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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说对联疑猜徐姓 得形影巧遇马荣

话说狄公见洪亮不知这“孺子”典故,乃道:“这孺子不是作小孩子讲,乃是人的名字。从前有个姓徐的,叫做徐孺子,是个地方上的贤人。后来有位陈蕃,专好结识名士,别人皆不来往,惟有同这徐孺子相好。因闻他的贤名,故一到任时,即置备一张床榻,以便这徐孺子前来居住。旁人欲想住在这榻上,就如登天向日之难。这不过是契重贤人的意思,不知与这案件有何关合。”洪亮不等他说完,连忙答道:“大人不必疑惑了,这案必是有一姓徐的在内,不然那奸夫即是姓徐,惟恐这人逃走了。”狄公道:“虽如此说,你何以见得他逃走了?”洪亮道:“小人也是就梦猜梦。上联头一句乃是寻孺子遗踪,岂不是要追寻这姓徐的么?这一联有了眉目,且请大人将‘尧夫’原典说与小人听。”狄公道:“下联甚是清楚。尧夫也是个人名,此人姓邵,叫康节,尧夫两字乃是他的外号。此乃暗指六里墩之案,这姓邵的本是要犯,现在访寻不着,不知他是逃至四川去了,也不知他本籍是四川人在湖州买卖。你们以后访案,若遇四川的口音,须要留心盘问。”洪亮当时应答说:“大人破解的不差,但是玩坛子的女人以及那个女孩,阻挡那个男人去路,并后来见着许多死人,这派境界皆是似是而非,这样解也可,那样解也可。总之,这两案总有点端倪了。”

两人谈论一番,早见窗格现出亮光,知是天已发白。狄公也无心再睡,站起身将衣服检理一回,外面住持早已在窗外问候,听见里面起身,赶着进来请了早安。在神案前敬神已毕,随即出去呼唤司祝,烧了面水,送进茶来,请狄公净面漱口。狄公梳洗之后,洪亮已将行李包裹起来,交与住持,以便派人来取。然后又招呼他,不许在外面走露风声,住持一一遵命。这才与狄公两人回衙而去。

到了书房,早有陶干前来动问,洪亮就将宿庙的话说了一遍。当即叫他到厨下取了点心,请狄公进饮食,两人在书房院落内伺候。到了辰牌时分,狄公传出话来,着洪亮协同值日差,先将皇华镇地甲提来问话。洪亮领命出去。下昼时分,何垲已到了衙中。狄公并不升堂,将他带至签押房内。何垲叩头已毕,站立一旁。狄公道:“毕顺这案件,明是身死不明,本县为他伸冤起见,反而招了这反坐的处分。你是他本镇的地甲,难道就置身事外?为何这两日不加意访察,仍是如此延宕。岂不是故意藐法!”何垲见狄公如此说法,连忙跪在地下,叩头不止。说道:“小人日夜细访,实不敢偷懒懈怠。无奈没有形影,以致不能破案,还求大人开恩。”狄公道:“暂时不能破案,此事也不能强汝所难。但是你所辖界内,共有许多人家,镇上有几家姓徐的么?”何垲见问,禀道:“小人这地方上面,不下有二三千家。姓徐的也有十数家,不知大人问那一个?求大人示明,小人便去访问。”狄公道:“你这人也太糊涂,本县若知这人,早已出签提质,还要你询问么?只因这案情重大,访问有一徐姓男子,通同谋害。若能将此人寻复,便可破了这案,因此命汝前来。你平时在镇上,可曾见什么姓徐的人家与毕顺来往?若是看见有一两人在内,且从实说来,以便提县审讯。”何垲沉吟了一会,望着上面说道:“小人是去年四月上坊,这件案是五月出的,不过一月之久。小人虽小心办公,实未知毕顺早时交结的何人,不敢在大人面前胡讲。好在这姓徐的不多,小人回去挨次访查,也可得了踪迹的。”狄公道:“你这个拙主见,虽想得不差,可知走露风声即难寻觅。且这人既做这大案,岂有不远扬之理?你此去务必不得声张,先从左近访起。似有了形影,赶紧前来报信,本县再派役前去。”何垲遵命,退了下来,回转镇上不提。

