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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划过一道白线

杜八又喝醉了,躺在后山的草地上乱喊乱叫,一会儿骂他老婆一会儿骂他儿子。全村人都听得见,但他们听多了听烦了就下意识地屏蔽他的内容而只听他的声音,好像他的声音是一种自然现象,时不时会来那么一下。也有连声音和内容一起听并听得心惊肉跳的,那是他八岁的儿子杜远方。杜八喷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跟杜远方有关,哪怕他只喷他的老婆或他的命运,那也是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所以,每次杜八开骂杜远方就远远地躲着,把脖子缩了再缩,恨不得一头钻进泥里。杜八的骂声时高时低时远时近,像锋利的钢针扎得杜远方头皮发麻脊背冒汗全身颤抖。直到杜八骂累了,睡过去了,杜远方才踮着脚尖来到他身边,把手指伸到他的鼻孔前试探,感觉还有气进气出,心里便又腾起一丝美好的盼望。他像等待一个即将改正错误的孩子那样坐在一旁等待,有时从上午等到傍晚,有时从傍晚等到深夜,没有其他选项,他就他爹这么一个亲人。

现在是午后,天空一片碧蓝,干净得像用水刚刚洗过,太阳照得地皮发烫,整个山谷瓦亮瓦亮。阳光树叶青草泥土以及水塘的气味混合发酵,一股熏人的杂香弥漫。鸟虫声不时响起,偶尔插入人的呼喊鸡的打鸣和牛马的走动,空气因这些声音的突然闯入产生微妙的气流,即开即合。杜远方坐在后坡的那棵伞状的树下,一团椭圆形的树荫像一滴硕大的墨汁滴在他身上,仿佛一团水珠滴在一只小小的蚂蚁身上。离他十米远的草地躺着杜八,由于担心他被晒坏,杜远方折了一些枝叶把他覆盖。每次折枝叶时杜远方都一边折一边怨自己不够狠心,想这么丢脸的爹醉死他算了晒死他算了,可每次他所做的和他所怨恨的总是相反。

太阳往西偏了一点,树荫大了一圈,热气在风的吹拂下减弱。杜八已经睡了一个小时,胸腔顶着的枝叶一起一伏。透过枝叶的缝隙,杜远方看见杜八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他想帮他擦汗但没带毛巾,他想把他叫醒,但试过多少次了,这种时候即使摇他拍他掐他拉他都是白干。他至少要睡到太阳落山,杜远方正想着,却不料杜八忽地扒开枝叶坐起来,大叫一声儿子哎,快来看啊……他一边呼喊一边指着天空,根本没看见儿子就坐在离他不远的身后。可他知道只要他这么一喊,杜远方无论躲在哪个犄角旮旯,准会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张望,跟他分享这份不期而至的眼福,他也会因为儿子能够分享而产生美妙的获得感和幸福感。

一切仿佛静止了,包括心跳和时间,包括听到呼喊的村人和动物,甚至包括植物和风和那些飘荡的气味……杜远方随着他的手势看去,心里顿时涌起莫名的欢喜。他看见天空划过一道白线,那是一道又直又细的白线,像一条雾一束云一根长长的香烟,在碧蓝的天空无声地迅速地划过,最终两边都看不到头。或一年或半载,村庄的上空就会划过一道白线,而每次划过最先发现的都是杜八,仿佛他对这道白线有第六感。大家都觉得白线好看,比什么彩虹什么火烧云都好看,尤其是在碧蓝碧蓝的晴天,但大家都不知道它是什么划出来的。有人说那是超音速飞机划的,可白线的前方却看不见飞机。有人说那是火箭划的,也有人说那是导弹飞过留下的印子,可谁都说得不够自信,下结论时连舌头都捋不直,每个音节都打飘,仿佛它是无法破解的世界第十大奇迹。

奇迹还发生在杜八的身上,无论他喝得多醉睡得多沉,只要这道白线一出现他就立刻清醒,好像它是他的WiFi,一下就把他激活了。他突然觉得天空是那么漂亮,好看得都想哭,连疙疙瘩瘩的心情都荡平了。他兴奋,好像他是这道白线的发明人,抑或因为自己最先发现它而发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天分。我跟他们不一样,他想,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老婆跑了算什么?孤单和被人看不起又算什么?通通都抵不上这道白线,仿佛它把他所有的困难都打败了。

