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秦二世元年九月,江南沛县地方,有个丰乡阳里村,出了一位真命天子,起兵靖乱,后来就是汉朝高祖皇帝,姓刘名邦字季。父名执嘉,母王氏,名叫含始。执嘉生性长厚,为里人所称美,故年将及老,时人统称为太公。王氏与太公年龄相等,因亦呼为刘媪。刘媪尝生二子,长名伯,次名仲,伯、仲生时,无甚奇异,到了第三次怀孕,却与前二胎不同。相传刘媪有事外出,路过大泽,自觉脚力过劳,暂就堤上小坐,闭目养神,似寐非寐,蓦然见一个金甲神人,从天而下,立在身旁,一时惊晕过去,也不知神人作何举动。 此亦与姜嫄履拇同一怪诞,大抵中国古史,好谈神话,故有此异闻。 惟太公在家,记念妻室,见他久出未归,免不得自去追寻。刚要出门,天上忽然昏黑,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太公越觉着急,忙携带雨具,三脚两步,趋至大泽。遥见堤上睡着一人,好似自己的妻房,但半空中有云雾罩住,回环浮动,隐约露出鳞甲,像有蛟龙往来。当下疑惧交乘,又复停住脚步,不敢近前。俄而云收雾散,天日复明,方敢前往审视,果然是妻室刘媪,欠伸欲起,状态朦胧,到此不能不问。偏刘媪似无知觉,待至太公问了数声,方睁眼四顾,开口称奇。太公又问她曾否受惊,刘媪答道:“我在此休息,忽见神人下降,遂至惊晕,此后未知何状。今始醒来,才知乃是一梦。”太公复述及雷电蛟龙等状,刘媪全然不知,好一歇神气复原,乃与太公俱归。
不意从此得孕,过了十月,竟生一男。 难道是神人所生么? 长颈高鼻,左股有七十二黑痣。太公知为英物,取名为邦,因他排行最小,就以季为字。太公家世业农,承前启后,无非是春耕夏耘,秋收冬获等事。伯、仲二子,亦就农业,随父营生。独刘邦年渐长大,不喜耕稼,专好浪游。太公屡戒勿悛,只好听他自由。惟伯、仲娶妻以后,伯妻素性悭吝,见邦身长七尺八寸,正是一个壮丁,奈何勤吃懒做,坐耗家产,心中既生厌恨,口中不免怨言。太公稍有所闻,索性分析产业,使伯仲挈眷异居。邦尚未娶妻,仍然随着父母。
光阴易过,倏忽间已是弱冠年华,他却不改旧性,仍是终日游荡,不务生产。又往往取得家财,结交朋友,征逐酒食。太公本说邦秉资奇异,另眼相看,至此见他年长无成,乃斥为无赖,连衣食都不愿周给。邦却怡然自得,不以为意,有时恐乃父叱逐,不敢回家,便至两兄家内栖身。两兄究系同胞,却也呼令同食,不好漠视。那知伯忽得疾,竟致逝世,伯妻本厌恨小叔,自然不愿续供了。邦胸无城府,直遂径行,不管她憎嫌与否,仍常至长嫂家内索食。长嫂尝借口孤寡,十有九拒,邦尚信以为真。一日更偕同宾客数人,到长嫂家,时正晌午,长嫂见邦复至,已恐他来扰午餐,讨厌得很,再添了许多朋友,越觉不肯供给,双眉一皱,计上心来,急忙趋入厨房,用瓢刮釜,佯示羹汤已尽,无从取供。邦本招友就食,乘兴而来,忽闻厨中有刮釜声,自悔来得过迟,未免失望。友人倒也知趣,作别自去。邦送友去后,回到长嫂厨内,探视明白,见釜上蒸气正浓,羹汤约有大半锅,才知长嫂逞刁使诈,一声长叹,掉头而出。 不与长嫂争论,便是大度。
