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云早苗的手机没有打通。“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或暂时无法接通。”话筒中传来熟悉的提示音。这说明她还没有销号。
“哦……通灵指的就是和灵体沟通吧,通灵者就是灵媒。”
一夜过去,侘助的老板又来送早餐外卖了。我没有点餐,是老板想听故事,主动送来的。不过这家伙消息灵通,口风还很紧,和他聊天能帮助我整理思绪。
我吃着早餐,老板则在用我的笔记本电脑浏览星之子的网站,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向我提问。
“杉村先生,这上面写的术语你全都懂吗?”
“不用全都理解,我知道的已经够用了。”
“这上面写着,‘和高维度的宇宙精灵沟通,即可知晓你现世所背负的使命’。可真了不得啊。”老板感慨道,“但是,精灵和灵体是一码事吗?灵体说白了就是鬼吧,飘来飘去的那种。”
“老板,你不管店里没关系吗?”
“打工那孩子和柳夫人的侄子都在啦。哎……”老板夸张地划了一下鼠标,“圣克丘亚利就是圣域的意思吧。这上面说无论身无分文还是身负罪孽,只要来到圣克丘亚利就能得到帮助呢。”
“相当于基督教的教堂。”
“是吗?哎呀,这个好可爱。”屏幕上是一群打扮成精灵模样的小孩子。“上面说这些孩子会在复活节穿成这样去找彩蛋呢。”
“我昨晚也看到了。”
“不过,虽然她们使用的词汇和基督教很接近,节日庆典也一样,但看起来不像是宗教团体。你看,她们都不打算招收信徒。”
的确,星之子宣扬,所有女性成员都可以担任精灵的巫女,用通灵的方式与宇宙中的神圣精灵对话,从而实现“大宇宙边境太阳系第三行星上的星之子的最大幸福”,但这并非教义。同时,她们还对外表示,凡是想要觉醒为巫女(即找到自己的指导灵)的女性,无论是谁,这里都随时打开大门欢迎。而海报上亚特兰蒂斯的圣女艾拉,据说就是星之子领袖——老师的指导灵。
老板转了下椅子,面向我。“会被这些吸引的人,肯定是在现实生活中遇到难题了吧?”
“可能是吧。”
“另外,既然说了是巫女,自然会有很多弱势女性加入。”
也就是说,这里是一个避难所。
“但仅凭这种善意的互助,不会出问题吗?”老板一脸担忧,“像这样募集善款,很可能会被坏人盯上的。”
“也许星之子从一开始就是坏人在运营。”
“不会的。”
“我无法断定。”
“毕竟杉村先生你是悲观论者嘛。不过想想你的经历,也可以理解。”
最后这句太多余了。
“今天的早餐先赊着。”
老板“嘿咻”一声站起身,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关于你昨天问到的那几位星友的名字……”
贝尔、布克、玲和坎德尔。
“贝尔是钟,布克应该不是单纯指书,而是‘The Book’,也就是《圣经》,坎德尔是蜡烛。
这三样应该都是象征魔女的物品。”
我震惊道:“你知道的还真多。”
“我在书上看到过。据说在很久以前,每当教皇开除罪人的教籍时,会命人把钟敲响,将蜡烛一盏一盏熄灭,同时进行宣告。”
由此,这三个词的组合慢慢引申出魔女的意味。
“那玲又是什么意思呢?”
“象征教皇权威的指环吧?”
“这些小知识确实很有趣,不过对我们而言有什么用呢?”
