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51年,孔雀六太阳系,复生星,北涅赫贝特,曼特尔附近
一场剥皮风暴 即将袭来。
西尔维斯特站在发掘现场边缘,心中怀疑今夜过后,自己的劳动成果是否能有些许残存。这块考古挖掘场地是一片方形竖井的阵列,深邃的竖井被陡峭的土层隔开:经典的惠勒 方箱网格。竖井下探数十米,四壁是用超金刚石 线编成的透明围堰。一百万年的地质历史层层叠叠,压在这些薄薄的织物上。只要一次大规模的降尘——一场大规模的剥皮风暴——这些竖井差不多就会被彻底填平。
“确认了,先生。”一名队员从最前头的爬行车 里冒出头来,对他说道。他的声音从呼吸面罩后传来,有些瓮声瓮气。“居维叶城刚刚发出了恶劣天气预警,对象是北涅赫贝特全境。他们建议所有的地表作业人员返回最近的基地中。”
“你是说,我们应该卷起铺盖,开车回曼特尔去?”
“这次剥皮风暴会很强的,先生。”那人不安地挪动着脚步,用手紧了紧围在他脖子上的外套领口,“我要不要发布总撤退令?”
西尔维斯特低头看了看发掘网格。布置在场地周围的泛光灯把每个竖井的侧壁都照得通明。在这个纬度上,孔雀六升起时从来都不会高到能提供可用的照度的地步;更何况它现在正朝着地平线彼端落下,在巨大的尘云笼罩下,看起来不过是一片锈红色的斑块,很难用双眼看清。很快,恶魔般的尘卷将会来临,它们会像发条上过了头的玩具陀螺一样,在羽翼荒原上四处乱窜。风暴的主力则会像一根黑色的铁砧,矗立其后。
“不,”他说,“我们没必要离开。在这里我们也完全可以躲避狂风——如果你没有注意到的话,现在我来告诉你。在那些大石头上,几乎没有侵蚀的痕迹。假如风暴太强的话,我们就躲到爬行车里去。”
那人看了看岩石,摇摇头,好像在怀疑自己所听到的证据。“先生,居维叶城一两年才会发出一次这么严重的警报——比我们之前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都要高出一个量级。”
“随你怎么说,”西尔维斯特说话时注意到,那人不自觉地瞟向他的眼睛,然后又尴尬地移开了目光,“听着。我们不能放弃这次挖掘。明白了吗?”
对方扭头看了看发掘网格。“先生,我们可以用超金刚石膜覆盖保护已经发掘出来的部分。然后埋下应答器。哪怕所有的方井都被尘埃掩埋,我们也能再次找到发掘现场,回到现在所在的地方。”这人在防尘镜后面的眼神在狂热地乞求,“再回来的时候,我们可以在整片网格上加盖一个穹顶。先生,难道那不比让人员和设备冒险留在这里要好吗?”
西尔维斯特向那人走近一步,逼得他向网格中最近的方井退了一步。“你要执行以下任务:通知所有的挖掘小组,除非我说停止,不然他们就要继续工作,并且,禁止谈论撤往曼特尔的事。同时,我希望只把那些最敏感的仪器装上爬行车。你听明白了没?”
“可是,先生,人呢?”