在杜八心情好的时候杜远方会向他打听妈妈的情况。他说你妈好漂亮。说完他得意一笑就咬紧了嘴唇,不愿再多说关于她的任何一个字,好像伤自尊了。但是杜远方忍不住要问,而他有时也忍不住想说,尤其是喝醉以后。于是,他断断续续地像吝啬鬼发红包似的一次说一点点,一次说得比一次信息量少。你妈怪我只讲这里空气好风景好,却没告诉她这里偏僻。你妈是在广东瓦塞皮革厂打工时跟我好上的。你妈说别指望我们家抽屉里会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其实我们家连一只像样的抽屉都没有。你妈骂我是酒鬼醉汉。平心而论,你妈没跑之前我也喝酒,可从来没醉过。你妈叫刘丽洲。你妈说我骗了她的感情。儿子哎,长大了你就知道,感情这东西是能骗的吗?谁骗我试试?

从八岁问到十岁,杜远方才获得这些零零星星的信息,但这些信息怎么也不能让他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母亲。他一直在找母亲的照片,装衣服的箱子里没有,装稻谷的木桶里没有,米缸里没有,镜框后面没有,枕头下席子下也没有。家里能藏的就这些地方,他找了不知多少遍,以为只要这么找下去总有一天照片会被感动得跳出来。他找得眼圈都撑大了,眼珠子都定了,杜八才从衣服的夹层掏出一个扎紧的小小的布袋。他接住,手心仿佛被烫了一下,问这是什么,杜八说你妈走之前把照片烧了。他仔细地打开布袋,里面是一撮纸灰。他把纸灰倒到桌上摊成照片的形状,每天要看好几回,幻想纸灰能变回照片,就像幻想衣服能变回棉花。倒腾中,纸灰越来越少,有的沾在桌面再也装不回去,有的被风吹走,于是,他再也舍不得把纸灰从布袋里倒出来,生怕连这一点纪念也会从指缝里溜掉。

一天晚上,杜八又喝醉了。这次他没骂老婆也没骂儿子,而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哭得全村人都不适应,好像发生了自然灾难,连牲口和家禽都竖起了耳朵,连树也静悄悄的,没有一丝风。杜远方突然看不起他,觉得他像个小孩自己反而像个大人,他矮下去了自己却高大起来。他说你为什么不骂了,语气里除了不习惯他的不骂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挑衅。杜八心里一阵内疚,说对不起,儿子,有时骂不是骂而是爱。杜远方说那你继续骂呗,骂了你心里会好受些。杜八说你都读初中了,再骂人家就笑话你了。杜远方问那你为什么哭,杜八说想你妈了。杜远方说想她为什么不去找她,杜八说我要是去找她了,那你怎么办?杜远方说家里那么多粮食,够我吃两年了。杜八说你当真。杜远方说当真。杜八不信,久久地盯着杜远方的眼睛。杜远方一点都不露怯,跟杜八对视。杜八第一次从杜远方的眼里看到了一股蛮气。

几天之后的早晨,杜八背起了行李,杜远方站在门口送行。天亮了许久,但太阳还没露出来。山谷腾起一层层雾,把远山近树都染白了。雾越来越宽越来越厚,朝着村庄缓缓飘移。杜八说只要一找到你妈,我就立刻把她带回来。杜远方问你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吗,杜八说不知道,然后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接着说,但我知道她是沿着天空划过的那道白线走的,我会沿着这个方向找下去,直到找到她为止。说完,杜八转身走去,他的背包一耸一耸的,他的铁壳水壶在屁股上一甩一甩的。随着他的远去,杜远方感到左胸被强大的吸力拉扯,仿佛要把他的皮肤撕脱,仿佛要扯出他的心脏。他用意念按住自己的双脚,但双脚却不由自主地飞奔起来。他叫了一声爹。杜八停住,回过头来,说你要上学,你有你的前途。杜远方说可我想跟你一起走。杜八说如果你要跟着走,那我就不走了。杜远方停住。杜八又转身走去,他走一步回一次头,回一次头说一句你回去,像驱赶一只跟随的小狗。他一连说了五次你回去,就被大雾笼罩了。杜远方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只听到噗哒噗哒的远去的脚步声。杜远方想追,但天上忽然哐的一声,太阳冒出来了,它的万道金光像万道金箭穿雾而下,噼噼啪啪地扎向大地,震得地皮都抖了。真好看,雾里有一条条斜斜的金黄的光线,光线里有一团团一缕缕飘浮的乳白色的雾。儿子哎,快来看啊……杜远方听到从远处传来杜八的呼喊,便坚持着仰视。他知道这一刻不能看爹的方向,否则他又会忍不住追上去。

