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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心灵的最深处

与费多谢耶夫聊柴科夫斯基

Into the Depths of the Heart

Conversation with Vladimir Fedoseyev on Tchaikovsky

文字_张斯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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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多谢耶夫

弗拉基米尔·费多谢耶夫,执掌柴科夫斯基交响乐团半个世纪的指挥大师,以九十一岁的高龄于2023年9月开启中国巡演。为期十九天共十站的演出涵盖柴科夫斯基全部六首交响曲,其中部分场次由助理指挥丹尼斯·罗特耶夫担纲。说是助理指挥,其实罗特耶夫也已经年近五十,是名声赫赫的俄罗斯功勋艺术家。但谁让费多谢耶夫是一个传奇般的存在呢?直接师从穆拉文斯基的他,几乎可以算是从俄罗斯最古老的音乐学院中成长起来的最后一位在世大师了。

“我在穆索尔斯基音乐学院附中开始学习音乐。战争之后音乐学院指挥系都暂停了,再之后我认识了穆拉文斯基。如今我已经跟乐团工作了五十年。”寥寥数语,自带权威属性,但他并非那种“铁腕人物”。相反,他会记得每一位工作人员的面孔、角色和工作内容,排练结束后也不会着急回到自己的休息室,而是在舞台上跟一些“老伙计”闲聊,以至于演出团队私下里都会亲切地称呼他为“费爷爷”。

费爷爷超级爱喝茶。

“我对茶的喜欢啊,都快赶上伏特加了。”

话音未落,他马上找补了一句:“不过你放心吧,我和我的乐手们演出期间绝对不会饮酒的。”

他这一强调,反而引得哄堂大笑。

和大多数有点年纪的长辈一样,费爷爷也很“要强”,这集中表现在他对主办方提前准备的轮椅充满“鄙视”上。“我可以,你看我还能跑两步。”说罢摆出一路小跑的姿态,奔向上场口。“大师您这状态怎么保持的啊?”“这我说了不算,是他说了算。”费爷爷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向头顶上方。就在这样轻松、幽默的氛围里,我们谈论起了关于柴科夫斯基及其音乐作品的话题。

○_张斯尧

●_费多谢耶夫

○首先要祝贺您的巡演即将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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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中的费多谢耶夫

摄影:王小京

●每场音乐会都很棒。我很喜欢中国的观众,他们非常懂,听得特别认真,对于音乐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这次乐团也展示了很好的状态,我们前段时间还在长城演出了,伟大的中国长城啊!

○您这次巡演,在曲目上安排了柴科夫斯基的全部六首交响曲,每站演两首。您按照什么思路搭配它们?

●之前一般的做法是在一场音乐会里演一首交响曲和一首协奏曲,而不会一上来就安排一场演出两首交响曲的音乐会。这次每场都是两首交响曲,特别是《第五交响曲》和《第六交响曲》放在一起演,真的非常难。搭配选曲的思路,首先是根据每首交响曲的内在区别进行分类。尤其是《第二交响曲》在历史上演奏得很少,能指挥这首作品的音乐家也很少,《第三交响曲》也是这样。相比之下,《第四交响曲》《第五交响曲》《第六交响曲》演得就很多了。所以我这次有意识地把那些比较少见的作品搭配着介绍给观众。

○《第五交响曲》《第六交响曲》最有市场号召力。

●没错,这两首是最受欢迎的。

○您会不会替柴科夫斯基觉得这有点不公平?

●我想这是因为这两首交响曲很有特点,比如它们都有厚重、沉重的特质,它们的创作背景也容易让观众产生共鸣。《第六交响曲》是柴科夫斯基在“人生感受”层面最重要的一首作品,甚至到他去世时,这首作品对他的影响都极为重要。

○能否请您为观众介绍一下这六首交响曲最显著的特点?尽管每一部作品都能说上一天。

●《第一交响曲》是柴科夫斯基年轻状态的感受,其中更多的是抒情的部分;《第二交响曲》就会难一点,在音乐上一下子提升了高度,这需要演奏者比自己预想的更加重视,要去研究它;《第三交响曲》已经展现出普遍意义上的“柴科夫斯基特点”了,同时他开始注重描写属于个人体验的内容;《第四交响曲》融入了俄罗斯民歌,此时柴科夫斯基开始在作品中充分地融入民族的内容,但要强调的是《第四交响曲》整体的特点是前面具有民族性,后面又转入深重的灾难,所以它经历了一个从抒情到沉重的过程;《第五交响曲》在《第六交响曲》的对照基础上,已经显示出灾难性的倾向;《第六交响曲》是柴科夫斯基对生命的告别,是死亡。这就是对柴科夫斯基全部六首交响曲最简单的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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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中的费多谢耶夫