这里狄公又命洪亮、陶干两人,等到上灯时候,挨城而出,径自毕顺家巷口探听一回,当夜不必回来。一面暗暗的跟着何垲,看他如何访缉。你道狄公为何不叫他两人与何垲同去?皆因前日开棺之时,洪亮在皇华镇上住了数日,彼处人民大半认得,怕他日间去被人看见,反将正凶逃走。何垲是地方上的地甲,纵有点问张问李,这是他分内之事,旁人也不至疑惑。又恐何垲一人得了凶手,独力难支,拿他不住,因此令洪亮同陶干晚间前去,一则访访案情,二则见何垲在坊上还是勤力还是懒惰,也可知道。这是狄公的用意。

当日布置已毕,家人掌上灯来,一人在书房内,将连日积压的公事看了一会,用过晚饭。正拟安歇,忽然窗外噗冬噗冬跳下两人,把狄公吃了一惊。抬头一见,乃是马荣、乔泰。当时请安已毕,狄公问道:“二位壮士这几日辛苦,但不知所访之事如何?”马荣道:“小人这数日虽访了点形影,只是不敢深信,恐前去有了讹错,或是众寡不敌,反为不美,因此回来禀明大人。”狄公道:“壮士在何处看出破绽,赶快说来,好大家商量。”乔泰道:“小人自奉命之后,他向东北角上,小人就在西南角上,各分地段私下访查。前日走到西乡跨水桥地方,天色已晚,在集上拣了个客店住下。但听同寓的客人闲谈,说高家洼这事,多半是自家害的自家人。小人见他们说得有因,也就答话上去,问道:‘你们这班人所说何事?可是谈的孔家客店的案么?’那人道:‘何尝不是?我看你也非此地口音,何以知道这事?莫非在此地做什么生意?’小人见他问了这话,只得答着机锋说道:‘我乃山西贩皮货客人,日前相验之时,我们有个乡亲也是来此地买卖,却巧那日就住在这店内,后来碰着谈论起来,方才晓得。闻说县里访拿得很紧,还有赏格在外。你们既晓得自家人所杀,何不将此人捉住,送往县内,一则为死者伸冤,是莫大功德,二则多少得几百银子,落得个快活。你我皆是做买卖的朋友,东奔西走,受了多少风霜,寻钱歇本,还不知道有这美事,落得寻点外水,岂不是好?’那班人笑道:‘你这客人说得虽是,我们也不是傻子,难道不知钱好?只因有个缘故在内。我们是贩卖北货的,日前离此有三四站地方,见有一个大汉,约在三十上下,自己推着一辆小车,车上两个极大的包裹,行色仓皇,忙忙的直向前走。谁知他心忙脚乱,对面的人未尝留心,冬的一声,那车轮正碰在我们大车之上,登时车轴振断,将包裹撞落在地下。我们当他总要发急,不来揪打,定要大骂一番。那知他并不言语,跳下车将车轴安好,忙将包裹在地下拾起,趁此错乱之际,散了一个包袱,里面露出许多湖丝,他亦不问怎样,并入大包里面,上好车轴,仓皇失措推车向前奔去。听他口音,却是湖州人氏。后来到了此地,听说出这案,这人岂不是个正凶?明是他杀了车夫,匆匆逃走了。这不是自家害的自家么?不然焉有这样巧法,偏遇着这人也是湖州人氏?只怕他去远了。若早得了消息,岂不是个大大的财爻。’这派话,皆是小人听那客店人说的,当时就问了路引,以便次日前去追赶。却好马荣也来这店中住宿,彼此说了一遍。次早天还未明,就起身顺着路径一路赶去。走了三四日光景,到了邻境地方,有一所极大的村庄,见许多人围着一辆车儿,阻住他的去路。小人们就远远的瞧看,果见有个少年大汉,高声骂道:‘咱老子走了无限的关隘,由南到北,从不惧怕与人。天大的事也做过了,什么希奇的事!损坏你的稻田,也不值几吊大钱,竟敢约众拦阻。若是好好讲说,老子虽然无钱,给你一包丝货,也抵得你们苦上几年。现在既然撒野,就莫怪老子动手了。’说着,两手放下车辆,举起拳头,东三西四,打得那班人抱头鼠窜,跑了回去。后来庄内又有四五十号好汉,各执锄头农器,前来报复。那知他不但不肯逃走,反赶上前去,夺了一把铁铲,就摔倒几人。小人见那人实非善类,欲想上去寻拿,又恐寡不敌众,只得等他将众人打退,向前走去。两人跟到个大镇市上,叫什么双土寨,见他在客寓内住下,访知他欲在那里卖货,有几日耽搁,因此趱赶回来,禀知大人。究竟若何办法。”狄公听了这话,心下甚是欢喜,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且先派人捉拿凶手。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S94Vioh/R5p7DItl701aOuS3Dx/6jBLnZKDlv7UPfb9eZmjsNhmUg2mCrVo4o4b2