从杜八离开的那一刻起杜远方就开始了等待。这天,他眼睁睁地看着日光怎么一点点变淡,又怎么一点点变暗,直至整个被夜色吞没。他没开灯,坐在门槛上盯着黑沉沉的坳口,想象他爹像一盏灯那样突然出现,想象他爹带着他妈像两盏灯那样一起出现,他们一边奔跑一边喊他的名字。可是,坳口没有出现他期待的灯,眼前只有萤火虫在飞舞,它们像他爹发回的信号,左三圈,右三圈,亮一下,灭一下,一共三下。它们重复着循环着,让他升起希望又坠入失望。他提醒自己没那么快,爹最多才走到县城,从县城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打听,至少要走一个月才走到海边。即使到了海边他也不一定马上能找到母亲,至少要打听一个月吧。掰着指头一算,两个月过去了,就算他撞了狗屎运真把母亲找到了,但母亲还愿不愿意回来?她有没有重新成家?如果母亲没有重新成家,那得给他三天时间劝她。三天后他把她说服了,他们一起坐车往回赶,这得多少时间?至少也得两三天吧?也就是说他们回来至少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那太久了,他恨不得现在他们就回来,恨不得他们从来就没有离开。

他不停地想,竟然忘记了饥饿,虽然有几个瞬间真切地感受到了饿意,但他不愿意承认,也不想生火做饭,好像只有一动不动地坐在门槛上想,他爹才能快点回来。所以,一旦有了饿意他就赶紧想他爹,仿佛想爹能填饱肚子。他一遍一遍地想象他爹寻找他母亲的过程,从他爹出村时开始,到他们回村时结束,如此循环反复,想象陷入了怪圈。想到天亮,他满怀信心地认为七天,只要七天时间他爹和他妈就会出现在他面前。他甚至认为这都不是想象,而是伸手可及的真实,因为他连他们的声音表情气味动作都想象出来了,虽然母亲的面貌有些模糊。

可是,他等了两年多时间,把自己等高了,把坳口看矮了,把门槛坐光滑了,也没把他爹等回来。他开始担心爹是不是出事了。有人说两年多的时间,即使你爹找不到你妈也应该回来了,他怎么忍心留下你一个人不管?有人说没准你爹已经成了孤魂野鬼,也有人说你爹是不是被哪个女的拐走了……不会的,我爹不会不管我的。虽然他总是这么斩钉截铁地回答,但心里却越来越虚,因为他的等待已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开始感到害怕,害怕自己的等待没有意义,害怕某天突然传来关于爹的坏消息。于是,他自言自语以舒缓压力,有时也跟墙壁说话,好像墙壁能听懂他的心事能录下他的声音。他把想跟他爹说的话全部说完,写了一张字条压在饭桌上,就背起了行囊,锁上了大门。村民们站在路边为他送行,有的人送钱,有的人送食品,有的人送祝福。他把他们送的揣在身上,沿着他爹走的方向去寻找他爹。走着走着,他感到前方的吸力渐渐变弱,身后的吸力却越来越大,忍不住一回头。全村人都在朝他挥手,他们的手像风里翻飞的树叶。而他的家孤独地站在村头,被狂风呼呼地吹着,仿佛快要被吹哭了。

杜家的小屋从此大门紧闭,既没有人的声音也没有烟火气,更没有坐在门槛上的盼望眼神。外墙的颜色越来越深,上面渐渐出现了褐色的水渍。从屋后长出的一株青藤沿着墙壁上爬,即使枯萎了也仍然紧紧地爬在上面,好像那是它的床。小草从地缝拱出,沿着墙边断断续续弯弯曲曲。天黑以后,屋里屋外被夜虫的声音淹没,每当人们经过它们就停止鸣叫,一旦脚步远去,它们又放肆地歌唱。风吹断了屋角李树的两根枝丫,一枝断落了,另一枝还没有完全折断,吊在树上渐渐枯黄。三格玻璃窗被石头砸坏,一些玻璃碴掉进屋内,一些没有完全破碎的玻璃仍卡在框上。路过的村民偶尔会趴在窗口朝内张望,看着满地的灰尘和零星的鸟粪,感叹这一家子就这么消失了,一个都可能回不来了。