“没什么用。我走了。”
过了一会儿,我也出了门,打算去找Angel森下的其他房客和附近居民打听情况。三云母女在那个年轻的物业负责人入职前就住在那里,很可能与附近居民有些交情。
可我走了一整天,走到双腿仿佛灌了铅,也没有太大收获。
当然,周围的人并非完全不记得她们母女俩。住在隔壁二〇二号房的一对老夫妇还记得二〇三号房的电和燃气曾断过一阵子。他们并没有为三云母女做过什么,只是知道而已。
今天询问的人差不多都是这样。认识归认识,但没有交集,也不曾来往。没有人发现三云胜枝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打听情况的过程中,我发现三云母女并非在Angel森下住了十年、十五年那么久,顶多也就四五年。有可能是在早苗离婚搬回娘家后,两人才搬来这里的。
只有附近洗衣店的店主还记得早苗,说她经常光顾。
“说起来,好久没见她来了。”只有一次,因为要洗一整张褥子,店主上门取货,洗好后送回三云家。那是大约三年前的事,当时店主还见到了胜枝女士。
——我家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
三云早苗当时这么说过。
“那之后您还听早苗女士提过自己的母亲吗?”
“没有了。”
并不是说这一带的居民格外冷漠。这种状况,正是在我们这些厌恶沉闷的地缘关系的人,以及我们上一代人的积极企盼下创造出来的环境,这就是当代日本最常见的社区关系形态。在大城市,邻里社会基本已经固化成了这样。
傍晚,我觉得今天已经可以收工,便向都营新宿线的森下站走去。这时,物业公司那位冷漠的——如果这么形容有些过头,那就是没眼色的——年轻负责人打来电话。
“我白天去了趟Angel森下,三云女士的房间里不是有人吗?”
看来和我错开了。“您见到谁了吗?”
“没有。不过信箱上写着她的名字,里面没有报纸积压,电表也在正常运转。”
他觉得这样就没问题了。
“还有,关于三云早苗的工作地点。”
他打算告诉我个人隐私了吗?
“我看了下合同的相关材料……”
他恐怕也觉得不放心,去确认了一番。
“她是劳务派遣工。所以也不确定是不是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工作。”
“这样啊。谢谢你了。”
“房租也能按时到账,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问你老板去。
“再多观察一阵如何?”
他像是松了口气。“我会的。”
我在摇晃的地铁车厢中思考着。
据说三云早苗在前年十一月接到物业联络后,立刻赶了过来。她应该很惊讶,恐怕或多或少觉得自己做得过火了,担心母亲究竟去了哪里,在做什么,至少会感到不安。然而,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是,她是否有办法寻找自己的母亲。根据之前了解到的情况,三云母女除了彼此,并没有可依靠的亲人。
早苗支付了拖欠的房租,重新签订合同,继续住了下来(虽然精明地找来了室友)。她可能也在期待,只要留在这里,母亲总有一天会回来。
另一方面,三云胜枝的情况如何呢?今年二月四日,她给诸井社长和田上打电话,说自己想要自杀。当时,她有没有联系女儿早苗呢?虽然胜枝没有手机,但早苗有。她可以给早苗打电话。
——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
若是听到母亲说“我不活了”,早苗会怎么做呢?
我思索着,从地铁换乘JR,在王子站下了车。快到年底,车站附近热闹起来。我穿过这片喧嚣,忽然被一样东西吸引了注意力,脑中灵光一闪。
靠养老金过活的老人家,有可能突然变富吗?
