫管子之匡天下也,其施七尺。”此下所说有“五施,五七三十五尺,而至泉”者,有“四施,四七二十八尺,而至泉”者,有“三施,三七二十一尺,而至泉”者,有“再施,二七十四尺,而至泉”者,有“一施,七尺而至泉”者,有“六施,六七四十二尺,而至泉”者,有“七施,七七四十九尺,而至泉”者,有“八施,七八五十六尺,而至泉”者,有“九施,七九六十三尺,而至泉”者,有“十施,七十尺,而至泉”者,有“十一施,七十七尺,而至泉”者,有“十二施,八十四尺,而至泉”者,有“十三施,九十一尺,而至泉”者,有“十四施,九十八尺,而至泉”者,有“十五施,百五尺,而至泉”者,有“十六施,百一十二尺,而至泉”者,有“十七施,百一十九尺,而至泉”者,有“十八施,百二十六尺,而至泉”者,有“十九施,百三十三尺,而至泉”者,有“二十施,百四十尺,而至泉”者,各为名号,以示区别。其所谓“施”,必锥地入深之物,字当借为“铊”。《说文》:“铊,短矛也。”《方言》:“矛,谓之鍦”,其字作鍦。酋矛常有四尺,夷矛三寻。今但七尺,则为短矛矣。以此锥地验水,如今探矿者之钻地器也。 旧说施为大尺之名,不知土之深者,固非尺所能量也。 其所说“庚泥不可得泉”,“清商不可得泉”,“骈石不可得泉”,“灰壤不可得泉”,是钻之而无水者也。

《文子》九篇,本见《七略》,今之《文子》半袭《淮南》,所引《老子》亦多怪异,其为依托甚明。按《文选·奏弹曹景宗》注引《文子》曰:“起师十万,日费千金”,张湛曰:“日有千金之费。”又《天监三年策秀才文》注引《文子》曰:“群臣辐凑”,张湛曰:“如众辐之集于毂也。”则张湛曾注此书。今本疑即张湛伪造,与《列子》同出一手也。《隋书·经籍志》有《文子》十二卷,宜即此伪本。其书盖亦附辑旧文,如伪《古文尚书》之为者,故“不为福始,不为祸先”二语,曹子建《求通亲亲表》已引之。子建所见当是《七略》旧本,而张湛摭拾其文,杂以伪语耳。

王逸《正部论》云:“天以仙人曰子,众人曰刍狗。爱其子,私其寿;贱刍狗,听其夭。” 《意林》引。 此谐语也,神教祆祠之说,得之而破。叔师文人,其见乃有高于子云者。

郑君笺《诗》,多拘形迹。《诗》多比兴,虽不如《楚辞》、汉 羌无事实,而比兴之道,与说礼记事异术,心所枨触,则敷陈之,不必耳目所闻见也。《邶风》言“泾以渭浊”,泾渭岂邶地所有邪?而郑君则谓无一言非实事,每比附《礼经》以成其说,是以拘执鲜通。又汉人之视经典,若神圣不可测者,本是常语而故诘诎其义,以见经文之奥眇。故经典辞气,今儒可贲者,郑君反多不解。非不解也,必令不解,而后经典为神圣也。

