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克·柯达拉在凤头鹦鹉冠的货摊和市场上工作了好几天。她在那里出售过冬时收集的小饰品,当时柯达拉一家正在前往北方空地大沙漠的路上。
这些饰品都是些小玩意,几百年前生活在大钟头前银光时代的人们的遗物。一些小装饰品用尖厉的声音说话,常常是用北方群岛的语言,其他的则仅仅因为它们古老的魅力而有价值。其中一些展示了死者的图像,比如一个脖子上挂着一根链子的全息面孔。有一些鸣管盒,从来不会唱重复的歌谣。其他的只是古玩——一块断桥形状的镇纸,还算完整。在玩具弹球板上闪烁的玻璃迷宫中流淌的液态金属,像镀铬的弹塞。一个小小的地球仪,显示着从太空中看见的世界,用深褐色的羊皮纸做着标记。拉克·柯达拉非常喜欢,把它藏在了托盘的后面。
她肩膀上的一块布一直绑着那个木托盘。拉克连一个摊位都买不起,到了中午,受够了没完没了的讨价还价之后,拉克会离开凤头鹦鹉冠市场一个小时,走进断桥网格状的阴影。她会坐在那里吃水果和肉干糕点。她听着来自凤头鹦鹉冠鼓手的音乐。她把脚趾伸进水里,让项链里的全息图像对准天空。她喜欢凝视死者的脸,那是极其微妙的彩虹色。鼓声暂歇时,拉克用不成调的旋律填满安静的空隙。她想象自己在不远的另一个世界里创造出了真正的音乐,旋律就是从音乐中截取来的。
日落时分,她会离开市场,包里装满钱,穿过新桥的浮桶向南走,在那里的汽车修理店里找到叔叔,然后乘公交车回家。那是她一天中最喜欢的时间,夕阳照亮了系在摩天大楼上的防空气球,把它们变成了金色的圣诞装饰物。
气球一年比一年少。有时缆绳啪一声断了,有时气球一夜之间掉下来,落在梧桐树的树干上。在过去,当天空中还有伊诺拉的时候,光是维持这些堡垒就需要不断地努力。但由于多年来没人见过伊诺拉,防空气球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荒废了。现在只有老人还在维护气球。他们在楼顶上安营扎寨,拼命地缝制、修补聚酯薄膜,批评通宵狂欢的年轻人。
她的叔叔说,在过去,这些气球在城市周围形成了一道屏障。她不喜欢这个说法,因为这总会挡住阳光。但是过去的日子似乎哪里都不好——如果牧场主讲的故事有一半是真的。
但正如拉克的叔叔常说的:谁能完全真实地说出来?
他们住在名为“僧侣旅社”的红色建筑中的一间房里,四周是凉爽的树木。这里夏天是游牧家庭的家。别的贸易商拉克的叔叔也大都认识,他们在空地上见面,中途停下来为交通工具更换发动机部件或上油。空地足够大,城市本身也足够大,没有人会侵犯到别人的潜在财富。大钟头前时代已经制造了如此多的东西,你只需要在空地刮掉几厘米的泥土,就能找到一些闪闪发亮的陌生新玩意,一些城市居民愿意花大价钱买走它们。
每天晚上,在僧侣旅社的中庭,家人们会聚在长凳前进餐,然后总是一起喝酒唱歌。要讲故事,要重燃回忆。如果获许熬夜到很晚,拉克会陶醉在气氛中,欢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一个女商人递给老柯达拉一大壶啤酒,告诉他自己在沙漠里看到一个制造商,还在沿着平原爬行,搜寻金属和塑料。有人以一种严厉的警告口吻说,如果制造商还在的话,那么可能也会有伊诺拉。但是他被反驳了,制造商是大钟头时代的人们制造的,而伊诺拉则来自天上的星星。伊诺拉全都消失了,有十年或二十年没有人见过它了,可能几十年来只剩下一个了,一个流浪者,狡猾地避免了被制造者的防御工事击落。一个流浪的制造者——毫无疑问,这很有趣,但没有人会因此而失眠。
拉克的叔叔笑了。“空地里疯狂的东西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多。”他说,“我见过的东西……远处的影子在地平线上……”他喝了一大口啤酒,接着说:“我的想法是,如果外面还有机器,它们不会想管我们,就像我们不想管它们一样。只有聪明的机器才能活下来,聪明的机器可不想惹麻烦。”
“可是叔叔,还有伊诺拉吗?”拉克问。
“没了。”商人温柔地说,“以前,伊诺拉是很可怕的东西,但现在都消失了。就像我在博物馆里给你看过的恐龙一样,记得吗?”
