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并非亲历,只能通过复盘和故老相传,因此缺乏原汁原味的感觉。2005年的行情相对平淡,上证综指全年下跌8.33%,振幅也不大,呈现小V形。而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很平淡的年份,却发生了几件石破天惊的大事。就像《万历十五年》的刻画一样,这些事件在当年并未引发惊涛骇浪,但对后世影响巨大。对2005年的复盘,并不遵循传统的时间轴,而是着重分析这几件大事。
众所周知,上证综指的起点是1 000点,但这只是指数编制的约定俗成,并非市场交易的结果。A股在运行了15年,经历了各种变迁后,最终998点是个自然的结果。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998”是A股的重生之门。
申万研究所曾流传着一个故事:2005年6月6日,当上证综指跌破1 000点时,研究所内的分析师集体起立,为股市“默哀3分钟”。相同的故事出现在美股的1982年,当时《时代》周刊封面列出了“股市已死”的标题。
快熊的杀伤力并不大,来得快,去得也快!真正磨人的是漫漫熊途,从2001年6月14日的2 245点到2005年6月6日的998点整整跌了4年,是迄今为止A股最漫长的熊市。
熊市之末、牛市之初,往往还有最后一跌,2005年第二季度就是这最后一跌。2001年年中市场见顶回落后,已经在一个很狭小的区间(上证综指为1 300~1 700点)反复折腾了3年,投资者习惯了在1 700点做空、在1 300点做多,其间,众多高手或抱团,或做波段维持生计,但2005年第二季度这最后的300点才是真正的坑,自此市场几无完人。
后面的故事投资者都很清楚了,无论是“998”以后的A股,还是1982年以后的美股,都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大牛市。很多时候,事情就是如此,盛极而衰,否极泰来。在股市里待久了,听过无数逻辑,最终发现“涨多了就会跌,跌多了也会涨”才是硬道理。因此,在市场极度悲观时不妨乐观一些,在全面狂热时记得冷静一下。股市如此,人生也是如此。
“998”是现代A股的起点,虽然后面有些时段整体估值更低(见图2-2),但“998”应该是A股再也回不去的“铁底”,正常情况下A股以后都很难再见到“1”字头。
股权分置改革(简称“股改”)是再怎么强调也不为过的事,它解决了A股的先天顽疾。想象一下,如果今天的A股还存在大量非流通股,存在同股不同权的现象,那我们从事的行业会多么奇怪?大量的经济学、金融学理论无法运用,我辈哪有用武之地?
针对一团乱麻的股权,“慢工出细活”远不如“快刀斩乱麻”,因为本来就没有万全之策。2005年4月29日,证监会发布的《关于上市公司股权分置改革试点有关问题的通知》开启了股改的大潮。开弓没有回头箭,最终A股的车轮滚滚向前,也就过了一年多,这个顽疾以迅雷之势得到解决。
图2-2 上证综指的历史估值
资料来源:同花顺,作者整理。
和很多重大的历史事件一样,A股投资者一开始对股改认识不足,甚至将其视为洪水猛兽,选择用脚投票,这也是当年A股跌破箱体(1 300~1 700点)的重要原因。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其历史意义不断展现出来。本节对“股改”的着墨不多,并不是它不重要,而是任何一本书籍都会重点提及,在此不再赘叙。
2005年还有一件大事就是人民币升值。7月21日,央行发布《关于完善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改革的公告》,人民币汇率不再盯住单一美元,而参考一篮子货币,人民币兑美元汇率一下从8.3上升到8.1,此后10年人民币持续升值(见图2-3)。
2005年的“汇改”对于之后的大牛市有重要作用。从宏观角度来看,它通过外部均衡暂时压制了通胀,产生“高增长、低通胀”的最佳组合。从流动性角度来看,热钱流入,冲销加强,使货币供应增加。此外,人民币升值也系统性提升了中国资产在全球市场的估值。