铺观前世史家,以子长为上首,而世人忽其微旨。案其深远要眇,通知政俗学术消息之故,发言往往中要害,班孟坚所不与知,佗亡论矣。尝观《春秋》,根依周典,劝善惧淫,三叛欲盖而名彰,齐豹求名而不得,以为至矣。伍子胥之复仇,甚于齐豹,而藉吴覆楚,不得言盗也;其为害宗国也,甚于三叛,而挺身出走,不以地叛也。此《春秋》所不能讥,非独不讥,且不能无褒美。然其祸至酷矣。子胥之事而可为也,则宗国危;子胥之事而不可为也,则不共戴天之义忽。然以亡事至于斯,则《春秋》之法穷,而所为名三叛、盗齐豹者,只防小衅而不足与防剧祸矣。大史生于汉世,见北走胡南走越者之众,两害相校,宁取其轻,故上游侠而传刺客。后世有抱子胥之痛者,伏尸二人,流血五步,足以致命遂志;而借外患以覆宗国者,其事可以不作。故《刺客传》者所以救《春秋》之穷而榦其蛊,此非有深心者不能为也。又观世盛衰者,读其文章辞赋,而足以知一代之性情。西京强盛,其文应之,故雄丽而刚劲。东京国力少衰,而文辞亦视昔为弱,然朴茂之气尚存,所谓壮美也。三国既分,国力乍挫,讫江左而益弱,其文安雅清妍,所谓优美也。唐世国威复振,兵力远届,其文应之,始自燕、许,终有韩、吕、鎦、柳之伦,其语瑰玮,其气奘驵,则与两京相依。逮宋积弱,而欧、曾之文应之,其意气实与江左相似,不在文章奇耦之间也。明世外强而中乾,弱不至如江左、两宋,强亦不能如汉、唐,七子应之,欲法秦汉而终有绝膑之患。元、清以外夷入主,兵力亦盛,而客主异埶,故夏人所为文犹优美,而非壮美。曾国藩独异是,则以身为戎首,不藉主威,气矜之隆,其文亦壮美矣。其或文不适时,虽美而不足以成风会。陆敬舆生唐代,而为优美之文;宋公序、子京兄弟生宋代,而为壮美之文,当时无一从其步武者,此其故不愈明乎?是故文辞刚柔,因世盛衰,虽才美之士,亡以自外。古者陈诗以观民风,《诗》亡而后《春秋》作,次《春秋》而有《史记》。《史记》者,通史也。晁错、仲舒之对策,贾大傅之陈奏,大史皆删剟不录;而于屈、贾、相如诸传,独存辞赋。诚以诸奏对者,被时持世之言;而辞赋本于性情,其芳臭气泽之所被,足以观世质文,见人心风俗得失,则弃彼取此矣。此即孔子删《诗》之志,又非有远识者不能为也。盖道家者流,出于史官,孔子本老聃之徒,故能删《诗》而作《春秋》。司马迁以道家世为史官,故深明其意而次《史记》,其原委朕兆,委曲可睹。守文者昧不睹是,即辨智者亦莫之察,遂令闳美深眇之旨,阅千祀而未发其蒙也。至于归、方之俦,桐城、阳湖之文人,沾沾于文曲步趣,奉为大师,而斥班、范以下为不足比数,斯又门户之见,非吾党所敢知矣。

《春秋》书影

《礼记·哀公问》:“出以治直言之礼,足以立上下之敬。”《注》:直犹正也;正言,谓出政教也。案:政令皆用直言,故《七略》云“《尚书》直言也”,又云“古文读应《尔雅》”,则郑所谓正言。

《尧典》本为授舜而作,自“慎徽五典”至于“陟方乃死”,皆叙舜功,共、欢、放齐之言,亦为明扬起本。其述尧事,篇端数语,为闳深肃括矣。中间乃有分命羲和一事,下不关舜,上非唐尧,成功盛德而叙述已详,是何古之史官繁简无等若是邪?昔大史公追本楚语,说重黎世掌天官,后为周室大史,所称尧复育重黎之后,韦昭以为羲和。是羲和乃唐虞史官,《尧典》为其手述,盛称己事,犹大史《自序》、孟坚《叙传》尔,宜置篇末,而列在中间者,篇端述唐尧事已了也。

唐承周隋之绪,戕杀萧铣,泯毒汉宗,斯胡戎之嗣子也。李延寿作《南北史》,《南史》书北主则曰崩,《北史》书南主则曰殂。王通《中说》殆亦唐人所拟,其言“戎狄之德,黎民怀之,三才其舍诸”,弃亲昵而媚豺狼,悖逆至此。讫于宋初,鸮音未改,《御览·帝王部》揭举魏周,而江左则入僭伪焉。唐时独有一皇甫湜能正南朝,江陵既陷,始归周统,可谓鸡鸣知旦者矣。宋至温公,方以江左四朝悉承正朔。而朱元晦当南渡偏安,反以南北并列,何其傎邪?

《宋书·五行志》:“大康九年,荆州献两足玃。”《御览》九百十引陆机《与弟云书》云:“监徒武库建武殿诸房中,见有两足猴,真怪物也。”此两足玃、两足猴,乃同出晋武帝世。《博物志》曰:“蜀中南高山上有物,似弥猴,长七尺,名曰猴玃,一名马化,或曰豭玃。同行道妇人有好者,辄盗之以去,而为家室。其无子者终身不得还。十年之后,形类之,意亦惑迷,不复思归。有子者辄送还其家,产子皆如人,有不食养者,母辄死,故无敢不养也。及长,与人不异,皆以杨为姓,故今蜀中西界多为杨姓者,率皆豭玃、马化之子孙,时时有玃爪者。”案:今人谓人为猴类嬗化,晋时所得两足玃、两足猴,则近欲似人者也。非类相交,不成子姓。而豭玃与人相接生子,还若人形,则豭玃与人躯体殆无大异。《抱朴子》引《玉策记》“猿寿五百岁则变而为玃,千岁则变为老人”,殆非虚语。蜀西杨姓多马化子孙,子云自本其先,云出杨侯,又云无佗杨于蜀。杨侯,史传不详;蜀中又无同姓。岂子云本为玃种,抑自别于彼族而言此乎?