嗣是绝迹不至嫂家,专向邻家两酒肆中,做了一个长年买主。有时自往独酌,有时邀客共饮。两酒肆统是妇人开设,一呼王媪,一呼武妇。 《史记》作负,负与妇通。 二妇虽是女流,却因邦为毗邻少年,也不便斤斤计较;并且邦入肆中,酤客亦皆趋集,统日计算,比往日得钱数倍,二主妇暗暗称奇,所以邦要赊酒,无不应允。邦生平最嗜杯中物,见二肆俱肯赊给,乐得尽情痛饮,往往到了黄昏,尚未回去,还要痛喝几杯。待至醉后懒行,索性假寐座上,鼾睡一宵。王媪、武妇,本拟唤他醒来,促令回家,谁知他头上显出金龙,光怪离奇,不可逼视。那时二妇愈觉希罕,料邦久后必贵,每至年终结账,也不向邦追索。邦本阮囊羞涩,无从偿还,历年宕帐,一笔勾销罢了。 两妇都也慷慨。
但邦至弱冠后,非真绝无知识,也想在人世间做些事业,幸喜交游渐广,有几人替他谋划,教他学习吏事。他一学便能,不多时便得一差,充当泗上亭长。亭长职务,掌判断里人狱讼,遇有大事,乃详报县中,因此与一班县吏,互相往来。最莫逆的就是沛县功曹,姓萧名何,与邦同乡,熟谙法律。 何为三杰之一,故特笔叙出。 次为曹参、夏侯婴诸人,每过泗上,邦必邀他饮酒,畅谈肺腑,脱略形骸。萧何为县吏翘楚,尤相关切,就使刘邦有过误等情,亦必代为转圜,不使得罪。
会邦奉了县委,西赴咸阳,县吏各送赆仪,统是当百钱三枚,何独馈五枚。及邦既入咸阳城,办毕公事,就在都中闲逛数日。但见城阙巍峨,市廛辐凑,车马冠盖,络绎道旁,已觉得眼界一新,油然生感。是时始皇尚未逝世,坐了銮驾,巡行都中。邦得在旁遥观,端的是声灵赫濯,冠冕堂皇,至御驾经过,邦犹徘徊瞻望,喟然叹息道:“大丈夫原当如是哩!” 人人想做皇帝,无怪刘季。
既而出都东下,回县销差,仍去做泗上亭长。约莫过了好几年,邦年已及壮了,壮犹无室,免不得怅及鳏居。况邦原是好色,怎能忍耐得住?好在平时得了微俸,除沽酒外,尚有少许余蓄,遂向娼寮中寻花问柳,聊做那蜂蝶勾当。里人岂无好女?只因邦向来无赖,不愿与婚。邦亦并不求偶,还是混迹平康,随我所欲,费了一些缠头资,倒省了多少养妇钱。
会由萧何等到来晤谈,述及单父 单音善,父音斧。 县中,来了一位吕公,名父字叔平,与县令素来友善。此次避仇到此,挈有家眷,县令顾全友谊,令在城中居住,凡为县吏,应出资相贺云云。邦即答道:“贵客辱临,应该重贺,邦定当如约。”说毕,大笑不止。 已寓微旨。 何亦未知邦怀何意,匆匆别去。越日,邦践约进城,访得吕公住处,昂然径入。萧何已在厅中,替吕公收受贺仪,一见刘邦到来,便宣告诸人道:“贺礼不满千钱,须坐堂下!” 明明是戏弄刘邦。 刘邦听着,就取出名刺,上书贺钱盈万,因即缴进。当有人持刺入报,吕公接过一阅,见他贺礼独丰,格外惊讶,便亲自出迎,延令上坐。端详了好一会,见他日角斗胸,龟背龙股,与常人大不相同,不由的敬礼交加,特别优待。萧何料邦乏钱,从旁揶揄道:“刘季专好大言,恐无实事。”吕公明明听见,仍不改容,待至酒肴已备,竟请邦坐首位。邦并不推让,居然登席,充作第一位嘉宾。大众依次坐下,邦当然豪饮,举杯痛喝,兴致勃然。到了酒阑席散,客俱告辞,吕公独欲留邦,举目示意。邦不名一钱,也不加忧,反因吕公有款留意,安然坐着。吕公既送客出门,即入语刘邦道:“我少时即喜相人,状貌奇异,无一如季,敢问季已娶妇否?”邦答称尚未。吕公道:“我有小女,愿奉箕帚,请季勿嫌。”邦听了此言,真是喜从天降,乐得应诺。当即翻身下拜,行舅甥礼,并约期亲迎,欢然辞去。