2004年,中国出现经济过热和通胀的苗头。2004年4月9日,政策端确立宏观调控的方向和重点,4月11日央行上调准备金,4月28日股份制银行暂停放贷,10月28日加息。该轮调控非常短暂,并没有像2006—2007年和2010—2011年那样持续不断上调准备金和基准利率。可2005年通胀却神奇地消失了,债券市场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牛市。那一年,总需求依然超预期,大宗商品价格依然上行,但国内在没有持续紧缩的情况下通胀却戛然而止,经济出现了最佳组合(高增长、低通胀),达成这种局面的一个关键变量就是人民币升值(见图2-4)。
图2-3 人民币对美元升值
资料来源:同花顺,作者整理。
根据“蒙代尔不可能三角”,在资本无法自由流动的前提下,外部均衡和内部均衡无法同时达到,汇率和利率必须放弃一个。在当时大宗商品价格上行、输入性通胀压力加大的情况下,我国选择了人民币升值。所以,一方面,国内没有进一步紧缩,总需求依然旺盛;另一方面,大宗商品价格的上涨被暂时阻断,直到2006年下半年才卷土重来。因此,那两年良好的宏观环境、股债双牛,很大程度上来自人民币升值。
但那一次的升值是“假升值”,与其说是人民币升值,更大的原因是美元的系统性贬值(见图2-5)。到2006年7月,“汇改”一周年,我们突然发现人民币只是对美元升值,实际有效汇率或者对世界主流货币并没有升值。那是我入行的第一篇报告、第一次上申万晨会、第一次上《上海证券报》,我着实激动了一番。美元在历史上经历了三次大的贬值周期:第一次是1971年,原因是尼克松放弃“黄金汇兑”,以及“布雷顿森林体系”破灭,那一次是美元对黄金贬值;第二次是1985-1995年,原因是所谓的“广场协议”;第三次就是2003-2007年。
图2-4 2005年通胀暂时消失
资料来源:同花顺,作者整理。
图2-5 人民币有效汇率和美元指数
资料来源:同花顺,作者整理。
由于那两年人民币升值,周期股狂涨,所以很多人将两者联系起来,认为是日本1985年“广场协议”后泡沫行情的重现。所以我入行后第一项工作内容就是研究日本当年的泡沫,这也是我的转正报告。直到今天,还有很多人动不动就提日本“失去的30年”,认为这也是中国的未来,可能是对当前金融股极度低估值的主要解读。
我当年深度研究了日本泡沫的兴起和陨落,认为中国和日本根本不像,中国应该更像美国。自此,我就把国际比较的对象转向美国,不断寻找书籍和数据复盘美股过去120年的历史,从中寻找启发,颇有收获。
我之所以认为日本和中国不可比,是因为日本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日本的经济在过去30年确实停滞了,GDP总量和人口总数都没有太多的增长,导致人均GDP的止步不前(见图2-6)。
图2-6 日本过去30年的人均GDP停滞
资料来源:同花顺,作者整理。
但问题是日本在1995年人均GDP就已经达到了4.4万美元,这是一个相当富裕的水平,彼时美国的人均GDP才2.8万美元,而亚洲“四小龙”“四小虎”大多不到2万美元(见表2-13)。所以,与其说是日本的经济停滞,还不如说是由于国土和人口的限制,日本在20世纪90年代就已经达到极限,过去30年一直停留在这个高位不断完善。就像马刺主帅波波维奇“批评”勒布朗·詹姆斯:“20年没有任何进步,因为2003年他18岁进联盟时就是(25+5+5)的数据,维持了20年。”从这个角度讲,日本不存在“失去的30年”,这一点在日本央行前任行长白川方明的自传《动荡时代》中也有所涉及。
表2-13 美国和亚洲“四小龙”历年人均GDP (美元)
资料来源:同花顺,作者整理。
按照发展经济学的基本理论,一个国家的最终产出取决于技术、人力和资本积累,除非技术水平不断攀升,否则当一个国家穷尽了人口和土地,国力也就无法提升了。我想当年的日本就是如此,而当年的亚洲“四小龙”还有潜力,所以它们从东南亚金融危机挣脱出来后,人均GDP还在上台阶。即便是当年的南美洲,这个“中等收入陷阱”理论的发源地,在经过了20世纪80年代的危机后,人均GDP也有显著提升(见图2-7)。所以日本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不建议动辄拿日本比较。
图2-7 墨西哥人均GDP
资料来源:同花顺,作者整理。
鉴于中国的国土面积和人口基数,中国的经济潜力显然不是日本所能比的。而中国当前的人均GDP只有1.2万美元,为什么不能继续上涨呢?一旦中国的人均GDP达到2万美元,中国的经济总量将显著超越美国,成为全球第一大经济体,届时我们的上证综指还会是3 000点吗?