有。只要遇到一件极为幸运的事情就有可能。
我抬头看着车站旁彩票中心门前翻飞的旗帜——“岁末珍宝大奖彩票。”
从时间上来看,中的可能是去年的岁末珍宝奖。头奖的奖金是两亿日元,算上前后奖总共有三亿。
这种可能性的确是有的。
回到家,我再次查看竹中儿媳二号借给我的纸箱。里面没有彩票。如果真的中奖,那的确不会留下来,但也没看到旧彩票。
三云胜枝买过彩票吗?她身边的人恐怕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这个思路不错,可惜无法证实。
纸箱中还有一个未拆封的单行本尺寸的书衣。我撕下塑封袋封口处的金色小贴纸,取出书衣。
用手一摸就知道不是便宜货,很有质感。
书衣颜色朴素,采用植物染料上色。打开一看,书衣内侧印有漂亮的胡枝子花图案。设计者没有在外侧添加图案,而选择在内侧印上花样。图案虽是印的,不过相当精致,并非书店免费赠送的廉价货色。在方便插入书本封皮的口袋边缘,缝着小小的标签——“手工吉本谨制”。
我立刻在网上搜索这个关键词。这是一家专门生产印染、织物等布艺杂货的店铺,位于镰仓市。网站设计得十分漂亮。然而,我在商品目录中没有找到内衬如此精美的书衣。
第三天上午九点,我拨通手工吉本的电话,对面是一个声音低沉而有磁性的女人。
我自称睡莲咖啡馆的店员,说昨天有位客人把书衣忘在了位于新桥的店里,我感觉这东西不便宜,想试着还给失主。仔细一看,上面有贵司的标签,于是冒昧打了电话,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磁性声音的主人措辞彬彬有礼。“好的。使用植物染料、内衬附有日本画的书衣的确是敝公司的原创产品。图案并非印刷,每一件都是手工绘制的。”
“是在贵司销售,还是为其他商家特别定制的呢?”
“的确在敝公司的店铺里有售。不过,也批发给了其他几家分销商。”
“实在不好意思,可以告诉我具体是哪几家吗?”
“如果是忘在咖啡店里,等那位客人再度光临时再归还如何呢?”
“那位客人是第一次来,还带着旅行箱,不太确定还会不会……”
对方继续以富有磁性的声音说道:“您真是热心肠。”之后将三家店铺的名字和地址告诉了我。我道谢后挂断电话。
三家店都位于东京市中心,一家一家找也不算麻烦。不过我决定先去“鹿仓风雅堂”看看。那家店就在上野广小路上。
鹿仓风雅堂的店面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并不显得老旧破败。整家店的布局小巧整洁,别具一格。单面开的自动门上方不是普通店铺招牌,而是挂着一块牌匾。
上午十点刚过,这里应该刚刚开门,一名六十来岁的男子穿着时尚的格子背心,正在用白色抹布仔细擦拭锃亮的柜台台面,那是由一整块木板打造的。
“您早,欢迎光临。”
我点了点头表示回应,开始拎着装有笔记本电脑的公文包在店内边走边看。
这家店也有自己的网站,我在来之前浏览过。店里出售小型家具、日本陶器、和式杂货,整体感觉比较高档。我在店里再次确认了这一点。陈列架上随意摆放的鸳鸯茶碗标价二十三万日元,旁边的瓷盆卖一百五十万日元,二者都是伊万里烧。
植物印染的书衣与抽纸盒、布手巾一起放在布艺品陈列架上。单价两千五百日元。作为书衣而言,算得上是高级货了,但在这家店里属于便宜物件。
那位年长男子戴着细框银边眼镜,在柜台里摆弄电脑。店内轻声播放着古典乐。角落处陈列着镶有镰仓雕外框的细长穿衣镜和梳妆台,一旁张贴着宣传纸——“本店提供室内装潢咨询服务”。
店门自动打开,一个甜美的声音传来。“早上好!”
我以相对礼貌的速度回头看向门口,不禁呼吸一滞。
那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姑娘,长相可爱,留着蓬蓬的浅棕色头发。她穿着厚实的飞行夹克,上面印着英文标志,饰有贴布徽章。她注意到了我,低头对我说了声“欢迎光临”,随后便走向柜台。
柜台里的男子回道:“早上好。”
“我来晚了,抱歉啦。”
“今天本桥会把之前提过的拼木工艺品送来。佐伯的梯形柜怎么样了?”
“没问题的,爸爸,木部工坊那边会负责修理。对方说之前你也找他们帮过忙。”
“是吗?”