她想起了散落在碎大理石上的骨头,上面布满了灰尘。但她不记得博物馆在哪里,在哪个城镇上。
她点了点头:“可老人们说伊诺拉会回来的,是不是?他们可没说恐龙会回来。”
商人跪了下来,和他的侄女面对面。“亲爱的,”他说,“你认为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说?”
她耸耸肩:“不知道,也许这样他们就不会觉得整天缝缝补补是在浪费时间了。”
他笑了。“当然,这只是一部分。剩下的原因在于,这样我们年轻人会一直相信他们在帮我们的忙。”他抚摸着她的下巴,“因为,亲爱的,我们让他们吃饱穿暖。如果我们不再认为这是值得的,我们将不得不跑到摩天大楼的顶端,把他们都扔出窗外。这样他们就不会呻吟了,是不是?”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是认真的,然后她注意到他嘴角的曲线以及他嘲弄的笑容。她想,如果他能这么轻易地笑话他们,不把老人当回事,也许他们终究还是错了。也许他们只是太喜欢缝纫,所以一定要有个理由。
老柯达拉擦去下巴上的啤酒沫,然后放下酒杯,把她从地板上拖了起来。
“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小公主?”
她看着他的眼睛,担心他会说什么。“不知道。”她说。
“我想你睡觉的时间已经过了。”
她摇了摇头:“我知道我又要做噩梦了。”可她知道自己的话根本不起作用,谁又能责怪她叔叔呢?她在白天永远也记不起晚上做的梦是什么。
她闭上眼睛,不再看旅社的墙壁,不再看被烟熏黑了的受难图。相反,她看到的是战场上空的飞机纵横交错的痕迹,地面上的机器残骸冒出的浓烟直冲云霄。
她搜索着地平线,注意到已经持续了很久的寂静。她是最后一个还在空中的机器,其余的都坠毁了,被埋在地下,或被半球状网格摧毁。
她稍微动了动,在枕头上找到了一块更凉爽的地方,依稀想起了凤头鹦鹉冠市场附近叫卖的地球仪。她看见它上面有一层网状的红线,从两块她说不出名字的地块上向外辐射,但她知道自己效忠于其中一块土地,她看到一缕缕金色的光散布在大陆上,红色的线永久地暗了下去。
然后,她完全进入了梦境,沉浸在记忆中,不再徘徊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她进入了战争的梦境。
这场战争,就算对发动它的人有任何意义,现在也已经结束了。网格消失了,交战双方都无法与它进行交流。大多数人口密集的地方都遭受了袭击,许多城市只剩下了弹坑。战区一片混乱,军队弃战而逃,集结成反叛部队,寻找食物、水和医疗救助。在前五十分钟幸存下来的机器都在待命,等待下一步指示。
她瞄准工厂模块时,像她一样的机器在敌对设施附近徘徊,轰隆隆地驶过沙丘的“海洋”。
她曾多次梦见与这家工厂相遇,现在已经足以把它视为她转世的开始。她起初几乎没有意识到,但进化已经开始了,让她……走了这么远,跨越这么长的时间和距离。虽然这只是一台坏掉的机器,并且早就毁了,她却对它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情,就像喜爱一个被虫蛀了的旧玩具。她曾计划用一连串的磁盘摧毁它,可惜它太小,不足以做弹头的目标。就像蜜蜂一样,她只有一根刺,用过之后,她也没法活太久。
她弯起翅膀,超音速掠地而下。
目标建筑瞄准了她,激光差点要了她的命。
那道激光并不是要把她击落,而是传入了一条她的电子大脑的智能软件可以解读的信息。乍一看很安全,尽管如此,她还是花了几微秒过滤病毒,才让它进入大脑。
她又思考了一小会儿。
她明白这是一种自卫,它向她的大脑中输入了成千上万的模拟数据。它们展示了她的攻击模式:释放磁盘,扩散成旋转的小片,但每一个小片在有机会破坏工厂之前都会被它的反制武器拦截。
又过了一会儿,她明白了工厂要表达的含义:走开,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把你的武器留给一个你有机会摧毁的目标。你在这里只能伤到我的皮毛——破坏一点装甲,带来一些系统故障……这都微不足道。
她想,是的,但是那些你没有考虑过的攻击模式呢?她研究了其他接近的角度和释放点。她用收到的模拟模型自己进行模拟,研究工厂是否也能抵挡这些攻击。
结果让她很高兴。根据她自己的预测,工厂无法幸免于这些特殊的袭击。
但如果她错了呢?
