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惨烈的阶级斗争笼罩着乌克兰,越来越多的人拿起了武器,每次战斗之后都会产生新的战士。对于过惯了安生日子的居民来说,和平与安静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破旧的房屋在暴雨般的炮声中摇摇欲坠,居民们有的蜷缩在地窖的墙根,有的躲在后院的壕沟里。各种各样的土匪遍布全省,每个匪帮还有大大小小各种头目。这些土匪也分成很多派别,有戈卢勃、阿尔汉格尔、安格尔和戈尔季等等。
那些沙皇时期的头目、退伍的军官,还有之前在乌克兰左翼和右翼社会革命党里工作的干部,所有类似他们那样的人,都自称哥萨克正统,并且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纠集了一帮亡命之徒。有一些人会举起彼得留拉的蓝白色大旗,无所不用其极地构建自己的势力。“大头目”彼得留拉的部队就是由这些军阀、匪徒和富农构成的。当红色游击队和这些社会革命党以及富农开战的时候,乌克兰的大地就在马蹄声、机枪声和炮火的轰鸣声中不停颤抖。
在那个动荡的一九一九年四月,饱受战火的居民在早上打开百叶窗,睡眼惺忪地问候隔壁的邻居:“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你知道现在谁是这里掌权的吗?”而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会一边穿裤子,一边恐惧地左顾右盼:“我也不知道啊,阿法纳斯·基里洛维奇。昨晚的确有兵进了咱们镇子,但是具体是什么身份,我们马上就能知道了。如果他们抢劫犹太人,那肯定是彼得留拉的人;如果他们彼此称呼‘同志’,那我们也能确定他们的身份。我会关注这些情况,以便知道挂上什么画像。我可不想像隔壁的格拉西姆·列昂季耶维奇那样惹火上身,他没看清楚来人就挂了一张列宁的画像。结果三个彼得留拉的人冲进了他家。他们一看到画像,就狠狠打了他一顿。他们喊道:‘我们今天非要剥了你的皮不可,你这个共产党杂种。’无论他再怎么解释和求饶都无济于事。”
居民们一看见当兵的走在马路上就马上关上窗子躲了起来。这年景实在不太平。
而工人们一看到彼得留拉匪帮的黄蓝旗子就仇恨起来,可他们又没办法反抗这股乌克兰资产阶级沙文主义的浪潮。只有在附近的红军部队来到这里,同四面八方围攻上来的黄蓝旗土匪缠斗时,他们才会活跃起来。那面红旗会在镇政府上空飘扬一两天。游击队离开之后,黑暗会再次吞噬这里。目前,小镇掌握在戈卢勃上校手里,他是跨第聂伯河师团的“希望和骄傲”。昨天,他带着手下的两千多名士兵占领了这里。上校骑着一匹威风凛凛的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尽管四月的天气已经很温暖了,他依然穿着高加索式的斗篷,戴着镶红边的扎波罗热哥萨克羊皮毛,穿着切尔斯克式的大衣,并且佩带着配套的武器:一把匕首和一柄镀银的马刀。他的嘴里还叼着一个曲柄烟斗。
