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正在冷得像冰库般的饭厅里喝汤,听见玄关外头有动静,走过去一看,发现是送报员在敲摩洛索夫 先生家的门。
“隔壁人家外出旅行喽。”
母亲出声告知。送报员露出困扰的表情。
“真伤脑筋,报纸塞不下了。”
我和母亲住在公寓的二楼。打开我们家的大门,隔壁就是摩洛索夫先生家的大门。门上的报箱塞满报纸,再多一份都无法容纳了。
“要不要我们帮忙保管?”母亲提议。
“可以麻烦你们吗?”
送报员把报纸交给母亲后便离去。我冷得直打哆嗦。四月将至,空气却依然冰冷。母亲从报箱抽出一份份报纸,打算把之前的报纸也拿去一并保管。
“叔叔还没回来呢?”
“或许是在旅途中认识很棒的女士。”
就算回到屋内,也跟在外头差不多冷。由于舍不得煤气费,家里没开暖气。母亲打开卧室的衣柜,将报纸塞进盒子,拍拍双手抖落灰尘。
“该去上学了,换衣服吧。你想穿睡衣去学校吗?”
水煮沸的声响传来,母亲走回厨房。我盯着放报纸的盒子。叠放在最上头的是今天的晨报,我瞄到报道的标题——
《怪盗歌帝梵再度现身?!》
我避开母亲的注意,悄悄拿起报纸,关上衣柜。
做好上学的准备后,我和母亲一起离开家。下了公寓楼梯,走在石板路上,与提着便当盒前往工厂的人们错身而过。他们穿着厚外套,冷得缩起背。我和母亲走向有轨电车车站。母亲上班的药品工厂在城镇另一端,走路的话要花两小时,所以她总是搭有轨电车。
自从七个月前父亲住院,母亲便开始外出工作。因为父亲无法工作,家里就失去了经济来源。可是,母亲的薪资微薄,为了节省餐费,炖汤的料减少一半。衣服即使破了洞,也不能随便丢弃。我和母亲合力搬开家中所有柜子,查看底下有没有硬币掉落,但幸运不如想象的那样俯拾皆是。
“梅莉 太太,午安。”
十字路口附近的花店老板扬声道。
“您好。”
母亲在花店前打招呼。每次母亲要去医院照顾父亲时,老板都会把卖剩的花以特别便宜的价格卖给母亲。
“梅莉太太,你今天也好美啊。路上小心,林兹也是。”
花店老板瞥我一眼,顺便补上一句。
打从十八岁的时候生下我,母亲就没再长高。母亲手臂纤细,脚也很小巧。喝醉的父亲和摩洛索夫先生总当她是小孩,她常为此愤愤不平。花店老板一定是喜欢母亲的。她似乎没发现对方热情的眼神。只是,他看我的眼神冷若冰霜。母亲有我这个孩子,他不怎么开心。
母亲不是移民,而是属于占这个国家人口比例最大的种族。她的鼻梁精致,头发也十分飘逸。换句话说,我是移民与非移民结合所生的混血儿。如果花店老板向母亲求婚,并且顺利再婚,就得抚养我这个移民的混血儿。他肯定觉得,要是没有我碍事就好了。
有轨电车车站挤满了要去上班的人。母亲排在队伍末尾,从手提袋里取出破破烂烂的钱包。
“要认真念书哟。”
母亲叮咛着,给我买午餐的零钱。
“怪盗歌帝梵又现身了,你们有没有听说?”
午休时间,狄恩 在学校餐厅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打开话匣子。
“跟上次相隔了三个月吧。这次偷了什么?”
德鲁卡慢慢吞下面包问道。他家是开面包店的,因此每天中午都吃卖剩变硬的面包。
德鲁卡带的面包比平常多,分给我一些当午餐。托他的福,不必动用母亲给的午餐钱,我把硬币收进口袋。
“有失窃案的相关报道,报纸在我的书包里。”我回答。
“太棒了!我们一起看!”狄恩欢呼。
校舍后方,低年级的男生在玩“罗易斯 与歌帝梵”游戏。“罗易斯与歌帝梵”是我们学校最流行的游戏。学生们分成两队,罗易斯队追捕歌帝梵队。大家都想加入罗易斯队,所以猜拳输的一方只能加入歌帝梵队。
我们坐在校舍后方堆置的木材上。
“怪盗歌帝梵再度现身啊……”
德鲁卡接过我从书包里取出的报纸,念出标题。
“怪盗真的太过分了!居然偷走大家的财产!”狄恩压抑着愤怒开口。
报道描述了案情的大致情况:昨晚,首都的半岛百货 遭窃,存放现金的保险柜被洗劫一空,只留下一张扑克牌大小的卡片,署名“GODIVA”,所以大众认定是怪盗歌帝梵下的手。
怪盗歌帝梵第一次在这个国家现身,是在我出生那一年。
有一天,“微笑的钻石”从贵族宅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扑克牌大小的红色卡片。半年后,一位大富翁珍藏的“悲伤的首饰”从保险柜消失。那是亡国公主曾佩戴的首饰,保险柜中同样留下扑克牌大小的红色卡片。两张卡片都用英文署名,由警方严密保管,甚至没向报社记者公开详情,只在官方说明中揭露卡片上的署名。
“卡片上的文字是G-O-D-I-V-A。”
警方逐一念出字母,结果这串字母就成了隔天晨报的头条标题。卡片上的文字从此成为盗贼的代号,传遍全国大街小巷。
“可恶的盗贼!”
