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纲是被李林甫给搞坏的,可是大难发生的近因,却是李林甫死了。
之前,唐玄宗当皇帝当累了,一度想要将朝政交给李林甫,自己只当个虚位元首,跟杨贵妃“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他把这个意思跟高力士说了,高力士连忙劝阻,才让他打消此意。
然而,李林甫说是奸臣,总还是权术高手,至少安禄山对他至为忌惮。李林甫一死,接替的是杨国忠,情况于是大变。
杨国忠本名杨钊,他是杨贵妃的堂兄,靠着裙带关系一路升到宰相。李林甫当然忌惮他,始终予以打压。李林甫一死,他就发动斗争,诬告李林甫“勾结外藩谋反”,借此清除李林甫党羽。
“外藩”当然是影射安禄山,因此让安禄山产生了危机感。
安禄山原本就瞧不起杨国忠,杨国忠没有李林甫的御下之术,拿安禄山没办法,只好拉拢哥舒翰。
他上奏任命哥舒翰为河西节度使,取代安禄山的族兄安思顺,并封哥舒翰为西平郡王——安禄山是东平郡王。杨国忠的以蕃制蕃策略,意图再明显不过。
杨国忠在玄宗面前一再打小报告“安禄山必反”,说:“陛下召见他,试试看,他一定不来。”
玄宗依言召见安禄山。
安禄山长期以来买通朝中宦官,因此情报灵通,早就准备好了,接旨立即启程,马不停蹄地到了长安。
玄宗在华清宫召见安禄山(不在朝会场合,以示私宠),安禄山向皇帝泣诉:“我是一个胡人,陛下对我如此恩宠,所以被杨国忠视为眼中钉,我只怕死期不远了。”
玄宗被安禄山的泪水打动,比以前更加亲信,差点要加他同平章事头衔(宰相级),杨国忠急忙劝谏,说:“那家伙他不识字,岂可当宰相。”
安禄山辞别时,唐玄宗脱下身上御衣赏赐他。安禄山既惊又喜,喜的是“黄袍加身”,怕的是杨国忠可能会奏请将他留在长安,急忙快马驰驱出函谷关。
出关后上船,顺黄河之流东下。过了洛阳,就进入他的势力范围,船在河中行,岸边每十五里派一名船夫,带着绳子和木板,随时可以登岸。如此昼夜兼行,数百里不下船,一直回到范阳。
经此一来,安禄山乃铁了心,非造反不可。他上奏“以蕃将三十二人代替汉将”,玄宗指示中书令立刻草拟诏书。
宰相之一的韦见素极力劝谏。
玄宗问他:“你怀疑安禄山吗?”
韦见素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涕泗以陈)安禄山种种造反迹象。
玄宗说:“这一次暂且准他,我以后会注意。”
于是唐玄宗派宦官辅璆琳送柑子去范阳,说是劳军,真正目的是“观其变”。安禄山当然也明白,对辅璆琳大加贿赂,令其回奏“安禄山并无造反意图”。
杨国忠等不死心,继续不断进言“安禄山必反”。
杨国忠并对玄宗献策:“诏封安禄山同平章事,另外任命三位节度使接管他的地盘。他若来京,没事;若不来,就证明他想造反。”
这是天下第一馊主意,若安禄山不想造反,边防易将兹事体大,岂可率尔为之;若安禄山确实想要造反,此举岂不是逼他发动?而一旦安禄山起兵,朝廷有没有预先拟妥对策?事实证明,杨国忠有小心机,可是不懂权术,更毫无谋略,他逼反了安禄山,却无能对付叛军。
唐玄宗当时并没有采纳杨国忠这个馊主意,他又派了一个宦官冯神威去范阳,传话给安禄山:“我最近为你在华清宫修建了一池温泉,请你在十月来长安,我将在华清宫招待你。”
冯神威到了范阳,安禄山对这位宣诏特使完全没有敬意,坐在位子上不起身,只说:“皇帝身体还好吗?”然后将冯神威送到别馆软禁,好几天后才放他回京。
冯神威回到长安,向皇帝泣诉:“臣几乎不得再见到皇上。”
而冯神威才上路,安禄山便召集诸将宣布:“皇上有密旨,命令我带军队入朝,声讨杨国忠。”动员兵马十五万,号称二十万大军,杀向长安。
“声讨杨国忠”是有力的政治号召,因为唐玄宗宠爱杨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甚至“从此君王不早朝”,杨氏“姊妹弟兄皆列土”,姊妹都封国夫人,兄弟封侯。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人民看在眼里,“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以上引号内诗句,皆出自白居易《长恨歌》。)
人心厌恶杨国忠兄妹,政治号召发酵,加上“百姓累世不识兵革”,因此安禄山大军势如破竹,“所过州县,望风瓦解,守令(郡太守与县令)或开门出迎,或弃城窜匿,或为所擒戮,无敢拒之者。”(《资治通鉴·唐纪三十三》)
安禄山起兵的消息传到长安,玄宗召集所有宰相会商。
这时,杨国忠得意洋洋地说:“我早就说了嘛,安禄山一定造反,看吧!”接着说:“别担心,只有安禄山一个人想造反,将士都是被裹胁的。不必十天半个月,他的首级就会送到长安。”
大臣们相顾失色,只有唐玄宗认为这番分析有理。
皇帝和宰相自我感觉良好,可是老百姓反而看得很清楚,诗人的反应更是敏锐。
杜甫自落第后,并未离开长安。李白在幽州台痛哭之前不久,杜甫看见征兵出征的场面,写了一首诗:
车辚辚,马萧萧,
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
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
哭声直上干云霄。
……
去时里正与裹头,
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
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
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
禾生陇亩无东西。
……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
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
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
天阴雨湿声啾啾!
原来“天可汗”的盛世功业是建筑在“千村万落生荆杞”上头。役男“去时里正与裹头”,战事结束“归来头白还戍边”。而天下父母“不重生男重生女”的另一个解释,却是“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安禄山大军一路打来,犹如摧枯拉朽,跟老百姓厌恶政府不恤人命,其实大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