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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杀人直播

这栋写字楼已经建成好几年了,周围依旧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人气。原先开发商吹嘘的CBD繁华圈,并没有一点成形的迹象。不过林萌倒是很喜欢这种环境,如果信息咨询事务所开在太热闹的地方,未免会显得市井俗气,与出入其中的她显得格格不入。林萌将自行车停在写字楼前的阴影里,用U形锁锁住后轮,接着退后两步,上下左右打量一番。见车把的宝马标志上有个小泥点,便从口袋里掏出片湿巾,仔细擦拭干净。

这辆宝马自行车是表哥徐川的,据说是帮一个富婆找回走失的宠物狗后收到的谢礼。林萌早就盯上了这辆自行车,德国慕尼黑宝马原厂出产,全车身碳纤维打造,销售价在四万元人民币左右,全球只有八十多辆。她觉得这种毫无性价比可言的自行车,很符合她少女侦探的气质,于是就硬抢了过来。虽然她已经协助警方破获了八九件棘手的案子,却还是个十九岁的大一新生,不少人在与她初次见面时总会流露出那么一点点轻视的意思,所以她迫切需要件华而不实的道具来彰显自己的身份。至于表哥怎么出行,完全不是林萌需要考虑的问题,反正现在共享单车很方便嘛。

在太阳下站了这么一会儿,汗水就从额头上沁了出来,林萌快步走向写字楼。刚进大堂,中央空调的凉意就迎面扑来,让她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环顾四周,保安果然又歪在前台打瞌睡。她撇了下嘴,乘着电梯到了十三楼,随后沿着空荡荡的走廊向十三号房走去。

十三楼十三号,这个“十三”在西方是个很不吉利的数字。这几年国内也有些大楼,特意跳过了十三这个数字。但这栋写字楼的物业显然不在乎,他们标出了每个楼层号和每个房间号,不但有十三楼,还有十三号房。这么做的结果,就是让这栋写字楼低到可怜的出租率雪上加霜,十三楼十三号房从大楼建成起,就没有租出去过,直到表哥徐川把事务所安置到了这里。

而徐川之所以选择这个房间,并不是不信邪,而是因为不用交房租。早先他帮物业公司的老总捉了一次奸,让这个资本家成功踢开了妄图上位的侧室。这让当时还是高中生的林萌,深刻体会到了人世间的复杂。在她尚且淳朴的价值观里,出轨的资本家自然是坏人,出轨的侧室自然也是坏人,可帮助坏人对付坏人的表哥徐川,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那天她想了很久,最后决定放弃思考这个问题。表哥就是表哥,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终究还是表哥嘛。

但很多时候,林萌都为有这么一个表哥感到困扰。就算表哥是吴松警方的特别顾问,协助警方破获过不少案子,她也很难以他为荣。徐川身上那种待业青年的气质,让她根本不好意思带出去见人。尤其当你郑重其事向别人介绍他是位青年干探时,一转身却发现他正松松垮垮打着哈欠。林萌跟徐川讲过无数次,但这位警方特别顾问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完全不想提升仪表的品位。

经过步梯门的时候,林萌停住脚步,仔细看着门上玻璃中映出的侧影。一头柔顺的长发,完全没有化过妆的素颜,米色长风衣,淡灰色棉质衬衣,水蓝色窄版牛仔裤,还有一双白到晃眼的球鞋。这样青春阳光的装束,林萌并不怎么中意,她平时更喜欢穿深色系的衣服,看起来比较成熟干练。但是,既然是来找表哥徐川的,就照顾一下他的感受算了。

她摸出钥匙开了门,扫视一圈室内,却没有看到徐川。廉价复合木地板上堆满了书本和线缆,气泡水易拉罐和薯片包装袋丢得到处都是,沙发上堆满了换洗的衣服。一个赤膊的胖子正背对门口坐着,眼睛盯着用不锈钢条撑起来的八九块液晶显示屏,将横在大腿上的机械背光键盘敲得啪啪作响。

这个胖子绰号叫“熊猫”,是表哥徐川的死党,北京理工大学的肄业生,计算机高手。自从两年前因为感情问题躲进表哥的事务所后,就再也没有搬出去的迹象。

林萌快步走上前去,一脚踹在胖子肩头,把他踢了个狗啃泥。

胖子撅着屁股,扭过贴在地板上的脸,乐呵呵地傻笑道:“哟,萌萌酱来了?”

“熊!猫!”林萌大声骂道,“你这个死肥宅!我上周才把房间打扫干净!”

“都七天了?”熊猫爬起来,提了提短裤。他转过身,在沙发上翻捡几下,随便找了件印有AKB48应援图案的T恤套在身上。

“一点都不知道干净!”林萌狠狠瞪了他一眼,弯下腰捡拾地板上的书。书很多也很杂,小说、传记、宗教、漫画,什么类型都有,还有几本心理学方面的。

熊猫拉开墙角的冰箱,取出听气泡水,边瘫在沙发上边说:“这不能怪我啊,这房子是你表哥的,我是客人,哪有客人帮主人做家务的道理?”

“还客人,你都客人两年了,要不要脸?”林萌嘲讽道。

熊猫仰头喝下一大口气泡水,满意地打了个嗝。“我要是要脸,能在这儿住两年?这话你问得就有些见外了。”

林萌拾起一个无线鼠标,狠狠砸向熊猫。熊猫微微动了下肩膀,完美躲过。林萌懒得跟他纠缠,继续将散落在地上的书一本一本地拾起来,码好放在墙角,接着开始捋顺各种纠缠在一起的线缆。

转眼间,熊猫已经喝完了手里的气泡水,扬手将罐子丢向门后的垃圾桶。易拉罐在空中翻滚盘旋,将残存的粉红色液体甩得到处都是,最后准确地砸在垃圾桶边缘,弹起来跌落在地板上。林萌缓缓直起腰,面带微笑地看着熊猫。熊猫搔了搔头,故作镇定地站起身,拾起了易拉罐。

他没有立即将易拉罐丢进垃圾桶,而是握在手上,若有所思道:“此情此景,不禁让我想起一九九四年世界杯上,罗伯特·巴乔射失点球后,那个忧郁的蓝色背影……”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身子往前一冲,又一个狗啃泥滑倒在地板上,刚好把那些粉红色的污渍擦得干干净净。熊猫叹了口气:“人生啊,你永远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个先来。”

林萌缩回脚,道:“别贫了,我表哥呢?”

“今天是什么日子,侬还记得伐?”熊猫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又从冰箱里拎出了一听气泡水。

林萌歪着头,迷惑不解。

“一年前,最爱你表哥的那个女人去世了,他今天肯定要去拜祭的嘛。”熊猫道。

“呸!就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哪里会有女人爱上他?”

“对噢。是我说错了,应该说是他最爱的那个女人。”

“哼,他才不会爱上那个疯子,最多是有点愧疚罢了。”

“也不一定。毕竟张璇对你表哥来说,就是心中的白月光。”熊猫灌下一大口气泡水,“没见过他对女人这么上心。”

“你什么都不知道,”林萌鄙夷地瞟了熊猫一眼,“他的白月光叫陈雪心,才不是张璇那个变态杀人狂。”

“陈雪心?谁啊,怎么从来没听老徐提到过?”熊猫摸着后脑勺问。

“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也死了?那你表哥挺惨的。”

“对于男人来说,初恋是永远难以忘记的,尤其是死掉的初恋。陈雪心是初恋,张璇不是,所以张璇只能算我表哥的对手之一,才不是什么白月光。”林萌不以为然地说着,双手却停顿了一下。杂乱的线缆下躺着一枚掉了漆的U盘,好像是在碎尸重生案里,张璇给徐川传递消息用过的那枚。她有些不快,拾起来,远远扔向墙角那摞书里。

话虽那么说,林萌也很清楚,表哥徐川和张璇之间虽然互相为敌,但还是有种难以说清的暧昧。在两个人交手的碎尸重生案、启明集团案中,张璇所表现出的谋划缜密、冷静判断、操弄人心的能力,着实让林萌有些恐惧。虽然表哥联手徐佳,最终推断出案件的真相,但她也担心表哥再跟张璇纠缠下去,迟早会死在张璇手里。好在最后,在警方捉拿张璇的过程中,徐佳暗中利用徐川设局,使得这个疯狂的犯罪天才就此殒命。但这也使得徐佳与徐川的合作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至少在这一年里,徐川很少再帮徐佳查案,而是回归了老本行,在帮人寻找宠物等烦琐小事中消磨人生。林萌觉得这样也好,毕竟在她看来,徐佳只是在利用表哥破案而已。就从对张璇的处置上来看,徐佳骨子里也是一个冷酷的人,跟这样性情凉薄的女人在一起,表哥怕是随时会以冠冕堂皇的名义被牺牲掉,实在太危险了。

林萌整理完地板上的线缆,又将易拉罐和包装袋塞进垃圾桶,细细碎碎的杂物也都拢到了一起。她摸出片湿巾擦了擦手,才注意到熊猫又坐回那些显示器前。每个显示器上都呈现着不同的进程,有几块是密密麻麻的代码,剩下的是游戏、电影、新闻之类的。其中一块屏幕正在监控一条商业街道,一边是高高的围墙,另一边则是各种小店铺。街上并不怎么热闹,只有几个骑车路过的学生和徒步经过的行人。

“你在偷拍路过的学生妹?”林萌问道。

“哪有,我这是在回放昨天的直播。”熊猫辩解道,“这些小女孩又没萌萌酱好看,有什么偷拍的意义?”

“女人的价值又不是靠容貌决定的,长得好不好看有什么要紧?”林萌冷哼了一声。

“对嘛,萌萌酱说得有道理。”熊猫嘿嘿笑道,“我看这个可不是为了那些女高中生,只是因为事情很诡异。前段时间网上出来个预告,说什么钢铁之刃、洞穿邪恶。原本大家都以为是个无聊的恶作剧,结果昨天就出了这段直播视频,真有人被钢筋戳死了,跟预言一模一样。”

“又是些自媒体在故弄玄虚吧,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相信能预测未来?”林萌兴趣索然,“我表哥去了墓园多久,怎么还没回来?”

熊猫打了个哈哈:“是啊,看时间也该回来了,不会是又遇到什么案子了吧?”