“继续发掘。人们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西尔维斯特用责备的眼神盯着那人,几乎像是在邀请他质疑这个命令。但那人犹豫了好一阵子之后,一个向后转,在竖井间的“田埂”上熟练地飞跑,奔向发掘网格对面。网格周围布置着些精密引力仪,好似炮口朝下的加农炮;此刻随着风力开始增大,它们微微晃动起来。
西尔维斯特等了一会儿,然后沿着同一条路进入发掘网格,走过几个方箱之后换了个方向。在靠近挖掘中心的地方,有四个方箱扩大形成了一个单板面的坑,宽达三十米,深度也差不多。西尔维斯特踏上通向坑内的梯级,沿着斜坡迅速向下走去。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已经在这个梯子上上上下下走了很多次,如今已然习惯了,眩晕的感觉不再,这倒几乎跟眩晕感本身一样令他不适。他沿着围堰的侧面下行,穿过一层层地质时间分层。从“大灭绝”算起,时间已过去了九十万年。大部分地层都是永久冻土——这是复生星亚极地纬度区域的典型土层:被永久冰封,永远不会解冻的土壤。在更深的地方——靠近大灭绝本身的年代——是随之而来的碰撞中形成的碎石。大灭绝本身所在则是一条细如发丝的黑色分界线——燃烧的森林形成的灰烬。
探坑的底面并不平坦,而是延伸出一道狭窄的台阶,直通地面下四十米的最深之处。下面装了些额外的泛光灯,让光线照进阴暗之中。在坑壁的庇护下,底部完全风平浪静,人们挤在这一小片非同寻常的区域繁忙地工作。在近乎寂静的环境中,挖掘队正在作业。他们跪在地垫上,用精确到在过去的时代足以用作外科手术道具的工具在忙活着。其中有三名是来自居维叶城的年轻学生——生于复生星的本地人。一台机仆 在他们旁边晃晃悠悠,等待着命令。虽然在挖掘的早期阶段机器人有其用处,但最终的工作绝不能完全托付给它们。一个女人坐在发掘队伍边上,腿上平放着一台平板电脑,屏幕上正展示着阿玛兰汀 人头骨的亲缘分析谱图。她骤然一眼看到西尔维斯特——他爬下来的时候没发出声音——一吃惊站了起来,啪的一声关上了电脑。她穿着一件军大衣,额前的黑发剪成几何形状的流苏,垂在双眉之上。
“好吧,你是对的,”她说,“这玩意不管是什么,总之很大。而且看上去保存得好到令人吃惊。”
“帕斯卡尔,你有什么假说吗?”
“这是你要做的事,不是吗?我只是来做实况报道的。”帕斯卡尔·杜波伊斯是位来自居维叶城的年轻记者。她从这次发掘开始就一直在跟踪报道,经常和真正的考古学家一起让手指沾满泥垢,也学到了他们说话的腔调。“不过,这些尸体的样子很可怕,不是吗?虽然是异星种族,但它们的痛苦几乎谁都可以一望而知。”
在发掘坑的一侧,就在地面通往下方的台阶前方,他们发掘出了两个石砌的墓室。尽管在地下掩埋了至少九十万年,这两个墓室仍然几乎完好无损,里面的尸骨仍然能看出解剖结构之间大致的联系。它们是典型的阿玛兰汀人的骨骼。任何人乍一看——除非这人恰好是个训练有素的人类学家——都可能会把它们当作人类遗骸。因为这些生物生前是有四肢,双足步行的动物,体型跟人类差不多,骨架结构表面上也很相似。头骨体积相当,感知、呼吸和表达的器官位置也很相似。但两副阿玛兰汀人的头骨都是长条形的,类似鸟头,有一条突出的颅脊,从两个巨大的眼窝之间向前延伸,一直连到喙状上颚的顶端。骨头上覆盖着一绺绺干枯的褐色组织,这些组织令身体变形,把它们拉扯成痛苦的姿态——或者说是看似如此。这两具尸骨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化石:没有发生过任何矿化作用。墓室中,除了骨头和与之一起被埋葬的寥寥几件实用制品外,空空如也。
“也许吧,”西尔维斯特边说边伸手摸了摸其中一个骷髅,“我们本来就是这么想的。”
“不,”帕斯卡尔说道,“是组织在干燥过程中让尸骨变形了。”
“除非它们埋下去时本来就是这样。”
他透过手套抚摸着头骨,感受着触感——手套会将触觉数据传输到他的指尖——心中回忆起了渊堑城高处的一个黄色房间。那里的墙壁上有甲烷冰景观的蚀刻版画。房间里曾有涂有专用涂装的机仆,携带着甜品和利口酒穿梭在宾客之间;彩色绉绸的窗帘横跨在观景天花板上;炽天使、小天使、蜂鸟、仙女……当时流行的这些令人生厌的景象投影在人眼内部,让空气显得熠熠生辉。他想起了那些客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他家人们的同事;这些人他几乎都不认识,也谈不上厌恶,因为他的友人寥寥无几。他的父亲像往常一样迟到了;当加尔文大大咧咧地出现时,聚会已经接近尾声了。这很正常,当时加尔文正在进行自己最后也是最伟大的计划,实施本身就是种慢性死亡;在计划抵达终点时,他所做的事情不亚于实施自杀。
