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有很多个坐标用于识别亚里士多德,比如他是柏拉图的学生,是亚历山大大帝的老师,在雅典创办过自己的大学,还写过很多本著作,等等。首先,我想通过对比他的老师柏拉图,和他老师的老师苏格拉底,谈几点他的生平事迹。
苏格拉底是西方思想的奠基人。他的课堂主要在街头巷尾,甚至集贸市场。他用提问的方式授课,常常把人问得哑口无言,所以遭人嫉恨,最后遭人陷害,被处以极刑。但是“苏格拉底之死”却成为西方思想史上一个很大的话题。他没有留下自己的著作,好在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的老师——柏拉图记下了他们的谈话录,使后人能了解他的思想。
柏拉图就聪明得多。他继承了老师追求真理的遗志,而且开始关起门来授课,开办了著名的柏拉图学园,还一代代传了下去。柏拉图的主要作品都是以与老师谈话的形式写的,谁想挑毛病,找他老师好啦。他和他的老师都是雅典人,雅典人处死他的老师,和伯罗奔尼撒战争雅典败给斯巴达,对柏拉图的刺激都极大。柏拉图有类似孔子的志向,不止一次跑到一个叫叙拉古的地方,为僭主治国理政出主意。其实,没有哪个僭主真想听一个“书呆子”的意见。所以柏拉图实现不了理想,郁郁不得志,就希望通过收徒开讲,曲线救国,成就帝王师之梦。
衣钵传到亚里士多德。他在柏拉图学园学习了20年,不仅学了老师的精髓,接受老师的教训,而且青出于蓝胜于蓝,在思想和实践上,都超过了柏拉图。他接受了强大的马其顿国王菲力二世的邀请,做王子亚历山大的老师。后来统一了希腊继而横扫半个世界的亚历山大大帝打到哪儿,都会命人将当地的情况报告给老师,所以亚里士多德对自然和政治的经验研究高于当时的思想家。但他始终跟亚历山大保持距离,只搞研究,不追随其东征西讨,不去做帐下幕僚。他跟学生的这种关系,可以说是他一生的隐喻,比如亚历山大的父亲遭人暗算遇刺后,他就跑到雅典办学,一待就是13年;亚历山大客死征途,雅典反对马其顿统治暗流涌动时,他干脆避走老家,不问世事,去安享晚年了。亚里士多德的思想和学术成果,是老师柏拉图的几倍,两千年来的影响,也不亚于老师,都跟他的选择有密切关系。
西方思想史上的这三座丰碑,三种人生选择,三种结局,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后世的思想家。比如写《乌托邦》的英国思想家摩尔,就比较像苏格拉底,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就多少类似柏拉图,而继承亚里士多德衣钵的,就很难举个鲜明的例子。有人说世上难得亚里士多德,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但我个人觉得,亚里士多德的难得,除了他的人生选择,更主要的是他作为学者、思想家的志趣。这样说是有根据的。他读了一辈子的书,写了一辈子的书,留下那么多著作,但他在世时没有太大的声名。他是死后200多年才被人发现的,而且被发现了两次,第二次还是出口转内销——如果不是阿拉伯人翻译并保留了他的作品,我们今天能否读到他那么多的著作,还真不好说。不错,是文艺复兴让亚里士多德再次回到西方思想的舞台中央,但在马基雅维利、霍布斯那里,他又成了批判的靶子。一直到20世纪,用一位学者的话说,亚里士多德的思想才在沃格林、施特劳斯、阿伦特和麦金太尔等思想家的作品中,得以强势复活。
说来有趣,上面列举的思想家名单,持左右立场的都有,亚里士多德是怎么同时获得两派思想家青睐的,这里就不多讲了,先有个印象就好。我只提醒一句,这几位思想家,都多少继承了亚里士多德的研究方法,就是理论和经验研究并举——虽然他们都以理论见长,但总是能在他们的研究中,见到经验研究方法的影子。
同时注重理论思考和经验梳理,这个特点在他的政治学研究中尤其突出。这种思考和研究方法,不仅对许多学者有启发,也对我们普通人观察和思考现实政治问题很有帮助。这也正是今天读亚里士多德的一个意义所在。
亚里士多德这本《政治学》的主题,是城邦,类似我们今天说的国家。他关切的核心问题,是一个城邦,实行怎样一种制度,才算是好的城邦。因为城邦的最高目的是满足人们对幸福生活的追求。“应该怎样”,属于规范研究。苏格拉底和柏拉图,都是规范研究的大师,柏拉图的《理想国》就是这种研究的典范。而亚里士多德超过老师的地方,或者说他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不仅研究理想的政体应该怎样,还特别重视从现实出发,通过对已有的、哪怕是一个糟糕的政体的改造,实现人们追求的生活目标。这个看法,来源于他对城邦的自然属性的论证,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城邦不是人为的,而是自然而然存在的,它是所有公民通向幸福生活的跳板。而他的这个看法,远远地但很清晰地指向这样一个情境,就是统治者不能根据个人好恶,或心中的“理想国”,随心所欲地对城邦施行手术。
强调城邦的自然属性,统治者不能对它恣意妄为,就可以说亚里士多德也容忍恶的政体存在吗?不是的。
亚里士多德对政体的类型,有个著名的分类法,就是正向的分类有三种,对应的负向也有三种。
正向 负向
君主政体 僭主政体(也叫暴君政体)
贵族政体 寡头政体
民主政体 民粹政体
正向的分类跟统治者的人数有关,负向的跟统治者追求私利有关,比如一人统治,正向的叫作君主制,负向的叫作僭主或暴君制。君主制以全体公民的利益为统治目标,而僭主或暴君制,以个人或小集团的利益为统治目标。亚里士多德认为,最佳政体是混合制的,可以是两种或三种正向政体的混合。亚里士多德以后,西方政治思想家无一例外地,都在寻找正向混合政体上下足了功夫,几乎没有人注意负向政体的混合问题,因为人类的政治实践中,事实上也几乎不容易见到负向政体的混合。
但是进入20世纪后,我们的确见到了两种负向政体混合的实践情况,这就是纳粹德国,它是暴君与民粹政体的混合物。这两种事物犹如孪生,相互帮衬,构成了现代统治的一种极端形式。这种混合政体,人类经历过,并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所以,我们是否可以想象,三种负向政体的混合物,即僭主或暴君、寡头、民粹政体的混合,也会成为某种现实?这种政体的本质特征,就是有一个高高在上的僭主或暴君,大权独揽,公器私用,把国家当作实现个人权力野心的工具;同时容纳寡头势力,坐地分赃,或显形或隐形地与僭主或暴君构成统治利益同盟;又在统治需要的时候,随时动员民粹力量,对一切构成挑战和对立的力量实施暴民式压迫?亚里士多德的政体分类理论,对今天人类面临的严峻课题,不仅能够提供思想资源,也许还能给出应对这一挑战的古典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