“乌鸦嘴!就不会盼他点好的。”林萌走到墙边坐下,随手拾起一本书,翻开了第一页。她没有注意到,直播界面的左下角有个很小的用户名:Soulmate。

空旷的墓地里没有一棵树。走在笔直的甬道上,没多久徐川便出了一身汗。好在刚割过的草地在太阳的暴晒下,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味,稍稍缓解了他燥热的心情。徐川抬眼张望了一下,见离张璇的墓碑已经不远了,连忙加快了脚步。

到底应该以哪种心情面对张璇,徐川一直没有想清楚。尽管他在碎尸重生案中,与张璇面对面交过手,却也不敢说了解对方。这个当年只有十九岁的犯罪心理学天才,布下巧思奇想的杀局,将那些远比她强大的对手拉扯进陷阱之中,一个个开膛破肚。在大众看来,她无疑冷血、残酷,毫无人性。但徐川却也记得,在江旁的沙滩上,那个落寞悲伤的单薄身影。张璇确实是杀人凶手,而且所杀的人大多罪不至死,但她也没有杀过无辜的人,甚至对追查她的徐川和徐佳,都没有动过杀机。

张璇是复杂的,跟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有些相像。两人虽然称不上朋友,但也不能完全说成敌人。在张璇死后,警方考虑到社会影响,将其秘密埋葬在这家墓园。没有了那些所谓追随者的骚扰,对她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只是每年的忌日,便只会有徐川一个人来拜祭。不过按照张璇的性格,大概也不会在乎这些。

徐川抱着这样的想法,来到了张璇的墓碑前。出乎意料的是,那里已经摆放了一束白色菊花。花瓣有些蔫了,但没有完全枯萎,还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应该是今天才摆下的。徐川有些诧异地环顾四周,看到了不远处的徐佳。

一身裁剪合身的黑色小西装,既让身材的曲线显露出来,又不失端庄秀丽。徐佳脚上是双大红色的尖头高跟鞋,衬着修长笔直的腿形,散发出干练优雅的气质。她双手大拇指插在裤袋里,正微笑着走过来。

徐川面无表情地回过头,从手上的塑料袋里掏出几听啤酒,放在墓碑前。

“可惜了,如果她不是走错了路,以后肯定会是犯罪心理学方面的顶尖人才,说不定还能协助我们警方破案。虽然已经过去一年,但我还会时不时地想起她,所以偶尔会来拜祭一下。真巧,想不到今天在这里遇到了你。”

徐川又掏出几个橙子放在墓碑旁问道:“来了很久了?”

“没,最多比你早了十分钟。”徐佳眨了下眼,问道,“你怎么回事,又是啤酒,又是橙子,拜祭不应该送花的吗?”

“我欠她的。当年的碎尸重生案里,喝过她的啤酒,吃过她的橙子。”徐川道。

徐佳叹了口气,道:“其实她本性还是不坏的,就是被仇恨蒙蔽了人性。如果她没有陷得那么深,我倒是很想跟她交个朋友。”

“算了吧。”徐川的语气略微带点嘲讽,“别再演戏了行吗?等我很久了吧,有什么事直说。”

徐佳怔了一下,辩白道:“什么演戏啊。我真是来看她的,凑巧才撞到了你。”

“白色菊花是你放的吧?”

“对啊。”

“花瓣已经蔫掉了,花茎也发黑了,至少在空气中暴晒了两三个小时。你脸上的妆都有些花了,是热出汗了的缘故,不像只站了十分钟。你要真是来拜祭的,放下花就走了,何必在这里站上好几个小时?”徐川道,“还有,拜祭就拜祭吧,穿什么高跟鞋,化什么淡妆?你只在有重要事情要谈的时候,才会这么精心打扮。”

徐佳眨了眨眼:“这个嘛……其实呢……”

“你看,你又眨眼了。我以前不是告诉过你,一定要改掉说谎时喜欢眨眼的习惯吗?”徐川道,“这一年里,我推掉你不少案子。你觉得直接去事务所找我,肯定还会被拒绝,所以装成拜祭张璇的样子,想跟我取得情感上的共鸣,趁势邀请我查案?”

徐佳讪讪笑了几声:“好吧,既然被你看破了,那就不跟你绕圈子了,有个案子的确需要你的帮忙。”

“我很忙,没有空。”

“哈!你忙什么,整天都是寻找走失的猫狗、盯梢出轨的夫妻,最正经的也不过是调查信用背景。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把戏,这样下去有什么意思?”

“能养活自己就好,我对人生没有奢求。”徐川耸耸肩。

徐佳急道:“什么奢求不奢求的,你这么消磨下去,不是浪费了一身本事?你有没有想过考警察?你可是犯罪心理学大师王进的关门弟子,就算不符合报考条件,走特招也没什么问题。”

“算了吧。我还是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朝九晚五不适合我。”徐川蹲下身,用手指揩去墓碑上的灰尘。

徐佳跟着他一起蹲下去:“别呀,该不会由于张璇的事情,你就特别记恨我,不愿意跟我掺和在一起吧?”

徐川声音平淡:“当然不是,我是真不想再查什么案子了。”

“说得好听,你不帮我,却帮林萌破了好几次案,这怎么解释?”

“她是我表妹,你不是。”

“成,我说不过你。以前那些案子,你不帮忙就算了,反正我们也都给破了。但是这次的案子,非得你参与不行。”徐佳自顾自说了下去,“大概一个月前,有人快递给我一封预告信,说是在竹溪街道会有什么钢铁之刃、洞穿邪恶。昨天我和同事一起去了那里,结果就在我眼皮子底下,预告信里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有个路人被脚手架上滑下来的钢筋插死了,你说是不是很惊悚?”

“没兴趣。”徐川站起身,准备离开。

徐佳的语速很快地说:“那封预告信还被贴到了网上,路人死亡的全过程也在当天被一个叫作千视的APP直播了。从昨天到现在,浏览量已经突破了八百万,在很多网络平台上都成了热门话题。从直播的影像上来看,这件事情完全是一场意外,所以现在很多人都认为,能在一个月前准确描述这件事的人,一定能预测未来。当然,我们警方是不会相信这些的,可如果不尽快解开谜团,肯定会在社会上引起极大的恐慌……”

“已经说了,没兴趣。”徐川向墓园大门走去,“预测未来是唯心主义,根本不可能存在。你们应该找几个哲学家,普及下中学课本上的唯物主义常识。这案子,看不出来有什么需要我参与的必要。”

徐佳追了上去问:“那你觉得,为什么预告会应验?”

“要么是精心策划,要么是凑巧发生,没有别的解释。”

“你就不好奇,不想查清楚吗?”穿高跟鞋跑起来并不轻松,徐佳已经被徐川慢慢拉开了距离。

“我又不像汤川学教授那么闲,好奇心也换不来钞票。”

“Soulmate!”徐佳大声喊道。

徐川身形一顿,停住了脚步。

“发布预告、直播意外现场的人,用的名字都是Soulmate。”徐佳趁机快走几步,赶了上来。

“警方已经公布了张璇的死讯,这次又是假借张璇的名义?”徐川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不是,对方只是借用了Soulmate这个名字,并没有声称自己就是张璇。”徐佳道,“但对方会以Soulmate署名,绝对不是信手拈来,或许跟张璇有很大的关系。”

“从哪里看出来的?”

“直觉。”徐佳说得理直气壮。

徐川摇了摇头,又抬起了脚。

徐佳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急道:“这案子和Soulmate的风格很像,案情匪夷所思,手段干脆利落,凶手大概率是Soulmate的模仿犯,犯罪水平可能近似于张璇。虽然都说是我们搭档,击败了张璇,但破案一直是你在主导。你介入这个案子越早,查出真相也就越早……”

徐川打断了她的话:“警方认为应验预告的不是场意外,而是场谋杀?”

“不。有人认为是意外,但我认为是谋杀。”

“有证据?”

“有。作为凶器的钢筋顶端被打磨得很锋利,绝对是事先准备好的。”

“如果怀疑是杀人案,依照调取监控、现场鉴定这套技术手段走下去不就行了吗,为什么非要找上我?是有什么绕不过去的问题吗?”

“我们弄不清楚,凶手是怎么直播杀人过程的。”徐佳的表情有些迷惑,“案子是我和同事眼睁睁看着发生的,和其他同事联系了之后,他们就带着鉴证科的人赶过来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全过程都被网上直播了,但让我们困扰的是,现场根本找不到录像并上传网络的设备。”

徐川的眉头皱了起来,虽然他对如今的高科技电子产品并不怎么熟悉,但网络犯罪调查科里有的是技术精英,如果连他们都找不到的话,那就不是技术上的问题,而是一种犯罪诡计了。

徐佳道:“我知道,你和张璇的关系很微妙,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相互认同。凶手借用了Soulmate这个名字,哗众取宠地行凶杀人,让张璇背上污名,你觉得合适吗?她已经死了,唯一能替她主持公道的,除了你还有谁?”

徐川没有说话。

徐佳遥望着张璇的墓碑:“你就不想做点什么吗,就算是为了让死者安息?”

徐川的目光越过徐佳,越过墓碑,消失在墓园的深处。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凉风习习的黄昏,与一个身材单薄的少女同坐在江边,听着风声,喝着啤酒,彼此沉默。那个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彼此命运将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纠缠,不久之后又会以什么样的结局收场。

对未来一无所知,有时也是种幸福。

良久,徐川收回了目光,问道:“直播视频在哪儿?”

凌晨三点多,徐川信息咨询事务所。

面前的几块屏幕分别以不同速率播放着视频,画面闪烁不停,将亮光映射在徐川脸上,斑驳迷离。他仰靠在沙发上,只觉得双眼发涩,太阳穴附近的血管隐隐跳动,头皮不住发紧刺痛。身体是真的不行了,高中那段时间在网吧泡个通宵都没什么问题,现在天还没亮,就已经垮了。

熊猫正在后面的沙发上睡觉,呼噜打得非常有节奏。这家伙把直播视频调成不同速率,还解析成一帧一帧的图片播放,看了几遍之后并没有找到什么问题。徐川不甘心,索性自己坐到电脑前,一遍遍看了起来。

直播视频并不长,开头的十几秒里,还能看到徐佳和一个马尾女警走过去。随后是一家店铺的老板娘走到街边,端着水盆随手往街道上泼水,路过的骑车女学生匆忙拐弯躲避,将对面的路人撞到墙边的脚手架上。脚手架被撞得摇晃几下,几根钢筋滑落下来,刺穿了那个路人的身体。

视频已经在网上流传了将近三天,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流言,警方至今还没有发布官方消息。因为之前收到了预告信的缘故,他们产生了分歧,在为到底是意外还是谋杀而争论不休。虽然在事件发生后,警方立刻提审了老板娘和骑车女学生,并进行了初步调查,但结果让所有人都深感意外。老板娘、骑车女学生和死去的路人,三人互不认识,没有交际往来,没有矛盾冲突,甚至连老板娘什么时候泼水、高中女生什么时候骑车路过,都是非常偶然的事。

徐川拿起旁边的案卷,又粗略翻看一遍。店铺老板娘叫刘静,三十九岁,高中肄业,籍贯安徽淮南。十七岁来吴松市打工,二十四岁结识现任丈夫,三十一岁在这条街道上开了家小饭馆。曾有一子,初中时发生意外事故死亡,此后她未再生育。社会人际关系简单,没有前科。