他记得父亲拿出了一个盒子,盒侧嵌有相互缠绕的核糖核酸链图案。
“打开它。”加尔文说。
他记得自己接过了盒子,感觉它很轻。他一把掀开盒子的顶盖,露出一个由包装材料纤维构成的“鸟巢”,里面是一个斑斑驳驳的圆顶状物体,底色是跟盒子一样的棕褐色。那是一个头骨的上半部分,显然属于人类,只是缺少下颌骨。
他记得,整个房间里陷入了一片寂静。
“就这?”西尔维斯特当时说话的声音很大,让房间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到,“一块陈年旧骨?嗯,谢谢你,爸爸。我真是受之有愧啊。”
“你确实应该感到惭愧。”加尔文说。
糟糕的是,西尔维斯特几乎立刻意识到,加尔文是对的。这个头骨价值连城,它有二十万年历史——他不久就得知,这是个来自西班牙阿塔普埃卡 的女人。她的死亡时间从尸体所在的区域就能判断得很清楚,但发掘她的科学家们还是用当时最好的技术让这种估计变得更加精确:对埋葬她的洞穴中的岩石做了钾-氩定年,对墙壁上的石灰岩沉积物用铀系法测年,对火山玻璃做了裂变径迹年代测定,对烧焦的燧石碎片用热释光法定年。如今复生星的挖掘队仍然在使用这些技术,只在测量和方法上有所改进。物理学只提供了这么些确定物体年代的方法。西尔维斯特本该在一瞬间就看出这一切,认出这头骨的真面目:这是黄石星上最古老的人类遗物,它在几个世纪前被带到了天苑四太阳系,然后在殖民地的动荡中消失无踪。加尔文让它重见天日,这本身就是一个小小的奇迹。
然而,他所感到的羞愧之情,与其说是出于忘恩负义,不如说是出于他允许他的无知像那样自我暴露——在本可以轻易隐藏起来之际。他永远不会允许自己再次暴露这样的缺点。多年后,这颗头骨伴随着他一同来到了复生星,时刻提醒他那个誓言。
他决不能再次失败。
“如果你是在暗示这个案例正是如此,”帕斯卡尔说,“那他们被这样子埋葬个中必有原因。”
“也许是要警示后人。”西尔维斯特边说边朝下边那三个学生走去。
“我就估摸你会说出这种话来,”帕斯卡尔跟在他身后说道,“那么,这个可怕的警告到底可能在针对什么?”
西尔维斯特很清楚,这些问题基本上是在反问。他对阿玛兰汀人的看法,帕斯卡尔了解得一清二楚。她似乎甚至对于攻击他的这些信念乐在其中;就好像通过强迫他反复陈述这些信念,她最终可能会让他暴露出自己理论中的某些逻辑错误,某些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会摧毁整套理论的错误。
“大灭绝。”西尔维斯特边说边指向最近的围堰后面那根细细的黑线。
“阿玛兰汀人只是恰好遇上了大灭绝,”帕斯卡尔说,“那并不是他们能左右的。而且事情发生得很快。他们没有时间去通过埋葬尸体,对后人发出可怕的警告。他们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
“他们激怒了众神。”西尔维斯特说。
“没错,”帕斯卡尔说,“我想我们在这点上是一致的:他们被局限于自己的信仰体系之中,应该会把大灭绝按有神论解释为神明不悦的证据——但他们灭绝得太快了,没时间以任何永久的形式来表达这种信仰,更不会专门为了未来其他物种的考古学家而埋葬尸体。”她把头巾举过头顶,拉紧了系绳——一些细小的尘埃正开始落入坑中,空气不再像几分钟前那样静谧了。“不过,你的想法有所不同吧,是不是?”她没等待回答,径自将一副笨重的大护目镜固定在眼睛上。这动作让她的刘海略有些抖动。而后她低头看向那个正在逐渐露出全貌的古物。
帕斯卡尔用护目镜调取出布置在惠勒方格周围的引力成像仪的数据,将埋在土中的物体的立体图像叠加在正常视野上。西尔维斯特不需要这个动作,只需要向自己的眼睛发出同样的指令。他们所站立的地面变成了透明而虚幻的东西——一块朦朦胧胧的基岩,里面埋藏着一个巨大的东西。那是一块方尖碑——由一整块巨大的石头制成。方尖碑的本体高达二十米,被包裹在几层石棺当中。目前只挖掘出了最顶上的几厘米。有证据显示,碑上一面有文字,字体属于标准的晚期阿玛兰汀象形文字。但引力成像仪的空间分辨率不足,无法显示出文字的内容。他们想进一步有所了解,就必须先把方尖碑挖出来。
西尔维斯特让自己的眼睛恢复到正常视野。“再干快点,”他对他的学生们说道,“哪怕会擦伤表面我也不在乎。我希望在今晚结束前至少有一米长的区域露出来。”
其中一个学生转向他,但没站起身来。“先生,我们听说要放弃发掘。”
“我怎么可能会放弃发掘?”
