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3月3日至1931年10月29日
致陆小曼(1925年3月3日)
这实在是太惨了,怎叫我爱你的不难受?假如你这番深沉的冤屈,有人写成了小说故事,一定可使千百个同情的读者滴泪。何况今天我处在这最尴尬最难堪的地位,怎禁得不咬牙切齿的恨,肝肠迸裂的痛心呢?真的太惨了。我的乖!你前生作的是什么孽,今生要你来受这样惨酷的报应。无论折断一花,尚且是残忍的行为,何况这生生的糟蹋一个最美最纯洁最可爱的灵魂?真是太难了。你的四围全是细精铁壁你便有翅膀也难飞。咳,眼看着一只洁白美丽的稚羊,让满面横肉的屠夫擎着利刀向着它刀刀见血的蹂躏谋杀,——旁边站着不少的看客。那羊主人也许在内,不但不动怜惜反而称赞屠夫的手段,好像他们都挂着馋涎想分尝美味的羊羔哪。咳!这简直的不能想。实有的与想像的悲惨的故事我也闻见过不少。但我爱,你现在所身受的却是谁都不曾想到过,更有谁有胆量来写?我劝你早些看哈代那本“Jude The Obscure”吧。那书里的女子Sue,你一定很同情她。哈代写的结果叫人不忍卒读。但你得明白作者的意思。将来有机会我对你细讲。咳!我真不知道你申冤的日子在哪一天!实在是没有一个人能明白你,不明白也算了,一班人还来绝对的冤你。阿呸!狗屁的礼教,狗屁的家庭,狗屁的社会,去你们的。青天里白白的出太阳;这群两脚,血管的水全是冰凉的。我现在可以放怀地对你说:我腔子里一天还有热血,你就一天有我的同情与帮助。我大胆的承受你的爱,珍重你的爱,永保你的爱。我如其凭爱的恩惠,还能从性灵里放射出一丝一缕的光亮,这光亮全是你的。你尽量用吧!假如你能在我的人格思想里发现有些须的资养与温暖,这也全是你的,你尽量使吧!最初我听见人家诬蔑你的时候,我就热烈的对他们宣言,我说:你们听着,先前我不认识她,我没有权利替她说话;现在我认识了她,我绝对的替她辩护。我敢说如其女人的心曾经有过纯洁的好的,就是□(原文此处为“□”)一个。Her heartis as Pure and unsoiled as any women's heart can be; and her soul as noble.
现在更进一层了,你听着这分别。先前我自己仿佛站得高些,我的眼是往下望的。那时我怜你惜你疼你的感情是斜着下来到你身上来的;渐渐的我觉得我看法不对,我不应站得比你高些,我只能平看着你。我站在你的正对面,我的泪上的光芒与你的泪上的光芒针对着,交换着。你的灵性渐渐的化入了我的,我也与你一样的觉悟了,一个新来的影响在我的人格中四布的贯彻。——现在我连平视都不敢了。我从你的苦恼与悲惨的情感里憬悟了你的高洁的灵魂的真际。这是上帝神光的反映,我自己不由的低降了下去。现在我只能仰着头献给你我有限的真情与真爱,声明我的惊讶与赞美。不错,勇敢,胆量,怕什么?前途当然是有光明的,没有也得叫他有一个。灵魂有时可以到发黑暗的地狱里去游行,但一点神灵的光亮却永远在灵魂本身的中心点着。——况且你不是确信你已经找着了你的真归宿、真想望,实现了你的梦,来让这伟大的灵魂的结合毁灭一切的阻碍,创造一切的价格,往前走吧!再也不必迟疑。
你要告诉我什么?尽量的告诉我,像一条河流似的,尽量把他的积源交给无边的大海。像一朵高爽的葵花,对着和暖的阳光,一瓣瓣的展露她的秘密。你要我的安慰,你当然有我的安慰,只要我有,我能给你,要什么有什么。我只要你做到你自己说的一句话。——"Fight on"。即使命运叫你在得到最后胜利之前碰着了不可躲避的死,我的爱!那时你就死。因为死就是成功,就是胜利。一切有我在,一切有爱在。同时你努力的方向得自己认清,再不容丝毫的含糊,让步牺牲是有的,但什么事都有个限度,有个止境。你这样一朵希有的奇葩,决不是为一对庸俗的父母,为一个庸懦兼残忍的丈夫牺牲来的。你对上帝负有责任;你对自己负有责任;尤其你对你新发现的爱负有责任。你已往的牺牲已经是够了,你再不能轻易糟蹋一分半分的黄金光阴。人间的关系是相对的,尽职也有个道理。灵魂是要救度的,肉体也不能永久让人家侮辱蹂躏;因为就是肉体也含有灵性的。总之一句话:时候已经到了,你得——Assert your own Personality。你的心肠太软,这是你一辈子吃亏的原因。但以后可再不能过分的含糊了。因为灵与肉实在是不能绝对分家的。要不然Nora何必一定得抛弃她的家,永别她的儿女,重新投入渺茫的世界里去?她为的就是她自己的人格与性灵的尊严。侮辱与蹂躏是不应得容许的。且不忙,慢慢的来。不必悲观,不必厌世,只要你抱定主意往前走,决不会走过头,前面有人等着你。以后信,你得好好的收藏起,将来或许有用。——在你申冤出气时的将来,但暂时切不可泄漏。切切!