《鲁颂》:“憬彼淮夷,来献其琛。”《释言》:琛,宝也;而《说文》无琛字。余谓琛、賨音近, 侵部、冬部古同用。 《说文》:賨,南蛮赋也。淮夷献琛,即献賨矣。音转亦以倓字为之,蛮夷赎罪货谓之倓,俗字作赕。要之,賨为正字,琛、赕乃别出字耳。而賨亦为西蜀人种之名,惟赕亦然。《御览》七百八十九《南蛮》有大赕国,引《南夷志》云:“大赕周四百余里,悉是野蛮,无君长。地有瘴毒,南诏人至,中瘴者十死八九。其土肥沃,种瓠,长丈余,冬瓜亦然,皆三尺围。又多薏苡,无农桑,收此充粮。三面皆是雪山,其高造天。”计其疆域,盖今希摩罗邪南麓地也。《淮南·地形训》云:“ 生海人,海人生若菌,若菌生圣人,圣人生庶人。” 即深字,本音如禫服之禫, 即大赕也。赕生海人,则扶南骠国诸人也。海人生若菌,若即若水,菌者,《后汉书·西南夷传》莋都白狼王献诗,“魏菌渡洗”译作“与人富厚”,“菌补邪推”译作“部人多有”,是西南夷呼人为菌,言若水上之人也。若菌生圣人者,如昌意降居若水,娶蜀山氏女而生高阳也。用此知中夏人种出于西南。

张仲景、王叔和事,最先见于皇甫谧《甲乙经序》,谧作《释劝论》,又云:“华佗存精于独识,仲景垂妙于定方。”葛洪《抱朴子·至理》篇亦云:“文挚愆期,以瘳危困;仲景穿胸,以纳赤饼。”此皆举仲景事最先者也。《御览》七百二十二引《何颙别传》:“同郡张仲景总角造颙,谓曰:‘君用思精而韵不高,后将为良医。’卒如其言,颙先识独觉,言无虚发。王仲宣年十七,尝遇仲景,仲景曰:‘君有病,宜服五石汤。不治,且成门后,年三十当眉落。’仲宣以其贳长也远,不治也,后至三十,病果成,竟眉落。其精如此。仲景之方术,今传于世。”何颙见《后汉书·党锢传》,与荀爽同辈,自为仲景先进。颙为南阳襄乡人,而仲景与之同郡,与林亿引《名医录》称仲景为南阳人正相契合;其遇王仲宣,与《名医录》所称官长沙大守亦相契,盖仲宣处荆州,而南阳、长沙皆荆州所部也。

张仲景名机,见林亿所引《名医录》,而王叔和之名,则世所不知。余案:《御览》七百二十引高湛《养生论》,曰:“王叔和,高平人也,博好经方,洞识摄生之道,尝谓人曰:食不欲杂,杂则或有所犯,当时或无灾患,积久为人作疾。寻常饮食,每令得所,多餐令人彭亨短气,或至暴疾。夏至秋分,少食肥腻、饼臛之属。此物与酒食瓜果相妨。当时不必即病,入秋节变,阳消阴息,寒气总至,多至暴卒,良由涉夏取冷大过,饮食不节故也。”《千金方》二十六《食治》篇录《河东卫泛记》云:“高平王熙称:食不欲杂,杂则或有所犯,有所犯者或有所伤,或当时虽无灾苦,积久为人作患。又食啖鲑肴,务令简少,鱼肉果实取益人者而食之。凡常饮食,每令节俭,若贪味多餐,临盘大饱,食讫觉腹中彭亨短气,或致暴疾,仍为霍乱。又夏至以后讫至秋分,必须慎肥腻、饼臛、酥油之属,此物与酒浆瓜果,理极相妨。夫在身所以多疾者,皆由春夏取冷大过,饮食不节故也。”此与高湛所引王叔和说,文义大同,辞有详略,则知高平王熙,即高平王叔和也。叔和名熙,乃赖此一见耳。其卫泛者,《御览》七百二十二引《张仲景方序》曰:“卫泛好医术,少师仲景,有才识,撰《四逆三部厥经》及《妇人胎臧经》《小儿颅囟方》三卷,皆行于世。”泛得引叔和语,则叔和与泛同时。《甲乙经序》云:“近代大医令王叔和撰次仲景选论甚精,指事施用。”叔和与士安同时,晋初已老,疑其得亲见仲景也。