吕公入告妻室,已将娥姁许配刘季。娥姁即吕女小字,单名为雉。吕媪闻言动怒道:“君谓此儿生有贵相,必配贵人,沛令与君交好,求婚不允,为何无端许与刘季?难道刘季便是贵人么?”吕公道:“这事非儿女子所能知,我自有慧鉴,断不致误!”吕媪尚有烦言,毕竟妇人势力,不及乃夫,只好听吕公备办妆奁,等候吉期。转瞬间吉期已届,刘邦着了礼服,自来迎妇。吕公即命女雉装束齐整,送上彩舆,随邦同去。邦回转家门,迓女下舆,行过了交拜礼,谒过太公、刘媪,便引入洞房。揭巾觑女,却是仪容秀丽,丰采逼人, 不愧英雌。 顿时惹动情肠,就携了吕女玉手,同上阳台,龙凤谐欢,熊罴叶梦。过了数年,竟生了一子一女,后文自有表见,暂且不及报名。
只刘邦得配吕女,虽然相亲相爱,备极绸缪,但他是登徒子一流人物,怎能遂不二色?况从前在酒色场中,时常厮混,免不得藕断丝连,又去闲逛。凑巧得了一个小家碧玉,楚楚动人,询明姓氏,乃系曹家女子,彼此叙谈数次,竟弄得郎有情,女有意,合成一场露水缘, 曹女却也有识。 她却比吕女怀妊,还要赶早数月,及时分娩,就得一男。里人多知曹女为刘邦外妇,邦亦并不讳言,只瞒着一个正妻吕雉,不使与闻。 已暗伏吕雉之妒。 待吕氏生下一子一女,曹女尚留住母家,由邦给资赡养,因此家中只居吕妇,不居曹妾。
邦为亭长,除乞假归视外,常住亭中。吕氏但挈着子女,在家度日。刘家本非富贵,只靠着几亩田园,作为生活,吕氏嫁夫随夫,暇时亦至田间刈草,取做薪刍。适有一老人经过,顾视多时,竟向吕氏乞饮。吕氏怜他年老,回家取汤给老人,老人饮罢,问及吕氏家世,吕氏略述姓氏,老人道:“我不意得见夫人,夫人日后必当大贵。”吕氏不禁微哂,老人道:“我素操相术,如夫人相貌,定是天下贵人。” 当时何多相士。 吕氏将信将疑,又引子至老人前,请他相视,老人抚摩儿首,且惊且语道:“夫人所以致贵,便是为着此儿。”又顾幼女道:“此女也是贵相。”说毕自去。适值刘邦归家,由吕氏具述老人言语,邦问吕氏道:“老人去了,有多少时候?”吕氏道:“时候不多,想尚未远。”邦即抢步追去,未及里许,果见老人踯躅前行,便呼语道:“老丈善相,可为我一看否?”老人闻言回顾,停住脚步,即将邦上下打量一番,便道:“君相大贵,我所见过的夫人子女,想必定是尊眷。”邦答声称是。老人道:“夫人子女,都因足下得贵,婴儿更肖足下,足下真贵不可言。”邦喜谢道:“将来果如老丈言,决不忘德!”老人摇首道:“这也何足称谢。”一面说,一面转身即行,后来竟不知去向。至刘邦兴汉,遣人寻觅,亦无下落,只得罢了。惟当时福运未至,急切不能发迹,只好暂作亭长,静待机会。
闲居无事,想出一种冠式,拟用竹皮制成。手下有役卒两名,一司开闭埽除,一司巡查缉捕,当下与他商议,即由捕盗的役卒,谓薛地颇有冠师,能作是冠,邦便令前去。越旬余见他返报,呈上新冠,高七寸,广三寸,上平如板,甚合邦意。邦就戴诸首上,称为刘氏冠。后来垂为定制,必爵登公乘,才得将刘氏冠戴着。这乃是汉朝特制,为邦微贱时所创出,后人号为鹊尾冠,便是刘邦的遗规了。 叙入此事,见汉朝创制之权舆。