“你忘了啊?”穿飞行夹克的女孩笑着说,“说是一周后会把报价发给我们。”
“哦,那就拜托你了,不好意思啊,友子。”
“嗯。”
看来这是家族经营的字号,令人心头一阵暖意。我在陈列架间随意逛着,慢慢走到柜台边。名为友子的女孩脱下飞行夹克,顺手搭在椅背上,穿上格子背心,这应该是店里的制服。
“早上好。”我对他们俩笑笑,单手搭在柜台上,“店里的东西都很不错。”
鹿仓家父女俩露出笑容,一同郑重地点头致意。
友子小姐开了口:“谢谢您。请问您在找什么呢?”
“嗯。我在新桥开咖啡馆……啊,是一间很小的店。”
父亲低头继续操作电脑,友子小姐隔着柜台走到我对面。
“最近打算重新装修一下。”
“那真是恭喜了。”
“机会难得,我想趁这次换一些新的陶器。有位熟客告诉我,想找日本陶器的话,在上野广小路的鹿仓家买很不错,还能帮忙做室内设计。”
“这样啊,真是感谢。”
我没有田上的好口才,胡乱编造这些说辞多少有些内疚。“那位熟客是位姓三云的女士……”
友子小姐眼睛一下子睁圆了,笑容也更加灿烂。“哎呀,是三云女士吗?她经常来照顾我们生意。”
赌对了。
“三云女士,名字应该是叫早苗吧。她经常和母亲两个人光顾店里。”
“我也认识她的母亲。”虽然内疚,但没有良心不安,我继续信口开河,“敝姓杉村。她是八月向我推荐这里的,可惜我一直没时间过来。三云女士提到过我的店吗?”
友子小姐一脸过意不去的表情。“没有,没特别提到过。不过,三云女士时常会来选一选新家的室内装饰。”
新家的室内装饰。
“对对,难怪三云女士最近忙得没去我那儿。她经常光顾这里的话,能否帮忙带句话呢?就说杉村向她问好,记得有时间再来尝尝睡莲的热三明治。”
“好,我会转告的。”
话说到这里还不结束会显得不自然。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鹿仓父亲把银边眼镜滑到鼻尖,转头看向我。“三云女士现在住在池之端的‘和泉酒店’。您带着热三明治当作伴手礼,去打个招呼不是更好吗?估计她也吃腻酒店的饭菜了,肯定会很开心的。”
我不禁想感谢上天,这位绅士老爹居然如此磊落大度。“啊,说得也是。毕竟她总是照顾我的生意。”
“就是因为有这样的老主顾,你才年纪轻轻就把生意做得这么红火,还有资金重新装修店面。”
“您说得对。多亏了主顾们的关照。”
“爸爸你可真是的……”友子小姐苦笑道,“人家可是咱们的顾客,这样多没礼貌。”
我挠挠头。“不不,您太客气了。在您店里逛了一圈,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以我的预算恐怕负担不起。”
鹿仓父亲笑眯眯地说:“别这么快放弃呀,可以跟我商量的。”
我回了一声“好”,友子小姐递给我一张名片。
“做室内设计的是我母亲,不过我也多少能帮上些忙。”名片上写着“室内设计咨询师 鹿仓友子”。
“好的,谢谢。”我在心里默默道歉,“话说,您刚刚穿的那件夹克真不错。”
鹿仓友子回头看了一眼搭在椅背上的飞行夹克。鹿仓父亲笑着回答:“她是为了迎合男朋友的喜好。”
“爸爸!你可真是的。”
之后,我离开了鹿仓风雅堂。
池之端的和泉酒店,不用调查我也有所了解。那是一家战前就开门营业的西洋宅邸式老牌酒店。战后,在美军占领时期被驻扎部队接管,用作军官俱乐部,是一座极具风情的建筑,位置绝佳。
到了春天,上野森林的樱花盛开之际,从和泉酒店三层的茶室向外远眺,那景色可谓无与伦比。我和前妻也一起来过不少次。三云母女如今居然住在这家鲜为人知的高级酒店?