骑车学生叫程露,女,十九岁,高三在读学生,籍贯吴松市。父母均是吴松本地人,一家三口在附近居住了二十二年,邻里关系和睦,是很常见的三口之家。

死于意外的路人叫陈山宇,男,三十三岁,籍贯吴松市。高中文凭,半年前从一家小公司离职,直到现在都是无业状态。

三个人不只是社会关系上没有交集,身份、行业、年龄差别也很大,如果说是谋杀的话,饭店老板娘和女高中生作为同伙,去杀一个和她们毫无交集的中年人,怎么说都很荒谬。而且从直播视频上看,所有人的反应都很正常,尤其是老板娘和女高中生,看不出提前准备、相互配合的眼神和动作。一些警察认定这是意外事故,但以徐佳为首的另一部分人则坚信这是一场谋杀,除了被打磨得很锋利的钢筋头之外,最重要的是他们不相信有人可以准确预测未来。

持两种观点的人争论了很久,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好回到目前最头疼的问题上,直播视频是如何上传到网络的。当时徐佳迅速控制了现场,并通知了她所在的网络犯罪调查科。附近派出所的民警先行赶到,负责维持周围秩序。接着是网络犯罪调查科和刑警总队的同事对饭店老板娘刘静、高中生程露和围观群众进行简单的问询。最后到的是鉴证科,忙活了一阵子后,确定了死亡时间、死因,却没有发现任何直播设备。

不仅如此,凭借问询笔录中的证言和直播视频,警方找到了所有当时在附近持手机拍摄的人,然而他们的录像时间都晚于视频直播时间。也就是说,现场有个人未卜先知,在老板娘出门泼水之前,就对准这条街道开始直播。而这个人和他直播的设备,没有被任何人目击到。

这个谜团解不开,警方根本无法辟谣,更不用说给案子定性了。

徐川揉着发涨的太阳穴,拉开冰箱门,拎出一听气泡水走到窗前。天空还是灰蒙蒙的,只在远方露出一些淡淡的红色,预示着太阳快要升起了。他摇了摇头,只有日出这种符合客观规律的事情,人类才有能力去进行预告。直播视频中如此巧合的致死事件,怎么可能在一个月前就被人预言?

徐川扯开拉环,喝了一大口,甘甜冰冷的味道将纷乱的思绪压了下去。电脑屏幕上的画面还在变幻,行人一次又一次被钢筋刺穿。视频的像素并不是很高,还灰蒙蒙的,可能是用手机拍的。而且画面显得很死板,没有移动过视角,从头到尾都是同一个机位。从直播角度来看,就好像直播者站在离现场不远处的墙边,拍摄下了事件发生的全过程。

没有人看到拍摄者,那么就代表没有人在拍摄。话很拗口,但徐川在看过几次视频后,就明白了这个结论的意义所在。所谓现场直播,很可能是通过远程手段来操控放置在现场的手机进行的。但是这样假设的话,又面临着一个问题:将手机孤零零地放在大街上,没准儿直播开始前,就有人把手机拿走了。况且,警方按照视频的角度和距离进行了定位,并没有发现手机或者其他拍摄器材。

视频从开始拍摄到行人死亡结束,一共三分四十一秒。在视频的结尾,还能看到行人被钢筋刺穿后,徐佳和另一个女警冲上前去。其他人则是远远地围观,大多数人脸上还浮现着看热闹的兴奋表情,随后信号中断,画面一片黑暗。现场虽然有些混乱,但有两名警察在场、众多路人围观之下,是不可能有人上前取走直播设备的。

徐川扭动了下酸涩的脖子,习惯性往屏幕下一抓,却抓了个空,这才注意到原先放在那里的东西不见了。他有些困惑地往前倾斜身子,看是不是落在了附近什么地方,却没有找到。

一阵焦躁浮上心头,徐川转身踢了熊猫一脚,看到胖子没什么反应,又加重力道踢了一脚。熊猫发出个意义不明的音节,嘟嘟囔囔地抱怨道:“你搞什么呢?”

“我U盘呢?”

“什么?”

“U盘!”

“哦,你经常在手里把玩的那个吗?你找找地上,前几天我拉线的时候,不小心把那个木盒弄翻了,应该掉到地上了。”熊猫双手抱头,准备继续睡。

“地上被整理过了,你弄的?”

“怎么可能?是萌萌酱!”熊猫用手堵住耳朵,“从现在开始,咱俩谁再说话谁是狗!”

徐川在房内转了一圈,将码放好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出了一身汗也没有找到。他摸出手机,点开联系人,滑到林萌的名字那里,却犹豫了一下没有拨出去。他继续往下滑,停在那个熟悉的名字上。

自上一次从山城回来之后,这个号码就再也没有拨通过。熊猫当时说,张璇很可能为了躲避警方追踪,将电话卡销毁了。但徐川却一直没有删掉这个号码,哪怕在出席张璇的葬礼之后还依旧保留着。在他潜意识里,只要留着这个号码,张璇就没有死去。

他放下手机,目光无意间扫到墙角,看到两摞书中间的缝隙里,露出一小块熟悉的颜色。他快步走上去,是那个U盘没错。表面的蓝漆已经褪掉了一些,由于经常把玩的缘故,露出白色的PVC材质。他伸出手指,将U盘拈了出来,熟练地在指间翻转。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起身将屏幕关掉,后退几步,疲倦地歪倒在沙发上。

透过窗帘的缝隙,徐川看到外面的天空已经蒙蒙亮了,呈现出一片惨白。他摇了摇头,闭上眼睛,渐渐堕入梦境之中。

当他再度醒来,已经到了下午。

窗帘不知道被谁拉开了,阳光迎面洒进屋子,将窗边的人映出了虚幻的剪影。徐川坐在沙发边恍惚了好一阵子,才看清是徐佳正捧着一本书在读。那是他在一个被杀的瘾君子家中带回来的《枪炮、病菌与钢铁》,只读了三十多页就丢在了墙角。

“看得进去?”徐川光脚踩在木地板上,暖暖的触感似乎让困意又卷土重来。

“蛮枯燥的,读到二三十页就不行了。”徐佳把书放到窗台上,“只不过是为了等你起来,消磨下时间罢了。”

徐川拐进狭小的洗手间,抓起一块透明皂在脸上抹了起来。充满香精味道的泡沫覆盖了整张脸,又很快一一破裂。他掬了几捧水将滑腻的感觉抹去,拿起了牙刷。

徐佳靠在门边问道:“熬了个通宵?”

徐川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我来的时候,刚好碰到熊猫挎着那台尼康单反相机出门了,大概又是去拍妹子了。你们合住多长时间了,他为什么一直不肯搬出去?”

徐川仍旧敷衍了一声。

“视频看了两天,弄清楚凶手的直播方法了吗?”徐佳切入了正题。

“还没有,我又不是神仙,你们警方搞不定的事,我解决起来也没那么轻松。”徐川吐掉嘴里的泡沫,“不过从预告信上,倒是能看出点直播者的心理特征。”

“说来听听。”

“‘九月十日,竹溪街道,钢铁之刃,洞穿邪恶’。直播者的措辞虽然简洁,充满了中二气息,却将时间、地点、凶器、动机都点了出来。钢铁之刃就是钢筋,洞穿邪恶这句应该是在暗示,被钢筋插死的路人陈山宇是个有罪之人。”徐川问道,“这个人你们后来有深入调查吗?”

“查了,没什么特别的。能称得上邪恶的事,不过是借了很多网贷,欠了不少钱没还。但因为借贷不还,就被视为有罪之人被钢筋插死,怎么说都太牵强了。”徐佳道,“还有一点也比较奇怪。泼水的老板娘和骑车的女高中生,虽然看起来没有杀死陈山宇的意图,但确实是她们的行为导致了陈山宇的死亡。根据我的经验,死者家属一般会对这两个人纠缠不休,但陈山宇的父母却没有这个意思。”

“不去讹人才算合情合理吧,有什么奇怪的?”

“不是,我们前去调查的同事,听到陈山宇的母亲小声说了一个词:报应。”

“报应?也就是说,陈山宇的父母认同那封预告信,觉得自己儿子邪恶、该死,所以才没去讹人?他们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问了,他们没说。同事讲,陈山宇的父母跟儿子关系很一般,好像很久之前就有矛盾。这倒也省了我们很多事,不必分心去调解纠纷,可以更多地把精力放在追查案子上。”徐佳道。

徐川把头探到水龙头下,让凉水漫过头皮,一下子精神起来。

徐佳敲了敲洗手间的门说:“还有预告信,就是送到我办公桌上那封,凶手没有用影像和音频预告,可能是怕留下可被追查的线索。毕竟以我们警方现在的技术,就算用了变声器或者打了马赛克,也可以解析出来。预告信上的字块颜色发黄,是从各种旧报纸上剪下来的。好些年前,打印机和电脑都没普及的时候,有些绑架犯喜欢用这种方式写勒索信,避免警方通过笔迹来追查线索。”

“不完全对。”徐川用毛巾擦掉头上的水珠,手指胡乱梳了下头发,“如果仅仅是为了减少线索,直接打印预告信就可以了,犯不着用报纸杂志的字块,而且还是旧报纸的。直播者这么做,应该有想额外传递的信息。”

“什么信息?”

“我还没想到。”

“直播者的心理特征呢,你刚才不是说可以看出来一点?”

徐川终于从洗手间出来了。“按照目前这点线索,只能简单做个犯罪心理画像。这人年龄在二十岁到四十五岁之间,心思缜密,处事干练,研究过心理学,精通电脑和网络技术,有较高的教育水平,自我意识过盛,注重仪式感,或许还有一点强迫症。”

“这有什么用?”徐佳不满道,“吴松市常住人口上千万,符合这个画像的人太多了,根本没办法筛查。”

“那我们等会儿去现场,看看能不能再发现点什么线索。”

“还等会儿?现在就走。”

“我还没吃早饭呢。”

“吃什么早饭,现在都快下午三点了。这样吧,现场附近有好多小饭馆,到了再吃饭。”徐佳催促道。

徐佳平时的那辆旧桑塔纳警车,被同事开着出了外勤,两人只好先骑共享单车转公交再转地铁后步行,等到现场的时候已经六点多了。反正饿过了头,徐川便直接走向发生意外的脚手架。现在太阳西斜,天气不算热了,光线还可以,正是勘查现场的好时候。

“你怀疑这是谋杀,除了钢筋头有打磨过的痕迹,还发现其他线索了没有?”徐川边走边问。

“当然有了,不过不多,”徐佳有些挑衅的意思,“你再给看看,能不能发现些新东西?”

徐川绕过地上的白色痕迹固定线,来到脚手架前,微微皱起眉头。这种户外作业的移动脚手架是不锈钢管材质的,本身结构并不是非常稳定,高度一般不超过两米,而眼前这个却足足有五米多高,快有两层楼的高度了。四天前,就是这个脚手架最上层放置的几根钢筋滑落下来,戳穿了路人陈山宇的胸腹。从这个高度落下的钢筋,再加上顶端被打磨得非常锋利,刺穿人的身体轻而易举。看起来这的确是场意外,但问题是,这么高的脚手架为何会放在路边,钢筋的顶端又为何被打磨得这么锋利?