戈卢勃上校十分帅气。他有着漆黑的眉毛和雪白的皮肤,不过由于经常狂欢,因此肤色稍显暗淡。在革命之前,上校在一家炼糖厂的甜菜种植园里担任农艺师。但他觉得这样的工作实在枯燥,没办法和哥萨克头目的身份相提并论。因此在这场席卷全国的浪潮中,这位农艺师摇身一变,成了戈卢勃上校。为了欢迎上校一行,镇上唯一的剧院里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活动。彼得留拉的坚定支持者们全都出席了,包括一些乌克兰教师,神父的两个漂亮的女儿——姐姐阿妮亚和妹妹季娜,一些地位较低的贵妇,波托茨基伯爵之前的当家人,还有一些自称“自由哥萨克”的小资产阶级,他们都是乌克兰社会革命党的余孽。
剧院里挤满了人。一群仿佛扎波罗热哥萨克油画里跳出来的军官正在跳舞,他们鞋上的马刺发出叮叮的响声。女教师、神父的女儿、贵妇们,还有那些小资产阶级全都穿上了乌克兰民族服饰,上面绣着鲜艳的花朵,还装饰着珠子和飘带。
军乐队开始奏乐,舞台上正热火朝天地准备着今晚的剧目《纳扎尔·斯托多利亚》。但是,没电了。副官帕利亚尼察马上把这件事汇报给了上校。其实他本来是波利亚安采夫少尉,只不过他把自己的名字和军衔改成了乌克兰语,这才变成了帕利亚尼察少尉。上校本来打算出席今晚的演出,听到这个坏消息之后,看似随意实则严厉地对帕利亚尼察说:“必须让灯亮起来。你就是豁出去这条命也要给我找到一个电工,让他发电。”
“遵命,上校。”
帕利亚尼察少尉不用豁出这条命了。他找到电工了。还不到两个小时,他就派手下押送保尔、一个电工和一个机务员去了发电厂。帕利亚尼察直截了当地指着一根铁梁说:“晚上七点要是不来电,你们三个人统统都要被吊死。”这句简短的命令很有效果,电灯果然在指定的时间亮了起来。夜色正浓,晚会热闹非凡,上校带着他的情人来到了现场。他的情人是他居住的那家酒吧老板的女儿,那是个黄色头发、胸部丰满的姑娘。酒吧老板很有能力,他的女儿在附近最好的中学读书。
两人来到前排的贵宾席就座,随后上校示意可以开始了。于是大幕拉开,观众看到舞台导演匆匆走下去的背影。演出的时候,军官和他们的女伴们在点心桌旁边享受着帕利亚尼察搜罗来的自酿美酒,以及各种巧取豪夺而来的美味佳肴。演出快结束的时候,所有人都有些醉了。
大幕拉上之后,帕利亚尼察跳上舞台,像演员一样挥舞着胳膊说道:“女士们,先生们,舞会马上开始。”大家纷纷站起来鼓掌,随后起身来到了院子里,然后命令看守会场的彼得留拉士兵搬走椅子好腾出地方。半小时后,剧院里开始了一场狂欢。彼得留拉的军官把所有的约束都抛到九霄云外,和那些热得满面红光的本地美女一起疯狂地跳着霍帕克舞。他们沉重的靴子敲击着地面,破旧剧院大楼的墙壁都跟着震动起来。
与此同时,一列武装骑兵正从磨坊那边过来,逐渐逼近小镇。一个彼得留拉哨兵看到了这些不速之客,惊慌失措地端起了机枪。他把手放在扳机上,朝着前面喊道:“站住,你们是谁?”他的喊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两个身影从黑暗中走上前来,其中一个用嘶哑的声音喊道:“我是帕夫柳克,身后就是我的队伍。你们是戈卢勃的人吗?”“是的。”一名军官上前回答道。“不是说给我们安排好地方了吗?在哪呢?”帕夫柳克问道。“我马上给指挥部打电话。”军官说完便走到了路边的一间小屋。一分钟之后,他出来大声喊道:“弟兄们,把机枪撤了,让帕夫柳克大人通过!”