“风暴,先生。”
“让风暴见鬼去吧。”他正要转身离开,帕斯卡尔拉住了他的胳膊,动作有点粗暴。
“他们的担心是对的,丹。”她说话平心静气,完全是在为他着想,“我也听说了那个建议。我们应该掉头,回曼特尔去。”
“放弃这个发现?”
“我们还会再回来的。”
“我们很可能再也找不到这里了,即使埋下信标也一样。”他知道自己是对的:挖掘的地点并不确定,这个地区的地图也不是太详细,只是在四十年前,当劳瑞恩号从黄石星起飞进入前往此地的轨道时匆匆绘制的。那之后二十年,通信卫星环带在叛乱中被破坏了——当时有一半的殖民者选择偷船回家——从此人们再也没有办法在复生星上进行精确定位。而且一场剥皮风暴很可能会让信标失灵。
“那也不值得让人冒性命之危。”帕斯卡尔说。
“值,或许还远有过之。”他冲学生们打了个响指,“加快速度。如果必须的话就使用机仆。我希望在天黑之前看到方尖碑顶段。”
他的一位资深研究生斯卢卡口中喃喃自语。
“有什么意见吗?”西尔维斯特问道。
斯卢卡站起身来。她应该有好几个小时没站起来了。他从她的眼神中能看得出,她很紧张。她一直使用的小铲子掉在了地上,落在了她穿着的长筒靴边上。她扯开脸上的面罩,在复生星的空气中喘息着说道:“我得跟你谈谈。”
“谈什么,斯卢卡?”
斯卢卡戴上面罩,用力吸了几口气,然后再次开口。“你在让自己置身险境,西尔维斯特博士。”
“而你刚刚在让自己陷入危机。”
她恍若未闻。“你知道的,我们是真心在乎你的研究工作。我们和你有着共同的信念。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为你累得腰都要断了。但你不应该把我们这样当成理所当然的。”她转头看向帕斯卡尔,眼镜上的反光拉出一道白色的弧线,“现在你需要所有能找到的盟友,西尔维斯特博士。”
“这是个威胁,对不对?”
“只是陈述事实。如果你多注意下殖民地其他地区发生的事情,你就该知道,热拉尔迪乌正计划对你采取行动。据说发动的时间会比你想象的要近得多。”
他的后颈汗毛倒竖。“你在说什么?”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政变。”斯卢卡推开他,登上坑侧的台阶。另外两个学生都在忙于自己的任务,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发掘着方尖碑。斯卢卡把一只脚放在第一级台阶上,然后回过头来对他们说道:“你们想工作多久都随你们,但回头别说没人警告过你们。如果对陷入剥皮风暴会怎么样还有疑问的话,那就瞧瞧西尔维斯特吧。”
其中一个学生抬起头来,形容怯怯:“你要去哪儿,斯卢卡?”
“去和其他发掘小组谈谈。不是每个人都知道那条建议的。等他们听到之后,我想大多数人都不会太乐意留下来的。”
她开始往上爬,但西尔维斯特伸手抓住了她长筒靴的脚后跟。斯卢卡低头看着他。哪怕她现在戴着面罩,西尔维斯特也能看到她轻蔑的表情。“到此为止了,斯卢卡。”
“不,”她边说边往上爬去,“我这才刚开始。要我说,你还是多操心下你自个儿吧。”
西尔维斯特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心境,然后完全出乎他意料地发现,他内心古井无波。但这就像是离孔雀六更远的气态巨行星的金属氢海洋上的平静——完全是由来自上下两方的巨大压力所致。
“如何?”帕斯卡尔说。
“我需要先跟某人谈谈。”西尔维斯特说。
西尔维斯特爬上活动梯,进入他的爬行车。另一台车子里挤满了设备架和样品容器,学生们的吊床只能见缝插针地挤在缝隙中。他们不得不睡在车上,因为有些发掘所在的地区——比如这个——距离曼特尔城区的行程超过一天。西尔维斯特的爬行车里的布局要好得多,内部有超过三分之一的专属空间,他自己用于待客起居。车里的其余部分属于加装的有效载荷空间,还有两个简陋些的宿舍,属于他手下的高级员工和宾客:比如在这里的斯卢卡和帕斯卡尔。不过现在,整辆爬行车都只属于他一个人。