所以,研究中国经济和股市的未来,不应该只盯着日本,而应该认真研究美国。关于美股,我推荐詹姆斯·奥肖内西的《投资策略实战分析》和燕翔等人的《美股70年》,前者用美股1963—2009年的客观数据检验了各种策略,后者详述了美股1948—2018年共70年的历史。读完这些书,我的启发如下。
美股的百年历史只有四次半熊市。第一次是1929—1933年,大萧条摧毁了很多人的投资信仰,从根本上动摇了长期持股的信心。罗伊·纽伯格虽然通过卖空美国无线保住了资产,但在此后几十年的投资生涯中依然战战兢兢。本杰明·格雷厄姆在这个股灾中破产,虽开启了价值投资的流派,但其自身对投资失去兴趣,甚至劝导巴菲特不要以投资为生。巴菲特很幸运,晚生了几年,没有经历这次股灾。第二次是1973—1982年,这几乎是美国最漫长并且最值得研究的熊市了,彼时美国经济正面临转型,资本市场也经历从散户时代向机构时代的过渡。1973年“漂亮50” 开始崩盘,无论是经济还是股市都开启了长达数年的调整。在这次熊市中,非但之前高歌猛进的趋势基金折戟沉沙,很多优秀的投资者也受伤惨重。根据珍妮特·洛尔的《查理·芒格传》,芒格和惠勒的基金在1973年下跌31.9%,1974年又下跌31.5%,巨大的回撤使芒格在1976年年初元气稍微有所恢复后就结束了自己的公司。第三次是2000—2002年纳斯达克的崩盘。这次熊市使斯坦利·德鲁肯米勒黯然离场,索罗斯基金也开始转型。第四次是2007年9月—2009年2月,这次的股灾堪比1929—1933年。还有半次是1987年10月的股灾,时间太短,恢复起来也快。另有半次是2020年的几次“熔断”,和1987年的股灾类似。道琼斯工业指数过去120年的走势如图2-8所示。
图2-8 道琼斯工业指数过去120年的走势
资料来源:同花顺,作者整理。
回顾美股历史,真是一个被上帝亲吻过的市场,在这样一个市场滚雪球,比在其他市场幸运得多。正如巴菲特说的“生在美国,所以享受了巨大的贝塔(β)”,我们生在中华,也应该感受到这种幸运。
这三个10年分别是20世纪50年代的周期股、80年代的消费股和90年代的科技医药股,而这三个年代正好对应了发展经济学中的投资驱动、消费驱动和技术驱动,所以美国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能够不断进阶的经济体。
而其他四个10年都纷繁复杂,缺乏主线,更像是过渡的年份。比如20世纪60年代,是一个沸腾的年代,初期有一波科技乱潮,中间炒过一波消费股,快结束的时候又来了一波科技股,此外还有并购带来的联合企业;20世纪70年代是失落的10年,期初4年经历了“漂亮50”的兴起和破灭,之后是石油危机带来的大宗商品复兴,下半段还经历了小盘股行情和科技浪潮(此时是英特尔、微软和苹果的初创期);21世纪前10年是过去70年中最差的10年,以科网泡沫破灭为始,以次贷危机为终,由于中国崛起迎来了能源、工业品和原材料的第二春;最近10年更像是洗尽了20世纪90年代的铅华,龙头依然是科技股和医药股,但已经不是当年的乱炒,而是基本面驱动的龙头股行情。
我们统计了1970—2018年全球行业分类系统(GICS)九大行业最大市值的公司,发现1970年、1980年和1990年最高市值的公司都是商业机器公司(IBM),2000年市值最高的是通用电气,但思科的市值只少了一点点,2010年石油公司埃克森美孚逆袭,但苹果第二,2018年苹果的市值遥遥领先。所以从表2-14看,居然大部分时间都是IT行业市值第一,这一点和印象中的不太一样,我们一般认为科技行业是1990年以后才壮大的。
其实这种看法没错,从市值占比就可以看出(见表2-15),科技股确实是在20世纪90年代末达到顶峰,这里的异常值来自IBM。这个蓝色巨人能在那个周期股和消费股占优的年代一枝独秀,实属不易。巴菲特直到2011年才开始买入IBM,但此后10年IBM已经不怎么涨了。
表2-14 美股过去70年每10年的股王 (亿美元)
注:括号内数字是节点市值。
表2-15 1966—2018年美股主要行业高峰期
很多投资者都喜欢在一个行业或领域深耕细作,不喜欢风格漂移。但从A股过去20年的经历看,确实存在着“风格漂移”,前10年崇尚周期金融,后10年喜好消费赛道,中间夹杂着TMT和科技军工的崛起、陨落,这种情况在美国也存在。