帕夫柳克在灯火通明的剧院前勒住了马。看到里面非常热闹,他说:“看样子这里正上演着一出好戏。”他转身对副官说,“下马吧,兄弟。咱们也进去凑凑热闹,去里面挑几个姑娘。你看,这里面姑娘不少呢。喂,斯塔列日科,你让兄弟们到各家住下。我们就在这里不走了。卫兵跟我来。”说完他就跳下马来。
剧院门口,彼得留拉的两个卫兵拦住了帕夫柳克说:“有票吗?”帕夫柳克轻蔑地笑了笑,用肩膀撞开了一个卫兵。他后面的十几个人把马拴在外面的栅栏上,然后也学着他的样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这些陌生的面孔马上引起了全场的注意,尤其是身材高大的帕夫柳克。他穿着一件上等料子的军官制服,下身穿着蓝色的马裤,头上戴着一顶毛茸茸的高帽,肩膀上挂着一支毛瑟枪,口袋里还能隐约看到一颗手榴弹。“那个人是谁啊?”舞池里的人低声地互相询问。而此时,戈卢勃的副官正沉浸在自己潇洒的舞姿中。
他的舞伴是牧师的大女儿。她旋转着身体,裙子像喇叭花一样高高飘起,旁边的人甚至能看到里面的丝袜。这让军官们十分高兴。帕夫柳克盯着牧师女儿的腿,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然后穿过舞池走到乐队前面。他看着乐手甩了一下自己的马鞭,然后喊道:“来一首霍帕克舞曲。”乐队没人理他。帕夫柳克在乐队指挥的后背上猛地抽了一鞭子,指挥好像被蜇了一样跳起来。没了指挥,音乐突然停了下来,大厅里陷入了一片寂静。“真是野蛮。”酒吧老板的女儿一边摇着旁边戈卢勃的胳膊,一边生气地说,“您不能饶了他。”
戈卢勃生气地站了起来。他踢开了面前的椅子,迈着大步走到挥鞭子的人面前,一眼就认出了这个闹事的人正是一直跟他争抢地盘的帕夫柳克。两个人正好还有一笔旧账要算。一周前,帕夫柳克暗算了戈卢勃上校。当时,戈卢勃正在和红军的部队缠斗。帕夫柳克本来应该从后方打击布尔什维克,但他非但没来帮忙,反而把自己的部队开进周边的城镇,消灭了红军留在那里的几个岗哨。随后,他又把小镇严密地守卫起来,对那里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扫荡。当然,作为彼得留拉的拥护者,他的目标主要是犹太人。而孤立无援的戈卢勃被红军击溃了右翼,让他们从包围圈里逃脱了。
现在,这个傲慢的帕夫柳克竟然敢闯到这里,甚至当着上校的面,用鞭子抽他的乐队指挥。欺人太甚。戈卢勃知道,如果不赶紧搞定这个麻烦,自己以后就要威严扫地了。
两个人面对面看着彼此几秒钟,谁都没有说话。
随后,戈卢勃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摸着手枪,大声说道:“狗东西,你凭什么对我的人动手?”
帕夫柳克的手悄悄摸向了毛瑟枪:“别乱动,戈卢勃上校,小心绊倒自己。你也不要试图激怒我,否则有你好看。”戈卢勃忍无可忍地喊道:“把他们抓起来,每人打二十五鞭子。”他的部下像猎狗一样冲向了帕夫柳克那群人。
有人放了一枪,那声音听起来就像电灯泡砸在地面上一样。缠斗的双方开始了一场狗咬狗的厮打。他们用军刀互相砍杀,用手去揪对方的头发,扼住他们的喉咙。在场的妇女们发出了杀猪般的号叫,四散而逃。几分钟后,帕夫柳克那群人被解除了武装。上校的手下一边揍着他们,一边把他们从剧院大厅拖到了大街上。帕夫柳克的皮帽子和毛瑟枪全丢了,他自己也被打得鼻青脸肿。此刻的他快要气死了。趁对面的人回去了,他和他的手下赶紧骑上马,沿着大街跑了。