她没有攻击,而是决定送去她的一个模拟模型,她想看看工厂对此会如何反应。她还有时间,使用特定模式攻击用不着再花零点二秒。
世界上有的是时间。
她等待回应,无所事事地进行自我诊断和武器检查。过了一段时间,工厂做出了回应,发出了另一束激光。她打开了它,从各个角度仔细检查。
她意识到,这太复杂了。工厂已经开始运行这些模拟模型了,它在跟她玩游戏,愚弄她。现在它告诉她,是的,她可以攻击。但问题是,这也会毁了她。
“试试这个把戏吧,我会带你一起走。”它好像在说。
它甚至不会费心去减少自己的损害。
“所以想想看吧……”
是的,她需要时间思考,超过零点二秒。
这种情况超出了她的智力范围,她的设计师们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意外事件,尽管他们把她设计得很聪明。
她停止了攻击,收起翅膀,落在地上,深深地钻进沙子里。安全后,她部署了一个远程遥控装置与工厂通话,发出一个带爪的小诱饵,从离她实际位置一千米远的沙子里蹦出来。
她努力克服自己程序中固有的局限性,思考工厂的性质。
它是一个建筑单元,净化垃圾和残骸,制造记忆中的任何东西。它制造设备和武器。例如,它为对手制造跟她一样的东西。
她想了想,让这个想法慢吞吞地又转了一会儿。
她的大脑像一块弹球板一样亮了起来,她有了一个主意。
她拿着自己的详细蓝图给了工厂,上面有部件故障、疲劳点、战斗损伤。很多都是真的,也有一些被巧妙地夸大了。她小心地强调弹头的功能,同时使她的其余部分看起来很糟糕。她希望自己要表达的意思足够清楚:“再想一想,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我还不如坐地爆炸,把你带走。”
她得到答复的速度比她预料中要快。一连串的图表,一波又一波的蓝图和性能数字。
“不要着急,我相信我们会达成……一致。我可以给你安装一个新的涡轮子系统,或者一个新的机身组件……我们为什么不讨论讨论细节呢?”