我们追求的行业比较和风格轮动就是这种几年一次的变化,而不是一年内倒腾几次。我认为后者有着极强的随机性、交易性,这种层面的“行业轮动”还是少做为宜。我们把美股九大行业明显跑赢的阶段用灰色底纹标识出来(见表2-16)。
表2-16 1966—2018年美股主要行业跑赢阶段
这九大行业又可以归为五类:必需消费品和可选消费品归为一类,金融单独成类,信息科技和医疗保健归为一类,原材料、能源和工业归为一类,公共事业单独成类。
其中,公共事业不值得配置,因为在整整70年中仅2000—2007年表现亮眼,这还可能和2000年加州电力危机以及由此引发的电力改革有关。必需消费品是ROE中枢最高的行业,年化收益率也最高,但只有两个阶段跑赢,分别是1966—1972年(以“漂亮50”为代表)、1980—1991年(真正盈利驱动的消费浪潮)。而可选消费品比必需消费品还差,2008—2017年跑赢主要依靠亚马逊,如果把亚马逊分到信息科技板块,这段时间的跑赢表现也就没有了。金融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板块,美股每10年都会有一次危机,中间还小灾不断,而每次危机都会让金融受损,所以金融很难长期跑赢,1990—2003年是“黄金10年”,中间虽然有次科网泡沫,但当时的新经济占比还不大,所以影响不大。周期股(原材料、能源、工业)在20世纪80年代前风光无限,除了战后重建,还得益于石油危机,但此后20年表现惨淡,直到2003年受益于全球化和中国崛起,才焕发第二春。医药股和科技股虽然夏普比率不高、波动比较大,但历史上出现过好几次机会,每次的龙头股都不一样,1960—1962年也跑赢过一次,前面三次更多是因为估值,而最近一次更多是因为业绩兑现。
《投资策略实战分析》一书中比较了美股40多年的各种策略,最终发现价值投资的效果最好。1963-2009年,任意滚动五年,低P/E策略战胜所有股票策略的可能性为92%、企业价值倍数(EBITDA/EV)为96%、市现率(P/CF)是91%、市销率(P/S)是75%、市净率(P/B)是66%。如果综合上述所有的价值型因子,滚动五年跑赢的概率是98%。唯一的例外是1995-2000年。那五年是如此异常,以至于让很多人放弃了熟悉的策略。巴菲特受到质疑,但坚守自己的内心;强悍的老虎基金创始人朱利安·罗伯逊做空,最终惨淡出局;德鲁肯米勒也在最后关口放弃,最终离开了立下汗马功劳的索罗斯基金。众生百态,打造优秀的投资体系很难,坚持更难,尤其是在逆境中。
都说股市是经济的晴雨表,中国经济从2000年就反弹回升,而股票市场却一直下跌到2005年年中,两者似乎脱节。我认为导致这个问题的原因可能有如下几点。
我们挑选了有色、银行、通信、石化、汽车、煤炭、交运、建筑、非银和地产等诸多行业龙头公司的上市时间,这些企业很多都是2006年以后才登陆A股的(其中很多公司先在港股上市,见表2-17)。
表2-17 很多大型国企在2005年以后才在A股上市
资料来源:同花顺,作者整理。
这些企业是宏观经济在现实世界的载体,它们尚未登陆A股,导致宏观景气度和当时已上市公司的业绩脱节。按照燕翔和战迪所著的《追寻价值之路》一书中的测算,以2000年为基数,中国经济五年名义GDP累计增长87%,而A股上市公司归母净利润的累计增长只有1.7%(见图2-9)。因此,不是宏观经济和市场脱节,而是当时的A股确实无法体现宏观经济的景气度,而H股早已如火如荼。
图2-9 2000—2005年名义GDP增长和上市公司净利润增长
资料来源:燕翔、战迪,《追寻价值之路》。
如前所述,“全流通”对A股的意义重大,这个问题不解决,A股难有系统性牛市。即便今天,A股依然有不完善的地方,但这些问题都是小问题,并非根本问题。
虽然我在大学时代就炒股,2001年就在券商营业部实习,但我对当时的市场没有亲近感,我觉得经济学、金融学知识在这样的市场没有用武之地。从研究生阶段开始,我更多沉浸在经济学的经典理论中(特别是发展经济学和货币理论),希望以后成为一个著作等身的大学教授。等我2006年入行,我惊讶地发现,市场的关注点、主流方法和当年已经完全不同,我开始有种如鱼得水、如饥似渴的感觉。只有主流方法论的改变,才会让A股真正体现书本的理论知识。
不管如何,2005年是A股的重生之时,当年的几件大事最终深刻改变了这个市场,也使我辈有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