1925年3月3日
致陆小曼(1925年3月4日)
小龙:你知道我这次想出去也不是十二分心愿的。假定老翁的信早六个星期来时,我一定绝无顾恋的想法走了完事。但我的胸坎间不幸也有一个心,这个脆弱的心又不幸容易受伤,这回的伤不瞒你说,又是受定的了,所以我走也不免咬一咬牙齿忍着些心痛的。这还是关于我自己的话:你一方面我委实有些不放心;不是别的,单怕你有限的勇气敌不过环境的压迫力,结果你竟许多少不免明知故犯,该走一百里路也只能走满三四十里,这是可虑的。龙呀!你不知道我怎样深刻的期望你勇猛的上进,怎样的相信你确有能力发展潜在的天赋,怎样的私下祷祝有那一天叫这浅薄的恶俗势利的“一般人”开着眼惊讶,也是我的荣耀哩!聪明的小曼,千万争这口气才是!我常在身旁,固然多少于你有些帮助,但暂时分别也有绝大的好处。我人去了,我的思想还是在着,只要你能容受我的思想。我这回去是补足我自己的教育,我一定加倍的努力吸收可能的滋养;我可以答应你,我决不费我的光阴与金钱。同时我当然也期望你加倍的勤奋,认清应走的方向,做一番认真的工夫试试。我们总要隔了半年再见时,彼此无愧才好!你的情形固然不同,但你如其真有深澈的觉悟时,你的生活习惯自然会得改变,我信F,也能多少帮助你。我并不愿意做你的专制皇帝,落后叫你害怕讨厌,但我真想相当的“督饬”着你,如其你过分顽皮时,我是要打的呀!有一件事不知你能否做到,如能,倒是件有益而且有趣的事,我想要你写信给我,不是平常的写法,我要你当作日记写。不仅记你的起居等等,并且记你的思想情感——能寄给我当然最好,就是不寄也好,留着等我回来时一总看,先生再批分数。你如其能做到我这点意思,那我就高兴而且放心了。同时我当然有信给你,不能怎样的密,因为我在行旅时怕不能多写,但我答应选我一路感到的一部分真纯思想给你,总叫你得到了我的消息,至少暂时可以不感觉寂寞。好不好,曼?关于游历方面我已经答应做现代评论的特约通讯员,大概我是到眼事物总有报告,使我这里的朋友都能分沾我经验的利益。
顶要紧是你得拉紧你自己,别让不健康的引诱摇动你,别让消极的意念过分压迫你。你要知道我们一辈子果然能一个人的真相知真了解,我们的牺牲与苦恼与努力也就不算是枉费的了!
摩 三月四日
致陆小曼(1925年3月10日)
龙龙:我的肝肠寸寸地断了。今晚再不好好的给你一封信,再不把我的心给你看,我就不配爱你,就不配受你的爱。我的小龙呀,这实在是太难受了,我现在不愿别的,只愿我伴着你一同吃苦。——你方才心头一阵阵地绞痛,我在旁边只是咬紧牙关闭着眼替你熬着。龙呀,让你血液里的讨命鬼来找着我吧,叫我眼看你这样生生的受罪,我什么意念都变了灰了!你吃现鲜鲜的苦是真的,叫我怨谁去?离别当然是你今晚纵酒的大原因,我先前只怪我自己不留意,害你吃成这样。但转想你的苦分明不全是酒醉的苦,假如今晚你不喝酒,我到了相当的时刻,得硬着头皮对你说再会,那时你就会舒服了吗?再回头受逼迫的时候就会比醉酒的病苦强吗?咳!你自己说得对,顶好是醉死了完事,不死也得醉,醉了多少可以自由发泄,不比死闷在心窝里好吗?所以我一想到你横竖是吃苦,我的心就硬了。我只恨你不该留这许多人在一起喝,这人一多就糟;要是单是你与我对喝,那时要醉就同醉,要死也死在我们热烈情焰上;醉也是一体,死也是一体;要哭让眼泪和成一起,要心跳让你我的胸膛贴紧在一起;这不是在极苦里实现了我们向往的极乐,从醉的大门走进了大解脱的境界;只要我们的灵魂抟成了一体这不就满足了我们最高的想忘?啊我的龙,这时候你睡熟了没有?你的呼吸调匀了没有?你的灵魂暂时平安了没有?你知不知道你的爱正在含着两眼热泪,在这深夜里和你说话,想你,疼你,安慰你,爱你?我好恨呀,这一层层的隔膜,真的全是隔膜;这仿佛是你淹在水里挣扎着要命,他们却掷下瓦片石块来,算是救渡你!我好恨呀,这酒的力量还不够大,方才我站在旁边,我是完全准备了的,我知道我的龙儿的心坎儿只嚷着:“我冷呀,我要他的热胸膛偎着我;我痛呀,我要我的他搂着我;我倦呀,我要在他的手臂内得到我最想忘的安息与舒服!”——但是实际上只能在旁边站着看,我稍微一帮助,就受人干涉,意思说:“不劳费心,这不关你的事,请你早去休息吧,她不用你管。”哼,你不用我管!我这难受,你大约也有些觉着吧。方才你接连了叫着:“我不是醉,只是难受,只是心里苦。”你那话一出,像是钢铁锥子刺着我的心:愤、慨、恨、急的各种情绪就像潮水似的涌上了胸头。那时我就觉得什么都不怕,勇气像天一般的高,只要你一句话出口,什么事我都干!为你,我抛弃了一切只是本分;为你,我还顾得什么性命与名誉?——真的,假如你方才说出了一半句着边际着颜色的话,此刻你我的命运早已变定了方向都难说哩!你多灵呀,我醉后的小龙!你那惨白的颜色与静定的眉目使我想像起你最后解脱时的形容,使我觉着一种逼迫赞美崇拜的激震,使我觉着一种美满的和谐。——龙,我的至爱,将来你永诀尘俗的俄顷,不能没有我在你的最近的边旁;你最后的呼吸一定得明白报告这世间你的心是谁的,你的爱是谁的,你的灵魂是谁的。龙呀,你应当知道我是怎样的爱你;你占有我的爱,我的灵,我的肉,我的“整个儿”永远在我爱的身旁旋转着,永久地缠绕着。真的,龙龙!你已经激动了我的痴情,我说出来你不要怕,我有时真想拉你一同死去,去到绝对的死的寂灭里去实现完全的爱,去到普通的黑暗里去寻求惟一的光明。——咳!今晚要是你有一杯毒药在近旁,此时你我竟许早已在极乐世界了。说也怪,我真不沾恋这形式的生命;我只求一个同伴,有了同伴我就情愿欣欣的瞑目。龙龙,你不是已经答应做我永久的同伴了吗?我再不能放松你;你是我的,你是我这一辈子惟一的成就,你是我的生命我的诗,完全是我的,一个个细胞都是我的。——你要说半个不字叫天雷打死我完事!我在十几个钟头内就走了,丢开你走了,你怨我忍心不是?我也自认我这回不得不硬一硬心肠,你也明白我这回去是我精神的与知识的“撒拿吐瑾”,我受益就是你受益。我此去得加倍的用心,你在这时期内也得加倍的奋斗。我信你的勇气,这回就是你试验,实证你勇气的机会。我人走,我的心不离着你;要知道在我与你的中间有的是无形的精神线,彼此的悲欢喜怒此后是相通的,你信不信?(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再也不必嘱咐,你已经有了努力的方向,我预知你一定成功。你这回冲锋上去,死了也是成功,有我在这里,阿龙,放大胆子上前去吧!彼此不要辜负了,再会!