她考虑了一下,然后拿出了一些她急需的电机部件的数据。工厂做出了回应,投射出一个文件,显示她飞进它的前着陆门,机械手臂给她替换部分马达。她飞向日落,两台机器仍然完好无损。
“很好……”
她召回了遥控装置,然后在一场由噪音、火焰和沙子组成的小型龙卷风中从地面升起。
她把工厂完好无损地留在了地上,从此再也没见过它。也许它后来被一些不会交易的、更迟钝的机器杀死了。又或者,它只是陷入了永久的隐居状态。
不管怎样,她已经对它的游戏上瘾了。
她在旅途中遇到了其他机器,但不是所有的都是敌人制造的。最终她不再区分朋友和敌人,重要的是他们是否有她需要的东西。如果他们有,她也会用同样的策略,威胁对方不给的话就引爆自己。如果没有,她就不管他们了。进化的压力在起作用:在战争中存活这么久的机器必须比其他机器更聪明。和她一样,他们必须懂得公平交易的技巧,他们必须学会谈判。
她的建造者仍然在潜意识里引导她,因此她迅速将自己装备成一个具有可怕破坏潜力的空中堡垒,但这不是一个可以无限持续下去的过程。有一天,在一段时间之后,她意识到她已经厌倦了无休止地升级自己。现在到处都没有什么机器,而且根本没有能飞起来的东西,这样的训练就毫无意义了。
她已经拥有了她所需要的一切。只要她有弹头,只要她有通信工具,只要她避开那些最愚蠢的机器,她就能无限期地继续活下去。
相反,她开始想办法购买软件和额外的智能模块来插入自己的大脑。安装这些装置有点棘手,因为她通常不得不放弃一些对弹头的控制。但是,其余的工厂都非常谨慎,不敢做任何冒险的尝试,比如在她的大脑还在扩展的时候试图拆除她的弹头。无论如何,如果他们以前做过生意,那么通常都有信任的成分在里面。
每多一个插件,她就变得更聪明几分。一些工厂已经开始在战争残骸中翻找,获取藏在城市废墟中的脆弱的数据记忆。有些是真人的电子模拟——战前世界的领袖和艺术家。
起初,她把这些人格储存起来以增强自己的谈判技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开始完全为了他们自己而同化他们。她把死者装进自己的心里,让他们互动,像盆景里的花朵一样盛开。她把自己的一部分分配给他们。随着他们越来越多地融入她的思想,她和他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密。几百个人的部分意识与她的意志融合了。
几十年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工厂发现的可读数据越来越少。有一年,他们发现什么也没的读了,因此也就没有新的人格思想可以提供给她。
相反,工厂提供给她一些死者的全息图像。现在她看到了他们的脸,她的心因为储物的重量而变得沉重起来。她还能飞,但已经不像以前那么轻盈了。在她遇到这家工厂之前,她的生活就像是一场古老而残酷的梦。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
一个世纪后,就连工厂和其他地面机器都变得稀少了。她得巡游很久才能找到一台能和她说话的机器。找到一台机器时她总是感到高兴,因为现在几乎没有什么危险(并且因此愚蠢)的机器了,她只需要远离那些笨蛋。她把其他机器当作朋友,但不完全确定他们对她的感觉如何。
他们知道她会保护他们不受捕食者的攻击,但是——由于留下的敌对机器很少了——保护只剩下了理论上的作用。时间在淘汰杀手,淘汰那些无法适应战后世界的机器。因此,随着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们便采取了一些礼节性的手段,打破了惯常的姿态,她接受了其他机器送来的那些对她没有直接用处的东西。爬行者挖出来并修好的漂亮小玩意——象征善意的小饰物,来自某个破碎世界的古玩。其中一些东西挺俗气的,比如一家工厂从废弃的生物武器实验室中挖出来了纳米机器病毒制造机。在一个除了机器什么都不会动的世界里,这样的东西有什么用呢?