徐川伸出手指,在脚手架上揩了一下,发现上面布满了灰尘,看起来很久没有人打理过。他轻轻踢了下,脚手架发出一阵哗啦声响,摇晃了好几下就站住了,竟然没有散架。不锈钢管衔接处的螺丝有些松动了,有些比较紧,但都没有锈迹。他索性抓着横栏,向上爬了几步,看到最上面的作业层有几道淡淡的印痕。印痕微微向下凹陷,而且表面倾斜光滑,那不是钢筋放久后的锈迹,更像是用砂轮打出来的。

徐川小心地下来,问道:“刺穿路人的钢筋是什么样子的?”

“很光滑,没有螺纹。”徐佳道,“平常的建筑钢筋都有螺纹,是为了跟混凝土有更好的咬合。没有螺纹的话,摩擦力会变小,放在脚手架上很容易滑动。而且不止一个目击者表示,案发前脚手架上并没有钢筋。”

“晃动的脚手架,打磨过的凹陷,没有螺纹的钢筋……”徐川喃喃道。

“还有那个刚好泼水的女人、骑自行车路过的女学生,这些没办法全都用巧合来解释。”

徐川的目光在街道上巡弋了几次。这条街道并不宽,有些店铺还在街边码放了商品杂物,占据了一部分路面。路面状况也不是很好,大大小小的凹坑遍布,尤其是脚手架附近,更是有个直径足足超过三十厘米的凹坑。水泼出来的时候,自行车为了躲避脏水和凹坑,只能往脚手架这边斜,势必会撞上行人。但换个角度去想,脚手架、凹坑如此之近,过往行人和车子很不方便,却一直没人去挪动脚手架或者填平凹坑,这有点说不过去。

“单独出现的巧合,不过是偶然发生的小概率事件。”徐佳道,“但太多的巧合一起出现……”

“则必定是处心积虑的谋划。”徐川接过了话,“看了一遍现场之后,再说意外就太牵强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即便确定了谋杀,凶案到底是如何直播的呢?”徐佳叹了口气道,“不弄清这个,还是没办法召开新闻发布会。”

“我看过你们的报告,说是没有发现直播器材?”徐川问道。

“是的,鉴证科根据视频的角度和距离,推断出了机位所在,却没有发现手机。开始的时候,他们以为自己算错了,但反复推演了几遍之后,结果还是这样。”徐佳抿紧嘴唇,“有些人怀疑是在陈山宇死后,我和陈诺维持现场时,有人偷偷拿走了直播设备。”

“这种说法,你服气吗?”徐川道。

“我又不瞎,绝对不会犯那种低级错误。”徐佳愤愤道,“而且,意外发生之后,这里围观的人非常多,凶手设下了这么精妙的杀人陷阱,却还冒着被当场抓到的风险回来拿手机,这不是前后矛盾吗?”

徐川笑笑,没有说话。

徐佳道:“算了,不说这些了。你不是早上都没吃饭吗,先吃饭吧,我请客。”

随后,徐佳拐进了路边一家小饭馆,空调凉气迅速驱散了身上的闷热感,让人的精神为之一振,食欲也跟着蠢蠢欲动。徐川挑了个角落坐下,点了份炒面,要了瓶气泡水,闷头吃了起来。他一碗炒面吃完,徐佳还在小心翼翼地咬着馄饨,才吃了不过两三个。徐川抽出桌上的餐巾纸,揩去嘴边油渍,观察着店内。这是那种很常见的小店,放了五六张长桌。现在正是饭点儿,生意却不怎么好,除了他和徐佳之外,只有一个看起来有些奇怪的女客人。说奇怪,是因为她穿了身很上档次的灰色小西装,妆容也很素雅。这种打扮应该坐在西餐厅里,而不是在这种小饭店。不过现在经济形势不太好,很多白领虽然衣着光鲜,但生活质量都下降了不少,可能以后这种景象看多了也就不奇怪了。徐川转过视线,看到唯一的服务员正靠在门口,摆弄着手机。说是服务员,应该还不到二十岁的样子,小伙子穿了件挂满小玩意儿的皮夹克,牛仔裤上满是破洞,一双球鞋五颜六色。

徐川站起了身,走近服务员道:“麻烦再来一份炒面。”

服务员冲后厨喊了声“加份炒面”,接着对徐川得意地说:“怎么样,我家炒面好吃吧?”

“圆面条、粗肉丝、鸡毛菜,味道真是不错,这么正宗的吴松炒面现在可真不好吃到了。”

服务员竖起了大拇指说:“我爹,东北人,在吴松混了四十多年,就凭这学来的手艺,很多人都以为他是个老吴松。我们生意好得很,往常这时候来都是爆满,连位子都不见得有。”

“怎么今天人这么少?”

“嗐,前几天门口死了个人,都嫌晦气呗。要我说,因为这个不来吃饭,真是脑子有毛病。”服务员抱怨道。

徐川装作好奇地问:“我也听说了,好像这人死得挺蹊跷,你们这边就没有什么议论吗?”

“怎么没有议论!好多人都说那人注定死在这里。那天啊,隔壁刘阿姨不晓得犯了什么神经,忽然要擦洗抽油烟机。擦就擦呗,擦完脏水往外一泼,刚好有个骑车的女学生路过。小孩子嘛,车子骑得飞快,一看有人泼水,停不下来了,只能往旁边躲。结果迎头撞到那个倒霉鬼,那倒霉鬼又撞到脚手架,被滑下来的钢筋插死了。你说这得有多巧,不就是该他死吗?”小伙子压低了声音,“还有啊,听说早些时候,就有人预告过这人会死,真是太邪气了。”

“应该是巧合吧。”徐川岔开话题,“我看这街上也没在施工,怎么墙边会放着脚手架?”

“好像是去年哪家店搞完装修,扔在那里的,风吹日晒的也没人管。”听到后厨喊声,小伙子进去端出来一份炒面,搁在徐川面前,“我说,你是做公众号的吧?”

徐川微微笑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人死得这么离奇,好多网络主播和公众号之类的都跑来凑热闹,网上都快吵翻天了。你要是主播,就会一直拿着手机录,只有做公众号的才会一直问。”小伙子朝远处的徐佳瞟了眼,“其实有这条件,不如让她做主播啊。这年头,只要长得好看,就算在屏幕前发呆都能有很多粉丝。”

“说得也是,我回头劝劝她。”徐川把话题又拉了回来,“发生意外的前几天,附近有没有出现什么奇怪的人,比如拿着手机在周围拍来拍去的那种?”

“没,我们这儿又不算正经的商业区,能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可拍。”服务员道。

“我看隔壁,就是你说的刘阿姨那家店关着门,她怎么了?”

“还能怎么样?当时她都快被吓死了,还被警察盘问了一通,这几天就没见开门。”

“怎么,心里觉得很愧疚?”徐川问道。

“哪有,人又不是她杀的,意外嘛,愧疚个啥。她是怕死人的那家来讹钱,先躲两天再说。”

“那有人来找她麻烦吗?”

“没有。这都好几天了,一直没人上门,应该也是明白点事理吧。”服务员突然想起了什么,“说起来奇怪,撞到人的那个女高中生,以前每天骑车路过这儿,总会在外面停一小会儿,照照镜子再走。但自从这事儿以后,她虽然还从这条街过,却也没再停下来。”

徐川眉头一紧:“照镜子?你是说墙上有面镜子?”

“不是墙上有镜子,是墙边放了一面落地镜来着。”服务员往外探了下头,“欸,怎么没了?我说那个女高中生怎么不停下来了。”

“为什么会放了面落地镜在墙边?”徐川追问道。

“这个说来话长了。”服务员挠头道,“咱们街对面不就是所高中嘛,那面镜子是个毕业班送给班主任的,一直摆在校园里,但是没过多久班主任又因为体罚学生被处分了。学校觉得不合适,就把镜子挪到了外面,说是等风头过了再搬回去。结果一直丢在这里,没人记得这茬了。”

毕业生送给老师的镜子,一般一米多宽,两米多高,带有边框和镜脚,会在镜面标上赠送人的落款。这种镜子叫作仪容镜,有鼓励新生、感谢老师的寓意。这几年虽然送镜子的少了,倒也不算稀奇,但恰巧放在了那里,仅仅是巧合吗?

“镜子什么时候不见的,是在案发之前还是之后?”

“这我倒没有注意,”服务员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是我想多了吧,毕竟是她害死了人,有点害怕也说不定。”

“她停下来的时候,是背对着你还是面对着你?”

“背对着的。说实话她人虽然漂亮,但很冷淡。我以前跟她打过招呼来着,理都不理我。嘿嘿,现在的小姑娘都不怎么懂礼貌。”

“背对着你的话,那就是走过了你家店,快到刘阿姨家的店面了?”徐川道。

“差不多吧,她停车的地方,再往前走一点就看不到了。”

“那个女高中生有多高?”

“大概一米六多?”服务员并不是很确定。

“她一般停下来多长时间?”

“也不长,就二三十秒吧。”服务员好奇道,“为什么打听得这么详细?”

“写公众号嘛,肯定需要一些别人不知道的细节,”徐川敷衍道,“能帮我打包一下这份炒面吗,我要带回去当夜宵。”

看到服务员向柜台走去,徐佳凑了上来问:“你怎么总能问出些新的东西?”

“面对警方的询问,很多人都会下意识地隐藏一些对自己不利的信息。如果这个小哥说了女高中生的事,肯定会被你们翻来覆去地追问,他不想惹上这种麻烦。”徐川道,“帮熊猫拿好炒面,我出去看看。”

不等徐佳同意,他就起身走出了店外。天色已经黑了,气温也降下去不少,偶尔还有微风吹过。街道上的行人很少,路灯漾出昏黄的光,让周围的一切显得影影绰绰。面对着店铺橱窗,徐川来回挪动脚步,终于在一个位置停了下来。从这里透过炒面店的窗户,刚好能看到正在柜台前结账的徐佳,再朝旁边跨出一步,便被墙壁挡住了视线。那个女高中生,应该每天就停在这个位置。徐川用脚在地上画出个十字,看到身侧不过三四步的地方,就是白色的现场痕迹固定线,女高中生应该就是在附近撞到路人陈山宇的。

徐川顺着围墙走了十几步,发现墙上有个一人高长方形的淡淡印迹,与周围稍微有些色差,应该是长时间被遮挡的缘故。他心念一动,又画出个十字,一步步走回刚才那个十字处。一共十五步,这个距离的话,虽然能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但会不会太小了?他若有所思地踱着步,又走到长方形印迹前,蹲下身仔细看着地面。

徐佳走了出来,问道:“你在那里干什么?”

“找机位。”

“鉴证科分析过了,机位离那里还有段距离。”

路面上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凹坑和狭长的裂纹,就算离杀人直播已经过去了三四天,就算是环卫工人一直在打扫,大的碎片可能会被清扫掉,但凹坑和裂纹里一定会残存细小的碎片。徐川打开手机的照明功能,路面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芒,都是镜子的碎屑。

“鉴证科找直播器材的时候,留意到放在这里的仪容镜吗?”徐川问道。

“刚才不是说了吗,这里离他们计算出来的机位还有段距离。”徐佳意识到了什么,“你觉得机位在这里?”