舱室的内部装饰完全不像是在车里面。墙上贴着红色的天鹅绒,架子上点缀着科学仪器和文物的复制品。有大幅的复生星精确地图,使用墨卡托投影法绘制,图上标出了阿玛兰汀人遗迹的主要发现地点;墙上的其他区域则满是正缓慢刷新的文字:那些是正在准备中的学术论文。论文的大部分日常琐细工作正由他自己的贝塔级模拟人完成;西尔维斯特的这个模拟程序经过他的训练,模仿起他的文风来甚至比他本人犹有过之——特别在眼下他心不在焉的情况下。以后如果有时间的话,他还是得对这些文字进行校对,但这会儿他只略略瞥了一眼,就走进了里间的缮写室。这里有张华丽的写字台,上面饰有大理石和孔雀石,还有描绘早期太空探索场景的仿日式装饰画 镶嵌其中。
西尔维斯特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模拟人格芯片盒。那玩意是一块上面没有任何标记的灰色方板,看起来就像块瓷砖。在写字台桌面上有个插槽。他只要把芯片盒插进去,就可以唤出加尔文。不过,他迟疑起来。他已经很久没再唤回死去的加尔文了——至少有几个月了——上一次见面的结果实在是太糟糕了。那时他对自己发誓,只有在迫不得已的危机之中才会再次召唤加尔文。现在要做的是,判断危机是否真的到来,以及它是否麻烦到应当进行召唤。加尔文身上还有个麻烦,他的建议只有一半的时间是可靠的。
他把芯片盒按进写字台中。
一群小仙女在房间中央用光编织出一个人影。加尔文坐在一张巨大的老板椅上。这个幻影比任何全息投影都更逼真,甚至包括了最细微的阴影效果,因为它是通过直接操纵西尔维斯特的视野生成的。这个贝塔级模拟呈现出的是加尔文名声最盛之时的外貌,当时他在黄石星,将将五十,正值人生巅峰。奇怪的是,他看起来比西尔维斯特更老,尽管加尔文这个形象在生理上要年轻二十岁。西尔维斯特八年前就过了三百岁,但他在黄石星上接受过延寿治疗,加尔文那个时代没人有机会享用那么先进的技术。
除此之外,他们的体形和特征一模一样。两人都嘴角上翘,看似永远带笑。加尔文头发较短,身着民主全权主义者 “美好时代” 的服饰,而不是西尔维斯特那身相对简朴的远征服:蓬松的长衫,优雅的方格长裤向下延伸勾起,形成一双海盗靴,手指上闪烁着珠宝和金属的光芒。他脸上的胡须修剪得完美无缺,刚好沿着他的下巴边缘画出一道铁锈色的界线。他坐在那里,身形周围环绕着许多层细小的内视幻象 :布尔代数和三值逻辑的符号,还有二进制数字形成的绵长阶梯。他一只手摸着下巴颏底下的胡楂,另一只手在玩弄着座椅扶手末端的雕花卷。
一波波涟漪在投影上滑过,苍白的双眼中增添了饶有兴味的光芒。
加尔文抬起手指,懒洋洋地表示感谢。“那么……”他说,“看样子屎快撞到风扇所在方位了啊。 ”
“你的想象力可真强。”
“亲爱的孩子,我没必要想象什么。我只是接入了网络,访问了最近几千条新闻报道。”他转动脖颈,打量着这间客房,“你这房间挺不赖的啊。对了,这双眼睛怎么样?”
“它们的工作状态一如预期。”
加尔文点了点头。“分辨率不高,但我当时迫不得已之下,使用那些简陋的工具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我大概只重新连上了你百分之四十的视神经通道,所以换装更好的摄像头也没有意义。如果你在这个星球上有半点像样的手术设备,我或许可以动手做些什么。但你总不能给米开朗琪罗一把牙刷,然后指望他给你抠出个西斯廷大教堂来吧。”
“你真会戳人痛处。”
“我绝对没那个意思,”加尔文一脸无辜地说,“我只是想说,就算你不得不让艾丽西娅开走劳瑞恩号,起码也应该可以说服她给我们多留下点医疗设备吧?”