第十三回
双土寨狄公访案 老丝行赵客闻风

却说狄公听马荣说出双土寨来,心下触机,不禁喜道:“此案有几分可破了。你们果曾访这人姓甚名谁?果否在寨内有几天耽搁?若是访实,本县倒是有一计在此,无须动那手脚,即可缉获得此人。”乔泰见狄公喜形于色,忙道:“小人们访是访实在了,至于他姓名,因匆匆寻他卖货的根底,一时疏忽,未能问知。不知大人何以晓得这案可破?”狄公就将宿庙得梦的事告诉于他。说:“卜圭的圭字,乃是个双土,这贩丝的人就在双土寨内出货,而且又是个湖州人。岂非应了这梦?你两人可换了服色,同本县一齐前去,拣了个极大的客寓住下。访明那里谁家丝行,你即投在他行中,即说我是北京出来的庄客,本欲到湖州贩买蚕茧,回京织卖京缎,只因半途得病,误了日期,恐来往已过了蚕市,闻你家代客买卖,特来相投。若有客人贩丝,无论多少,皆可收买。他见我们如此说法,自然将这人带出,那时本县自有道理。”马荣、乔泰两人领命下来,专等狄公起身。狄公知此去有几日耽搁,当夜备了公出的文书,申详上宪。然后将捕厅传来,说明此意,着他暂管县印,一应公事代拆代行,外面一概莫露风声,少则十天,多到半月,即可回来。捕厅遵命而行,不在话下。

狄公此时见天色不早,即在书房安歇了一会。约至五更时分,即起身换了便服。带了银两,复又备了邻书移文藏于身边,以便临时投递。诸事已毕,与马荣、乔泰两人暗暗的出了衙署,真是人不知鬼不晓,直向双土寨而来。