嘭的一声,杜家的大门在杜远方出走两年后的一个深夜被打开,打开它的人是刘丽洲。刘丽洲拿起压在饭桌上的字条,拍掉上面的灰尘,看见一行字:爹,饭我帮你做好了,在锅里。刘丽洲转身揭开锅盖,锅里粘着一坨黑,那坨黑变得已无法辨认,就像一团黑炭。她不知道字条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没写日期。他的字写得比她的还工整好看。他该长得比我还高了吧?孩子他爹为什么没回来吃这餐饭?明显,这屋里已经很久没人住了。难道他们进城打工去了?也许我不该回来,也许他们并不欢迎我。但大门的锁头还是原来的锁头,钥匙还放在老地方,这钥匙到底是他们为我放的还是他们其中一个为另一个放的?一时间她竟无所适从,好像她不曾是这里的主人,好像他们就躲在某个角落看着她,考验她,继而再决定接不接纳她。生疏了,这地方,这房子,已经没有她的半点痕迹。要不是老高被人谋杀了,要不是老高被人谋杀后突然冒出三个妻子和六个子女驱赶她谩骂她,让她分不到丝毫遗产,甚至怀疑她是凶手,那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脸面回到这里的。人就这么贱,只有落难的时候才想起谁对自己好,才知道自己最想依靠谁。她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叫了一声远方,叫了一声杜八,说了一声我回来了,就像跟他们打招呼或者给自己壮胆,然后放好行李,打开水龙头,清洗落满灰尘和鸟粪的地板。起夜的人听到杜家有响动,看见杜家的灯突然亮了,便悄悄走过来,趴在窗口一看,当即惊叫:天杀的,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他们都去找你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跑了这么多年?她想不清这些问题,更回答不了,只是默默地清洗地板。恍惚间地板一片血迹,她仿佛在清洗老高的被害现场,但再一恍惚血迹消失。

这个刘丽洲和从前的那个刘丽洲有区别了。从前的刘丽洲嫌地面脏整天踮着脚尖走路,既不下地干活又不做任何家务,大部分时间都跷着二郎腿遥望远方,像一只受伤的鸟在积聚起飞的能量。她是因为怀上了孩子才勉强同意跟杜八回乡的,如果他们不回乡而只靠杜八一个人打工挣钱,那是无法应付一个孕妇在城里的开销的,尤其是像她这种喜欢模仿有钱人生活的孕妇。仅凭怀孕这一条,再凭没来之前杜八对家乡的过度美化,她就有资格做个懒人。但是,现在的刘丽洲勤快得像一支秒针,她把杜家荒芜的田地打理干净,种上粮食、蔬菜和水果,希望用丰收的景象迎接他们回来。然而,一年过去了他们没有回来,两年过去了他们仍然没有回来,她开始担心儿子的命运。闲聊时,村民们跟她讲儿子的可爱,讲儿子如何想念她。他们说他在梦里叫妈妈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用照片的残灰想象照片也不算稀奇,最令人震惊的是他整天照镜子想象母亲的容貌,一照就是几个小时,因为他爹说他长得像母亲。村民们说得越是生动刘丽洲就越挂心,她担心他迷路了,遇上了坏人,被人谋害了。当然她也曾想象他在城里打工发财了,娶上漂亮的老婆了。但是担心总是多于放心,于是她出发了,在一个静悄悄的清晨。她决心把儿子找回来,否则这辈子都内心不安。她想象儿子行走的路线,想象他有可能去的地方,想象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想着想着,天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仿佛在阻止她挽留她。可她不但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步伐。

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五天,第六天杜八就回来了。村民们说:挨刀砍的,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刘丽洲等了你两年,五天前刚离开。杜八惊呆了,看着刘丽洲留下的字条和那些粮食,满含热泪。这四年多,他找得太辛苦了。他一边寻找一边打工挣钱,干过搬运工、安装工、泥瓦工和油漆工,睡过桥洞、公园和工地。他的皮肤粗糙了,手指变形了,目光里多了一点凶狠或者坚毅。他找到了刘丽洲在海边的家,但她的父母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们说她从来没回去过,也不跟家人联系。一个活生生的人失联了,他们竟然说得比丢了钥匙还轻松。他怀疑他们说谎,却没有办法证实。他找到了他们一起打过工的瓦塞皮革厂,她的工友说她回来过,但上了一个星期的班就不再上班了。他每到一个地方就找当地公安局查她的身份证,但都没有查到她活动的痕迹,仿佛连她的身份证都具备隐身功能。他被关于她的假消息指引,又被假消息中的假消息蒙蔽,走了许多弯路,认识了许多不该认识的人。绝望时,他以为她已经退出了这个世界,没想到,真幸运,她还好好地活着,而且还回来了。