晚会草草收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谁都没兴趣寻欢作乐了。妇女们拒绝跳舞,要求士兵们赶紧送她们回家。但是戈卢勃充耳不闻,他下令说:“加强守卫!任何人不得离开大厅。”帕利亚尼察赶紧去执行他的命令。“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会一直跳到明天早上。”戈卢勃固执地说,“我自己先来一支华尔兹。”音乐再次响起,但舞蹈却没能继续。
上校和神父女儿的华尔兹还没跳完一圈,哨兵就冲进大厅喊道:“帕夫柳克带人把剧院包围了。”这时,一个临街的窗户被撞碎了,机关枪的枪口从外面伸了进来。枪口缓缓地左右移动,仿佛在瞄准四散而逃的人群。所有人像躲避魔鬼一样涌向了剧场中央。帕利亚尼察瞄准天花板上的灯开了一枪。灯罩应声而碎,爆炸产生的玻璃碎片落在人们的头上。剧院里一片漆黑,有人在外面喊道:“大家快出去!”剧场里各种辱骂的声音、女人们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戈卢勃在大厅里来回奔跑,叫喊着想要召集被冲散的部下。这些声音和外面的叫喊声和枪声交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混乱。混乱之中,没人注意到帕利亚尼察从后门溜到了小路上,直奔戈卢勃的指挥部。
半小时后,小镇爆发了一场真正的战斗。手枪、步枪、机关枪的声音打破了夜晚的宁静。居民们全都从睡梦中惊醒,吓得躲在窗户底下。这场交火最终逐渐停息,只有一挺机关枪还在断断续续地开火。破晓时分,这场战斗才真正接近尾声。
即将对犹太人展开大屠杀的谣言正在小镇上悄悄流传。这消息也传到了破败不堪的犹太人社区。那里紧挨着河边,附近非常泥泞。贫穷的犹太人只能挤在这些非常狭小的、很难称之为房子的地方。
谢廖沙已经在印刷厂里干了一年多了。在这里工作的很多人都是犹太人。谢廖沙和他们相处得很融洽。他们团结在一起,就像一个大家庭一样,共同反抗他们的老板,也就是那个自私自利的布鲁姆施泰因先生。工人和老板之间的矛盾越发不可调和。老板的目的就是最大限度地攫取剩余价值,克扣工人的工资。工人们已经罢工多次予以反抗,印刷厂也已经停工两三个星期了。厂里一共有十四个人,谢廖沙最年轻,但他一天也只能干十二个小时。
今天,谢廖沙注意到工人们都很焦虑。因为战乱,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印刷厂除了给那些哥萨克大头目印刷告示之外,已经没有什么订单了。得了结核病的孟德尔把谢廖沙叫到角落里,用一双悲伤的眼睛看着他说:“你听说了吗?马上要有一场大屠杀。”谢廖沙惊讶地抬起头说:“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件事。”孟德尔把手放在谢廖沙的肩膀上,用长辈的语气对他说:“大屠杀肯定会来的,这毫无疑问。犹太人又要遭难了。但是我想问问你,你是否会在这场灾难降临的时候帮帮这些同志?”
“我当然愿意,只要我能帮上忙。孟德尔,我需要做什么?”其他工人也都听到了他们的交谈。“你是个好孩子,谢廖沙。我们都信任你。毕竟你父亲跟我们一样,也是出来打工讨生活的。你现在回家去问问他,能不能让我们几个老头子和家里的女人去你家里避一避。我们这里的人应该不少,所以你再帮我打听打听,看看其他人家愿不愿意帮帮我们。这些土匪目前还不会威胁到俄国人。事不宜迟,快去吧,谢廖沙。”
“好的,孟德尔。我一定办到。我也会问问保尔和克利姆卡。我相信他们家肯定也能收留一些人。”
“等一下。”孟德尔急忙拦住谢廖沙,“保尔和克利姆卡是谁?你跟他们很熟悉吗?”谢廖沙自信地点点头:“那当然,我们都是铁哥们。保尔·柯察金的哥哥是个钳工。”“哦,是阿尔焦姆。”孟德尔放心地说,“我认识他,我们在一起干过活。没问题,你可以去柯察金家里问问。快走吧,谢廖沙。尽快给我们答复。”谢廖沙赶紧跑回去了。