二十年前,他的妻子率众发起了反对他的叛乱;加尔文绝对不想让西尔维斯特忘记这个事实。
“所以,我这算是做出了某种自我牺牲,”西尔维斯特挥舞着手臂,让这个幻影闭嘴,“抱歉,不过我唤醒你不是要找你围炉闲话的,加尔文。”
“我真心希望你能叫我声父亲。”
西尔维斯特只作未闻。“你知道我们在哪儿吗?”
“我估计是某处发掘现场吧。”加尔文暂且闭上眼睛,用手指顶住自己的太阳穴,假装在集中注意力,“是的。让我看看啊。两辆爬行车,来自曼特尔,停在羽翼荒原附近……一套惠勒方格……这可真是非同寻常的怪事!不过我估摸它对你的目的来说应该是够用了。这又是什么?高分辨率引力仪剖面图……地震图……你是真的有大发现了,对不对?”
这时,写字台上弹出一个通知小仙女,告诉他有曼特尔的来电。西尔维斯特一边举手向加尔文示意,一边犹豫着要不要接这个电话。试图联系他的人是亨利·雅内坎,一位鸟类生物学专家,也是西尔维斯特为数不多的公开盟友之一。雅内坎虽然认识加尔文本人,但西尔维斯特相当确定,他从未见过加尔文的贝塔级模拟人……更不可能见过自己向父亲的模拟程序寻求意见的样子。承认自己需要加尔 的帮助——甚至仅仅是承认他考虑为此激活模拟程序——可能是个承认自己软弱的致命之举。
“你还在等什么?”加尔说,“接他的电话啊。”
“他不知道你的……不知道我们的状况。”
加尔文摇了摇头,然后骤然间,雅内坎的身影出现在房间里。西尔维斯特大吃一惊,竭力保持镇定自若的样子。不过,刚才发生了什么倒是很明显,加尔文一定是找到了向写字台的私密级组件发送命令的方法。
加尔文从前就一直是个狡猾的浑蛋,西尔维斯特想。说到底,这也是为什么事到如今他仍然能派得上用场。
雅内坎的全息投影比加尔文的清晰度稍逊一筹,因为雅内坎的影像是通过人们尽力勉强拼凑起来的卫星网络从曼特尔传来的。而且,拍摄他身影的摄像机可能性能也早就老化了——西尔维斯特觉得,复生星上的其他很多东西也一样。
“你总算在了,”雅内坎刚开始只注意到了西尔维斯特,“之前一个小时我一直在试图联系你。你在坑底下的时候难道没办法收到来电提醒吗?”
“能收到,”西尔维斯特说,“但我把提醒关了。太让人分心了。”
“噢,”雅内坎的语声中略带一丝恼怒,“这可真是明智之举啊。尤其对处于你眼下这种状况的人而言。你肯定知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吧。丹,你很快就会有麻烦了,也许不只是你……”这时雅内坎应该是终于注意到加尔了。他停下来打量了一下椅子上的那个身影,然后说:“天哪。是你?我没看错吧?”
加尔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这是他的贝塔级模拟人。”西尔维斯特说。在谈话继续进行之前,这点必须先说清楚:阿尔法级和贝塔级模拟人是有本质差别的东西,老石人 的礼节当中对这二者的区分尤其一丝不苟。西尔维斯特如果让雅内坎误以为这是他暌违已久的阿尔法级模拟人,那他就犯了一个极其严重的社交错误。
“我在跟他……跟它商量些事。”西尔维斯特说。加尔文做了个鬼脸。
“商量什么?”雅内坎说。他是个老人——事实上,他是复生星上最年长的人——年复一年,一点一点,他的样子似乎越来越接近某种典型的类人猿。他的头发、胡须都白了,衬上那张粉红色的小脸,就像是某种罕见的狨猴。在黄石星上,最为杰出的遗传学家都属于“混种大师”;有些人认为,就算在这个派系之内,雅内坎的才智也远胜其他任何一人,因为他的才能属于不显山不露水的那种,不依赖于任何闪光的辉煌时刻,而是在多年来毫不张扬的出色工作中厚积薄发。他现在已经活到了四百多岁,那一重又一重的延寿治疗开始明显出现了土崩瓦解的迹象。西尔维斯特觉得,用不了多久,雅内坎就会成为复生星上第一个老死的人。想到这点他心中满是悲伤。虽然雅内坎和他在很多事情上有分歧,但在所有重要事务上,他们总是意见一致。
“他有了重大发现。”加尔说。
雅内坎的眼睛亮了起来。科学发现的喜悦让他身上岁月的重负不翼而飞。“真的吗?”