酒店旁有一条单行道,道路另一侧开了一家连锁咖啡店,当初和前妻一起来时还没有。我决定在店里盯梢。酒店有两处出口,只有这边的正门设有供轮椅通行的斜坡。我决定赌一把。要是今天没遇到,明后天继续来蹲守就好了。
我在窗边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工作。这不是装样子,我在把至今为止的情况整理成报告。
吃完午饭,我走到店外,在门口晃了一阵,又回到店内。下午两点后,我点了烤点心和咖啡,换到窗边的另一个座位坐下。
目前能做的事都做了,我不由回想起鹿仓风雅堂那对亲密的父女带给我的淡淡暖意。我再次打开那家店的网站。应该是老字号吧,说不定和竹中家一样,也是本地的资产家。
鹿仓这个姓氏很少见,也不知算不算幸运,我随意在网上一搜,就看到一条新闻。
我盯着电脑屏幕,全身瞬间僵硬了。但我还是像个专业的侦探那样,分了几分注意力盯着和泉酒店的正门。我注意到,门童打开了前门,一名女子推着轮椅走出来。我将电脑合上塞进包里,走出咖啡店。
推着轮椅的女子穿着胭脂红大衣,皮靴后跟发出嗒嗒的声响。坐在轮椅上的老妇人把哥白林护膝编织毯拉到胸口,头发染成了深灰色,剪得很短。女子沿着我来时的路向上野广小路方向走去。她有可能打算去鹿仓风雅堂。
我抓住身旁没有其他路人的时机,开口搭话:“三云女士。”
女子回过头。正是贝尔的照片和视频里那个人。
“您是三云早苗女士,这位是令堂胜枝女士,对吧?”
我虽然没打领带,不过身着西装,套着大衣,还提着公文包。她们没有回话,两人看起来都有些惊讶,不过没有表现出警惕。
“请问您有什么事?”三云早苗反问道,声音尖锐,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胜枝女士,Pastel竹中的各位住户都很担心您呢。”我回答道。
直到此刻,母女二人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惊愕的神色。
我和三云早苗最后还是来到酒店对面的咖啡店。母亲胜枝则待在和泉酒店的大堂,因为我刚开始解释事情经过,她便面色煞白,像是吓坏了。早苗急忙推着轮椅,三人一起回到酒店大堂,她把母亲留在那里。
“先看会儿报纸吧。我马上回来。”早苗对母亲说话的语气颇为利落,但并不粗鲁,“妈,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正所谓进攻是最好的防守,她对我的态度盛气凌人,颇具攻击性。她反复问着“难道我做什么坏事了吗”,我反复回答“您和您母亲给身边的人添了些麻烦,让他们担心了”。
一开始,我们两人在街道上边走边说。当我提到贝尔、布克和玲的时候,早苗开始不停地打喷嚏,于是我们便到咖啡店坐下了。
“我离开Angel森下居然已经三个月了啊。我以为顶多也就两个月呢。”
“不止三个月了。”
“因为有很多事情要忙嘛。”早苗为自己辩解起来,“我是打算在新生活稳定下来以后再回去看看的。”
看来她还没想到,账户上的钱用尽之后,星友们会为此头疼不已。
“我想要断个干净。”她的语气愈发干脆,“真的就只是这样。所以我跟母亲说,不要告诉任何人,赶紧搬出来。”
我对着今天的第五杯拼配咖啡,悄声说道:“如今您和胜枝女士看来都过着相当富裕的日子啊。”早苗身上穿戴的都是高级货。多亏过去的婚姻生活,我对女性服饰的档次多少有些鉴别能力。“遇到了什么好事呢?”
早苗不说话,搅动着咖啡。
“不告诉我的话,我会继续查下去。”
早苗不快地“哼”了一声。“彩票。去年的岁末珍宝大奖彩票。”
果然如此。
“是我母亲中了。买了五张连号的,中了头奖和前后奖。”
三云胜枝应该是在元旦那天的报纸上看到了中奖消息,大吃一惊后慌忙给女儿打了电话。明明之前有过那样的经历,这笔巨款可能再次被卷走,但老母亲还是会依赖女儿。
“我马上就去见了母亲。”
——妈,这件事绝不能告诉任何人!