在帕夫柳克和戈卢勃交战之后的第三天,一场针对犹太人的屠杀开始了。战败的帕夫柳克占领了附近的一个小镇。那晚在谢佩托夫卡的夜战让他们折损了二十几个人,而戈卢勃那边的损失也差不多。死者被匆匆运往墓地,并在当天直接下葬。没有举办葬礼,因为整件事没有什么可炫耀的。双方就像野狗一样互相撕咬,本就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帕利亚尼察本来打算把葬礼大操大办一番,并且宣布帕夫柳克是赤匪,但是以瓦西里神父为首的委员会表示反对。
这场战斗在戈卢勃的部队里引起了一些争议和抱怨,尤其是损失最严重的警卫连。为了消除这种不满的情绪,振奋士兵的精神,帕利亚尼察建议进行一次屠杀,让士兵们“转移注意力”。他认为士兵们都很不满意,如果不早点解决可能会出现骚乱,所以举行这样的“休闲活动”是非常有必要的。尽管上校不愿意在他和酒吧老板女儿结婚之前扰乱小镇的治安,但在帕利亚尼察的极力游说下,他最终还是妥协了。
不过,戈卢勃最近加入了社会革命党,因此再进行这样屠杀可能会影响他的形象。比如,他的对手可能会叫他大屠杀专家,并且在“大头目”面前告状。然而,戈卢勃并不是非常依赖“大头目”,因为部队的开销都靠他自己解决,而且“大头目”十分清楚他手底下的那群人都是什么货色。他自己就多次要求他们上交一部分财物给他的“政府”。至于大屠杀专家这个称号,戈卢勃也不遑多让,所以现在再多干一票也没什么。
这场屠杀开始于当天早晨,整座城市依然被包裹在晨雾之中。破败的街道就像潮湿的亚麻布条一样缠绕犹太人聚居的街区。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窗帘也全都拉上了。从表面上看,这里的人们似乎都沉浸在清晨的酣睡之中,但实际上,每个家庭都穿戴整齐,挤在一间屋子里,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灾难。只有小孩子还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来临,躺在母亲的怀里安然睡着。
警卫连队长萨洛梅加是个皮肤黝黑、脸上有道疤,看上去有点像吉普赛人的家伙。这天早上,他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叫醒了帕利亚尼察,因为这位戈卢勃的少尉被完全束缚在噩梦当中——一个面目狰狞、有些驼背的魔鬼扼住了他的喉咙。终于,头疼欲裂的他醒了过来,这才意识到是萨洛梅加把他叫醒的。“快起来,你这个酒鬼。”萨洛梅加摇着他的肩膀喊道,“该办正事了。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又过了一会儿,帕利亚尼察完全清醒了。他坐了起来,胃部的疼痛让他的表情有些扭曲。他吐了一口痰,茫然地盯着萨洛梅加问道:“什么正事?”“当然是我们经常干的正事啊!难道你都忘了吗?”帕利亚尼察这才想起来怎么回事。他现在的确什么都记不起来,因为昨天晚上,上校和他的未婚妻,还有其他几个干部一起去郊外的别墅狂欢去了,他们都喝得酩酊大醉。
戈卢勃想出来一个办法:他会在屠杀期间离开小镇。这样如果有人怪罪他,他就可以借口自己不在场,把责任甩给别人。而戈卢勃离开小镇之后,帕利亚尼察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是的,帕利亚尼察还真是擅长让士兵“转移注意力”。他往自己头上浇了一桶水,这样他就能很快清醒。随后,他跑到指挥部,发布了一连串的命令。警卫连全都上了马做好准备。为了避免出现其他情况,经验老道的帕利亚尼察在工人住宅区、火车站和犹太人社区之间设置了岗哨,并在列辛斯基的花园里架起一挺机关枪。如果工人们敢过来干涉,那就等着吃枪子儿吧。等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完成之后,帕利亚尼察和萨洛梅加一起上马。