张仲景像

《周髀算经》书影

民国既建南京,始用大阳历。盖大阴历以月计年,气盈朔虚,相差十日有奇,必以闰月补缀,用算虽精,徒为劳费,迥不若大阳历之易简也。沈存中《笔谈》已先言之矣。今人或言古人尝用阳历,长沙叶德辉证以古文 字从日不从月,复有尤某证以颛顼历立春为元。此皆足为知阳历之证,不足为用阳历之证也。自统天术以前,历家皆推溯历元,颛顼之元用立春,特与诸家用天正冬至为异,若云颛顼用阳历,则诸家皆可云用阳历矣。 字从日,亦无以见古人必用阳历也。然中土历书既颁月朔,亦箸节侯,期有三百六十五日有奇,朔气相差,乃置闰月,是从古未有不知阳历者。若西土未知阳历以前,岁只十月,三年以还,寒暑相反,此乃只知阴历不知阳历耳。中国则显用阴历,而隐以阳历补苴,本与西土草昧之世异状。夫中国自古知有阳历,固不烦更仆悉数,所欲明者曾用阳历否耳。六家之历,始于黄帝,虽由六国假托,然大桡作甲子,容成造历,见于《世本》,则阴历阳历相互补苴,始此也。黄帝以前,则固尝用阳历矣。《周髀算经》曰:“古者包牺、神农制作为历,度元之始,见三光未如其则。日月列星,未有分度。日主昼,月主夜,昼夜为一日,日月俱起建星。月度疾,日度迟,日月相逐于二十九日三十日间。而日行天二十九度余,未有定分,于是三百六十五日南极景长,明日反短,以岁终日景反长,故知之三百六十五日者三,三百六十六日者一,故知一岁三百六十五日四分日之一。岁终也,月积后天十三周,又与百三十四度余,无虑后天十三度十九分度之七,未有定。于是日行天七十六周,月行天千一十六周,及合于建星。置月行后天之数,以日后天之数除之,得十三度十九分度之七,则月一日行天之度。复置七十六岁之积月,以七十六岁除之,得十二月十九分月之七,则一岁之月。置周天度数,以十二月十九分月之七除之,得二十九日九百四十分日之四百九十九,则一月日之数。”此章推溯上古定历之原,其始但见日月相逐于二十九日三十日之间而已,固不能定朔策也。而日月出入,以成昼夜,则举目而知之,亦未知积日若干,乃成一岁也。由是测景以辨长短,初岁日在建星,其景极长,积测三百六十五日,日复舍于建星,景又极长,始知三百六十五日为一岁,犹未知有余分也。积测四次,最后一次三百六十六日,而日景反长,举四次所得积日,分为四岁,乃知三百六十五日四分日之一为一岁。是则测景四周,已知有大阳历矣。而月之行度,必测至七十六岁,屡用通分约分之法,乃始知其委悉,而朔策始定,以二十九日九百四十分日之四百九十九为一月都数。是则岁实早定,四年而成;朔策后知,七十六年始晓。则当四年以后,七十六年以前,中间七十二岁自不得不用阳历。若不用阳历者,朔策未成,以何计月?然则任用阳历,古自有之,特远在包牺、神农之世耳。如上所说,岁实测景而可知,朔策积算而方了,加以时有久近,分有繁简,则岁实易明,朔策难晓,较然可知矣。然自黄帝、尧、舜以来,必舍阳历不用,而以阴阳历互相补苴者,由民间视月,举头可见盈亏,故颁朔以便民耳。曾不悟置闰纷繁,布算丛碎,徒令日官措心无用之地;而民间农侯以二十四气为主,反当窥视历书,而不能屈指以稽也。远西之士必谓阳历后定,阴历先成,以言彼土则得之矣,遍观大地未可以一概相齐也。

《管子·轻重戊》曰:“虙戏作造六法, 旧误作峜 以迎阴阳,作九九之数,以合天道。”是芻戏时已有九九也。徽《九章序》云:“昔在包牺氏,作九九之术,以合六爻之变。”然所言固是大数,九章之术,虙戏时未必已具也。九数始见保氏,其始盖隶首倡之,九数已具,始称作数,非前此遽无数也。朔闰中节相补,始称作历,非前此遽无历也。

《周髀算经》商高说圆方句股之术而云:“禹之所以治天下者,此数之所生也。”若无句股重差,无以准望高下,禹之治水非此不理,是九章已具于禹时矣。《易·系辞》:“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孔广森说以句三股四弦五为本,五十即并句股弦三方之数,四十九即句股并而自乘之数,五十与四十九较一,即句股较股弦较之数,其说当矣。名之曰大衍者,《说文》衍训行水,禹治洪水,决江河使东注海,此所谓大衍也。以禹始广用句股,故遂称句股曰大衍云尔。或曰大衍之字借为羡古字,本通羡者,长也。《周髀算经》曰:“两矩共长二十有五,是谓积矩。”谓句一矩、股一矩,各自乘之也。若增弦一矩,自乘之,则为数五十矣。故曰大羡,说亦可通。

自宋以来,以圆径七周二十二为徽率,圆径一周三一四一五九二六五为密率。密率肇自祖暅,而所谓徽率者,亦徽之约率耳。徽注《九章·方田》篇云:“径与周数通相约,径得一千二百五十,周得三千九百二十七,即其相与之率。若此者,盖尽其纤微矣。举而用之,上法仍约耳。”今详径一二五,周三九二七即径一,周三一四一六也,此率视祖氏稍疏,而视世人所称徽率为密,今人常算,多用此率。徽又自言“上法仍约”,再密则不得不为祖氏密率矣。然则密率实始鎦公,祖乃因而箸之耳。鎦之约率, 径七,周二十二。 祖亦用之。而李淳风反以约率为密,转相驳难,斯为倒见。