夜宿晓行,不到三四日光景,已到了寨内。马荣知这西寨口有个张六房,是个极大的老客寓,水陆的客人皆住在他家。当时将狄公所坐的车辆在寨外歇下,自己同乔泰进了寨里。来到客店门首,高声问道:“里面可有人?咱们由北京到此,借你这地方住个一半天。咱家爷乃是办丝货的客商,若有房屋,可随咱来。”店内堂官见有客人来住店,听说又是个大买卖,赶着应道:“里面上等的房屋,爷喜那里住,听便便了。”当时出来两人,问他行李车辆。马荣道:“那寨口一辆轻快的车辆,就是咱家爷的,你同我这伙伴前去,咱到里面瞧一瞧。”说着,命乔泰同堂官前去,自己进内。早有掌柜的带他到里面,拣了一间洁净单房,命人打扫已毕,复行出了店门。见狄公车辆已歇在门口,正在那里解卸行李,当时搬入房内,开发了车价。早有小二送进茶水。众人净面已毕,掌柜进来问道:“这位客人尊姓?由北京而来,到何处去作买卖?小店信实通商,来往客人皆蒙照顾。后面厨下点心酒肴各式齐备,客人招呼便了。”狄公道:“咱们是京城缎行的庄客,前月由京动身,准备由此经过,一路赶到湖州,收些蚕茧。不料在路得病,误了日期,以致今日才至贵处。这里是南北的通衢,听说今年丝价较往常如何?”掌柜的道:“敝地虽离湖州尚远,彼处的行情也听得人说。春间天气晴和,蚕市大旺,每百两不过三十四五两关叙。前日有个贩丝的客人,投在南街上薛广大家行内,请他代卖,闻开盘不过要了三十八九两码子。比较起来,由此地到湖州不下有月余的路程,途费算在里面,比在当地收买还到廉许多。”狄公听了这话,故作迟疑道:“不料今年丝价如此大减,只抵往常三分之二。看来虽然为病耽搁,尚未误正事。你们这地方丝行,想必向来是做这项生意的了,行情还是听客人定价,抑是行家做价?行用几分?可肯放期取银?”掌柜的说道:“我们虽住在咫尺,每年到了此时,但听见他们议论,也有买的,也有卖的。老放庄客的人由此经过,皆道这里的规矩。俗言道,隔行如隔山,其中细情因此未能晓得。客人想必初来此地,还不知尊姓大名。”狄公见他动问,乃道:“在下姓梁,名公狄。皆因时运不佳,向来在京皆做这本行的买卖,从未到外路去过。今年咱们行内老庄客故了,承东家的意思,放咱们前来。那知在路就得了病症,现在你们这里行情既廉,少停请你带咱们前去一趟,打听打听是那路的卖客。如果此地可收,咱也不去别处了。”掌柜见他是个大本钱的客人,难得他肯在此地,不但图下次主顾,即以现在而论,多住一日即落他许多房金,心下岂不愿意。连忙满口应承,招呼堂官办点心,忙酒饭,照应得十分周到。

到了下昼时分,狄公饮食已毕,令乔泰在店看守门户,自己同马荣步出店外,向着掌柜的说道:“张老板,此刻有暇,你我同去走走。”掌柜见他邀约,赶紧答应。出了柜台,说道:“小人在前引路,离此过了大街,三两个弯子就是南寨口,那就到了。”说着,三人一路同去。果然好一个大寨子,两边铺户十分齐整。走了一会,离前面不远,掌柜请狄公站下,自己先抢一步。到那人家门首,向里问道:“吴二爷,你家管事的可在家?我们店内新来一缎行庄客,从北京到此,预备往南路收货。听说此地丝价到廉,故此命我引荐来投宝行,客人现在门首呢。”里面那人听他如此说法,忙答道:“张六爷,且请客人里面坐。我们管事的到西寨会款子去了,顷刻就回来的。”狄公在外面见他们彼此答话,说管事的不在行内,心下正合其意,可以探得这小官的口气,忙向张六说道:“老板,咱们回去也无别事,既然管事的不在这里,进去稍待便了。”当时领着马荣,到了行内。见朝南三间敞屋,并无柜台等物,上首一间设的座起,下首一间堆了许多客货。门首白粉墙上写了几排大字:“陆承顺老丝行,专代南北客商买卖。”狄公看毕,在上首一间坐定。小官送上茶来,彼此通名道姓,叙了套话,然后狄公问道:“方才这张老板说,宝号开设有年,驰名远近。不知令东是那里人氏?是何名号?现在卖客可多?”吴小官道:“敝东即是本地人氏,住此寨内已有几代,名叫陆长波。不知尊驾在北京那家宝号?”狄公见他来问这话,心下笑道:“我本是访案而来,那里知道京内的店号!曾记早年中进士时节,吏部带领引见,那时欲置办鞋帽,好像姚家胡同有一缎号,代卖各式京货,叫什么‘威仪’两字,我且取来搪塞。”乃道:“小号是北京威仪。”那小官听他说了“威仪”二字,赶忙起来笑道:“原来是头等的庄客,失敬失敬!先前老敝东在时,与宝号也有来往,后因京中生意兴旺,单此一处转运不来,因此每年放庄到湖州收买。今年尊驾何以不去?”狄公见他信以为真,心下好不欢喜,就将方才对张掌柜说的那派谎言说了一遍。