“靠这笔钱就能改变人生了。所以我跟母亲说,要和过去拖累我们的一切断个干净,两个人一起开始新生活。”
所以她们再也没有接近Pastel竹中。
“虽然他们很照顾我母亲,母亲心里也很感激,但如果挂念着这些,是断不干净的。”
“您母亲能接受吗?”
“当然了!”早苗语气很冲,顶了我一句后又闭紧嘴巴。她用咖啡勺敲在咖啡杯上,猛地抬起头瞪着我。“要是被人知道我们中了三亿日元,不知会被什么人缠上。”
我在过去的人生中,也曾经因婚姻过上了与从小生长环境天差地别的富裕生活。因此,我很明白金钱的力量。金钱使人富有,但巨额资产会让人疑虑重重。
“我让她什么也别管,一个人从公寓里出来。母亲也照我说的做了。”
“但胜枝女士给房地产中介的老板和管理员都打了电话。”
早苗瞪大眼睛,嗤笑了一声:“哎呀,电话是我打的。”
原来是她装成母亲打的电话。
“我想这样就不会有人调查母亲的行踪了。不过,这种事母亲做不来。”
所以电话里的声音“跟蚊子似的”。仔细回想,那之前从来没有人在电话里听过三云胜枝的声音。伪装起来应当不难。
“电话是二月四日打的。这样说来,胜枝女士在那之前就离开了Pastel竹中吧?”
“你问得太详细了。”早苗一脸不耐烦,“一月底时,我和母亲就开始在酒店住了。”
“一直在和泉酒店吗?”
“这都无所谓吧。”
“中奖的彩票,是您去兑换的吧。”
“钱是我在管。”早苗故意往后靠了靠,而后又向前探出身子,悄声说,“你如果想到处宣扬此事,我可以出封口费。想要多少?”
“给我吗?您想错了。”
“毕竟……”
“您辞掉了工作?”
“那当然。”
“就算想要隐瞒自己和母亲暴富的事情,您也可以和星友们好好道个别,然后再从森下町的公寓搬出来,这样不好吗?”
早苗那打了眼影、画着浓重眼线的眼睛一斜。“哈?星友?”她吐出一句,“那种东西。”
贝尔说过,从去年秋天开始,坎德尔心中的热情就开始冷却了。
“星之子并不是您所期待的那种组织,对吗?”
“嗯,我还以为是个更现实、更有建设性的团体呢。”
原以为混入高层后能为自己的人生打开新天地,或者带来好姻缘。可她猜错了。因此,一夜暴富后的她对星之子毫无留恋,想利落地和圣域一刀两断。
“您当时明明砸了那么多钱。”
“多少还是有过期待的。”
“还真是遗憾啊。”我用充满嘲讽的语气说道,“如果是这样,您也和胜枝女士一样,一月就离开Angel森下。隐匿行踪不就可以了吗?”可直到不久前,早苗才开始和母亲一起在酒店生活。“为什么直到八月初都还住在二〇三号房装样子呢?”
三云早苗露出怀疑我智商般的眼神。“那当然是因为有东西想要悄悄带出来啊。相册、纪念品什么的,还有父亲的遗物。”这些都是金钱无法换来的东西。“为了不让她们起疑,我都是一点点带出来的,所以花了不少功夫。”
“毕竟不能让她们发现你变成亿万富翁了嘛。”
对衣着打扮和随身物品都得多加留心,女性对这些是十分敏感的。
“手机号码为什么一直没有处理呢?”
“因为办了新号。”
“旧号也可以销掉啊。”
“我很忙。”
钱多的是,这点话费根本不心疼。
“话说回来,”早苗焦急得声音尖厉起来,“这件事,给多少钱你才能保密?”
“您不必担心。”我端起放有两个咖啡杯的托盘,“我不会再追查您了。如果觉得我和我的雇主太烦,您只需换一家酒店住就好。”
三云早苗再次瞪着我。
我问道:“您在建新居吗?”