周三径一之率,误以六觚为圆,此独《九章》旧法然耳。自鎦子骏铜斛已变此率。徽注《九章》尝校其数,周视鎦徽、祖暅弥强,而视秦九韶、钱塘为弱。康成注经,多用旧法,然子骏铜斛,固在其前。鎦徽之注《九章》,在陈留王景元四年, 见《隋·律历志》。 亦上去康成不远。近孙仲容疏《考工记》,以为新率虽密,不可用以解经,岂忘鎦氏之言邪。

今之算术形法,皆以图绘其于平面,则得之矣。立体用图,唯可作线,其全形终不具也。古者立体则累棋而割之。《九章·商功》篇鎦徽注方亭术曰:“立棋三品以效高深之积:假令方亭上方一尺,下方三尺,高一尺,其用棋也,中央立方一,四面堑堵四,四角阳马四,上下方相乘为三尺,以高乘之,约积三尺,是为得中央立方一,四面堑堵各一。上方自乘亦得中央立方一。下方自乘为九,以高乘之,得积九尺,是为中央立方一,四面堑堵各二,四角阳马各三也。上方自乘,以高乘之,得积一尺,又为中央立方一。凡三品棋,皆一而为三,故三而一得积尺。用棋之数,立方三,堑堵、阳马各十二,凡二十七棋,十二与三更差次之,而成方亭者三,譣矣。”阳马术曰:“合两鼈臑成一阳马,合三阳马而成一立方,故三而一。譣之以棋,其形露矣。悉割阳马,凡为六鼈臑,观其割分,则体埶互通,盖易了也。其棋或脩短,或广陕,立方不等者,亦割分以为六鼈臑。其形不悉相似,然见数同,积实均也。”又云:“使鼈臑广袤各高二尺,用堑堵、鼈臑之棋各二,皆用赤棋;又使阳马之广袤高各二尺,用立方之棋一,堑堵、阳马之棋各二,皆用黑棋。棋之赤、黑,接为堑堵,广袤高各二尺,于是中效其广,又中分其高,令赤、黑堑堵各自适当一方,高二尺,方二尺,每二分鼈臑,则一阳马也,其余两端各积本体,合成一方焉,是为别种而方者,率居三;通其体而方者,率居一。虽方随棋改,而固有常然之执也。”其羡除,刍甍诸术,徽注亦皆用棋。迩及齐梁,法守未改,《少广》篇李淳风注引祖暅之开立圆术曰:“以二十一乘积十一而一开立方除之,即立圆径,其意何也?取立方棋一枚,令立枢于左后之下隅,从规去其右上之廉,又合而横规之,去其前上之廉、右前之廉,于是立方之棋分而为四,规内棋一谓之内棋,规外棋三谓之外棋,规更合四棋复横断之,以句股言之,令余高为句,内棋断上方为股,本方之数其弦也,句股之法,以句幂减弦幂,则余为股幂,若令余高自乘,减本方之幂,余即内减棋断上方之幂也。本方之幂即外四棋之断上幂,然则余高自乘,即外三棋之断上幂矣。不问高卑,埶皆然也。”然则规矩准绳,所以辨形审曲,至于立体,非棋无以辨之。棋之用,乃与规矩准绳等,而典籍所称,未甚较著,显微阐幽,焉得不汲汲乎?近有贵州彭氏,雕木作三乘方以上诸形,盖心知其意者也。

《大行人》《职方氏》所载周世统治疆域,广轮万里,秦、汉以来无是也。近人或以统治全球说之,斯则万里复嫌其陕。周尺不可推校,且以虑虒铜尺说之,一尺当清时营造尺七寸四分,则万里者今之七千四百里也,自乘之幂得五千四百七十六万方里,以清时中国领土,益以日本、朝鲜、交趾、暹罗、缅甸,外及南洋群岛,已得此数。成周之盛,南致越裳,北抚肃慎,至于鲜卑守燎,则西伯利亚亦在领域矣。何忧方数不及乎?

今西人来游长城者,见其下基宽厚,而上聉削薄,谓合于力学之理、建筑之法,不意秦时乃已知之。余谓今长城非秦长城,唯宣化至山海关一带五六百里之间,盖犹仍其故耳。然建筑之术,墙垣下厚上薄,此则秦时本有其法。《九章算术·商功》篇曰:“城垣隄沟堑渠皆同术,术曰:并上下广而半之,以高若深乘之,又以袤乘之,即积尺。”所列诸问,如“城下广四丈,上广二丈”,“垣下广三尺,上广二尺”,“盽下广二丈,上广八尺”,皆此制也。 沟堑渠则上广下单,乃从其水孔言之,水既上广下陕,则缘边崖岸,自为下广上陕可知。 张苍本秦御史,所述《九章》又非秦时始有,此制其来旧矣。西人不窥中土旧籍,妄疑古人本无定术,特临时暗合者,何其轻肆!