徐川点了点头。

“他们搬动镜子,发现后面什么也没有,就又放了回去。”

“那面仪容镜很可能是个双层镜子,直播杀人视频的手机,就放在仪容镜的夹层之中。”

徐佳愣了下说道:“你这算什么推理,一点证据也没有,未免太天马行空了。”

“跟你们警方注重逻辑关联、证据支持不一样,我比较倾向于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查案方式。”徐川道,“很多时候,对于一个谜题可以推导出很多想法,逐一跟现场发现相印证之后,就能筛选出那个最接近真相的。”

“然后再根据这个最接近真相的想法,去寻求证据支持?”徐佳不以为然道,“很多冤案都是这么形成的,我们早就不允许这么干了。”

“跟你们不同,我破案的压力很小,受到的外界干扰不多,拥有反复试错的优势。在重视逻辑和证据的自洽基础上,这是最简单快捷的方法。”徐川不想在这个话题上争辩下去,“先按照我的思路走下去……”

徐佳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好,手机放在仪容镜的夹层里,那就只能朝垂直于镜子的方向拍摄。但是仪容镜和发生命案的地方,是有很大角度的。”

“有很多种方式可以将手机机身倾斜后固定,最简单的就是双面胶,这样就可以拍摄到发生命案的地方。”

“就算角度问题解决了,手机放在镜子后面,怎么能拍到外面?”

“单向透视镜。从外面看是镜子,从内侧看是玻璃的那种。警方的不少审讯室都安装着这种单向镜,你没联想到吗?”徐川道,“你在看视频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画面灰蒙蒙的?什么样的直播设备,成像质量会这么模糊?”

“手机啊。鉴证科分析过了,能录制视频并且实时上传的直播设备,在这种场合下只有手机最为便利。视频画面不清晰,可能是摄像头像素不高所致。”

“都什么年代了,就算是几百块钱的手机,摄像头也不至于那么不堪。”徐川道,“再说,既然选择了直播意外这种犯罪方式,为什么不选择好一点的手机?”

徐佳皱起了眉,鉴证科的说法确实有点不妥。

“有没有试过拍镜子里的自己?如果镜子表层不干净的话,成像质量也不会很清晰。如果直播手机是透过单向镜拍摄,而单向镜因为在户外放置的时间过久,蒙了一层细小灰尘的话,就会影响手机的摄像效果。”徐川道,“这是第一个逻辑自洽点。”

徐佳勉强同意:“好吧,你这个说法更合理一些。但就算手机是在仪容镜的夹层中,这个机位也跟我们推算出来的不一样。”

“所谓机位,是你们根据视频的角度和距离推算出来的。但在你们推算出来的地方,并没有找到手机,也没有发现手机存在的痕迹,对吧?”

“你要说什么?别卖关子。”

“如果你能接受手机是通过单向透视镜拍摄的话,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徐川道。

“迎刃而解什么呀,你……”徐佳停住了埋怨,沉默了数秒,“玻璃的折射率!”

“不错,玻璃的折射率。在单向镜后面的手机,直播视频时光线透过镜面发生了折射,使得视频里的一切都发生了位移,导致推算出的机位比真实机位更近一些。”徐川道,“这是第二个逻辑自洽点。”

徐佳不由得点了点头。

“接下来是第三个逻辑自洽点。警方勘查了现场之后,由于是步行街的缘故,无法封锁隔离,所以也就撤走了人手。结果当晚有人打破了这面仪容镜,取走了其中的手机,地上那些镜子碎屑可以作为证明,这也是那个女高中生第二天没有再停下的原因。”

“好……吧,”徐佳勉强同意,问道,“那被打破的仪容镜呢?扛着走出这条街的话,万一碰到人,也显得很奇怪。”

“不用扛。”徐川下巴朝前面扬了一下,那里停着辆环卫车,“破窗理论听说过吧,仪容镜没碎之前,在环卫工眼中不算垃圾。一旦被打破,玻璃碎片撒了一地的话,环卫工就会在凌晨清扫街道时,全部装车带走。这是第四个逻辑自洽点。想要验证这一点也很容易,跟环卫部门联系下就好。”

“虽然这四个逻辑自洽点难得相互吻合,几乎说服了我,但你这只能算推理,接下来要根据你说的这个方向,进一步调查验证。”徐佳的态度很谨慎,“我还是觉得你的推理方法有些不可靠,好像仅凭一点蛛丝马迹,就能在重重迷雾中一把揪出真相。”

“我这种查案方式,如果具备了很强的想象力和跳跃性思维,可能会比警方更快发现真相。但如果自身能力欠缺,就可能会一直犯错,直至走进死胡同。”徐川摇了摇头,“而且我探查出来的真相,由于缺少相关的证人证据,缺少合法的取证手段,很难将罪犯绳之以法。这种个人风格太强、风险性太大的方式,对于警方来说只能是一种辅助,没有推广的价值和意义。”

“哟,跟以前不一样了,”徐佳有些意外,“现在懂得客观看问题了?”

“也许是年纪大了,对这个世界和自己都越来越宽容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徐佳摆了下手,“这几天网络上的谣言越来越嚣张,很多人都说是灵异事件。今天我们发现的这些线索,如果能够找到证据印证,就能把案子定性为谋杀了。打破仪容镜的人很可能就是凶手,接着只要查到他的身份,这案子可能就结了。”

“不会是凶手取走的,他做事不会如此草率。”徐川道,“直播者在发布预告信和直播杀人现场时,心思缜密,布局周严,绝不会亲自出面拿走手机。”

“也就是说,拿走手机的是凶手的同伙?”

“还不能断定。直播者表现出来的智商和情商都很高,而且对细节的掌握到了严苛的程度,这种类型的犯罪者和别人协同作案的概率不高。”徐川顿了一下,“取走手机的人很可能只是被凶手利用了,不会知道太多跟案子有关的事情。”

“不管有没有希望,都只能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了。”徐佳道,“希望一切顺利。”

徐川脸上的表情捉摸不透,他抬起头向远处看去,一盏盏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形成一条光带延伸向远方。在光带的尽头,是一片幽深寂静的黑暗。

第二天在事务所里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只有徐川一个人。熊猫不在,那台尼康单反相机却还在,让他有点惊讶。这个胖子自从跟自己住到一起后,难得出次门必定会挎着那台相机,说是要将世间美好风景化为永恒的纪念,但每次回来相机里都只有女孩子的照片。

徐川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酸痛,知道这是劳累过度的表现。他坐在沙发边发了会儿呆,才走进狭小的洗手间。人是一种无奈的生物,每天必须重复做很多事,比如洗漱、吃饭和睡觉。不过徐川觉得自己还好一些,除了这些无可奈何的事情之外,他就是自由的。不用打卡上班,没有工作压力,不会为复杂的人际关系耗费精力。他很喜欢这种散漫的生活,对徐佳提议报考警察的事情一再拒绝。

洗漱完毕,徐川坐到熊猫的电脑前,又打开了视频。他并没有去网络犯罪调查科的打算,破解了手机直播的诡计后,警方接下来要做的是通过监控找出拿走镜子的人,这种事他帮不上什么忙。而且徐佳并不笨,大部分问题她都能自己处理。

门锁发出机簧转动的声音,林萌在门缝中探出了头。她穿了件棉质的灰格子衬衣,配了条深蓝色的高腰棉布裙,脚上是双黑色圆头乐福鞋。徐川觉得有点奇怪,每次林萌来找自己,都穿得像个高中女生一样。但从她的处世态度来看,这孩子正处在一个特别想证明自己已经成熟的年纪。这种外在和内在的冲突倒是很有趣,或许有空得跟她好好聊聊。

“刚起床?”林萌往洗手间瞄了一眼,“熊猫不在?”

“出去了。”徐川注意到她手上拎着几个塑料袋。

“哦,那早餐又买多了。”林萌将塑料袋里的餐盒掏出来,一个个摆到地板上,打开了盖子。徐川顺着沙发蹲下来,伸手就去抓粢饭团,却被林萌打了下手。

“洗手去!”

“刚洗过。”

“吃饭前要再洗一次!”

徐川只好讪讪起身,进了洗手间。他打开水龙头,胡乱湿了下手,在毛巾上揩了下就出来了。林萌跪坐在地上,撕开塑料袋,垫到餐盒下面,还专门留出地方放餐盒盖。

“我都说了多少次了,就不能买张桌子吗?”她皱着眉头抱怨道。

“买了桌子就会想着买凳子,买了凳子还会想着买柜子,你看这房间放得下吗?”徐川咬了口粢饭团,嘟囔道。

“那换个大点的房子呗。”

“没钱啊,成年人的世界……”

“得了吧,”林萌打断了徐川的话,“你就是懒,要是真想挣钱,有的是办法。”

徐川捧起餐盒遮住脸,大口喝着豆浆,故意弄出很响的吞咽声。

林萌皱了皱眉,掏出一包餐巾纸丢到徐川身上:“徐佳那案子,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不知道,帮她破解了怎么直播视频后,接下来的我没有参与,”徐川忽然问道,“你们这个年龄段经常玩新款手机吧,知道智能手机最长能待机多久吗?”

“一般的也就两三天吧。”

“不一般的呢?”

“那就说不准了。我听赖泽峰说过,他爸爸有个军工手机,能待机二三十天。”

“赖泽峰?”徐川沉吟起来。赖泽峰是林萌的同学,父亲是本市知名的企业家,因为家境非常殷实,门路特别广,经常能弄到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两个人联手查过好几宗案子,似乎有点青春期的暧昧关系。

林萌好奇道:“问这个干吗?”

“我在想,如果根据手机的待机时间,确定调阅监控的时间节点,再依据时间节点,把出现两次以上的人都挑出来,进一步筛查,可能会有所发现。但若是有手机能待机这么久,恐怕不太容易查。”

“你不说没参与吗,还操那么多心干什么,”林萌看了他一眼,“你又不是不了解徐佳,当心被她当枪使。”

徐川笑笑,拈起一根油条。

“你不要陷得太深了。”林萌板起脸道,“这两天我总有种感觉,这个案子可能是冲着你来的。”

“冲着我来的?”徐川重复了一句。

“你就没想过,这会是张璇的崇拜者,借着这个案子向你复仇?”林萌身子前倾,故意说得阴森森的。

“没想过,如果向我复仇的话,那个被钢筋戳穿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那就太便宜你了。”林萌很认真地说,“用看似跟张璇有关的案子把你牵扯进去,接着一步步把你拉入陷阱,制造假象让警方以为你才是幕后真凶,最后借徐佳之手将你杀死,这才是最完美的复仇。”

徐川抬起头,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林萌。

林萌不解道:“你盯着我看什么,怎么了?”