“是的,我……”然后,怪事又来了。房间不见了。他们三个人站在了高空中的阳台上,西尔维斯特一眼就能认出下方正是当年的渊堑城。又是加尔文在搞鬼。写字台也像一条乖乖狗一样跟了过来。西尔维斯特寻思着,如果加尔文能进入它的私密级功能,那他自然也可以做到这种把戏,只要运行写字台的标准背景环境即可。这同样是高精度的模拟,甚至精确地模拟出了朝西尔维斯特扑面而来的风,以及城市中那种几不可察的气息。这种气息很难精确地定义,但在比较廉价的背景环境中,它的缺失总是很明显。
这是他儿时的城市:来自崇高的“美好时代” 。
宏伟得令人生畏的金色建筑向着远方绵延,好似凝固定型的朵朵云彩,其间繁忙的空中交通往来穿梭。下方,一层层公园和花圃逐级向下,形成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图景,在他们脚下数千米处化为一片青翠的霞光。
“重见旧时的风景是不是很棒?”老加尔说道,“想想看,这一切几乎曾是我们的囊中之物;这么多地方几乎就要落入我们的党派之手……如果我们当年掌握住了城市的大权,天晓得,我们能改变多少事情啊。”
雅内坎靠在栏杆上,稳住身形。“很好,但我不是来观光的,加尔文。丹,你本来是要告诉我什么的?在我们被这样……”
“被这样无礼地打断之前?”西尔维斯特说,“我本来想让加尔文从写字台里调出引力仪的数据,因为他显然有办法读取我的私人文件。”
“对处于眼下这种状况的我而言,这实在是轻松得不值一提。”加尔说道。晃眼之间,他调出了一幅如烟似雾的图像,是那件被掩埋的东西,方尖碑。它悬挂在他们面前的栏杆之外,和原物一般大小。
“哦,很有趣,”雅内坎说,“确实非常有趣!”
“还不错吧。”加尔说。
“只是还不错?”西尔维斯特说,“它比我们迄今为止发现的任何东西都更大,保存得也更好,好上一个数量级。这是个清晰的证据,表明阿玛兰汀人的技术进入了更先进的阶段……甚至可能是全面工业革命的先导阶段。”
“我想这确实可能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发现,”加尔勉强承认,“你——嗯——打算把它发掘出来吧?”
“片刻之前都还是的,”西尔维斯特顿了一下,“但是,刚刚情况有变。我刚刚……我自己刚刚才发现,热拉尔迪乌可能在谋划对我下手,时间比我之前担心的要早得多。”
“没有探险理事会的多数票的话,他就动不了你。”加尔说。
“确实动不了,”雅内坎说,“前提是他要走这条路线的话。但丹的情报是对的。看起来热拉尔迪乌可能打算采取更直接的行动。”
“那我估计也就相当于某种……政变。”
“我想,从法律意义上确实该用这个词。”雅内坎说。
“你确定?”这时加尔文做出了一副集中注意力的表情,眉心皱起了几条黑线。“是的……你可能是对的。在刚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很多媒体都在猜测热拉尔迪乌的下一步行动,加上丹在殖民地陷于领导层危机中,举步维艰之际跑去发掘的事情……还有,热拉尔迪乌那些知名支持者之间的加密通信明显增多。当然,我无法破解那些加密信息,但要推测出流量增加的原因还是很有把握的。”
“有什么事情正在筹划之中,对不对?”他心里觉得,斯卢卡是对的。这样看来,她是帮了他的大忙了——哪怕她威胁说要放弃挖掘。如果没有她的警告,他绝不会向加尔寻求帮助。
“看起来确实如此,”雅内坎说,“所以我才会试图联系你。加尔刚刚说的关于热拉尔迪乌的支持者的事情,恰恰证实了我的担心。”他握紧了栏杆。他外套的袖口上装饰着孔雀翎毛的图案,薄薄的一层织物挂在他嶙峋的骨架上。“我想我继续留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了,丹。我已经尽量减少和你联系的频率,不让人起疑,但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这次对话被窃听了。我真的不应该再多说什么了。”他转过身来,不再看向城市景观和悬空的方尖碑,然后对坐着的那个身影开了口,“加尔文……好久不见了。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照顾好自己,”加尔朝着雅内坎举起一只手,“还有,祝你的孔雀们好运。”
雅内坎的惊讶十分明显。“你知道我的小计划?”