摄影:王小京

○您提到的《第四交响曲》引入了俄罗斯民歌这件事,让我联想到柴科夫斯基进行创作的“语言体系”是欧洲的,比如以传统功能大小调和声为基础、直接使用德奥已经成型的管弦乐团配置等等,但毫无疑问他的音乐是俄罗斯的。

●柴科夫斯基是一个十分抒情的作曲家。如果没有他,俄罗斯的民歌是无法在全世界为人熟知且“生存”的。

○有点像肖邦和他的玛祖卡?

●没错!另外,从乐器学的历史看,俄罗斯当时的乐团没有那么丰富的种类和配器体系,所以对柴科夫斯基他们那一代作曲家来说,最方便的做法,就是直接用来自德奥体系的成熟的乐团配置进行创作,包括在创作过程中摸索、展现民族的音乐内容。在柴科夫斯基的音乐中,我们总能找到那种以描写俄罗斯人为本的痕迹。

○所以这其实也为不少其他民族和国家的音乐家在创作时提供了参考路径。

●柴科夫斯基同样用了中国的音乐呀,比如《胡桃夹子》里的“中国舞”。穆索尔斯基通过民族调式表达民族性,展示俄罗斯历史,他和柴科夫斯基完全不一样。中国的文化是很伟大的,我相信不管是不是借鉴柴科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抑或是以其他人作为参考,中国的音乐家们都可以取得属于他们的艺术成就。因为文化和艺术是相近的,就比如普希金和柴科夫斯基相互影响,语言的尽头是音乐的开始,不是吗?当然了,扎实的技术功底是一切的前提,就这点而言,没有其他的捷径。

○在您眼里,柴科夫斯基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想他是个幸福的人。当然,在历史上他并没有过成功的婚姻,而且他从中学开始就表现出自己的性取向。对于这个话题,现代社会可以公开谈论,但很遗憾,当时并不是这种环境。柴科夫斯基从没有接受过美好的、来自异性的爱情,包括资助过他的梅克夫人。

○我很惊讶您用“幸福”这个词来形容柴科夫斯基。

●我确实用了“幸福”这个词。为什么呢?因为他的一生都在用音乐表达他的感情。他创作了非常好的音乐,他的一生都生活在音乐中。因此从这个高度来说,我认为他是幸福的——他从创作中收获了幸福。(费多谢耶夫随即哼唱起歌剧《叶甫根尼·奥涅金》中连斯基的咏叹调)尽管这些音乐中的美好没有发生在他身上,但音乐自始至终支撑着他的幸福。

○您最喜欢柴科夫斯基的哪部作品?

●我爱柴科夫斯基的全部作品。我喜爱这些作品的理由之一是,柴科夫斯基的作品对我而言是一种生命的陪伴,我一边听着他的音乐,一边也能回顾自己的成长。比如他的《第一交响曲》中对青年状态的描写,符合我年轻时的心态。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对音乐都有自己的认识,以及不断更新的体会。有时哭泣,有时开心,这虽无法解释,但我想大家都有体会——不管是哪国人,听音乐有时会感动到流泪,说明大家都能获得类似的感受。

○您对同一部作品的处理,有没有改变?

●我每一次的指挥都是不同的。有时我看到谱子上的某个地方,会突然意识到新的内容,从而否定昨天的处理。究其原因,主要是年轻时我还没法理解到更深层的意思。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会不断看到以往看不到的内容。比如《第六交响曲》,你可能演了十五年都没办法明白它的意思,但是突然到了某个年纪,到了“那个点上”,比如你的成长环境变化后,你会更深刻地理解它。在这个过程中,你要不断去体会它,而不光是演绎它。以前很多东西我不明白,后来不断从内心想明白了。

○有没有具体的例子?

●一个指挥在指挥柴科夫斯基作品的时候,即便不拿指挥棒,即便在指挥法层面难说准确,但如果他对柴科夫斯基内心情感的体会是到位的,那么乐队出来的效果就不一样;相反,有些指挥手势很漂亮,但没有深入体会柴科夫斯基内心的情感,出来的音乐就不对。举个例子,《第四交响曲》中的“小白桦”旋律,表面上听是欢快的,但在音乐内部是要表达一种灾难的。你可以理解这种层次吗?表面上人们在欢快地跳舞,但在柴科夫斯基看来,这预示着灾难即将来临,他实际上在为这首歌哭泣,最后走向死亡!