“且慢!我差点忘了。”正要出发的时候,帕利亚尼察喊道,“准备两辆马车,我们得给戈卢勃备好一份新婚大礼。哈哈哈。第一批物资肯定要给司令官,不过第一个姑娘的话,哈哈哈,是属于他的副官,也就是我!明白吗?蠢货!”显然,后面这句话是针对萨洛梅加说的。萨洛梅加用黄色的眼睛瞪着他:“女人管够,大家都有份。”这群豺狼虎豹沿着公路出发了,带头的是帕利亚尼察和萨洛梅加。当他们来到一栋两层楼前面时,晨雾已经散去。这栋楼上有一块生锈的牌子,上面写着“福克斯服饰用品商店”。帕利亚尼察的细腿灰母马止不住地踩着脚下的鹅卵石。
“看来今天上帝让我们从这里开始。”帕利亚尼察下马的时候说道。“弟兄们,大家都下来吧。好戏开场了。”他对周围的人说道,“不过,有一点我们先说好,谁也不许把人家脑袋敲碎,想干这种事以后多得是机会。至于漂亮姑娘,如果你能把持住,就等到晚上再说吧。”其中一个人露着大牙抗议说:“长官,如果双方都把持不住该怎么办?”这句话把周围的人都逗笑了。帕利亚尼察赞赏地看着那个人说:“如果是你情我愿,那就另当别论了。”
帕利亚尼察走到商店紧闭的大门前,用力踢了一脚,但橡木做成的门板纹丝不动。感觉从这里进去不太容易,帕利亚尼察手握着军刀,绕到了二层楼的后门。萨洛梅加跟在他身后。屋里的人先是听到了大道上的马蹄声,当声音在商店门口停止之后,又听到了墙外有人走动的声音。他们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所有人全都一动不动。
这家店的老板福克斯是个有钱人。他昨天晚上就带着妻女离开了小镇,只留下女仆丽娃看家。丽娃今年十九岁,是个文静、胆小的姑娘。担心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害怕,老板告诉她可以让父母过来一起住。
丽娃本来不想答应,但狡猾的商人向她保证,大屠杀也许根本不会发生,而且匪徒能从穷人身上抢来什么?他还答应丽娃,等他回来之后送她布料做衣服。
现在,屋里的三个人在恐惧和颤抖中等待着。一开始,他们希望这些人只是骑马经过;后来他们希望这些人搞错了地方;再后来,他们希望这些人只是把马拴在这里。但是,他们所有的希望都被商店大门传来的一声闷响打破了。
满头白发的老头佩萨赫站在门边,他的蓝眼睛瞪得大大的,像个受惊的孩子。此刻的他正在虔诚地向耶和华低声祷告,祈求上帝能够保护这所房子免遭不幸。而站在他身边的老妇人甚至没有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耳中只有他喃喃的祈祷声。
丽娃跑到了最里面的房间,躲在橡木柜子后面。门上传来的撞击声让两个老人颤抖得更厉害了。“开门!”撞门的声音一次高过一次。外面的人正在愤怒地咒骂,里面的人早已因为惊恐而麻木。两个老人已经没有力气开门了。外面的人不停地用枪托砸着门,门闩逐渐开始松动,最后整扇门轰的一声被撞开。这群土匪瞬间冲进了屋内,冲向房间的每个角落,从住宅通到前面商店的小门一下就被砸开了。他们冲到店里,把正门也打开了。
抢劫开始了。
两辆马车很快便装满了布匹、靴子以及其他物品。萨洛梅加把这些东西送到戈卢勃的住所。等他回到这里的时候,他听到房间里传来一阵阵恐怖的尖叫声。帕利亚尼察让他的人去抢劫店铺,他自己则是来到了后面的屋子里。他用狡黠的绿眼睛盯着眼前的三人,然后对老两口说:“你们两个给我滚蛋!”