这天傍晚他喝了许多酒,喝醉后他就骂老婆和孩子。但他不是真骂,只是用这种方式怀念过去。村庄好久没响起他的骂声了,村民们听得既亲切又伤感。在他的骂声中,西边层层叠叠的山峦上夕阳像一枚软软的蛋黄正在下沉,天边铺出一片霞光,那片霞光像铺满了金黄色稻谷的宽阔无边的晒谷场。在霞光的映衬下,天空忽然划过一道白线,就是过去他经常看见的那种白线。他一激灵,酒醒了大半,对着天空大喊:儿子哎,快来看啊……他一遍一遍地呼喊,越喊越苍凉,仿佛要把杜远方从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喊出来。黄昏因为他的呼喊充满感情。

刘丽洲留下的字条是:老杜,别找我,如果三个月之内找不到儿子,我就回来。他把字条装进左胸口袋用力按压,好像那里多长了一块肉。有了这张字条,他的心里多少踏实了一点点,但他不踏实的是不知道儿子在哪里。他以为儿子一直在等他,没想到儿子也离开了。第二天,他到县公安局报案,让他们查查儿子的下落。儿子的下落没查到,杜八又回来了。他坐在门前遥望坳口,等待奇迹出现,甚至把凳子搬到楼顶,好像坐得高看得远就能看到奇迹。可三个月过去了,刘丽洲竟然没回来,他等得脊背直冒冷汗。也许她根本就不想回来,也许她又遇到了合适的男人,也许她被人骗了,也许在寻找的过程中她忘记了寻找,这样的遗忘在他寻找时也曾产生。如果说儿子留下的那张字条是盼望,那她留下的这张字条会不会是阻止?难道她在阻止我去找她?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后悔回来的当天没有立刻去追赶她。等待变成了煎熬,继而产生恐惧,同时产生屈辱。他重新出发,谁都拦不住,除了寻找他们还想寻找真相。

杜家的大门再次紧闭,由于没有烟火气,墙壁很快就长出了霉斑,风雨放肆地刮淋,外墙的颜色仿佛人的表情越来越凝重,越来越悲伤,好像谁都可以欺负它。然而,一个寒风呼啸的下午,杜远方回来了。因为风太大,吹得树叶门窗喳喳直响,以至于村民都说他是被风刮回来的。这时,离他爹离开只有三个月的时间,村民们为他们父子的错过惋惜得直拍大腿。杜远方同样惋惜,拿着他爹留下的字条,右手微微一抖却马上稳住。他已经学会了掩饰,甚至学会了忍住眼泪,但他却无法掩饰他的右小手指,那里短了一小截,虽不影响工作却略显突兀。他长高了,留着短发,脸部轮廓柔和,皮肤比过去白,眼神里透射出迷茫与忧郁。他讨厌喝酒,却学会了抽烟。

只要他们还活着就会找到我,杜远方说。他如此有信心是因为他带回了一部手机。他说凡是他经过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寻人启事,上面写着知道杜八和刘丽洲下落者请拨他的号码,有酬谢。村民们问他有什么酬谢,他说钱,他打工积攒了一些钱,酬谢至少两千块。村里几乎没有手机信号,偶尔有也是一闪即过,就像害羞的姑娘丢给她刚认识且喜欢的男人的眼神。手机一直不响,他每时每刻都盯着,除了睡觉。一天中午,西北风呼呼地刮,他坐在门口遥望枯黄的远山。树叶都落了,光秃秃的树枝张牙舞爪,像坚硬的粗细不一的铁丝在风中震鸣。忽然,他感到脖子的某个点一冷,紧接着脸上也出现了不同的冷点。他缩了缩脖子,知道那是雪。雪零零星星地下着,在风中飘摇,仿佛天上撒落的麦片。这时,手机就像卡了鱼刺似的突然响了半声,他立刻按下接听键,却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信号不好,他歪着头用脖子夹住手机,飞快地爬上屋角的那棵李树。当他爬到李树的半腰时声音出现了:儿子哎,我是你妈,你在哪里?他大叫一声妈……失声痛哭,眼泪如雪片簌簌而下。雪越来越大,他就站在雪花飞舞的李树上一边哭一边跟他妈说话。

