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弘文学院的时候,常常和我讨论下列三个相关的大问题:
一、怎样才是最理想的人性?
二、中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
三、它的病根何在了?
他对这三大问题的研究,毕生孜孜不懈,后来所以毅然决然放弃学医而从事于文艺运动,其目标之一,就是想解决这些问题,他知道即使不能骤然得到全部解决,也求于逐渐解决上有所贡献。因之,办杂志、译小说,主旨重在此;后半生的创作数百万言,主旨也重在此。茅盾先生说得好:
……我看到了古往今来若干伟大的Humanist中间一个——鲁迅先生!
古往今来伟大的文化战士,一定也是伟大的Humanist;换言之,即是“最理想的人性”的追求者、陶冶者、颂扬者。……正因为他们所追求而阐扬者,是“最理想的人性”,所以他们不得不抨击一切摧残、毒害、蔽塞“最理想的人性”之发展的人为的枷锁,——一切不合理的传统的典章文物。这是各时代各民族的Humanist所相同的。而鲁迅先生,则于“同”中更有其特殊者在。这特殊的什么,乃是拥有五千年悠久历史而现在则镣索重重的“东方文明”古国之历史的与现实的条件所产生而养育的。讲到什么是“最理想的人性”,中国儒家者流确已说得很多;然而这些美丽动听的词句,经过现实的天平,就露了马脚。鲁迅先生指出了“吃人的礼教”,就是批判数千年最有力的美丽动听的儒家的“最理想的人性”的图案和规章,而追问着:“怎样才是最理想的人性?”
一切伟大的Humanist的事业,一句话可以概括,拔出“人性”中的萧艾,培养“人性”的芝兰。然而不是每个从事于这样事业的人都明白认出那些“萧艾”是在什么条件之下被扶植而滋长,又在什么条件之下,那些“芝兰”方能含葩挺秀。中国古来的哲人,最缺乏者,就是此种明白的认识。“人性”或“最理想的人性”,原无时空的限制,然而在一定的时间条件之中,会形成“人性”的同中之异,此即所谓国民性或民族性。……
鲁迅先生三十年工夫的努力,在我看来,除了其他重大的意义外,尚有一同样或许更重大的贡献,就是给三个相联的问题开创了光辉的道路。……(《中苏文化》第九卷第二、三期合刊——茅盾:《最理想的人性》)
鲁迅想办杂志而未成,记得《呐喊》自序上已有说明:出版期快到了,但最先就隐去了若干担任文稿的人,接着又逃走了资本,结果只余下不名一钱的三个人。这三个人乃是鲁迅及周作人和我。这杂志的名称,最初拟用“赫戏”或“上征”,都采取《离骚》的词句,但觉得不容易使人懂,才决定用“新生”这二字,取新的生命的意思。然而有人就在背地取笑了,说这会是新进学的秀才呢。我还记得杂志的封面及文中插图等等,均已经安排好好的,可惜没有用;而鲁迅做事的井井有条,丝毫不苟,很值得敬佩。
后来他在《河南》杂志撰文,如《科学史教篇》、《摩罗诗力说》等,和他的少年作相较已经大有进步了。他深深地慨叹中国的无声,历史上虽伟大作家如屈原,抱九死无悔之贞,而乏反抗挑战之力,这不能不说是国民性缺点之一。有云:
……惟灵均将逝,脑海波起,通于汨罗,返顾高丘,哀其无女,则抽写哀怨,郁为奇文,茫洋在前,顾忌皆去,怼世俗之浑浊,颂己身之修能,怀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琐末,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然中亦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感动后世,为力非强。刘彦和所谓“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皆着意外形,不涉内质,孤伟自死,社会依然,四语之中,函深哀焉,故伟美之声,不震吾人之耳鼓者,亦不始于今日。(《摩罗诗力说》)
鲁迅编译《域外小说集》二册,实在是中国介绍和翻译欧洲新文艺的第一人,我在《鲁迅的生活》中已经论及,现在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