两个老人一动不动。帕利亚尼察上前一步,缓缓抽出了军刀。“妈妈!”女孩凄惨地叫喊着。这就是萨洛梅加回来时听到的尖叫。几个士兵听到叫喊声跑了进来。帕利亚尼察指着两个老人命令道:“给我拖出去。”士兵们把两个人拖走之后,帕利亚尼察对萨洛梅加说:“你去门外候着,我要跟这个姑娘好好聊聊。”
女孩依然在叫喊着求救。她的父亲佩萨赫冲到了门边,但萨洛梅加猛地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上。佩萨赫直接撞到了墙上,剧烈的疼痛让他喘不过气来。女孩的母亲托依芭失去了平时的安静和温和,像一头母狼似的扑向了萨洛梅加。“让我进去!你们在对我女儿做什么?”她紧紧地抓住萨洛梅加的上衣,想要进屋里救出自己的女儿。佩萨赫这时候也恢复过来一点,他马上来到妻子的旁边帮忙。“让我们进去!让我们进去!让我们救救我的女儿吧!”他们两个人用力把萨洛梅加推开。这激怒了萨洛梅加,他从腰间抽出手枪,用铁枪把狠狠地砸向老头的脑袋。老头径直倒了下去。
屋里的丽娃还在呼救。托依芭已经发了疯,士兵们把她拖到了路边,她哀号和求救的声音回荡在街上。房间里的喊叫停止了,帕利亚尼察从屋里走了出来。身后的萨洛梅加正要推门进去,帕利亚尼察头也不回地叫住了他:“不用进去了,她已经没气了。我刚才想用枕头堵住她的嘴,结果力气稍大了一些。”说完,他就跨过佩萨赫的尸体,踩到一片血污上。“这个头开得不好。”他一边念叨一边向外走。其他人也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在地面和楼梯上留下了一堆血脚印。
强盗们在小镇的各个地方进行劫掠,他们也会因为分赃不均而发生冲突,到处都有拳脚的搏斗,甚至还有人挥舞着军刀。他们来到了啤酒厂,把酒桶推到了大街上。随后,他们又开始闯入犹太人的家中。
没有人敢反抗。他们来到那些矮小的房子里,搜遍了每一个角落,随后满载而归。房间里只剩下破旧的衣服、被撕碎的枕头和床垫。第一天只有丽娃和她的父亲两个人死在他们手里,但到了晚上,真正的屠杀才刚刚开始。
到了傍晚,所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兽性大发的彼得留拉土匪静静等待黑暗的降临。夜色让他们摆脱了最后的束缚,成为肆意猎杀的野兽。即便是豺狼也更喜欢在黑暗中行动。
接下来的三天两夜成了很多人的梦魇。无数的生命葬送在这群禽兽的手里,无数的年轻人在这场屠戮中白了头,无数屈辱的泪水洒在地上。和那些死去的人相比,侥幸活下来的人们也很难称之为幸运。他们的灵魂永远荒芜,他们的人生永远充满羞耻和侮辱,他们将会永远沉浸在思念逝去亲人的痛苦之中。在狭窄的小巷里,一些年轻女孩的尸体蜷缩在地上。她们的手臂已经完全扭曲,很难想象她们在死前受到了怎样的折磨。
只有在小河边,当那群豺狼企图强暴铁匠纳乌姆的妻子萨拉的时候,才遇到了激烈的抵抗。铁匠是个二十四岁的壮汉,一身的肌肉就像钢铁一样,他拼了命也要保护自己的妻子。当双方在小屋里发生冲突的时候,两个彼得留拉走狗的脑袋像烂西瓜一样被砸烂。极度愤怒的铁匠为了保护自己和妻子的生命爆发出无穷的力量,强盗们只能退到河边,在外面向屋里开枪。铁匠也捡起枪和他们对射。自知不能活命,铁匠用最后一颗子弹打死了妻子,自己则端着刺刀冲向屋外。可他才刚走出房门,密集的子弹就穿透了他的身体。轰的一声,这个壮汉倒在了地上。
附近村庄的一些富农赶着车来到镇上,他们都有亲属在戈卢勃的部队里效力。这些人会挑选自己喜欢的物件装满马车,再由他们的亲属护送出城。每次装满车之后,他们都会匆匆离开,只为能再回来多走一两趟车。谢廖沙和他的父亲已经把一半印刷厂的工人藏在了阁楼和地窖里。这天,他穿过花园准备回家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穿着打补丁外套的人正在路上奔跑,一边跑一边使劲挥动着手臂。
那是个犹太人老头。他没戴帽子,气喘吁吁,脸色煞白,身后是一个骑着灰马的彼得留拉士兵。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骑兵向前倾斜身体,准备砍倒这个老头。而老头听到越来越近的马蹄声,转身举起双手,仿佛这样就能抵挡住对方的袭击。这时,谢廖沙跑了过来,挡在老头前面,大声喊道:“离他远点,你这狗畜生!”
骑兵没有收刀,而是顺势割掉了谢廖沙的一撮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