两天后,刘丽洲回来了,分离了十九年多的母子终于见面。刚见面时他们还不太适应,伸出去的双手只伸到一半就缩了回来,但缩了不到三分之一又立即伸了出去,把对方紧紧拥入怀里。他们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刘丽洲就变着花样做好吃的,仿佛要用吃的来代替她满腹的语言。他们一边吃一边打量对方,当眼神相遇时都尴尬一笑,都露出友好的表情。几天了,他们仍然没有深度交流,好像交流是敏感部位,抑或彼此都觉得只要待在一起交不交流已不再重要。杜八留下的字条是:找不找得到你们我都会回家过年。离过年还有半月,刘丽洲忙着准备年货清洗被褥打扫卫生。刘丽洲做什么杜远方就跟着做什么,哪怕只需要一个人做的事他也要搭手。闲空时,杜远方会坐下来抽烟。他把香烟叼在嘴里,用镀金的打火机叭地把香烟点燃,又叭地把打火机盖上,仿佛抽烟就是为了听打火机发出那两下动听的金属声,一副很享受的样子。由于他短了一截的小手指过于扎眼,一开始刘丽洲并没有注意打火机。当她习惯了他的小手指后,那只打火机像一声惊雷瞬间把她吓得脸色惨白。

她说:你认识老高?他说我不认识老高。她说老高就是那个死鬼。他说死鬼我也不认识。她说你的打火机是金做的。他说不可能,最多是镀金。她说镀金的哪有这么沉。他掏出打火机掂了掂,说确实沉。她说你在哪里拿到的打火机,他说路过一个砖厂时,在路边的草丛里捡到的。她想说当时她就在那个砖厂帮老高管财务,但她没好意思讲,因为她就是被老高从瓦塞皮革厂诓走的,老高有钱而且还说自己单身。他问你为什么对这只打火机感兴趣,她说你看没看见打火机上印着一个高字。他说看见了。她说那是老高定制的,全世界只有这么一只。他说别人也可以定制,天下姓高的不只他一个。她说老高抽烟时也像你这样叭的一声把火打燃,然后又叭的一声把火盖上。他说难道我要把它还给老高吗,她说你不知道他死了吗,他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她盯着他的眼睛,他迎着她的目光。她想起跟老高相处的日子,想起老高在砖厂附近被谋杀后,身上唯一消失的就是打火机。想到这,她感到脊背冰冷,率先把目光撤回来。

她沉默了,忽然被恐惧笼罩,仿佛有两束刀子般的目光在暗处盯着自己。她害怕了,害怕杜八回来后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害怕杜八喝醉了还会像过去那样骂她,更重要的是害怕杜远方的那只打火机不是捡来的。农历二十八日清晨,她清点完所有的年货后便悄悄地走了。杜远方一起床,就看见了她留在桌上的字条:儿子,我找你爹去了。杜远方想爹不是马上要回来了吗,她为什么还去找他?她在撒谎。杜远方冲出门去,外面已是白茫茫的一片,雪覆盖了山川大地。他沿着她留下的脚印追赶,发誓一定要把她追回来。然而,他们都没有回来。除夕这天,杜八回来了。过完正月十五,他就背上行李去寻找母子俩。

杜家的小屋越来越寂静,越来越显得孤独。一年半载,他们中的某位会回来住几天,然后又以寻找其他两位的理由离去。如此循环,他们一个寻找一个,在这个世界上转着圈圈,却没有谁愿意永久地停下来。等待是漫长的,他们没学会等待;寻找是美好的,他们却用来逃避;停止已不适应,他们过惯了流动的生活。每当天空划过那道白线的时候,村民们便倍加思念杜八一家。村民们仍然觉得白线好看,他们仰望着,仰望着,忽然就听到一阵歌声。歌声仿佛来自天上,仿佛是那道白线唱出来的:

天空划过一道白线,地面走出许多圈圈……

2022年6月23日 ZDl+BD29Ai72MjT7XxBDkU3dzOxTeuwN3gKz+v+SSBh1IoXatE31KamS0lvQ5D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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