正谈之间,门外走进一人,约在四五十岁的光景,见了张六在此,笑嬉嬉的问道:“张老板,何以有暇光顾?”张六回头一看,也忙起身笑道:“执事回来了。我们这北京客人,正盼着呢。”当时吴小官又将来意告诉了陆长波,狄公复行叙了寒暄,问现在客货多寡,市价如何。陆长波道:“尊驾来得正巧。新近有一湖州客人,投在小行。此人姓赵,也是多年的老客丝货,现在此处。尊驾先看一看,如若合意,那价银格外克己便了。”说着,起身邀狄公到下首一间,打开丝包看了一会。只见包上盖着签记,乃是“刘长发”三字,内有几包斑斑点点,现出那紫色的颜色,无奈为土泥护在上面,辨不清楚。狄公看在眼内,已是明白,转身向马荣道:“李三,往常你随胡大爷办货,谅也有点眼色,我看这一堆丝货不十分清爽,光彩浑沌,怕的是做茧子时蚕子受伤了,你过来也看一看。”马荣会意,到了里面先将别的包皮打开,约略看了几包,然后指着有斑点的说道:“丝货却是道地,恐这客人一路上受了潮湿,因此光芒不好。若这一包,虽被泥土护满,本来的颜色还看得出,见了外面,就知这里面了。不知这客人可在此处?他虽脱货取财,咱们到要斟酌斟酌。”狄公见马荣暗中有话,也就说道:“你是在下定买了。好者小号用得甚多,就有几包不好,也可勉强收用。但请将这赵客人请来,凭着宝行讲明银价,立即可银货两交,免得彼此牵延在此。”陆长波见他如此说法,难得这样买卖,随向吴小官道:“赵客人今日在店内打牌,你去请他即刻过来,说有人要收这全包呢。”小官答应一声,匆匆而去。张掌柜也就起身,向狄公说道:“此时天已将晚,过路客人正欲下店,小人不能奉陪了。”复又对陆长波说了两句客气话,一人先行。

狄公见小官走后,心下甚是踌躇,深恐此人前来不是凶手,那就白用了这番心计;又恐此人本领高强,拿他不住,格外为难。只得向马荣递话道:“凡事不能粗鲁,若我因有了耽搁,不肯在这寨内停留,岂不失了这机会。所幸有赵客人在此卖货,真是天从人愿。临见面时,让我同他开盘,你们不必多言,要紧要紧。”马荣知他的用意,当时答应遵命,坐在院落内,专候小官回来。不多时,果然前日半路上那个大汉一同进门。不知此人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Dh9GARiK1vQVdJCDhmKupWQZENU21ugXPoIIW0pXHmy2brX+6gcTIh1MK5fA+PbK