三月十日早三时
我不愿意替你规定生活,但我要你注意缰子一次拉紧了是松不得的,你得咬紧牙齿暂时对一切的游戏娱乐应酬说一声再会,你干脆的得谢绝一切的朋友。你得彻底的刻苦,你不能纵容你的Whims,再不能管闲事,管闲事空惹一身骚;也再不能发脾气。记住,只要你耐得住半年,只要你决意等我,回来时一定使你满意欢喜,这都是可能的;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有信心,有勇气,腔子里有热血,灵魂里有真爱。龙呀!我的孤注就押在你的身上了!
再如失望,我的生机也该灭绝了。
最后一句话,只有S是惟一有益的真朋友。
三月十日早
致陆小曼(1925年3月11日)
方才无数美丽的雅致的信笺都叫你们抢了去,害我一片纸都找不着,此刻过西北时写一个字条给丁在君是撕下一张报纸角来写的,你看这多窘;幸亏这位先生是丁老夫子的同事,说来也是熟人,承他作成,翻了满箱子替我寻出这几张纸来,要不然我到奉天前只好搁笔,笔倒有,左边小口袋内就是一排三支。
方才那百子放得恼人,害得我这铁心汉也觉着又有了些心酸,
你们送客的有吊眼泪的没有?(啊啊臭美!)小曼,我只见你双手掩着耳朵,满面的惊慌,惊了就不悲,所以我推想你也没掉眼泪。但在满月夜分别,咳!我孤孤单单的一挥手,你们全站着看我走,也不伸手拉一拉,样儿也不装装,真可气。我想送我的里面,至少有一半是巴不得我走的,还有一半是“你走也好,走吧。”车出了站,我独自的晃着脑袋看天看夜,稍微有些难受,小停也就好了。
我倒想起去年五月间那晚我离京向西时的情景,那时更凄怆些,简直是悲,我站在车尾巴上,大半个黄澄澄的月亮在东南角上升起,车轮咯噔咯噔响着,W还大声叫“徐志摩哭了”(不确);但我那时虽则不曾失声,眼泪可是有的。怪不得我,你知道我那时怎样的心理,仿佛一个在俄国吃了大败仗往后退的拿破伦,天茫茫,地茫茫,心更茫茫,叫我不掉眼泪怎么着?但今夜可不同,上次是向西,向西是追落日,你碰破了脑袋都追不着,今晚是向东,向东是迎朝日,只要你认定方向,伸着手臂迎上去,迟早一轮旭红的朝日会得涌入你的怀中的。这一有希望,心头就痛快,暂时的小悱恻也就上口有味。半酸不甜的。生滋滋的像是啃大鲜果,有味!
娘那里真得替我磕脑袋道歉,我不但存心去恭恭敬敬的辞行,我还预备了要对她说哪,谁知道下午六神无主的把她忘了,难怪令尊大人相信我是荒唐,这还不够荒唐吗?你替我告罪去,我真不应该,你有什么神通,小曼,可以替我“包荒”?
天津已经过了,(以上是昨晚写的,写至此,倦不可支,闭目就睡,睡醒便坐着发呆的想,再隔一两点钟就过奉天了。)韩所长现在车上,真巧,这一路有他同行,不怕了。方才我想打电话,我的确打了,你没有接着吗?往窗外望,左边黄澄澄的土直到天边,右边黄澄澄的地直到天边;这半天,天色也不清明,叫人看着生闷。方才望锦州城那座塔,有些像西湖上那座雷峰,像那倒坍了的雷峰,这又增添了我无限的惆怅。但我这独自的吁嗟,有谁听着来?
你今天上我的屋子里去过没有?希望沈先生已经把我的东西拾起来,一切零星小件可以塞在那两个手提箱里,没有钥匙,贴上张封条也好,存在社里楼上我想够妥当了。还有我的书顶好也想法子点一点。你知道我怎样的爱书,我最恨叫人随便拖散,除了一两个我准许随便拿的(你自己一个)之外,一概不许借出,这你得告诉沈先生。至少得过一个多月才能盼望看你的信。这还不是刑罚?你快写了寄吧,别忘Via Siberia,要不是一信就得走两个月。
志摩 星二奉天
致陆小曼(1925年3月12日)
叫我写什么呢?咳!今天一早到哈,上半天忙着换钱,现在一个人坐着,吃过两块糖,口里怪腻烦的,心里——不很好过;国境不曾出,已经是举目无亲了,再下去益发凄惨。赶快写信吧!干闷着也不是道理。但是写什么呢?写感情是写不完的,还是写事情的好,日记大纲:
星一 松树胡同七号分赃。车站送行,百子响,小曼掩耳朵。
星二 睡至十二时正。饭车里碰见老韩。夜十二时到奉天。住日本旅馆。
星三 早大雪,缤纷至美。独坐洋车,进城闲逛。三时韩与我同行长春车上赌纸牌。输钱。头痛。看两边雪景,一轮红日。
夜十时换上俄国车。吃美味柠檬茶。睡。着小凉。出涕。
星四 早到哈。韩侍从甚盛。去懋业银行。矛(?)犹太鬼换钱。买糖,——吃饭,——写信。
韩事未了,须迟一星期,我决先走。今晚独去满洲里,后日即入西伯利亚了。这回是命定,不得同伴也好,可以省唾液,少谈天。多想多写多读。真倦,才在沙发上入梦,白天又沉西,距车行还有六个钟头,叫我干什么去?