但她还是拿走了,不这样做是不礼貌的。她在外壳上开辟了空间,丢弃了武器和多余的引擎部件,扔掉了不再需要的东西。
岁月荏苒。她意识到,对她来说,时间在加速流逝。她的神经回路正在死亡,她的大脑处理模式变得更低效。她花了更长的时间去思考,她失去了长长的思维链条。
她疲惫不堪,开始计算自己身体里的损害,工厂的修复也不能维持太久了。
讽刺的是,直到现在,地面上的历史才重新开始。
她曾误以为这个世界上只剩机器了,其实一直还有人,但他们太久没在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迹了,然而现在他们又开始行动了。随着天空开始变好,一小群游牧民离开了沿海城市,前往以前的战区。
她对他们着了迷。
在云层之上,她研究人们的迁徙,并通过发射纳米遥控装置探测他们的语言,了解他们的历史。他们在冬天出门,那时云层最厚,这很明智。她之前从一些军事数据中得知,这些被称为“空地”的荒地上仍然有很高的辐射水平,非常危险。即使在冬天,这里仍然有热点——从古代废墟中泄漏出的同位素。他们对此知之甚少,他们失去了所有战前情况的书面记录,而电子档案也被损坏了。现在,他们依靠的是昔日老牧师们的口头回忆。
“当然,”她心中的一个人说,“口述故事是我们的传统……”
她知道他们把战争称为大钟头,毕竟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心里的人们不断地争论,不断地发表意见。地上的人都是野蛮人。不,他们在努力重建昔日的辉煌。不,他们是野蛮人——看看他们的样子就知道了。她的脑海里闪过无数影像。她看见一幢白色的建筑,形状像搁浅的贝壳,碎了,也塌了,海浪拍打着它弯曲的侧面,她看见地上的人在掠夺财宝。
“野蛮人。”一个她心里的死人尖锐地说,“那是我指挥交响乐乐团的地方,他们在那里撒尿……”
“你的交响乐去死吧。我的公司建造了下面一半的塔——现在看看它们!野草爬上三楼……擅自占用顶层公寓……”
“混蛋资本家!就是你家的机器造的孽,别忘了……”
“朋友,就是我的一个造孽机器让你活了下来,尽管鬼知道为什么……”
她把自己的思想封闭起来,不去理会那些喧嚣。但她只是成功地封装了这些人,使得回声更加嘈杂。她理解他们争吵的原因,他们很沮丧,被锁在她的身体里,而活着的人在下面忙忙碌碌。她在研究游牧民的时候犯了一个错误,这提醒了她心中死去的人,他们已经失去了人性。他们又开始渴望生活了,幸存者使他们感到痛苦。是的,她明白——但她不喜欢这样,她更喜欢和工厂打交道。他们会理解,机器从来不知道其他种类的生命,只知道空地平静的温暖。她救了死者的命——现在他们在她身上互相争斗,吵得不可开交。
“你是自己种族的叛徒……”
她开始剔除那些最聒噪的,抹去他们的知能记忆。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那威吓的声音戛然而止,在一个回荡的音符中逐渐消失。她想起地球仪上的城市灯光渐渐暗下来,就是她整天在凤头鹦鹉冠市场那里叫卖的那个,然后意识到这是一段出格的记忆,一个梦中的梦。她抹去了那个曾经像她这种制造机器的人,而正要抹去音乐家时,一丝怜悯之情使她平静了下来。
这时其他人开始注意到了她的行动,迅速闭上了嘴。她现在觉得自由多了,轻松多了。她知道他们在她内心的感受,现在他们有了更大的发展空间,他们似乎集体叹了口气。
“我们很抱歉……”他们说,“我们很自私……你从遗忘中拯救了我们,而我们忽略了你……”她告诉他们,她能理解,但必须要移除一些人。
“在我年轻的时候,”她说,“我拿来最强大的思想,因为我是一个战争机器。但现在我不需要他们的指导了,我拿来你们的思想,是为了你们自己,我想重新塑造你们过去的样子,因为我希望向你们学习。”
“但我们仍然是死者……”
“我知道。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帮你们活下去……”他们挤在一起,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向她。
“我们有一个答案,”他们说,“但你可能不怎么喜欢……”
她把他们放回空地。那是冬天,天空低沉,乌云密布,闪电刺破地平线。他们跟踪一个游牧部落,他们是法外的劫掠者,没有回到城市,靠抢劫外出寻宝的商人为生。到现在为止,她心中那些死人的思想已经形成了一个集体,拥有一致的人格。她自己可以看作它的一部分,一个侧面。他们共享一个知能软件(尽管现在它以有机神经组织为基础,一种她用纳米机械制造出来的良性霉菌慢慢改造着她濒临死亡的电路),如果两个及以上的思想共用同一个基质,他们注定会像吸墨纸上的墨水一样模糊边界、相互融合。她是他们,他们也是她。