第十四回
请庄客马荣交手 遇乡亲蒋忠谈心

却说狄公在陆公行内,等吴小官去请那赵客人前来。不多一会,马荣已看见前日在路上推车的那个大汉一同进门。当时不敢鲁莽,望着狄公,丢个眼色。狄公会意,将那人一望,只见他身高八尺,生来黑漆漆两旁两道浓眉,一双虎目,身穿薄底靴儿,短襟窄袖玄色小袄,脚下丢裆叉裤。那种神情,倒似绿林中的朋友。狄公上下打量了一番,黯黯说道:“此人明是个匪类,那里是什么贩丝的客人!而且浙湖的人形,似皆气格温柔,衣衫齐整,你看他这种行行的神情,明是咱们北方气概。且等一等,看他如何。”只见陆长波见他进来,当时起身来笑道:“常言买鸡找不到卖鸡的人,你客人投在小行,恨不得立刻将货脱去,得了丝价,好回贵处。一向要卖,无这项售户。今日有人来买,你又抹牌去了。这位梁客人,是北京威仪缎庄上的,往年皆到你们贵处坐庄。今因半途抱病,听说小行有货,故此在这里收买。所有存下的货物,皆一齐要收,但不过要价码克己。小行怕买卖不成,疑惑我等中间作梗,因此将你请来,对面开盘,我们单取行用便了。”那人听了陆长波这番话,转眼将狄公上下望了一回,坐下笑道:“我的货卖是要卖,怕这客人有点欺人!我即便肯卖与他,他也未必真买。”陆长波见他这话说得诧异,忙道:“赵客人,你休要取笑。难道我骗你不成?人家若远的路程来投在小行,而且威仪这缎号牌子谁人不知?莫说你这点丝,即便加几倍,他也能售。你何以反说他欺人?倒是你奇货可居了。”狄公见这大汉说了这两句话,心下反吃了一惊,说道:“此人眼力何以如此利害?又未与他同在一处,何以知我不是客商?莫非他看出什么破绽?如果为他识破,这人本事就可想了,虽有马荣在此,也未必能将他获住。”当时还故示周旋,起身作了一揖,说:“赵客人请了。”大汉见他起身,也忙还了一揖,道:“大人请坐,小人见谒来迟,望祈恕罪。”这一句更令狄公吃惊不小,分明是他知道自己的位分。复又假作惊异道:“尊兄何出此言?咱们皆是贸易中人,为何如此称呼?莫非有意见外么?还不识尊兄台甫何名,排行几位?”大汉道:“在下姓赵,名万全。自幼兄弟三人,第三序齿。不知大人来此何干?有事但说不妨,若这样露头藏尾,殊非英雄本色。俺虽是贸易中人,南北省分也走过许多码头,做了几件惊人出色的事件。今日为朋友所托,到此买卖,不期得遇尊公。究竟尊姓何名,现居何职,俺这两眼相法,从来百不失一。尊公后福方长,正是国家梁栋,现在莫非做那里一县令宰么?”狄公被他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反而深悔不是。停了半晌,乃道:“赵兄,你我是买卖起见,又不同你谈相,何故说出这派话来?你既知我的来历,应该倾心吐肝,道出真言,完结你的案件。难道你说了这派大言,便将俺恐吓不成?”说道,望马荣丢了个眼色,起身站在那陆长波背后。

马荣到了此时,也由不得再不动手,当即跳出了门外,高声喝道:“狗强盗,做了案件想那里逃走!今日俺家太爷亲来捉汝,应该束手受缚,归案讯办。可知那高家洼之事,不容你逃遁了。”说着,两手摆了架落,将门挡住,专等他出来动手。陆长波见他们言语不对,忽然动起手来,如同做梦一般。不知是素来有仇,也不知无故起衅,摸不着头脑,只呆呆的在里面叫喊说:“你们可不要动气。生意场中,以和平为贵,何以还未交易,就说出这尴尬话来,莫非平时有难过么?”还未说完,早见大汉掀去短袄,露出紧身小䙞,袖头高卷,伸开两手,一个热步踊出门外,向马荣骂道:“你这厮也不打听打听,来至太岁头上动土。俺立志除尽这班贪官污吏、垄断奸商,你竟敢来寻死。不要走,送你到俺老家去。”只见左手一抬,用个猛虎擒羊的架落,对定马荣胸口,一拳打来。狄公见了这样,已吓得面如土色,深恐马荣招架不住。只见他将身子向左边一偏,用了个调虎离山的形势,右手伸出两指,在大汉手寸上面一壆,望下一沉,果然赵万全将手头缩回,不敢前去。原来马荣也是会手,这一下撞在他血道上面,因此全膀酥麻,不能再进。马荣见他中了一下,还不就此进步,登时调转身子,趁势在他肋下一拳捣去。赵万全见他手足灵便,也就不敢轻视,一手护定周身,一手向前刁他的手掌。马荣那里容他得手,随即改了个大鹏展翅的格式,将身一纵,约有一二尺高下,提起左足欲想踢他的左眼。谁知这一来,正中赵万全之计,但见他望下一蹬,两手高起,说声:“下来罢!”早将马荣的腿兜住。但听咕冬一声,摔在地下。狄公这一惊不小,深恐他就此逃走。里面陆长波也吓得面面相觑,惟恐打杀人命,赶着出来喊道:“赵三爷,你是我家老主顾客人,向来未曾卤莽,何以今日一言不合,就动手动脚起来。设若有个险错,小行耽受不起,有话进来好说。”