声音清浊,自空气颤动而成。今之无线电,以颤动数等,则彼此相应也。古人造律,意即在是。《庄子·徐无鬼》篇说:“鲁遽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御览》五百七十五引《广古今五行记》曰:“晋中朝有人畜铜为盘,晨夕恒鸣,如人扣朾,以白张华,华曰:此盘与洛钟宫商相谐,故声相应,可错令轻,则韵乖自止。”韦绚《嘉话录》云:“洛阳有僧房中磬子,日夜辄自鸣,僧惧成疾,求术士百方禁之,终不能已。曹绍夔来问疾,僧具以告。俄击斋钟,磬复作声,绍夔出怀中错,騵磬数处而去,其声遂绝。僧问其所以,夔曰:此磬与钟律合,故击彼应此。”此皆无线电之理也。

秦汉之文,不尽可法。如《大史公书》,常有辞不比顺,意不相属者。又如邹阳上书,缠复缴绕,转笔引事,其立意仍与上同。使今人为之,适足为笑,而古人之文,若终已不可及者,亦时埶为之。立文造句,今昔不同,生当其时,则辞气自异。如郑君本非文章之士,而自今视之,若不可攀跻矣。

今人为俪语者,以汪容甫为善,然犹未窥晋人之美。彼其修辞安雅,则异于唐;持论精审,则异于汉;起止自在,无首尾呼应之式,则异于宋。以后之制科策论,而气息调利,意度冲远,又无迫笮蹇吃之病,斯信美也。今之作者,局促若斯,曾足以仿佛邪?

问:桐城义法何其隘邪?答曰:此在今日亦为有用。何者?明末猥杂佻侻之文,雾塞一世,方氏起而郭清之,自是以后,异喙已息,可以不言流派矣。乃至今日,而明末之风复作。报章小说,人奉为宗,幸其流派未亡,稍存纲纪,学者守此,不至堕入下流,故可取也。若谛言之,文足达意,远于鄙倍可也,有物有则,雅驯近古,是亦足矣,派别安足论!然是为中人以上言尔,桐城义法者,佛家之四分律也,虽未与大乘相齿,用以摧伏磨外,绰然有余,非以此为极致也。

在昔,北音本与南音相近。造《切韵》者多是北人,而所定音切,与今世北人唇吻所发,大异其趣。司马温公作《指掌图》,亦非今之北音也。自汳都覆亡,骤经金元之乱,异种杂居,北方音韵已非华夏之旧,既失故步,反目正音为南音。故无识之人辄斥《切韵》为吴语,可谓倒乱之尤矣。

黄侃云:歌部音本为元音,观《广韵》歌戈二韵音切,可以证知古纽消息,如非敷奉微知彻澄娘照穿床审禅喻日诸纽,歌戈部中皆无之,即知古无是音矣。此亦一发明。

《诗》者被之管弦,用韵独严。孔子系《易》,屈原《离骚》,与《诗》异撰,则杂用者多,然亦不越音例之介。即言语流变,亦复如是。音例者,阴阳弇侈之条,若刑律之有名例矣。

《广韵》平声五十七部,阳声三十五,阴声二十二。以音理言,唯阴声有入,而《广韵》配入声三十四部于阳声诸部,此何故邪?则以阴声仅二十二,以二十二配三十四,相差甚远,故不得已而配阳声耳。本无佗意,而后人深求之,翻不得其命意所在。此类多有。

《春秋传》以秦杀三良,知其不复东征。其后秦卒兼并六国,君子之言,竟为无譣。然窥其微旨,固已远矣。秦穆悔过,为《秦誓》,书言:好彦圣者,能保子孙黎民;而媢嫉者反是。是以有焚舟之胜,意得志满,忘其前言,死而弃民,以三良为殉。终后焚书坑儒,仍其媢嫉,蒙恬之死,犹以三良为言。关东诸侯并起而亡秦族,非以是邪!此与魏文终后,孙仲谋料其大臣纷争,皆一时无征,而积久有譣也。

河间献王卓尔大雅,其子平城侯礼乃坐恐猲取雞以令买偿失侯,复谩,完为城旦。 见《汉书·王子侯表》。 诸为恐猲者多矣,今所取不过一雞,令买偿而复欺谩,无赖至此,则献王固无遗教也。生长深宫之中,虽贤父不能善其子。