“那能跟你说?”
“是您和胜枝女士的新家吧。希望会是一个温暖的家。”
“哎,就这样?”
“这是您二位的人生。说起来,上周四在上野站附近,鹿仓风雅堂的友子小姐为胜枝女士推过轮椅吧。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早苗眼神游移。“为什么连这个你都知道?”
我沉默不语。
早苗反复打量我,叹了口气。“出门散步的时候,我带母亲顺道去了趟风雅堂,商量装修的事情。后来母亲觉得没意思,友子小姐就说自己正好要出门,帮忙把母亲送回酒店了。”
这件事情,也不过仅此而已。
“今天原本打算去哪里呢?”
“附近的针灸诊所。母亲的腰痛病犯了。”
“这样啊。还请多保重身体。”我端着托盘站起身。
“喂!真的就这样了吗?”
三云早苗的语气中混杂着猜疑与安心,瞬间对应上我心中的某个疑惑。“您和贝尔到后来越来越合不来了,对吗?”
她眨眨眼。“什么?”
“从很久之前开始,你们就不太合得来,不是吗?”
“啊,贝尔啊。是啊。”她的眼角堆起皱纹,显得有些可怖,“那家伙烦得要死,根本就没资格教训别人,还那么盛气凌人。”
“所以您才会频繁光顾鹿仓风雅堂,就为了指桑骂槐。”
仿佛被我打了一拳,三云早苗僵住了。这种惊愕转瞬即逝,她立刻若无其事地一口咬定:“我只是觉得那里的商品都很不错,才经常去的。”
“的确,您送给母亲的书衣也很漂亮。”
三云早苗愣住了。
“您不记得了吗?从时间上看,我猜是您年初为彩票的事去见母亲时送的。”
“啊,那个啊。”
看来她终于想起来了。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会不时去鹿仓风雅堂买东西啊。那家店真的不错,鹿仓家的人也都很好。”
她话语中流露出恶意,不是针对面前的我,而是针对贝尔。
“也差不多够了吧?我也不能一直让母亲一个人等着。”三云早苗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我走出咖啡店。连咖啡的香气,此时也觉得恶心。
第二天一早,我请柳夫人和盛田女士来到事务所,说明了本次的调查内容。柳夫人对彩票头奖大为吃惊,盛田女士则为上周四的所见并非自己的错觉而高兴。
“三云婆婆身体健康,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会出一份调查报告。”
两人纷纷表示不需要走这么严肃的形式。
“杉村先生办事可真麻利。”
“真不愧是行家。”柳夫人夸奖道。
“只不过是运气好而已。”
“您要是说得这么容易,我就只帮忙打扫半年垃圾回收站啦。”
我刚表现出几分失落,盛田女士便笑着说:“剩下半年我来吧。杉村先生,我啊,没法对这件事置身事外。我是说三云婆婆的事。我总觉得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样孤苦伶仃的老婆婆,所以为婆婆感到高兴。说不定,我之后也能遇到中彩票这等好事呢。”
“是啊。”我说。
这时柳夫人插进嘴来:“先别说这个了,你倒是先结婚吧。现在结也不迟啊。”
“讨厌啦,我这都一把年纪了。这话你该跟杉村先生说。”
“啊,手机好像响了。”我赶紧逃离现场。
再次拥有一个家庭,一个有人等我回去的家庭。先不论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至少目前,我并不觉得自己未来有一天会萌生这种想法。这个事务所就是我的家。这里就是我的归宿,我的圣域。
阿姨们带来热闹与欢笑,不也很好吗?