“没事儿,没事儿,你担心得挺有道理。”徐川敷衍道。

“别以为我在危言耸听,徐佳如果怀疑你是真凶,才不会跟你讲一点点情面!张璇是怎么死的,你最清楚不过。”

“知道了,我一定会小心的。”徐川往后靠了靠,也换上正经的表情。面对林萌的唠叨,让她闭嘴的最好办法,就是假装听进了她的话。

林萌稍稍放下心来。“还有,我觉得你们一直在意凶手用什么办法直播现场,却忽略了另外一个很关键的点。”

“你是说,凶手为什么要费心费神,用预告、直播这些手法杀人?”徐川道,“不是忽略了这个点,而是用现有的线索推断不出来。先绕过去,或许抓到凶手后,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你们这么想,刚好如凶手所愿。”

徐川皱起了眉头问:“什么意思?”

林萌嘴角微微翘起。“我问你,对于预测未来你怎么看?”

“关于超越物理常识的事情,我一向抱着谨慎的态度。”

“我也不相信。”林萌道,“但是,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你今天坐地铁的时候会丢钱包,你会不会受这句话的影响?”

“会。虽然我不相信你可以预测未来,但到了地铁上会比平时更注意自己的钱包。从心理学上来讲,这是既定描述的提醒状态,你提出了一个假定的可能,而这种可能与我有关,我会下意识做出行为上的改变。”徐川道。

“如果就算你注意了,在地铁上钱包还是丢了呢?”

“我会觉得是巧合。”

“那如果第二天,我又预言了丢钱包的事情,结果又成真了呢?”

“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依然不会相信你能预测未来。”

“第三天还是如此呢?”

“这不可能。”徐川道,“除非你找了个高手,连续三天偷走了我的钱包。”

“是的。我在做出预言后,用现实的办法可以让预言成真。有些人会思考,猜想我用了什么办法。但近半的人,会相信我拥有预测未来的神秘能力。”林萌很认真地说。

“荒谬。”徐川嗤之以鼻。

“有什么荒谬的?现在这个时代,还有不少人相信风水、气运、鬼神这些东西。”

徐川的脸色有些凝重,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这么说来,凶手之所以大费周折,是为了将自己塑造成神?”

“凶手借用Soulmate的ID、发布犯罪预告、直播犯罪现场,如此高调张扬,是为了尽可能吸引社会关注度;但利用旧报纸字块拼成预告信、利用单向镜子隐藏直播手机,又慎重缜密,以保证自己的安全。”林萌一字一句道,“只有他安全了,才能继续犯案。即便警方解释了预告应验的原因,如果不能阻挡他继续杀人,也会有相当一部分人相信他确实有能力预测未来,甚至站到他的立场上。这是类似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心理现象,对于不可抵抗的力量产生认同,从而暗示自己不会受到这种力量的伤害,你应该知道吧?”

不等徐川回答,林萌就接着道:“而凶手的目的,不仅仅是要杀人,更是要树立自己的神秘感和权威感,从而在公众面前传递自己的价值观。总而言之,杀人是手段,表达是诉求。他要公众相信,所有被杀的人都罪有应得,是受到天谴而死的。以这种犯案手段,不但可以杀死被害者,更能让被害者受到社会舆论的谴责。”

林萌说完撩了下头发,挑衅地看着徐川。

徐川微微有些愣神。林萌将凶手的心理状态分析得很透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有些论断,徐川也只是模模糊糊有点想法,却被林萌娓娓道来,让他莫名生出一种智商被碾压的威胁感。但很快,徐川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林萌的言语里有太多书面用语,跟她一贯的说话风格并不相称。

他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却仍旧点头称赞道:“分析得很到位嘛,现在真是不能小瞧你了,感觉有些东西你比我看得透彻多了。”

林萌满脸都是骄傲的笑容,得意地说道:“以后你想不通的地方,只管问我就好了。”

徐川淡笑两声,也没有戳破,恰好手机响了起来,是徐佳的号码。他拿起手机:“有新线索了?”

“我们扩大了监控搜寻范围和时段,很快就找到了拿走手机的人,但是……哎呀,电话里说不清,你赶紧来一下。”徐佳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

“徐佳也太不客气了,使唤你跟使唤下属一样。”林萌偷偷观察着徐川的表情,“你要去吗?”

“去看看。”徐川站起身,眼光无意间落到了那个掉漆的U盘上,心里不由得一动。林萌刚才说,这个案子的目的是向他复仇,这个可能性会不会也是那个人的推断?旋即,他就摇了摇头。那个人不会有这种幼稚的想法。

网络犯罪调查科成立不过几年时间,人手不多,在吴松刑警总队办公大楼的顶层办公。徐川顺着门牌,找到了徐佳所在的房间,看到她正俯身跟一个同事说着什么。

林萌将徐川拽到后面,抢先几步上前,喊道:“徐佳!”

徐佳回过头,有些错愕道:“林萌,你又翘课?跑来这里干吗?”

林萌脸上的笑容发腻,嘴里的话却有点不好听:“我表哥不是正帮你们查案吗,整天累得失魂落魄也没个补助,真是让人心疼死了。这几天我稍微琢磨了下,想到些东西,希望对你们有些帮助,早点儿破案。”

徐川耸了下肩,有些无可奈何。他时常感到困惑,徐佳和林萌一直不对付,整天明枪暗箭的,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

徐佳也笑得很假,话里带刺:“那看来是有很重大的发现,我们破案得全靠你了?”

“哪有,只是一些很浅薄的想法。”林萌脑袋往旁边一摆,“借一步说话?”

两人到一旁窃窃私语起来,徐川反而成了多余的人。他讪讪地站了一会儿,只好去看徐佳的那位同事。这姑娘跟徐佳一样,都没穿制服,但着装也有点太奇怪了。洗到发白,满是洞洞的牛仔裤,长款纯黑T恤,亚麻色的马尾正在左右晃动。过了一会儿,徐川意识到马尾之所以晃动,是因为它的主人正冷冷地看着自己,还在不住摇头。

“不好意思……”

“看够了没?”马尾一脸倦容,鄙夷道。

“欸?不是……”没等徐川解释,这位姑娘已经扭过头去,还随手戴上了一个包耳式耳机。

徐川自嘲地笑笑,自己不过是在好奇为什么警局里有人穿着这么懒散,却把别人当成了色鬼。他也无意再去解释,注意力转到了马尾面前的屏幕上。那是杀人直播现场附近的监控视频,被分成了好几个格子,正在快速地播放。马尾的手指在键盘上灵巧敲击,这些视频不断快速地放大或者缩小,最后逐一定格下来。虽然角度和景色各有差别,但画面中却始终有个相同的身影,是名骑着辆半旧自行车,穿着校服的高中男生。

马尾气势磅礴地敲了下回车键,画面上出现了一个捕捉框,套住了男生的上半身。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刷新,捕捉框中的分辨率越来越高,画面也越来越清晰,逐渐显出了男生的面容。头发像是几天没洗了,戴着一副黑框树脂眼镜,鼻翼和嘴唇都肉肉的,看起来憨厚朴实。旁边的另一块屏幕上,身份识别系统正根据图像快速搜寻,罗列出数十个容貌相仿的头像,然后又根据特征一一剔除,最后展示出一张信息表格:苏敬林,男,十六岁,明诚中学高一学生。下面则是居住地址、父母信息和联系方式。

马尾摘下耳机:“头儿,又筛选核对了一遍,就是他没错。”

徐佳丢下林萌,凑过来看了眼屏幕:“确定吗?”

“确定。”马尾的话斩钉截铁。

徐佳有些失望。虽然都说人不可貌相,但这种普通高中生,无论如何也没有能力去策划实施杀人直播吧?

马尾伸了个懒腰。“人给你找到了,我都二十多个小时没睡了,先补觉啦。”

不等徐佳同意,她就站了起来,打着哈欠径直走了出去。

徐川下巴朝她的背影点了下问:“谁啊?”

“陈诺,今年新招进来的,电脑水平挺厉害。”徐佳道,“就是她和我一起出的外勤,目击了整个案子的发生过程。”

徐川没有兴趣追问下去,直接切入正题:“现在找到了拿走手机的人,接下来就要找到手机……”

徐佳从桌子上推过来一个透明塑料袋。徐川拆开袋子,袋子里塞满了海绵,而在海绵的包裹之中,有张白色字条和一部样式笨重的手机。

“在找到这个孩子之前,直播现场的手机已经被送回来了。这是款二〇一八年诺基亚为爱尔兰军方定制的军工手机,待机时长四十五天。昨天晚上,这部手机被人用海绵包着装在塑料袋里,从墙外丢进了市局的院子。市局同事没有追上人,看到里面有个字条,就把东西送到了刑警总队。”

徐川将塑料袋里白色的字条拈了出来,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请转交给负责前几天竹溪街道直播案子的警察。

“手机上没有留下指纹,应该是被擦拭过了。字迹跟这个高中生的不符,有可能是左手写的。这么做大概是不想暴露自己,但是他太低估警方了。”徐佳道,“竹溪街道两端都有监控摄像头,记录了当晚出现在那条街上的人,我们对这些人进行了逐一筛查。这个高中生的家不在竹溪街道的方向,而且是在凌晨一点左右骑车进入街道,又在半个小时后折返。镜子是杀人直播第二天后不见的,整个晚上只有他一个人行踪蹊跷,手机绝对是他拿走的。”

“那就去提审他,为什么还要我过来?”徐川问道。

“是不是手机里的东西都被删掉了?”林萌又一次插嘴。

“那倒没有,手机里的直播APP和视频都在。”

“手机发现时,电量多少?”林萌问道。

“几乎是满格的。”

“满格?难道那个高中生拿走手机后,又给手机充了电?不对啊,他哪儿来的充电器?”林萌问道。

“这款手机是Type-C接口的,充电器倒是挺容易找。”徐佳耐心回答林萌的问题,“但由于电量是满的,我们无法根据电量推断手机在竹溪街道放置了多长时间,而且监控视频的储存期只有三十天,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吧?”

手机待机时间是四十五天,监控视频储存期是三十天,两者有十五天的时间差,如果凶手是在这十五天内安置手机的,那么监控视频里是找不到他的。即便他没有提前十五天去安置手机,想从三十天的监控视频中,找到只出现过一次、还没有明显特征的人,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那个高中生为什么要把手机还给警方?”徐川问道。

“有可能他之前不知道直播的事情,拿到手机后看到了里面的视频,害怕被怀疑成凶手,才偷偷摸摸地归还手机。但他擦拭了指纹,还用左手写字,这么强的戒备心,不会什么都不知道。”

“那接下来,调查这个高中生不就好了?”