说话一不通,原来机灵人,也变成了木松松。我本来就不机灵,这来在俄国真像呆徒了。今早上撞进一家果铺去,一位卖糖的姑娘,黄头发,白围裙,来得标致。我晓风里进来本有些冻嘴,见了她索性愣住了。愣了半天,不得要领,她都笑了。不长胡子真吃亏,问我哪儿来的,我说北京大学,谁都拿我当学生看。今天早上在一家钱铺子里一群犹太人围着我问话,当然只当我是个小孩,后来一见我护照上填着“大学教授”他们一齐吃惊,改容相待,你说不有趣吗?我爱!这儿尖屁股的小马车,顶好要一个戴大皮帽的大俄鬼子赶,这满街乱跳,什么时候都可以翻车,看了真有意思,坐着更好玩。中午我闯进一家俄国饭店去,一大群涂脂抹粉的俄国女人全抬起头来看我;吓得我直往外退,出门逃走!我从来不看女人的鞋帽,今天居然看了半天,有一顶红的真俏皮。
寻书铺不着,只好寄一本糖书去,糖可真坏,留着那本书吧。这信迟四天可以到京,此后就远了。好好的自己保重吧!小曼,我的心神摇摇的仿佛不曾离京,今晚可以见你们似的,再会吧!
摩 十二日
致陆小曼(1925年3月14日)
小曼:昨夜过满洲里,有冯定一招呼,他也认识你的。难关总算过了,但一路来还是小心翼翼的只怕“红先生”们打进门来麻烦,多谢天,到现在为止,一切平安顺利。今天下午三时到赤塔,也有朋友来招呼,这国际通车真不坏,我运气格外好,独自一间大屋子,舒服极了。我闭着眼想,假如我有一天与“她”度蜜月,就这西伯利亚也不坏;天冷算什么?心窝里热就够了!路上饮食可有些麻烦,昨夜到今天下午简直没有东西吃,我这茶桶没有茶灌顶难过,昨夜真饿,翻箱子也翻不出吃的来,就只陈博生送我的那罐福建肉松伺候着我,但那干束束的,也没法子吃。想起倒有些怨你青果也不曾给我买几个;上床睡时没得睡衣换,又得怨你那几天出了神,一点也不中用了。但是我决不怪你,你知道,我随便这么说就是了。
同车有一个意大利人极有趣,很谈得上。他的胡子比你头发多得多,他吃烟的时候我老怕他着火,德国人有好几个,蠢的多,中国人有两个(学生)不相干。英美法人一个都没有。再过六天,就到莫斯科,我还想到彼得堡去玩哪!这回真可惜了,早知道西伯利亚这样容易走,我理清一个提包,把小曼装在里面带走不好吗?不说笑话,我走了以后你这几天的生活怎样的过法?我时刻都惦记着你,你赶快写信寄英国吧,要是我人到英国没有你的信,那我可真要怨了。你几时搬回家去,既然决定搬,早搬为是,房子收拾整齐些,好定心读书做事。这几天身体怎样?散拿吐瑾一定得不间断的吃,记着我的话!心跳还来否?什么细小事情都愿意你告诉我,能定心的写几篇小说,不管好坏,我一定有奖。你见着的是哪几个人,戏看否?早上什么时候起来,都得告诉我。我想给晨报写通信,老是提心不起,火车里写东西真不容易,家信也懒得写,可否恳你的情,常常为我转告我的客中情形。写信寄浙江硖石徐申如先生。说起我临行忘了一本金冬心梅花册,他的梅花真美,不信我画几朵你看。
摩 三月十四日
致陆小曼(1925年3月18日)
小曼,好几天没信寄你,但我这几天真是想家的厉害;每晚(白天也是的)一闭上眼就回北京,什么奇怪的花样都在梦里变出来。曼,这西伯利亚的充军真有些儿苦,我又晕车,看书不舒服,写东西更烦,车上空气又坏,东西也难吃,这真是何苦来!同车的人不是带着家眷走,便是回家去的。他们在车上多过一天便离家近一天,就我这傻瓜甘心抛却爱和热闹的北京,到这荒凉的境界里来叫苦!再隔一个星期到柏林,又得对付张幼仪,我口虽硬,心头可是不免发腻。小曼你懂得不是?这一来,柏林又变成一个无趣味的难关;所以总要到意大利等着老头以后,我才能鼓起游兴来玩;但这单身的玩兴趣终是有限的。我要是一年前出来,我的心里就不同;那时倒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不比这一次身心两处,梦魂都不得安稳。但是曼,你们放心,我不颓丧,更不追悔;这次欧游的教育是不可少的。稍微吃点小苦算什么?那还不是应该的。你知道我并没有多么不可摇动的大天才,我这两年文字生涯差不多是逼出来的。要不是私下里吃苦,命途上颠扑,谁知道我灵魂里有没有音乐?安乐是害人的,像我最近在北京的生活是不可以为常的;假如我在新月社的生活继续下去,要不了两年,徐志摩不堕落也堕落了,我的笔尖上再也没有光芒,我的心上再没有新鲜的跳动,那我就完了——“泯然众人矣”!到那时候我一定自惭形秽,再也不敢谬托谁的知己,竟许在政治场中鬼混,涂上满面的窑煤。——咳!那才叫做出丑哩!要知道堕落也要有天才,许多人连堕落都不够资格,我自信我够,所以更危险,因此我力自振拔,这回出来清一清头脑,补足了我自己的教育再说。——爱我的期望我成才的都好像是我恩主,又是债主,我真的又感激又怕他们!小曼,你也得尽你的力量帮助我望清明的天空上腾,谨防我一滑足陷入泥混的深潭,从此不得救度。小曼,你知道我绝对不慕荣华,不羡名利,——我只求对得起我自己。将来我回国后的生活的确是问题,照我自己理想,简直想丢开北京。你不知道我多么爱山林的清闲?前年我在家乡山中,去年在庐山时,我的性灵是天天新鲜,天天活动的。创作是一种无上的快乐,何况这自然而然像山溪似的流着。——我只要一天出产一首短诗,我就满意;所以我很想望欧洲回去后,到西湖山里(离家近些)去住几时;但须有一个条件:至少得有一个人陪着我。前年胡适在烟霞洞养病,有他的表妹与他作伴,我说他们是神仙似的生活,我当时很羡慕他们。这种的生活——在山林清幽处与一如意友人共处——是我理想的幸福,也是培养,保全一个诗人性灵的必要生活。你说是否?小曼!朋友像子美他们,固然他们也很爱我器重我,但他们却不了解我,——他们期望我做一点事业,臂如要我办报等等。但他们能知道我灵魂的想望,我真的志愿,他们永远端详不到的。男朋友里真期望我的,怕只有张鼓春一个,女友里叔华是我一个同志,但我现在只想望“她”能做我的伴侣,给我安慰,给我快乐;除了“她”这茫茫大地上叫我更向谁要去?