贝尔和布克是做陪酒女的,起床应该很迟。下午一点过后,我按响门铃,贝尔开了门。她说玲去上班了,布克去了美容院。“我一会儿也要去圣克丘亚利。”
她的确在做出门的准备。
“那我们就站在这儿说吧。”我把门紧紧关上。
三云早苗和她母亲住在一起。我只告诉了贝尔这些。“她应该不会再回来了。近期她可能会联系您,也可能不会。无论如何,我建议你们还是尽早另寻住处。”
贝尔老实答应,说自己会这么做。
“贝尔女士。”我以郑重的语气说道,“您如今仍会……比如说在彼岸日或是忌日时拜访鹿仓家吗?”
仅凭这一个问题,贝尔就意识到我发现了什么。她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垂下肩膀。
我无法直视她的面孔。“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三云早苗如今已是鹿仓风雅堂的大客户了。她和鹿仓家女儿友子小姐的关系也很亲密。”
贝尔无声地站在原地,面无表情,脸上的血色也褪去了。
“三云女士似乎认为您对她说话总是太严苛,憋了一肚子气。这恐怕也是在对您使坏心。她是在告解时听说了您的过去吧。”
“肯定是这样……”贝尔喃喃道。她的声音微弱,仿佛在颤抖。
“万一您和如今的三云女士以圣域外的身份碰面就不好了,我这才多此一举,实在抱歉。”
贝尔摇摇头。“我没去过店里。鹿仓一家住在本乡那边。”
“这样啊。”我搜索“鹿仓”这个关键词后跳出的新闻,也提到事故发生在本乡二丁目的路上。
“从交通肇事犯监狱出来后,我曾经去道过一次歉,不过被赶出来了,还让我不要再来了。墓地在哪里也没有告诉我。”
“这样啊。”我重复道。
二〇〇〇年四月十日晚上九点左右,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鹿仓义行、鹿仓优子夫妇在人行横道上被一辆闯红灯的轿车撞倒。报道中没有提及司机姓名,只提到是一名十九岁的女子上班族。
因为这起事故,鹿仓义行当场死亡。鹿仓优子被送到急诊室时处于心肺停止状态,没过多久也去世了。她当时怀有五个月的身孕。
“我那时候刚拿到驾照。”贝尔的声音依旧颤抖着,但没有停下,“我家的狗岁数已经很大了,大家都很宠它,不过它最黏的还是我。那天夜里它突然就不行了。我当时正带着它往平常去的动物医院赶。我太着急了。”
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的爱犬。
“没注意看前方。”贝尔闭上眼睛,全身僵硬。
“贝尔女士。”我再次呼唤她,“我不是希望您忘记这些。这也不是应该忘记的事情。不过,您已经偿还了罪过,可以调整自己的心情了。”
她没有回答我。泪水从她紧闭的眼角溢了出来。
“您被星之子拯救,把圣克丘亚利当作唯一归宿,这完全可以理解。但是,一直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贝尔睁开眼,别起垂到额前的头发。眼泪滑落到脸颊。
“而且,只要是由人建立的组织,总会有变化的一天。”这是侘助老板说过的。“星之子也好,圣克丘亚利也好,以后都可能会变。”
贝尔流着泪,把目光投向玄关侧面的墙壁。
“开始寻找另一种活法如何?比如可以先联系家人……”
贝尔用毫无起伏的语气说道:“我被判刑后,母亲上吊自杀了。”她终于抬手抹了把眼泪,“父亲和姐姐也不肯原谅我。”仿佛心中的大坝决堤,她短促哀号了一声,又迅速将哭声咽下。
我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她,只是面对着她。
“请用您那颗敬仰老师的心灵,多多珍惜一下自己吧。”最终,我这么说道,“对于布克和玲来说,您就像姐姐。通灵的契合度一类,我并不了解,但比起三云女士,她们两位才是您的姐妹。她们很爱您,也很担心您。”
贝尔抽了抽鼻子,自我保护一般用双臂抱紧身体。
“如果遇到什么困难,请随时联系我。我会尽力帮忙。”
贝尔的眼睛红通通的,布满了血丝,她看向我。“谢谢。”
我走出房间,二〇三号的房门关上了。如果有更温暖的话语就好了,可我想不出。所谓侦探,也不过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