狄恩在木材堆上又叫又跳。
“罗易斯一定会逮到他的。”德鲁卡应道。
我们互望一眼,点点头,确认彼此都对此深信不疑。
每次听到罗易斯的名字,我便会心生崇敬。这个国家的每个孩子都是如此。名为罗易斯的侦探,是我们的英雄。
“真羡慕住在首都的孩子,他们有好多机会见到罗易斯。”我喃喃自语。
罗易斯的事务所设在首都,位于离我们居住的米榭尔 镇非常遥远的西边。即使搭火车,也不晓得要花几小时。我们都是通过报纸和广播,了解首都的新闻及罗易斯的动态的。这些事件的相关报道总令我们兴奋不已。
“要去卡非塔瑟 街吗?”狄恩提议。
下午的课程结束,同学们纷纷收拾书包准备回家。
“当然好!”
我和德鲁卡都赞成,迫不及待地冲出学校。
卡非塔瑟街是贯穿镇中心的一条大街,街上有许多玩具店和糖果店,我们每星期都会找一天放学后去逛逛。
我们看了看玩具店展示的战斗机模型,再走进糖果店。狄恩和德鲁卡用零用钱买糖果。
我盯着架上的巧克力,紧握口袋里的硬币犹豫不决。好久没吃巧克力了,而口袋里刚好有剩下的午餐钱。不过,能拿这些钱买糖果吗?是不是该存起来,不要花掉比较好?再怎么说,家中的经济情况实在窘迫。
“谢谢惠顾。”
糖果店老板把我递出的硬币扔进收银机。我、狄恩和德鲁卡一踏出店门,便打开了糖果袋。我买的是包装纸上印有猫图案的巧克力。咬上一口,巧克力便在舌头上融化,带着一丝苦涩的甜蜜滋味扩散开,我感到无比幸福。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味的食物?可是,巧克力转眼就全进了肚子。糖果可以含好一阵子,巧克力却往往会瞬间融化。
“要是有能撑得更久的巧克力,我一定会买!”
我边走边说,思索着能不能延长巧克力在嘴巴里停留的时间。我越发天马行空地想象:巧克力做成哪种形状小孩子才会买账?在脑中设计新的糖果商品,是我隐秘的小乐趣。
“喂,你又想发明什么可笑的糖果?”狄恩一副受不了的样子。
“要是想到超棒的点子,我们就能变成大富翁!可以制作新商品,亲手卖出去!”
“有好点子吗?”德鲁卡问。
我摇摇头。
下班回家的人潮,挤得路上热闹滚滚。瞥见认识的面孔,我不禁停下脚步。
“怎么?”狄恩问。
“是我妈妈……”
母亲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她怎么会在这里?前往药品工厂的有轨电车没有经过卡非塔瑟街,搭电车通勤的母亲不应该出现在这条路上。我向两人道别,跑过住宅区的石板路。越靠近我们家,提空便当盒、缩着背的工人越多。
“你回来啦。”
我走进玄关时,母亲在脱外套。
“刚才妈妈是不是在卡非塔瑟街?”
母亲一脸讶异。她沉默不语,像是在沉思。
“妈妈真的是搭有轨电车上下班的吗?”
我这么一问,母亲流露出尴尬的神色。
“我觉得省下电车钱比较好。”
我实在不敢置信。看来母亲没搭电车,而是等我离开车站后,徒步去工厂的。
“走路的话不是要两小时?”
“一个半小时就够了,我找到一条捷径。”
“为什么假装搭了电车?”
“只是忘记告诉你了。”
我好后悔买了巧克力,母亲一定是不想让我担心家计。母亲节省车费,走路上下班,我却花钱买糖果。如果我没用掉那枚硬币,明天的午餐钱就有着落了。
我的房间像煞风景的畜舍。一踏进房间,我立刻从橱柜里取出成沓的书籍塞进书包。这些是父母买的、别人送的或捡来的书。
“你要把那些书拿去哪里?”母亲站在房门口问。
“拿去旧书店卖掉。”
“不必那样啊。”
“反正留在身边也没用。”
“书很重要,而且怎么能卖掉爸爸买给你的书?”
从书包里抽出父亲买给我的旧《圣经》,我在床上坐下,盯着封面。母亲也在我旁边坐下,脸颊凑近我。
“没事的,你不需要卖掉任何东西。”
母亲摸着我的头轻轻说。《圣经》的重量压在膝上,皮革封面写着《创世记》,是《旧约》中的一卷。虽然我一次也没读过,但光是抚摩这本书,内心就会变得虔诚。
“我会陪着你,直到你长大。”母亲继续道。
《圣经》从我膝上滑落。
“妈妈去做晚餐,你好好念书。”
接着,母亲便离开房间。
倘若我是大人,就能出去工作,不会成为母亲的负担……
我捡起《圣经》,里面却掉出一张折叠的纸。
皮革封面原本就已绽裂,这下侧边终于完全裂开,大概是撞击到地面的缘故。折叠的纸似乎藏在封面里。
我摊开纸张。那张纸又薄又坚韧,相比书页,看起来年代更新。纸上遍布虫蛀的破洞,像是一份地图。
地图上有一处画着圈,是一个圆框围住男子侧面般的记号。那饱满的额头和环绕的花纹似曾相识,但我想不起在哪里看过。
地图背面是手绘的一座风车磨坊,图案角落写着一行文字: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这似乎出自《圣经》的某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