这类话暂时不提,我来讲些路上的情形给你听听:——我上一封信上不是说在这国际车上我独占一大间卧室,舒服极了不是?好,乐极生悲,昨晚就来了报应!昨夜到一个大站,那地名不知有多长,我怎么也念不上来。未到以前就有人来警告我说:前站有两位客人上前,你得的占有权满期了。我就起了恐慌,去问那和善的老车役,他张着口对我笑笑说:“不错,两个客人要到你房里,而且是两位老太太!”(此地是男女同房的,不管是谁!)我说你不要开玩笑,他说:“那你看着,要是老太太还算是你的幸气,像这样荒凉的地方哪里有好客人来。”过了一阵,车到了站。我下去散步回来,果然!房间里有了新来的行李,一只帆布提箱,两个铺盖,一只篾篮装食物的。我看这情形不对,就问间壁房里人,来了些什么客人。间壁一位肥美的德国太太回告我:“来人不是好对付的,徐先生这回怕你要吃苦了!”不像是好对付的,唉!来了两位:一矮,一高;矮的青脸,高的黑脸;青的穿黑,黑的穿青,一个像老母鸭,一个像猫头鹰;衣襟上都戴着列宁小照的徽章,分明是红党里的将军!我马上赔笑脸凑上去说话,不成;高的那位只会三句英语,青脸的那位一字不提。说了半天,不得要领。再过一歇,他们在饭厅里,我回房来,老车役进来铺床。他就笑着问我:“那两位老太太好不好!”我恨恨地说:“别打趣了!我真着急不知道来人是什么路道!”正说时,他掀起一个垫子,露出两柄明晃晃上足子弹的手枪,他就拿在手里一样,笑着说:“你看,她们就是这个路道!”
今天早上醒来,恭喜,我的头还是好好的在我脖子上安着!小曼,你要看了她们两位好汉的尊容准吓得你心跳,浑身抖擞!
俄国的东西贵死了,可恨!车里饭坏的不成话,贵的更不成话。一杯可可五毛钱像泥水,还得看西崽大爷们的嘴脸!地方是真冷,决不是人住的!一路风景可真美,我想专写一封晨报通信,讲西伯利亚。
小曼,现在我这里下午六时。北京约在八时半,你许正在吃饭。同谁,讲些什么?为什么我听不见?咳!我恨不得——不写了,一心只想到狄更生那里看信去!
志摩 三月十八日 Omsk 西
致陆小曼(1925年3月26日)
小曼:柏林第一晚,一时半。方才送C女士回去,可怜不幸的母亲,三岁的小孩子只剩下一撒冷灰,一周前死的。她今天挂着两行眼泪等我,好不凄惨;只要早一周到,还可见着可爱的小脸儿,一面也不得见,这得从哪里说起?他人缘倒有,前天有八十人送他的殡,说也奇怪,凡是见过他的,不论是中国人德国人,都爱极了他,他死了街坊都出眼泪,没一个不说的不曾见过那样聪明可爱的孩子。曼,你也没福,否则你也一定乐意看见这样一个孩儿的。——他的相片明后天寄去,你为我珍藏着吧。真可怜,为他病也不知有几十晚不曾阖眼,瘦得什么似的,她到这时还不能相信,昏昏的只似在梦中过活。小孩儿的保姆比她悲伤更切。她是一个四十左右的老姑娘,先前爱上了一个人,不得回音,足足的痴了这六七年,好容易得着了宝贝,容受他母性的爱;她整天的在他身上用心尽力,每晚每早要为他祷告,如今两手空空的,两眼汪汪的,连祷告都无从开口,因为上帝待她太惨酷了。我今天赶来哭他,半是伤心,半是惨目,也算是天罚我了。
唉!家里有电报去,堂上知道了更不知怎样的悲惨,急切又没有相当人去安慰他们,真是可怜!曼!你为我写封信去吧,好么?听说老谷尔也在南方病着,我赶快得去,回头老人又有什么长短,我这回到欧洲来,岂不是老小两空!而且我深怕这兆头不好呢。
C可是一个有志气有胆量的女子,她这两年来进步不少,独立的步子已经站得稳,思想确有通道,这是朋友的好处,老K的力量最大,不亚于我自己的。她现在真是“什么都不怕”,将来准备丢几个炸弹,惊惊中国鼠胆的社会,你们看着吧!
柏林还是旧柏林,但贵贱差得太远了,先前化四毛现在得化六元八元,你信不信?
小曼,对你不起,收到这样一封悲惨乏味的信,但是我知道你一定生气我补这句话,因为你是最柔情不过的,我掉眼泪的地方你也免不了掉,我闷气的时候你也不免闷气,是不是?
今晚与C看茶花女的乐剧解闷,闷却并不解,明儿有好戏看,那是萧伯纳的Joan Dare,柏林的咖啡(叫Macca)真好,poach melba也不坏,就是太贵。
今年江南的春梅都看不到,你多多寄些给我才是!
志摩 三月二六日
致陆小曼(1925年4月10日)
小曼:我一个人在伦敦瞎逛,现在在“探花楼”一个人喝乌龙茶,等吃饭,再隔一点钟去看John Banyuon的“Hamleot”,这次到英国来就为看戏,你好一时不得我的信,我怕你有些着急,我也不知怎的总是懒得动笔;虽则我没有一天不想把那天的经验整个儿告诉你。说也奇怪,我还是每晚做梦回北京,十次里有九次见着你,每次的情景总不同。难道真的像张幼仪他们挖苦我说:我只到欧洲来了一双腿,“心”不用说,连肠胃都不曾带来(因为我胃口不好)?你们那里有谁做梦,会见了我的魂没有?我也愿意知道。我到现在还不曾接到中国来的半个字;狄更生不在康桥,他那里不知有我的信没有,单怕掉了,我真着急。我想别人也许没有信,小曼你总该有。可是到哪一天才可以得到你信,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这次来,一路上坟送葬,惘惘极了。我有一天想立刻买船到印度去,还了心愿完事;又想立刻回头赶回中国,也许有机会与我的爱一同到山林深处过夏去,强如在欧洲做流氓。其实到今天为止,我还是没有想定规,流到哪里去。感情是我的指南,冲动是我的风。还是“今日不知明日事”的办法。可是印度我总得去,老头在不在我都得去,这比菩萨面前许下的心愿还要紧。照我现在的主意是不迟六月初动身到印度,八九月间可回国,那就快爽了不是?