众人正闹之间,街坊上面,早已围拥着许多人来,言三语四,在那里乱说。忽然人丛里面有二三十多岁的汉子,身材高大,虎背熊腰,见马荣睡在地下,赶着分开众人,高声喊道:“赵三爷,不要胡乱,都是家里人。”随即到了马荣面前,叫道:“马二哥,你几时到此?为何与咱们兄弟斗气。这几年未曾见面,令咱家想得好苦。听说你洗手不干那事了,怎么会到这里来?”说着,一手将马荣扶起。马荣将他一望,心下好不欢喜,说道:“大哥,你也在此!俺们里面再谈,千万莫放这厮走了,他乃人命的要犯。”说着,那人果将赵万全邀入行内,招呼闲人散开。然后向马荣说道:“这是俺自幼的朋友,虽是生意中人,与俺们很有来往。二哥何故与他交手?现在何处安身?且将别后之事说来。谁人不是,俺与你俩陪礼。”

原来此人也是绿林中朋友,与马荣一师传授,姓蒋名忠。虽然落身为盗,却也很有义气,此时已经改邪归正,在这双土寨当个地甲。赵万全本是山东沂水县人氏,因幼年父母双亡,跟蒋忠的父亲学了一身本领,所有医卜星相件件皆精。到了十八岁时,见本乡无可依靠,亲戚本家俱皆亡故,因想湖州有个姑母很有钱财,因而将家产变去,做了盘缠,到湖州投亲。他姑母见他有如此手段,就收他在家中。过了数月,然后荐至丝行里面,学了这项生理。后来日渐长大,那年回家祭祖,访知这双土寨是南北的通衢,可以在此买卖,他就回到湖州向姑母说明,凑了几千银本,每年春夏之交由湖州贩丝来卖。却值蒋忠洗手在曲阜县上卯,为了这寨内的地甲,彼此聚在一处,更觉得十分亲热。今日赵万全正在他家抹牌,忽然吴小官喊他做生意去了,好久不见回来,蒋忠因此前来探望,不意却与马荣交手。此时马荣见他问别后之事,连忙说道:“大哥有所不知,自从你我在山东王家寨做案之后,小弟东奔西走,受了许多辛苦。后来一人思想,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转眼之间就成了废物,若不在中年做出一番事业,落了好名,岂不枉为人世。而且这绿林之事,皆是丧心害理的,钱财今日得手,不过数日依然两手空空。徒然杀人害命,造下无穷的恶孽,到了恶贯满盈的时节,自己也免不得一刀之苦,所以一心不干。却好这年在昌平界内遇见这位狄大人,做了县令,真是一清如水,一明似镜,因而与乔五哥投在他麾下,做个长随。数年以来,也办了许多案件。只因前日高家洼出了命案,甚是离奇,直至前日始寻出一点形影,故尔到此寻拿。”说着,就将孔万德客店如何起案,如何相验,如何换尸的原由,说了一遍。然后又指着狄公道:“这就是俺县主太爷,姓狄名仁杰。你们这里也是邻境地方,昌平官官声应该听见。”蒋忠听了这番话,掉转头望着狄公,纳倒便拜,说道:“小人迎接来迟,求大人恕罪。”狄公连忙扶起道:“壮士请坐,你也不是在本县管下,本无统属,焉有迎接之理?但是这案,马壮士既然说明,还望壮士将这人犯交本县带回讯办。”蒋忠还未开言,赵万全忙道:“这事小人受人之愚了。此案实非小人所干,如有见委之处,万死不辞。且待小人禀明大人,便可明白了。方才马二哥说那凶手姓邵,是四川人氏,小人乃是姓赵,本省人氏,这一件就不相合。但是这人现在何处,叫什么名号,小人却甚清楚。大人在此且住一宵,明日前去,定可缉获。”狄公听了此言,不知如何办法,且看下回分解。 Dh9GARiK1vQVdJCDhmKupWQZENU21ugXPoIIW0pXHmy2brX+6gcTIh1MK5fA+Pb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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