“现在有个问题,最近网络舆情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微博、微信、贴吧、抖音、快手几大网络平台都有这件案子的话题,从预测未来的超能力到心理实验的阴谋论,各种鬼扯满天飞。虽然宣传部门屏蔽删除了一些,但效果并不理想。”徐佳心烦意乱道,“我们要赶紧筹备一场记者招待会,把案子定性为意外事件。至于那个预告信,只能先对外公布成巧合了。”

“为什么不公布谋杀?”徐川有些诧异。

“这几天有不少人声称自己是发布预告信的人,勒索、诈骗、恐吓的警情已经有三十多起了。如果说是谋杀,必须公布我们掌握到的证据以及推断,这样就等于告诉凶手我们查到了哪一步,但现在还不到时候,只能先把舆情压下来,免得更多人浑水摸鱼。在这种状况下,如果我们正式公开调查一个高中生,等于自相矛盾,所以不得不由你出面。”

“可我也有个警方顾问的头衔,没问题吗?”

“你都一年多没帮我们办过案子了,谁会记得你?就算有人提到这点,也可以说是你的私人行为。”徐佳笑得很温柔,“而且很多人面对警方,都会隐藏起一些可能对自己不利的信息,这可是你说的。高中生这种小孩子,你去问更合适一些。”

徐川没有反驳,算是接下了这个差事。在协助警方办案时,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况且这次他也很想知道凶手是如何利用这个高中生的。

林萌忽然插嘴问道:“手机里面除了杀人直播视频外,还有什么东西?”

搞定徐川之后,徐佳明显对林萌的问题不太上心:“什么都没有。”

徐川心中一动,追问道:“什么都没有?预装软件、联系人和短信记录呢?”

“都是空的。”

林萌再一次抢在徐川前面:“直播杀人用的短视频软件是什么?”

“是一个新上市不久的软件,叫千视,市场占有率并不高。”

“奇怪,”林萌道,“如果凶手直播杀人的经过,是为了扩大网络影响力,那为什么不选取用户更多的大平台?”

徐川插话道:“我在翻看资料的时候,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既然凶手在网上直播了杀人过程,那么调查直播平台、搞清用户的注册信息必不可少。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徐佳疲倦地叹了口气:“一言难尽。案发后我们第一时间接触了千视公司,但他们拒绝配合。理由是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是起谋杀案,他们有权保护用户的隐私。”

“一个小公司态度这么嚣张,是有什么背景吗?”林萌抿嘴问道。

“市政府招商项目,公司创始人是拿着外资回来的海归,在国外技术圈和投资圈都有一定人脉。而且他们已经在美国的OTCBB挂牌上市,正在融资。上面觉得事情闹大了,会影响招商环境,要我们慎重对待企业的合理要求。”徐佳道。

“这也太畏首畏尾了,招商环境什么的,会比真相更重要吗?”对此林萌不以为然。

“上面的顾虑是对的。虽然我们通过逻辑推理,确定这是谋杀,但现在手里都是些旁证,说服力并不是很强。即便把这些都讲给千视公司,即便他们相信是谋杀,但出于他们公司的利益考虑,也还是会跟我们打嘴皮子官司。如果采用强制手段的话,”徐佳郑重其事道,“陈处长说过,无所顾忌地滥用公权力,即便追查到了真相,也必然沾满鲜血。”

林萌不满地哼了一声,却没有再说话。

“O什么C什么的,是什么东西?”徐川插了一句。

“就是美国场外柜台交易系统,全美证券商协会所管理的一个交易中介系统,你可以简单理解为上市条件不那么高的股票交易所。”徐佳道。

徐川还是摇了摇头,对于股票,他从未关注过。

林萌的语气中带了点嘲讽:“原来是在美国上市的外资公司,怪不得你们查起案子缩手缩脚。”

“不说这个了,眼下还有很多事要忙,千视公司先放到一边去。”徐佳看了眼挂钟,“我要去给陈处长准备记者见面会材料了。现在网络犯罪调查科还没任命科长,一切工作都是我这个副科长主持,真是累死了。”

徐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带着林萌走出了刑警总队大楼。还没走到院门口,后背就被拍了一巴掌,回过头才发现是林萌打的。

林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道:“怎么,这么快就走?不跟那个陈诺好好聊聊?”

“陈诺?那是谁?”徐川皱起了眉头。

“刚才不还看了人家老半天吗?色眯眯的样子,真丢人。”林萌道。

徐川想起来了,那个马尾好像是叫陈诺:“我哪有色眯眯的……”

林萌打断了他的话:“从小到大,我还不了解你?解释什么啊。”

“好吧,那我不解释。”徐川无可奈何道,“饿不饿,我请你去吃牛肉面。”

“才不要,这附近有家高档日料店,我们去吃那个。”

徐川的眉毛抖了一下。

“没事,不用你掏钱,我请客。”林萌嘻嘻笑道。

“你请客?你哪来的钱?”

“赖泽峰给了我一张贵宾卡,里面应该还有很多钱。”

徐川的脸色严肃起来:“萌萌,不管赖泽峰对你有什么想法,这么做都不好,别乱花他的钱。”

林萌翻了个白眼:“你想哪里去了,这是因为我帮他破了塞壬之歌那个案子,他爸爸表示感谢才送我的。再说就算是他的卡又怎么样,男女之间就不能有点友谊了?男生请客吃饭,女生就必须得跟他交往吗?都什么年代了,你的想法怎么还这么老土。”

“不管什么年代,都不要用性别优势去为自己谋取利益,不然你早晚会因为这点吃大亏。”徐川很认真地说。

“知道啦,知道啦。啰啰唆唆的跟个老妈子一样。”林萌已经快步向前走去。

徐川朝身后的刑警总队办公楼瞥了一眼,对于只能调查高中生这唯一线索的说法,他并不怎么相信。经历了张璇之死后,徐佳对他已经不再推心置腹,肯定还留有后手,不会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这个短发圆脸、黑框眼镜的呆萌姑娘,现在胸中的城府到底有多深,对他隐瞒了多少事,徐川并没有去猜度查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靠一个又一个秘密来维持的。如果你洞察了对方太多的秘密,就算以前关系再亲密,也只会是决裂的开始。他最近虽然跟徐佳疏远了一些,但远远没有到决裂的程度。况且,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的确帮了自己不少忙,让事务所得以继续开下去。所谓物是人非,不过是人生的必经之路罢了,不必斤斤计较。

徐川朝着林萌的方向,缓步跟了上去。

找到拿走镜子的高中生,很顺利;约到这个拿走镜子的高中生,也是出乎意料地顺利。当然,约他的人不是徐川,而是林萌。虽然徐川比警方来说更合适问询,但相较青春活泼的女大学生,哪个对高中男生更有吸引力,显然毋庸置疑。按照林萌的说法,这就是徐川所不齿的性别优势。而且她少女侦探的名头,在学生群体当中要比徐川响亮太多了。

徐川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有什么原则底线,更不会意气用事。于是,即便上午刚刚教训过林萌,下午他就欣然接受了林萌的提议,而且毫无情绪波澜。此时此刻,听从林萌提议的徐川,正坐在白熊咖啡厅里,对着面前的黑咖啡一脸呆滞。

徐川对于咖啡的理解,仅限于那种一块钱一条的速溶咖啡,一块钱以上的都很少喝。面前的这杯咖啡价格足足抵上三十多条速溶咖啡,还苦得要命。当林萌给他点了这杯美式黑咖啡时,他曾经试探过要换成气泡水,再不济橙汁也好,结果被斥责为没有品位。品位这个东西,徐川是一直不在意的,明明人生已经很苦了,为什么还要为了让自己显得有品位,去咽下这些黑色的苦水?

咖啡厅的装修风格是半开放式的,若不刻意掩饰,很容易听到相邻卡座的说话声。徐川放下对气泡水的执念,看着面前那一小杯咖啡,耳朵听着后面的动静。几分钟前,林萌领着那个归还手机的高中男生刚刚落座。

“这地方应该很贵吧,林侦……林学姐,我们其实没必要来这么高档的地方,学校附近有个水吧,挺实惠的。”名叫苏敬林的男生有些拘谨。

“你不要在意这些,是我有事找你嘛。我请客,不找个条件好点的地方怎么行?”林萌暖暖地笑着,语气也很温和,跟与徐川相处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那、那真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

“没事儿,我查案子的时候经常请人吃饭。你想吃什么,尽管点好啦。”林萌飞快地划着平板电脑上的菜单。

“我吃个意大利面就行。对了,说起推理破案来,林学姐可真神了,你怎么知道是我取走了手机?”苏敬林讨好地问道。

“我帮警方破了那么多案子,能是白混的吗?”林萌有些得意,随即压低了声音,“放心好了,我是不会透露给警方的,这只是我的私人兴趣而已。”

苏敬林松了口气:“我不知道学姐也关注这款手游,你应该没怎么玩吧,不然的话我是拿不到第一的。”

林萌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笑着,似乎默认了他的话。这种套话方式很是稳妥,多表达情绪,少涉及内容,让对方自行补上所有细节经过。徐川有些惊讶于林萌的成长,一直以为她就是个咋咋呼呼的小丫头,没想到已经这么成熟了。大概归功于王进吧,自从他做了王进的关门弟子,林萌也经常往那里跑。跟国内首屈一指的犯罪心理学专家相处久了,自然会有不小的变化。前段时间,那些对凶手的心理分析得很到位的话,应该就是她从王进那里听来的。但是,王进那种不在乎黑白对错的性格,对林萌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苏敬林搔了搔头说:“两个月前,我是看到同学在玩,才下载了那个推理游戏。开始感觉谜题挺有意思,每个环节都还有点实物奖励,虽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但那种成就感很棒,马上就陷进去了。对了,里面有个案子,是以林学姐查过的黄泉歧路案为参考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以前听人说起过那个案子,所以成了全服第一个解谜的人,一下子把排名拉上去了。”

“黄泉歧路那个案子啊……其实蛮简单的,不过是运用了以车换车的置换诡计。”

“还有那个因为顶罪而产生的时间诡计。”苏敬林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不是有点得意忘形了?”

“哪有,自信的男生才最帅气。就算黄泉歧路的案子取了巧,你的名次也一直靠前,说明是很有实力的。”林萌敲了下平板电脑,“再给你叫一份烤肋排吧,男孩子不多吃点怎么行?”

受到赞扬,苏敬林有些不好意思:“没有,没有,我运气好而已。林学姐,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玩那个游戏的?”

“我没玩。我的同学在玩,遇到特别困扰的谜题,她会来问我。”林萌面不改色地扯谎,“但是她又怕我也玩的话,会抢了她的名次,所以每次都只跟我说说谜题。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那个游戏究竟长什么样子。”

苏敬林兴奋地掏出自己的手机,递给林萌:“就是那个蓝灰色的图标,在线神探。”

林萌戳了一下图标,进入了游戏界面。单调的背景,呆板的文字,杂乱的评论区,像是赶工应付出来的东西。她快速滑动界面,拉到最后一个谜题,评论区里附有详细的解答过程,应该是苏敬林写下来的。

“在这个单向镜子的谜题之后,怎么游戏就好像没了动静?”林萌问道。

“第一个赛季就结束了啊,奖品是个军工手机。”苏敬林道。

“军工手机?我还没见过呢,你带了吗?”林萌仔细观察苏敬林的神色。

苏敬林挠了挠头:“在电话里我没说清楚,那个奖品手机不知道怎么搞的,拍下了一段意外视频,还给传到网上了。我去拿的时候都半夜了,也不知道发生过这些事,回去就给手机充上电了。第二天起床后,才发现了那段视频,还以为是新谜题,琢磨到出门前也没想出个名堂。结果去学校才听同学说起,那条街真的死人了,跟手机里拍下的视频一模一样。这可把我吓坏了,但又不敢去报警,只好把手机偷偷扔到公安局去了。”

“为什么不去报警?”林萌的声音很轻。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推理游戏的奖品,录下了意外死人的视频,还给上传到网络上了。”苏敬林压低了声音,“还有啊,听说在意外发生之前,有个叫Soulmate的人预言了这次意外!Soulmate,学姐你知道的吧?”