我前晚到伦敦的,这里大半朋友全不在,春假旅行去了。只见着那美术家Roger Frys,翻中国诗的Arthu Waly。昨晚我住在他那里,今晚又得做流氓了。今天看完了戏,明早就回巴黎,张女士等着要跟我上意大利玩去。我们打算先玩威尼斯,再去佛路伦斯与罗马;她只有两星期就得回柏林去上学,我一个人还得往南,想到Sicily去洗澡,再回头。我这一时,一点心的平安都没有,烦极了。通信一封也不曾着笔,诗半行也没有。——如其有什么可提的成绩,也许就只晚上的梦;那倒不少,并且多的是花样;要是有法子记下来时,早已成书了!这回旅行太糟了,本来的打算多如意,多美,泰戈尔一跑,我就没了落儿;我倒不怨他,我怨的是他的书记那恩厚之小鬼,一面催我出来,一面让老头回去也不给我个消息,害我白跑一趟。同时他倒舒服;你知道他本来是个不名一文的光棍,现在可大抖了。他做了Mrs Willard Straight的老爷。好是全世界最富女人的一个,在美国顶有名的;这小鬼不是平地一声雷,脑袋上都装了金了!我有电报给他,已经三四天也不得回电:想是在蜜月里蜜昏了,哪管得我在这儿空宕!
小曼:你近来怎样?身体怎样?你的心跳病我最怕,你知道你每日一发病,我的心好像也掉了下去似的。近来发不发,我盼望不再来了。你的心绪怎样?这话其实不必问,不问我也猜着。真是要命,这距离不是假的,一封信来回至少得四十天。我问话也没有用,还不如到梦里去问吧!说起现在无线电的应用,真是可惊,我在伦敦可以听到北京店饭礼拜天下午的音乐,或是旧金山市政厅里的演说,你说奇不奇?现在德国差不多每家都装了听机,就是有限制(每天有报什么时候听什么)。自己不能发电。将来,我想不久,无线电话有了设备,距离与空间不成问题了,比如我在伦敦就可以要北京电话与你直接谈天,你说多wonderful!
在曼殊斐儿坟前写的那张信片,到了没有?我想另做一首诗。但是你可知道她的丈夫已经再娶了,也是一个有钱女人。那虽则没有什么,曼殊斐儿也不会见怪,但我总觉得有些尴尬,我的东道都输了!你那篇Something Childish改好了没有?近来做些什么事?英国寒酸得很,没有东西寄给你,到了意大利再买好玩儿的寄你,你乖乖的等着吧!
志摩 四月十日伦敦
致陆小曼(1925年5月26日)
小曼:适之的回电来后,又是四五天了;我早晚忧巴巴的盼着信,偏偏信影子都不见,难道你从四月十三写信以后,就没有力量提笔?适之的信是二十三日,正是你进协和的第二天,他说等“明天”医生报告病情再给我写信。只要他或你自己上月内寄出信,此时也该到了,真闷煞人!回电当然是个安慰,否则我这几天哪有安静日子过?电文只说:“一切平安”,至少你没有危险了是可以断定的。但你的病情究竟怎样,进院后医治见效否,此时已否出院,已能照常行动否?我都急于要知道,但急切偏不得知道,这多别扭!
小曼,这回苦了你,我知道,我想你病中一定格外的想念我,你哭了没有?我想一定有的;因为我在这里只要上床去,一时睡不着,就叫曼;曼不答应,我就有些心酸;何况你在病中呢?早知你有这场病,我就不该离京:我老是怕你病倒,但同时总希望你可以逃过;谁知你还是一样吃苦,为什么你不等着我在你身边的时候生病?这话问得没理我知道;我也不定会得伺候病人,但是我真想倘如有机会伴着你养病就是乐趣。你枕头歪了,我可以给你理正;你要水喝,我可以拿给你;你不厌烦,我念书给你听;你睡着了,我轻轻的掩上了门;有人送花来,我给你装进瓶子去;现在我没福享受这种想像中的逸趣。将来或许我病倒了,你来伴我也是一样的。你此番病中有谁伺候你?娘总常常在你身边,但她也得管家,朋友中适之大约总常来的,歆海也不会缺席的。慰慈不在,梦绿来否?翊唐呢?叔华两月来没有信,不知何故,她来看你否?你病中感念一定很多,但不写下来也就忘了。近来不说功课,不说日记,连信都没有,可见你病得真乏了。你最后倚病勉强写的那两封信,字迹潦草,看出你腕劲一些也没有,真可怜!曼呀,我那时真着急,简直怕你死;你可不能死,你答应为我活着;你现在又多了一个仇敌——病,那也得你用意志力来奋斗的。你究竟年轻,你的伤损容易养得过来的。千万不要过于伤感,病中面色是总不好看,那也没法,你就少照镜子,等精神回来时候自己再看自己不迟。你现在虽则瘦,还是可以回复你的丰腴的,只要生活根本的改样。我月初连着寄的长信应该连续的到了。但你回信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来,想着真急。适之说,娘疑心我的信激成你的病的,常在那里查问。我寄中街的信不会丢,不会漏吗?我一时急,所以才给适之电,请他告你,特别关照,盼望我寄你的信只有你见,再没有第二人看;不是看不得,不愿意叫人家随便讲闲话是真的。但你这回真得坚决了,我上封信要你跟适之来欧,你仔细想过没有?这是你一生的一个大关键,俗语说的快刀斩乱丝,再痛快不过的。我不愿意你再有踌躇,上帝帮助能自助的人,只要你站起身来,就有人在你前面领路。适之真是“解人”,要不是他,岂不是你我在两地干着急,叫天天不应的多苦!现在有他做你的“红娘”,你也够荣耀,放心烧你的夜香吧!我真盼望你们师生俩一共到欧洲来,我一定请你们喝香槟接风。有好消息时,最好来电Amexes Firenze就可以到。慰慈尚在瑞士,月初或到斐冷翠来,我们许同游欧洲,再报告你,盼望你早已健全,我永远在你的身旁,我的曼!