世以宋仁宗与汉文帝并称,仁厚则同,才略大小,区以别矣。当文帝时,外患犹亟,平城之耻未除,而国力犹孱,宿将死亡略尽,一与决战,成败未可知。文帝独以养民丰财,驯至富强,诒征讨之功于武、宣,而己不与焉,北虏之聉,已在掌握中矣。此必非仁宗所能逮也。吴王蓄谋反侧,贾谊已深忧之,而孝文不以为意,及皇大子提杀吴嗣,足以激其兴戎,亦无张皇之态,知吴王不敢与己争也。末年得一周亚夫,破吴之谋遂定于此,此又非仁宗所能逮也。独其宠幸邓通为失耳。

何平叔附曹爽,柳子厚、鎦梦得附伾、叔文,皆由忠诚激发,不暇择人,而获比匪之讥。范希文始为鎦、柳理冤,钱晓征始为平叔辩诬,知己之难,诚千载一遇哉!或曰:斯义可以论平叔、鎦、柳,不可以论郑注,注果忠诚激发,前此不当陷宋申锡矣!曰:注诚非平叔、鎦、柳比,果能定事明主,何必不贷其往恶乎?《荀子》云:“君子度己则用绳,接人则以曳。”用绳故,虽平叔、鎦、柳,犹不为也;用曳故,虽郑注,犹曲贳也。

魏玄成谏诤剀切,至学术则非其所知。所集《群书治要》,有古书十余种,为今世所无有,故其书因以见重。若在当时,盖不足道。观其截削文句,多令蹇吃难通,至于编次经典,卦取一爻,象存半语,割裂诬谬,令人失意。其《类礼》五十篇,盖亦此之流也。孙炎之书已废,而魏书代之,元行冲为作疏,张说尼焉有以也。唐初名相,虽被服儒雅,实无根柢,观房玄龄所注《管子》,妄陋如此。兹二公者,固非汉初张苍、陆贾之伦学有归趣者比也。

以道莅天下者,贵乎微眇玄深,不排异己。不知其说而提倡一类之学,鼓舞泰甚,虽善道亦以滋败。李斯之法律,平津之经术,西晋之老庄,晚明之王学,是已!易代以后,任用如故,而不见其害,则知所失,不在道术,鼓舞甚而伪托者多也。且以琴瑟专一,失其调均,亦未有不立趎者。逮乎易代,随材授任,百技众能,同时登用,未尝偏于一家,故利害相反矣。问曰:晋氏中朝败坏如此,何以言非老庄之咎邪?答曰:庄生言齐物,老聃言无为而无不为。而晋初公辅卿尹,率是一类之人,岂所谓齐物乎?望白署空,唯是无为,所谓无不为者安在乎?此乃正与老庄相反,而伪托其名耳。不然江东改建,王导、谢安亦师老庄之术,何以能支持不败也?而世或言黄老致治,老庄致乱,不悟鼓舞泰甚,其害相均,标楬黄老,则保身持禄无所短长之人,亦连汇而至矣。曹参、孝文用黄老致治者,以未尝题名号召也。

物不可穷,终无既济,虽无政府,宁得久长乎?庄生《胠箧》《盗跖》诸篇,以是为职志者,奢暴之俗,赖斯埽涤,非谓终能如是也。《吕氏·荡兵》篇云:“兵所自成久矣,未尝少选不用,在心未发,疾视、作色、傲言、援推,皆兵也。今世之以偃兵疾说者,终身用兵而不自知,故说虽彊,谈虽辨,文学虽博,犹不见听尔。”则人心骄慢,铢黍未平,安肯终于恬静邪?然在彼时既无四裔交侵之患,独以暴兵为忧,暂为除遣,未云无效,其犹巴菽、甘遂应时为用也。无政府者,世法中之化城,非能为宝所矣。

佛法有一阐提,世法亦有一阐提。《吕氏》引《子华子》曰:“王者乐,其所以王;亡者乐,其所以亡。”《孟子》曰:“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

北方文化,日就鄙野,原因非一,有一事最可厌恶者,则火坑是已。男女父兄子弟妻妾姊妹同宿而无别,亟于聚会无所辟忌,则德育无可言。终日炀火,脑识昏聩,故思虑不通敏,则智育无可言。燥热既甚,筋络弛缓,地气本寒,而女子发育反早,未及衰老,形色已枯,则体育无可言。故欲化导北方,以屏去火坑为亟。

今日言治,以循常守法为先;用人亦当叙次资劳,不以骤进。法虽有疵,自有渐进改良之日,若有法不守,其精粗又何足言?诚能守法不回,虽未臻上治,而倒行逆施之事,鲜矣。资劳故非至善,骤欲破格,适长奔竞之门。且破格本以求材,而今日高材固少,就有数人,阴相鼓舞,其用自呈,又焉用骤进也。故为政于今日,两言蔽之:以资劳用人,以刀笔吏守法。虽然,中国民志之弱,民德之衰久矣,欲令富强如汉、唐,文明如欧、美者,此正夸父逐日之见,吾辈处之正,能上如北宋,次如东晋耳。