○您是如何找到这个答案的?

●是心灵的指引,而不是我自己找到的。在学生时代,我并不了解这些,后来才慢慢明白了欢快之下隐藏的悲剧性。它的歌词也很有戏剧性,“谁想把它的树给掰断”,你看,这都是到了一定年纪才能读出的不一样的感觉。

○所以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您也希望用您的演绎启发听众去继续了解柴科夫斯基?

●我希望听众对他的音乐有更深入的了解,而不光是陶醉在表面的效果上。因为柴科夫斯基的音乐有很多人性层面的深刻和沉重,还经常展现出对女性博大的爱(费多谢耶夫再次唱起歌剧《叶甫根尼·奥涅金》里的连斯基咏叹调《我爱你奥莉格》……”),但这却和他自己的生活没有半点关系。其实他这一辈子,和对音乐的爱相比,很多事不值一提。

○在柴科夫斯基的作品里,Rubato(自由速度)随处可见。它们可以说是每一个指挥驾驭柴科夫斯基作品必解的难题,处理不当会毁掉整部作品。对于这个技术环节,您有没有独家秘方?

●每个指挥对速度和速度的变化都有自己的理解。在技法上,与其用手挥,不如用手指、用眼神去说话。用这些细微的动作来传达你的意图效果往往更好。这些地方,越是去“打拍子”,效果就越差。当然乐手具备相应的经验也很重要,这确实是很难的。我跟穆拉文斯基学习指挥法,之后自己琢磨出这个技巧,一直用到现在。像这样打拍子“一,二,三”,谁都能做,但是“做出音乐”,是另一回事。

○说个有意思的事情,我听钢琴同行们抱怨,柴科夫斯基给钢琴写的音乐太少了。

●这倒是,但舒曼写了很多嘛。按柴科夫斯基的视角,钢琴不能完全发挥他音乐里需要的东西。至于穆索尔斯基写钢琴作品么……有点给管弦乐打草稿的意思。

○在您看来,柴科夫斯基交响乐团在演奏柴科夫斯基音乐方面有哪些独特的优势?

●首先我们的乐团有九十多年的历史,我很荣幸在其中指挥了五十多年。它经历了整个俄罗斯交响乐团的发展。1930年这个团叫广播交响乐团。(此时费多谢耶夫提高了嗓音,一字一顿地念道)也就是说,我们在电台演奏,纯靠声音!这是要对听众负责任的,对指挥的要求也很高,以前著名的指挥都通过电台演出过。后来柴科夫斯基交响乐团形成了“自己的声音”。很多听众听广播,一下子就能知道这是柴科夫斯基交响乐团。现在乐团重在保持自己独一无二的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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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巴黎歌剧院芭蕾舞团版《天鹅湖》剧照

图片提供:上海大剧院

○每逢重要作曲家的整年,一系列的纪念音乐会就会出现,比如斯特拉文斯基全集、拉赫玛尼诺夫全集等。您觉得纪念一位作曲家最好的方式是什么?

●多演他们的音乐,就是这样。

在交谈中,费多谢耶夫大师的思维十分活跃,有些零散的内容现在回想起来也很有意思。比如聊到柴科夫斯基的艺术之路并不像很多人以为的那样一帆风顺,今天风靡世界的“票房冠军”《天鹅湖》在历史上的首演并不成功等等。

“《天鹅湖》首演的不成功,有个很重要的问题——”他故意顿了顿,就像在乐句中加了一个休止符号,“那就是谁来指挥的!特别是新作品的首演,如果指挥得好,说不定就成了。”老人家一边说,一边冲我眨眼睛,好像小孩子那样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再比如谈到舒曼和柴科夫斯基:“他们的浪漫是不同的。舒曼的浪漫是浅层的,而柴科夫斯基的浪漫是深层的。深浅没有褒贬之意,只是一个更容易感知,另一个需要时间和经历才能感知。或者可以这样说,舒曼的爱里面尽是美好,而柴科夫斯基的爱里带着痛苦。”

说真的,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能有这样的机会和“费爷爷”聊天,老人家能以如此破纪录的高龄活跃在世界的舞台上,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大师宽广的视野、精准的观点、语句中闪现的睿智以及乐观开朗的心态,让人印象深刻。希望这篇文章能给各位读者带来一些有趣的视角,帮助大家走进艺术家心灵的深处。 figure_0021_0017 q+N4XUF4ysw4gBueXvyxDcQZdTa2GJjR/KCrxRinYr9BOu2VBGoV1L+lqpXBhLn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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