“知道,一个连环杀人凶手,但是已经死了。”

“这才可怕啊!死掉的人怎么还能预测未来?感觉这里面肯定有个很大的阴谋,我可不想跟这样的案子扯上关系。”

点的餐终于端了上来,林萌将意大利面和烤肋排都推给苏敬林,自己只留了份水果沙拉。她吃得不快,偶尔还偷眼看下苏敬林的表情。这个男生还是有些拘谨,吃东西的动作幅度很小,生怕给林萌留下粗鲁的印象。

“晚上你去取手机的时候,有没有跟谁说过?”林萌问道。

“没有,谜题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多了。我想出答案之后,就赶忙骑上自行车,到那里验证去了。”

“你是怎么想出来的?第二天同学把谜题讲给我之后,我也是想了两天才推断出来的。”林萌嘻嘻笑道,“我看你前几次的解谜速度并不是最快的。”

“对,对,我哪有学姐这么聪明。”苏敬林连忙解释,“其实也是凑巧了。在这个谜题出来前三四天,我曾经在评论区里碰到一个人,私聊的时候偶然聊到了类似的单向镜子诡计。”

“这么巧?你的运气真是太好了。”

“是啊。聊过的诡计忽然在现实中出现,我是觉得挺惊讶的。”苏敬林尴尬地笑道。

“那个跟你聊诡计的人呢?他一定也很惊讶吧。”

“那就不知道了。我拿到手机后,试着联系他,但他把账户注销了。”

听到这里,林萌已经明白了。早在这起意外直播之前,凶手就开发了一个游戏APP,在一些学校的推理社团中进行传播。凶手通过对游戏用户的性格能力、行为模式进行分析评判,从而挑选出适合取走手机的人,然后在谜题设置上对他进行倾斜,甚至匿名向他泄底,从而保证这个人在最终谜题出现后,第一个破解并取走奖品。

“那天晚上,你取走手机后,是怎么处理那面仪容镜的?”她问道。

“本来按照游戏规则,我要将现场痕迹清理干净,处理完所有物证。我本来苦恼要怎么处理,可弄碎镜子后,却凑巧看到旁边停着一辆垃圾车,就随手把镜子放进了车后面的拖斗里。”

“垃圾车?半夜停在路边?”林萌问道,“车上有人吗,记得车牌不?”

“车上没人,车牌嘛……我没注意去看。怎么了,学姐,那辆垃圾车有问题吗?”

“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林萌抿了口红酒。没问题才怪,这辆垃圾车简直就是故意停在路边,让这位高中生神探有机会丢掉镜子的。跟表哥揣度的“破窗理论”不同,幕后策划这场直播的人,还留了个心理暗示的陷阱,算是双重保险。毕竟出了街口,就有监控摄像头,如果这个高中生带着镜子走出去,第二天警方就能找到他,破解直播之谜。凶手何至于这么谨慎?留下这个难以破解的直播谜团,是不是为了引表哥参与这件案子?

“拿到手机的时候,你留意过剩余电量吗?”林萌继续问道。

“不知道,手机一直锁屏来着,不显示电量。我好几次试着解锁都没成功,只好用家里的充电器给充上电,去睡觉了。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发现电量已经充满了,锁屏也自动取消了。”

好吧,凶手连这点细节都考虑进去了。林萌丢掉了手里的刀叉,只觉得挫败感犹如潮水般将自己淹没。仅仅是拿走手机这一个环节,凶手就设计得这么复杂,难以追查。他到底要干什么?究竟布下了多大的局?即便追寻到了这一步,解开了直播之谜,又有什么意义?这个取走手机的高中生,对调查的下一步进展没有半点帮助。

“对了,学姐。”苏敬林放下手里的肋排,道,“你来找我问这个案子,提前告诉过什么人吗?”

“没有啊,为什么你会这么想?”林萌警惕地反问。

苏敬林犹豫了一会儿:“我把军工手机丢进公安局院子之后,没过多久,在线神探这个游戏就给我发了一条后台消息,说如果有人知道是我破解单向镜子诡计的时候,务必要给这个人看看。”

“什么消息?”林萌有些疑惑。

“是张图片,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苏敬林点开手机相册,林萌身子往前倾,脸上的表情逐渐凝固。图片上是张A4大小的打印纸,纸上贴满了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字块。还未看清内容,她就已经意识到,这是下一起杀人预告。

“十月十四日,瑞麟京唐,地狱之火,从天而降。”

伍越泽顶着大太阳,在路边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他对着便利店的玻璃墙,不安地打量着自己的影子。衬衣有些宽大,不是很合身,但好在干净。裤腿刚到脚踝,露出黑色的袜子,显得有些窘迫。帆布球鞋被脚指头顶破了个洞,看起来很是扎眼。这身装束,去便利店买东西最多被人多看几眼,但在就餐台上写作业的话,会不会被店员赶出来?他平时都在公园里写作业,树荫下虽然算不上凉爽,但至少不会一直出汗,弄脏了作业本。可今天公园恰好施工,他没地方去了,才想来这家新开的便利店看看。

胸前的衬衣被汗水浸透了,额头上的汗珠也不知道出了几次,伍越泽终于推开了便利店的玻璃门。他先买了两个包子,然后走到落地玻璃墙的长条餐台旁边,小心看了眼四周。店员正在收银台后整理杂物,几个顾客都在挑选商品,没有人注意到他。空调嗡嗡作响,沁人的凉意很快将身上的燥热抚平。他从书包里掏出课本放在餐台上,开始写作业。笔尖在作业本上不断滑动,写下一行又一行端正的字迹。老师经常夸赞伍越泽的作业,不但字迹工整干净,而且极少出现错误疏漏。“伍越泽同学以后考重点高中绝对没什么问题。”不止一个老师这么说过,但同学们却大多表示怀疑。毕竟像他这种寄人篱下的孩子,能不能读完初中都不一定。

身后终于响起了脚步声,作业连一半还都没写完。伍越泽叹了口气,一边收拾课本,一边小声道歉:“对不起,我马上就走。”

“没地方写作业?”店员有些好奇,“没带家里的钥匙吗?你多大了,上初几啊?”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来了。”伍越泽低着头,抱起书包准备出去。

店员却拽住了他说:“哎,别走。要是写作业的话,在这里待多久都没问题。”

伍越泽有些诧异地抬起头,仰望着店员。看起来这是个二十岁多点的女孩子,长得不算漂亮,但给人干净爽朗的感觉。

店员俯下身说:“就在这里写吧,能算什么事儿啊。”

“可是,占用了就餐台,会不会不方便其他人……”

“不要紧的,能有几个人在这儿吃东西?你又是个小孩子。”店员笑得很温暖,“照顾小孩子,是大人应该做的事。”

伍越泽拘谨地点了下头,重新把书包放到了餐台上。

“不是买了包子吗,不先吃了吗?饿着肚子怎么能写好作业?”店员道。

伍越泽只好掏出一个包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完,然后旋开带来的旧水杯,将里面的白开水全部喝光。

“不是买了两个吗,怎么只吃一个?”店员还没有走。

“剩下一个,明天早上吃。”伍越泽小声道。

“喂,喂!结账啦!”收银台前已经排了几个顾客,最前面那位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店员应了一声“不好意思”,小跑过去。伍越泽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今天应该能在这家便利店里写完作业了。已经习惯了被呵斥和驱赶,这突如其来的好意,让他觉得有点不太自在。时间过得很快,作业全部写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伍越泽按了按肚子,虽然喝了很多水,但还是有些饿。他开始收拾书包,店员却又走了过来,将一碗关东煮推到他的面前。贡丸、海带尖、鱼豆腐从红色的汤底里冒出来,袅袅升起的香气蹿进了鼻腔,让他喉头滚动一下,咽下一口口水。

“吃啊!”

“我……我没有……钱。”伍越泽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不要你钱,我请客!”店员看他不吃,自己插起一颗贡丸丢进嘴里,“你尝尝,我们全嘉便利店是吴松第一个有红辣锅底的,比罗森还要早呢!”

伍越泽犹豫了一会儿,插起一块鱼豆腐放进嘴里,轻轻咬了下去。微辣的汤汁浸润所有味蕾,浓郁的香味迅速弥漫在唇齿之间。他想起了从前妈妈带他吃关东煮的情形,眼眶不觉湿润了。

“接着吃嘛!”店员把关东煮往他身边推了推,自己又插起一个海带尖,“我们一起!”

“谢谢。”伍越泽小心地插起一颗贡丸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我叫文若男,贵州的,你呢?”店员问道。

“伍……伍越泽,本地人。”

“啊?你还是本地人啊,我还以为你也是外地的呢。”文若男问道,“你怎么不回家写作业,要到便利店写?”

伍越泽没有说话。

文若男“啪”地拍了下脑门:“嗐,你看我这话问的,真没水平。我看你字写得挺好,解题也很快,学习成绩一定很好吧?”

“还……还差不多。”

“原来在贵州老家,我在镇里初中经常考年级第一,不过几个娃都读书的话,家里实在负担不起,我只好出来打工了。我家老幺跟你岁数差不多,可惜不怎么爱读书,成绩差得很。”

伍越泽又沉默下来。

一碗关东煮很快就吃完了,店员问道:“要不要再吃个包子?”

“不了,不了,吃饱了。”伍越泽赶忙拒绝。这是他几个月来最丰盛的一餐了。不能吃得太多,不然胃还会被撑大,那样以后晚上又会饿得睡不着。

“哎呀,长身体的时候,不吃饱怎么成!”文若男跑去又拿了两个包子,塞到他手里,“拿着!我家老幺一顿能吃六个包子呢!”

门上的风铃响了一声,又有客人进来了。文若男拍了拍伍越泽的肩膀:“明天这时候还是我当班,来写作业吧!”

看伍越泽没有吭声,她想了一下又说:“姐姐有些英语上的问题想请教你,一定要来!”

伍越泽点了下头,文若男这才笑了,转身向收银台走去。少年推开了便利店的门,闷热压抑的空气迎面扑来。他回头看着灯火通明的便利店,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勇气,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郁。

我一定会报答你的。他在心中默念,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黑暗中。 uK5PYcLr1Cjqw4bWc44udgE1FSxmUoVGWKsnUx3D4TBdpb7ie46Jg8dsNTS2j8f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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