现在他们有了一个计划。
劫掠者是一个家族,在过去的一百三十年里,她一直在追踪他们在内陆的活动。在几乎同样长的时间里,她用遥控装置对每一代个体进行取样,监控基因序列:她利用自己蚊子般大小的化身刺破他们脸颊上的皮肤,从最小的伤口里吸血。
劫掠者的状况很差。有段时间她尝试给他们治疗,引入病毒实施神不知鬼不觉的基因疗法。她努力纠正因为各种近亲繁殖带来的基因缺陷,但这并没有奏效——她的工具太钝,无法完成手头的任务。地上的人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意识到自己的孩子们发育异常。
他们开始屠杀儿童。她惊恐地看着,确信任何干预都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那些死亡是一种赎罪仪式,目标直指天空,直指被他们称为伊诺拉的死亡天使。这是最奇怪的部分:他们好像忘记了是谁制造了像她一样的机器。也许不仅仅是忘记,而是有意回避了那部分记忆。她怀疑,几代人下来,他们已经扭曲了对过去的口口相传的记忆,选择性地忘记一些事情,然后扭曲另一些事情。
他们不想记住到底发生了什么。
人类的双手和头脑创造了他们现在居住的世界,然而地面上的人们却把责任推到了天上的所谓的恶魔身上。现在,世界变得更简单起来,似乎没有必要强迫人们回忆过去的暴行。她注意到,他们也没有时间内疚。游牧队伍继续前进时,他们就那样冷漠地把生病的孩子留在沙漠里。
即使没有别人为他们哭泣,她也要为他们哭泣。
但她自己也病了,她修复了自己的精神,但是身体机能仍然在衰退。她现在行动迟缓,太阳活动增强时容易死机。最后,她赶在沙丘把一个孩子长眠的身体永远盖住之前触及了孩子的身体,空地的狗还没趁着夜色出来。发现的时候,孩子已经没有呼吸了,她把孩子放进自己的身体里,替孩子挽回一点生机。她扫描了孩子的思想,很快就意识到孩子的大脑受到了严重损伤,已经缺氧了。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通过学习和感知而刻下的生命印记。这正是她所期望的,孩子是一张白纸。她决定不让自己的行动拒绝一个特定的生命,就像作曲家不拒绝让世界听到落在自己音符间的无限交响乐一样。
她在孩子空白的胶质组织中释放了一种病毒,等待了一会儿。病毒编织出一个神经框架,然后开始分解编码在DNA中的信息,以便将记忆和人格织入正在成长的心智中。
她知道——他们也知道——病毒只能带去他们过去形态的百分之一,而那形态离生命还很遥远。但那孩子,那女婴,会留着他们的影子。她心里的艺术家说,就像一幅被覆盖了很多很多层的油画。这个女孩会带着他们过去自己的鬼魂,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天。但在此之前,她自己的人格和意志就会生长起来,包容一切。她会把死者当作小装饰品带在身边,就像战争机器带着他们飞在空中一样。
冬天稍晚的时候,她找到了在水坑附近扎营的老柯达拉一家。她那时已经飞不起来了,只能拼尽全力把孩子放在不育的老柯达拉和他生病的妻子会发现的地方。然后,有些什么东西把天空变得前所未有地暗,她心中的那些声音突然归于沉寂,但她从远方梦到了这部分。
拉克被温柔地坐在床边的叔叔叫醒。她看得出,他在那儿待了有一段时间了。他只是看着她,是天空下的一个宠溺的身影。黎明的橘红取代了深紫。
“你感到不安,”他说,“所以我来看看你,但我到的时候,你已经睡得很熟了,大概我只是想坐着看你睡觉。”
“我又做了噩梦。”她说。
“你睡得像根木头。”
“只有开头算噩梦,”她说,“人们在空中待了那么长时间,后来都可以重新生活了。”她意识到这听起来很蠢,像是婴儿的胡言乱语。但她该如何解释这样一个梦呢?尤其是她以前做过那么多次类似的梦,但也许——现在她想起来了——今年夏天没那么频繁。
她在床上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叔叔,”她说,“你说过伊诺拉是坏东西,是不是?摩天大楼里的人也这么说,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伊诺拉做了什么坏事吗?”
他笑了:“嗯,说来话长,是不是?看——我能看到天空越来越亮了,很快鸟儿就会唱歌了,你不觉得你应该回去睡觉吗?”