二世元年,秦廷颁诏,令各郡县遣送罪徒,西至骊山,添筑始皇陵墓。沛县令奉到诏书,便发出罪犯若干名,使邦押送前行。邦不好怠玩,就至县中带同犯人,向西出发。一出县境,便逃走了好几名,再前行数十里,又有好几个不见,到晚间投宿逆旅,翌晨起来,又失去数人。邦孑然一身,既不便追赶,又不能禁压,自觉没法处置,一路走,一路想,到了丰乡西面的大泽中,索性停住行踪,不愿再进。泽中有亭,亭内有人卖酒,邦嗜酒如命,怎肯不饮,况胸中方愁烦得很,正要借那黄汤,灌浇块垒,当即觅地坐下,并令大众都且休息,自己呼酒痛饮,直喝到红日西沉,尚未动身。
既而酒兴勃发,竟抽身语众道:“君等若至骊山,必充苦役,看来终难免一死,不得还乡,我今一概释放,给汝生路,可好么?”大众巴不得有此一着,听了邦言,真是感激涕零,称谢不置。邦替他一一解缚,挥手使去,众又恐刘邦得罪,便问邦道:“公不忍我等送死,慨然释放,此恩此德,誓不忘怀,但公将如何回县销差?敢乞明示。”邦大笑道:“君等皆去,我也只好远扬了,难道还去报县,寻死不成?”道言至此,有壮士十数人,齐声语邦道:“如刘公这般大德,我数人情愿相从,共同保卫,不敢轻弃。”邦乃申说道:“去也听汝,从也听汝。”于是十数人留住不行,余皆向邦拜谢,踊跃而去。 刘邦胆识,可见一斑。
邦乘着酒兴,戴月夜行,壮士十余人,前后相从。因恐被县中知悉,不敢履行正道,但从泽中觅得小径,鱼贯而前。小径中最多荆莽,又有泥洼,更兼夜色昏黄,不便急走。邦又醉眼模糊,慢慢儿的走将过去,忽听前面哗声大作,不禁动了疑心。正要呼问底细,那前行的已经转来,报称大蛇当道,长约数丈,不如再还原路,另就别途。邦不待说毕,便勃然道:“咄!壮士行路,岂畏蛇虫?”说着,独冒险前进。才行数十步,果见有大蛇横架泽中,全然不避,邦拔剑在手,走近蛇旁,手起剑落,把蛇劈作两段。复用剑拨开死蛇,辟一去路,安然趋过。行约数里,忽觉酒气上涌,竟至昏倦,就择一僻静地方,坐下打盹,甚且卧倒地上,梦游黑甜乡。待至醒悟,已是鸡声连唱,天色黎明。
适有一人前来,也是丰乡人氏,认识刘邦,便与语道:“怪极!怪极!”邦问为何事?那人道:“我适遇着一个老妪,在彼处野哭,我问他何故生悲?老妪谓人杀我子,怎得不哭?我又问他子何故被杀,老妪用手指着路旁死蛇,又向我呜咽说着,谓我子系白帝子,化蛇当道,今被赤帝子斩死,言讫又泪下不止。我想老妪莫非疯癫,把死蛇当做儿子,因欲将她笞辱,不意我手未动,老妪已经不见。这岂不是一件怪事?”邦默然不答,暗思蛇为我杀,如何有白帝、赤帝等名目,语虽近诞,总非无因,将来必有征验,莫非我真要做皇帝么?想到此处,又惊又喜,那来人还道他酒醉未醒,不与再言,掉头径去。邦亦不复回乡,自与十余壮士,趋入芒砀二山间,蛰居避祸去了。小子有诗咏道:
不经冒险不成功,仗剑斩蛇气独雄。
漫说帝王分赤白,乃公原不与人同。
刘邦避居芒砀山间,已有数旬,忽然来了一个妇人,带了童男童女,寻见刘邦。欲知此妇为谁,请看下回便知。
本回叙刘季微贱时事,脱胎《高祖本纪》,旁采史汉各传,语语皆有来历,并非向壁虚造。惟史官语多忌讳,往往于刘季所为,舍瑕从善,经本回一一直叙,才得表明真相,不没本来。盖刘季本一酒色徒,其所由得成大业者,游荡之中,具有英雄气象,后来老成练达,知人善任,始能一举告成耳。若刘媪之感龙得孕,老妪之哭蛇被斩,不免为史家附会之词;然必谓竟无此事,亦不便下一断笔。有闻必录,抑亦述史者之应有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