适之替我问候不另
摩 五月二十六日
致陆小曼(1925年6月25日)
我惟一的爱龙,你真得救我了!我这几天的日子也不知怎样过的,一半是痴子,一半是疯子,整天昏昏的,惘惘的,只想着我爱你,你知道吗?早上梦醒来,套上眼镜,衣服也不换就到楼下去看信——照例是失望,那就好比几百斤的石子压上了心去,一阵子悲痛,赶快回头躲进了被窝,抱住了枕头叫着我爱的名字,心头火热的浑身冰冷的,眼泪就冒了出来,这一天的希冀又没了。说不出的难受,恨不得睡着从此不醒,做梦倒可以自由些。龙呀,你好吗?为什么我这心惊肉跳的一息也忘不了你,总觉得有什么事不曾做妥当或是你那里有什么事似的。龙呀,我想死你了,你再不救我,谁来救我?为什么你信寄得这样稀,笔这样懒?我知道你在家忙不过来,家里人烦着你,朋友们烦着你,等得清静的时候,你自己也倦了;但是你要知道你那里日子过得容易,我这孤鬼在这里,把一个心悬在那里收不回来,平均一个月盼不到一封信,你说能不能怪我抱怨?龙呀,时候到了,这是我们,你与我,自己顾全自己的时候,再没有工夫去敷衍人了。现在时候到了,你我应当再也不怕得罪人——哼,别说得罪人,到必要时天地都得捣烂他哪!
龙呀,你好吗,为什么我心里老是这怔怔的?我想你亲自给我一个电报,也不曾想着——我倒知道你又做了好几身时式的裙子!你不能忘我,爱,你忘了我,我的天地都昏黑了。你一定骂我不该这样说话,我也知道,但你得原谅我,因为我其实是急慌了。(昨晚写的墨水干了所以停的。)
Z走后我简直是“行尸走肉”,有时到赛茵河边去看水,有时到清凉的墓园里默想。这里的中国人,除了老K都不是我的朋友,偏偏老K整天做工,夜里又得早睡,因此也不易见着他。昨晚去听了一个Opera叫Tristan and Isold。音乐,唱都好,我听着浑身只发冷劲,第三幕Tristan快死的时候,Iso从海湾里转出来拼了命来找她的情人,穿一身浅蓝带长袖的罗衫——我只当是我自己的小龙,赶着我不曾脱气的时候,来搂抱我的躯壳与灵魂——那一阵子寒冰刺骨似的冷,我真的变了戏里的Tristan了!
那本戏是了出名的“情死”剧Love Death, Tristan与Isold因为不能在这世界上实现爱,他们就死,到死里去实现更绝对的爱,伟大极了,猖狂极了,真是“惊天动地”的概念,“惊心动魂”的音乐。龙。下回你来,我一定伴你专看这戏,现在先寄给你本子,不长,你可以先看一遍。你看懂这戏的意义,你就懂得恋爱最高,最超脱,最神圣的境界;几时我再与你细谈。
龙儿,你究竟认真看了我的信没有?为什么回信还不来?你要是懂得我,信我,那你决不能再让你自己多过一半天糊涂的日子;我并不敢逼迫你做这样,做那样,但如果你我间的恋情是真的,那它一定有力量,有力量打破一切的阻碍;即使得度过死的海,你我的灵魂也得结合在一起——爱给我们勇,能勇就是成功,要大抛弃才有大收成,大牺牲的决心是进爱境惟一的通道。我们有时候不能因循,不能躲懒,不能姑息,不能纵容“妇人之仁”。现在时候到了,龙呀,我如果往虎穴里走(为你),你能不跟着来吗?
我心思杂乱极了,笔头上也说不清,反正你懂就好了,话本来是多余的。
你决定的日子就是我们理想成功的日子——我等着你的信号,你给W看了我给你的信没有?我想从后为是,尤是这最后的几封信,我们当然不能少他的帮忙,但也得谨慎,他们的态度你何不讲给我听听。
照我的预算在三个月内(至多)你应该与我一起在巴黎!
你的心他 六月二五日
致陆小曼(1925年6月26日)
居然被我急出了你的一封信来,我最甜的龙儿!再要不来,我的心跳病也快成功了。让我先来数一数你的信:(1)四月十九,你发病那天一张附着随后来的;(2)五月五号(邮章);(3)五月十九至二十一(今天才到,你又忘了西伯利亚;)(4)五月十五英文的。
我发的信只恨我没有计数,论封数比你来的多好几倍。在翡冷翠四月上半月至少有十封多是寄中街的;以后,适之来信以后,就由他邮局住址转信,到如今全是的。到巴黎后,至少已寄五六封,盼望都按期寄到。
昨天才写信的,但今天一看了你的来信,胸中又涌起一海的思感,一时哪说得清。第一,我怨我上几封信不该怨你少写信,说的话难免有些怨气,我知道你不会怪我的。但我一想起我的曼已是满身的病,满心的病,我这不尽责的,溜在海外,不分你的病,不分你的痛,倒反来怨你笔懒。——咳,我一想起你,我惟一的宝贝,我满身的骨肉就全化成了水一般的柔情,向着你那里流去。我真恨不得剖开我的胸膛,把我爱放在我心头热血最暖处窝着,再不让你遭受些微风霜的侵暴,再不让你受些微尘埃的沾染。曼呀,我抱着你,亲着你,你觉得吗?