加尔文笑而不答。西尔维斯特觉得,雅内坎的问题根本是多余的。
老人和他握了握手——运行中的这个界面可以支持完全的触觉互动——然后走出了他摄影设备的成像范围。
阳台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那么?”加尔问道。
“我无法承受失去殖民地控制权的风险。”即使在艾丽西娅叛逃之后,西尔维斯特在名义上仍然是整个复生星探险队的总指挥。理论上而言,那些选择留在星球上而不是和她一起回国的人应该是他的盟友,也就是说,他的地位应该得到加强。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并不是每一个在争论中同情艾丽西娅一方的人,都能在劳瑞恩号离开轨道前及时登船。在那些留下来的人中,又有许多西尔维斯特之前的支持者觉得他处理危机的方式很糟糕,甚至是犯罪。他的敌人说,在他去见那些“天幕人”之前,那些图式幻戏藻对他的脑子所动的手脚,如今算是显出端倪了——结果是种近乎疯狂的病态。对阿玛兰汀人的研究一直在进行,但势头慢慢减弱,与此同时政治分歧和敌意则逐渐增强,到了无法弥补的地步。那些对艾丽西娅还残留着几分忠诚的人——其中以热拉尔迪乌为首——已经合并成了淹没派 。西尔维斯特这边的考古学家们处境日渐艰难,大有腹背受敌之感觉。两方都出现了很难用意外来解释的死亡。如今的局势已经到了紧要关头,西尔维斯特却身处一个很不利于解决危机的地方。“但我也不能放手,”他指着方尖碑说,“我需要你的建议,加尔。我会得到建议的,因为你绝对依赖于我。你很脆弱,记住这一点。”
加尔文在椅子上不安地动了动。“所以,总而言之,你是在给你老爹施加压力。这可太有爱啦。”
“不,”西尔维斯特咬牙切齿,“我想说的是,除非你给我指引,否则你可能会落入坏人之手。在暴徒们看来,你也是我们这臭名昭著的家族的一名成员。”
“不过你不一定同意这点,是不是?照你的看法,我只是一个程序,只是个被召来的死魂灵。你打算什么时候再让我接管你的身体?”
“别指望了。”
加尔文伸出一根指头指着他的鼻子。“不要胡搅蛮缠,孩子。是你召唤了我,而不是相反。你愿意的话就把我放回那个小亭子间里好了。我已经玩够了。”
“我会的。在你给我建议之后。”
加尔文坐在椅子上,倾身向前。“你先告诉我,你把我的阿尔法级模拟人怎么样了,然后我可能会考虑下给你建议。”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该死的,我甚至可能会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关于八十子惨案的事情。”
“当时发生的事,”西尔维斯特说,“就是七十九个无辜的人死了。没什么未解之谜。但我不会找你追究责任。那就好像指控一个暴君的照片犯有战争罪行一样荒唐。”
“是我让你拥有了视力,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浑蛋。”座椅旋转起来,用高高的实心椅背对着西尔维斯特。“我承认,你的眼睛很难说是最先进的,但你还能指望它更好吗?”座椅又转了回来。加尔文现在的穿着和西尔维斯特一样,头发弄成了类似的造型,脸上的胡子也同样刮得干干净净。“告诉我关于天幕人的事情,”他说,“告诉我你那些隐秘的罪孽,儿子。告诉我在拉斯凯尔天幕周围发生的真相,而不是你回来后一直在编织的那堆谎言。”
西尔维斯特挪到写字台前,准备弹出芯片盒。“等等,”加尔文忽然举起双手,“你想听听我的建议吗?”
“我们终于没再原地踏步了。”
“你不能让热拉尔迪乌赢。如果政变迫在眉睫,你就必须回居维叶城去。在那里,你或许还有些支持者,你可以把他们召集起来。”
西尔维斯特透过爬行车的窗户,向发掘网格那边看去。土埂上有身影穿过——员工们放弃了挖掘,悄无声息地朝着另一辆爬行车走去,寻求庇护。“这可能是我们到这里之后最重要的发现。”
“但你可能不得不舍弃它。如果你能阻止热拉尔迪乌,你至少还有机会回到这里,再度找到它。但如果热拉尔迪乌赢了,你在这里能找到什么就都不重要了。”
“我知道。”西尔维斯特说。这一刻他们之间没有敌意。加尔文的推理是无懈可击的,硬要吹毛求疵就太可鄙了。
“那么你会听从我的建议吗?”
他把手移到写字台上,准备弹出芯片盒。“我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