余自志学迄今,更事既多,观其会通,时有新意。思想迁变之迹,约略可言。少时治经,谨守朴学,所疏通证明者,在文字器数之间。虽尝博观诸子,略识微言,亦随顺旧义耳。遭世衰微,不忘经国,寻求政术,历览前史,独于荀卿、韩非所说,谓不可易。自余闳眇之旨,未暇深察。继阅佛臧,涉猎《华严》《法华》《涅槃》诸经,义解渐深,卒未窥其究竟。及囚系上海,三岁不觌,专修慈氏、世亲之书。此一术也,以分析名相始,以排遣名相终,从入之涂,与平生朴学相似,易于契机,解此以还,乃达大乘深趣。私谓释迦玄言,出过晚周诸子不可计数;程、朱以下,尤不足论。既出狱,东走日本,尽瘁光复之业。鞅掌余闲,旁览彼土所译希腊、德意志哲人之书,时有概述邬波尼沙陀及吠檀多哲学者,言不能详,因从印度学士咨问。梵土大乘已亡,胜论、数论传习亦少;唯吠檀多哲学今所盛行,其所称述,多在常闻之外,以是数者,格以大乘,霍然察其利病,识其流变。而时诸生适请讲说许书,余于段、桂、严、王未能满志,因翻阅大徐本十数过,一旦解寤,旳然见语言文字本原,于是初为《文始》。而经典专崇古文,记传删定,大义往往可知,由是所见,与笺疏琐碎者殊矣。却后为诸生说《庄子》,间以郭义敷释,多不 心,旦夕比度,遂有所得。端居深观,而敷齐物,乃与《瑜伽》《华严》相会,所谓摩尼见光,随见异色,因陀帝网,摄入无碍,独有庄生明之,而今始探其妙,千载之秘,睹于一曙。次及荀卿、墨翟,莫不抽其微言;以为仲尼之功,贤于尧、舜,其玄远终不敢望老、庄矣。癸甲之际,厄于龙泉,始玩爻象,重籀《论语》,明作《易》之忧患,在于生生,生道济生,而生终不可济,饮食兴讼,旋复无穷。故唯文王为知忧患,唯孔子为知文王。《论语》所说,理关盛衰,赵普称半部治天下,非尽唐大无譣之谈。又以庄证孔,而耳顺、绝四之指,居然可明,知其阶位卓绝,诚非功济生民而已。至于程、朱、陆、王诸儒,终未足以厌望。顷来重绎庄书,眇览《齐物》,芒刃不顿,而节族有间。凡古近政俗之消息,社会都野之情状,华梵圣哲之义谛,东西学人之所说,拘者执箸而鲜通,短者执中而居间,卒之鲁莽灭裂,而调和之效,终未可睹。譬彼侏儒,解遘于两大之间,无术甚矣。余则操齐物以解纷,明天倪以为量,割制大理,莫不孙顺。程、朱、陆、王之俦,盖与王弼、蔡谟,孙绰、李充伯仲。今若窥其内心,通其名相, 宋儒言天理性命,诚有未谛,寻诸名言,要以表其所见,未可执箸。且此土玄谈,多用假名,立破所持,或非一实。即《老》《易》诸书,尚当以此会之,所谓非常名也。 虽不见全象,而谓其所见之非象,则过矣。世故有疏通知远、好为玄谈者,亦有文理密察、实事求是者,及夫主静主敬,皆足澄心,欲当为理,宜于宰世,苟外能利物,内以遣忧,亦各从其志尔。汉宋争执,焉用调人,喻以四民,各勤其业,瑕衅何为而不息乎?下至天教,执邪和华为造物主,可谓迷妄,然格以天倪,所误特在体相,其由果寻因之念,固未误也。诸如此类,不可尽说。执箸之见,不离天倪,和以天倪,则妄自破而纷亦解。所谓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岂专为圆滑、无所裁量者乎?自揣平生学术,始则转俗成真,终乃回真向俗,世固有见谛转胜者邪!后生可畏,安敢质言?秦、汉以来,依违于彼是之间,局促于一曲之内,盖未尝睹是也。乃若昔人所诮“专志精微,反致陆沈,穷研训诂,遂成无用”者,余虽无腆,固足以雪斯耻。

章太炎篆书“子其艰贞”

是册作于忧愤之中,口授弟子司法佥事吴承仕,令其笔述。虽多言玄理,亦有讽时之言。身在幽囚,不可直遂,以为览者自能知之也。民国六年章炳麟识。 cFbakXceslvtcfZPtojZ4T66qdwTyLLAqX079M4V52hZ/pZVhNNyP0e7qXbHpxA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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