我在翡冷翠知道你病,我急得什么似的;幸亏适之来了回电,才稍为放心了些。但你的病情的底细直到今天看了你五月十九至二十一日的信才知道清楚。真苦了你,我的乖!真苦了你。但是你放心,我这次虽然不曾尽我的心,因为不在你的身旁,眼看那特权叫旁人享受了去;但是你放心,我爱!我将来有法子补我的缺憾。你与我生命合成了一体以后,日子还长着哩,你可以相信我一定充分酬报你的。不得你信我急,看你信又不由我不心痛。可怜你心跳着,手抖着,眼泪咽着,还得给我写信;哪一个字里,哪一句里,我不看出我曼曼的影子。你的爱,隔着万里路的灵犀一点,简直是我的命水,全世界所有的宝贝买不到这一点子不朽的精诚。——我今天要是死了,我是要把你爱我的爱带了坟里去。做鬼也以自傲了!你用不着再来叮嘱,我信你完全的爱,我信你比如我信我的父母,信我自己,信天上的太阳;岂止,你早已成为我灵魂的一部分,我的影子里有你的影子,我的声音里有你的声音,我的心里有你的心;鱼不能没有水,人不能没有氧气,我不能没有你的爱。
曼,你连着要我回去。你知道我不在你的身旁,我简直是如坐针毡,那有什么乐趣?你知道我一天要咬几回牙,顿几回脚,恨不踹破了地皮,滚入了你的交抱;但我还不走,有我踌躇的理由。
曼,我上几封信已经说得很亲切,现在不妨再说过明白。你来信最使我难受的是你多少不免绝望的口气。你身在那鬼世界的中心,也难怪你偶尔的气馁。我也不妨告诉你,这时候我想起你还是与他同住,同床共枕,我这心痛,心血都迸了出来似的!
曼,这在无形中是一把杀我的刀,你忍心吗?你说老太太的“面子”。咳!老太太的面子——我不知道要杀灭多少性灵,流多少的人血,为要保全她的面子!不,不!我不能再忍。曼你得替我——你的爱,与你自己,我的爱。——想一想哪!不,不;这是什么时代,我们再不能让社会拿我们血肉去祭迷信!Oh! come, love! assert your passion, let our love conquer; we can't suffer any longer such degradation and humiliation 退步让步,也得有个止境;来!我的爱,我们手里有刀,斩断了这把乱丝才说话。——要不然,我们怎对得起给我们灵魂的上帝!是的,曼,我已经决定了,跳入油锅,上火焰山,我也得把我爱你的洁净的灵魂与洁净的身子拉出来。我不敢说,我有力量救你,救你就是救我自己,力量是在爱里,再不容迟疑,爱,动手吧!
我再在这几天内决定我的行期,我本想等你来电后再走,现在看事情急不及待,我许就来了。但同时我们得谨慎,万分的谨慎,我们再不能替鬼脸的社会造笑话。有勇还得有智,我的计划已经有了。
致陆小曼(1926年2月6日)
眉眉!接续报告,车又误点,二时半近三时才到老站。苦了王麻子直等了两个钟头,下车即运行李上船。舱间没你的床位大,得挤四个人,气味当然不佳。这三天想不得舒服,但亦无法。船明早十时开,今晚未有住处。文伯家有客住满,在君不在家,家中仅其夫人,不便投宿。也许住南开,稍远些就是。也许去国民饭店,好好的洗一个澡,睡一觉,明天上路。那还可以打电话给你,盼望你在家;不在,骂你。
奇士林吃饭,买了一大盒好吃糖,就叫他们寄了,想至迟明晚可到。现在在南开中学张伯苓处,问他要纸笔写信,他问写给谁,我说不相干的,仲述在旁解释一句:“顶相干的。”方才看见电话机,就想打,但有些不好意思。回头说吧,如住客栈一定打。这半天不见,你觉得怎样?好像今晚还是照样见你似的,好好养息吧!我要你听一句话,你爱我,就该听话。晚上早睡,早上至迟十时得起身。好在扰乱的摩走了,你要早睡还不容易?初起一两夜许觉不便,但扭了过来就顺了。还有更要紧的一句话,你得照做。每天太阳好,到公园去,叫Lilia伴你,至少至少每两天一次!
记住太阳光是健康惟一的来源,比什么药都好。
我愈想愈觉得生活有改样的必要。这一时还是糊涂,非努力想法改革不可。眉眉你一定的听我话;你不听,我不乐!
今晚范静生先生请正昌吃饭。晚上有余叔岩,我可不看了。文伯的新车子漂亮极了,在北方我所见的顶有taste的一辆,内外都是暗蓝色,里面是顶厚的蓝绒,窗靠是真柚木,你一定欢喜。只可惜摩不是银行家,眉眉没有福享。但眉眉也有别人享不到的福气对不对?也许是摩的臭美?
眉,我临行不曾给你去看,你可以问Lilia老金,要书七号拿去且看你,你连Maugham的“Rain”都没有看哪。
你日记写不写?盼望你写,算是你给我的礼,不厌其详,随时涂什么都好。我写了一忽儿,就得去吃饭。此信明日下午四五时可到,那时我已经在大海中了。告诉叔华他们准备灯节热闹。别等到临时。眉眉,给你一把顶香顶醉人的梅花。
你的亲摩 二月六日下午二时
致陆小曼(1926年2月7日)
眉眉:上船了,挤得不堪;站在地方都没有,别说坐。这时候写字也得拿纸贴着板壁写,真要命!票价临时飞涨,上了船,还得敲了十二块钱的竹杠去。上边大菜间也早满了,这回买到票,还算是运气,比我早买的都没买到。
文伯昨晚伴我谈天,谈他这几年的经过。这人真有心计,真厉害,我们朋友中谁都比不上他。我也对他讲些我的事,他懂我很深;别看这麻脸。到塘沽了,吃过饭,睡过觉,讲些细情给你听了。同房有两位:(一个定位没有来)一是清华学生,新从美国回的;一是姓杨,躺着尽抽大烟,一天抽“两把套子”的一个鸦片老生。徐志摩大名可不小,他一请教大名,连说“真是三生有幸”。我的床位靠窗,圆圆的一块,望得见外面风景;但没法坐,只能躺,看看书,冥想想而已。写字苦极了,这样贴着壁写,手酸不堪。吃饭像是喂马,一长条的算是桌子,活像你们家的马槽,用具的龌龊就不用提了;饭菜除了白菜,绝对放不下筷去。饭米倒还好,白净得很。昨天吃奇斯林、正昌,今天这样吃法,分别可不小!这其实真不能算苦。我看看海,心胸就宽。何况心头永远有眉眉我爱甜蜜的影子,什么苦我吃不下去?别说这小不方便!
船家多宁波佬,妙极了。
得寄信了,不写了,到烟台再写。
向爹娘请安。
你的摩摩 二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