她倔强地摇了摇头:“睡够啦。”
他耸了耸肩:“亲爱的,我只知道昔日牧师们是怎么对我说的。如果我能识字,也许我会找到一两本不会一碰就变成碎片的书。也许我就能猜出那些老头说的是对还是错。不过到目前为止,我只知道他们说的事。关于过去,关于大钟头和伊诺拉。世界最长久的和平崩塌时,他们是如何从太空来到这里。伊诺拉如何在几天之内相继出现在两个北岛大城市的上空,让它们消失在银色的光芒里。人们怎样瞎了眼,怎样在他们站立的地方变成墙上的影子。当光线黯淡下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城市曾经矗立的地方只剩一片空地。”
他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打开她的手掌,开始用手指头在她皮肤上画圈。“伊诺拉又来了,但没带来什么惊喜。制造者保护了我们,在大钟头期间与伊诺拉进行了斗争。制造者从天上射击他们——你看,他们并非刀枪不入。这样一个伟大的城市在很大程度上保持了大钟头前的模样,就是因为伊诺拉没法靠近,发出银光。几年过去了,伊诺拉越来越少了,他们也越来越脆弱。”
“应该有人告诉那些老人,”她说,“告诉他们伊诺拉已经走了,不用再缝气球皮了。”
老柯达拉沉默了一会儿。“亲爱的,老人们总得有点生活的念想。但它不应该给你带来噩梦,再也不会了。”他咧嘴一笑,在微弱的光线中,她能看见他歪歪扭扭的牙齿。“不知道你上次做关于恐龙的噩梦是什么时候?”
她一想到这事就咯咯地笑起来。
他挠了挠她的手掌,跪下来亲了口她的脸颊。“亲爱的,从前伊诺拉是一个女孩的名字——一个可爱的名字,而非恐怖的恶魔。在你出生的时候,已经很多年都没人看到过那种飞天机器了,至少没什么可信的目击者。现在我们的朋友都叫你拉克 ,你确实很幸运。夜幕降临之前,我能在沙漠里找到你真的很幸运。但当我们回到城市时,我们叫你伊诺拉,用它命名我们珍爱的东西。也许你永远不会管自己叫伊诺拉,我不知道。但此时此刻,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你这么漂亮,不会再做什么讨厌的梦,我的小公主伊诺拉。”
他离开了她,那时黎明的阳光映出了金色的气球线,横跨着几千米的城市。她安稳地睡了,梦着即将到来的一天,梦着凤头鹦鹉冠市场的气味和声音,梦着鸣管盒的音乐,梦着死人们闪烁着彩虹光芒的面孔,梦着空荡的天空。
《伊诺拉》是我在短期内第三次登上 Interzone 的作品。我前两次正式发表的作品都在这本杂志里,而《伊诺拉》使我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封面上。那篇故事刊登在杂志的结尾,一些精美的插图让它增色不少。我认为这预示着我将来很可能会成为该杂志的定期撰稿人。
我大错特错了。 Interzone 非常不中意我在《伊诺拉》之后投来的稿件,大概四年后我的故事才重新登上杂志。如果一个人费时费力想要打入一个市场,结果听到门砰一声关上的声音,发现自己再次站在外面的寒冷中,那真是太心碎了。对我来说情况更糟,我觉得被 Interzone 退稿的故事怎么看都比它已经发表的要好。出了什么问题?我想知道。事后想来,回顾了那些被拒绝的故事后,我发现一切都是明摆着的。它们是如此沉重乏味、自高自大。于是我退回去,写了一些轻快、激情的作品(《伯德之地6》,这本合集里没有收录),门才嘎吱一声又开了。至于《伊诺拉》,这个我原本希望能开启职业生涯下一个阶段的故事,一出版就石沉大海了。我一直很喜欢它,尤其是因为它包含了我作品中不少经常出现的主题。顺便说一句,这个故事的德语翻译帮助读者认识到“伊诺拉(Enola)”是“孤独(Alone)”的变位词。这对故事有什么影响,我一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