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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非十二子

这一章带棱带角,荀子批评斥责了他认定的好邪谬说,甚至连孟子、子思也在其火力网内,但同时他又反对好斗善辩。这一章还对各种非礼不敬的举止容色嘲笑攻击了一顿。说明荀子既重视治国平天下的路线方向是否正道;又重视个人修养是否符合贤良君子的标准。他既提倡温良礼敬辞让包容,又常常发火口诛笔伐,毫不客气。

假今之世,饰邪说,文奸言,以枭乱天下,裔宇嵬琐,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在者有人矣。

纵情性,安恣睢,禽兽行,不足以合文通治;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它嚣、魏牟也。

忍情性,綦豁利跂,苟以分异人为高,不足以合大众,明大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陈仲、史鳝也。

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侵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墨翟、宋钎也。

转述

利用现世情势,装点邪说谬论,修饰奸诈的别有用心的言论,混淆是非,扰乱社会,诡诈乖僻,使天下人糊里糊涂,不明白什么是是,什么是非,什么是治,什么是乱,这样言说表现者,确有人在呀!

放纵一己的感情个性,习惯于任意放浪,行禽兽之事,违背文明秩序规范,但是讲说起来,这种人也照样头头是道,坚持自己的一套(成事不足),欺骗迷惑傻老百姓有余,像它嚣、魏牟就是这样的人。

压抑自己的真实性情,标榜深奥,特立独行,卖弄自身的特立独行,不合群,却又沽名钓誉,追求名分,同样头头是道,坚持自己一套,欺骗傻老百姓。陈仲、史鳝(秀清高,兴尸谏),就是这样的人。

不懂得天下一致的礼法规矩,只知道追求实用,只强调俭省收缩平均,不注意应有的差别,不承认上下君臣的尊卑,但讲说起来照样头头是道,坚持己见,足以欺骗庸众傻老百姓。墨翟、宋钎就是这样的人。

感悟

“假今之世”之说颇有特点,荀子是主张道(真理)的稳定性的,警惕廉价的异端邪说以赶时髦的面貌,钻时髦的空子,警惕政见与学理的自我兜售骗子。

邪说奸言,靠的是时髦打扮,靠的是巧言令色,靠的是诡异诈骗,我们要学会从学风、文风、起底上判断真伪虚实,不要上当受骗。

邪说奸言的特点在于颠倒是非,混淆真伪。问题在于伪而诈的东西也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且此八个字几经流传已经成为正面的褒义词句,已经成为迈入百家争鸣门槛的资格证书。这里既反映了命题传播的选择性与可变性,也说明了荀子本人是非分明,立场坚定,又说明了荀子缺少包容与学术民主观念。他那个时期,居然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表现视为邪说奸言的伪装面具。

他举的这些例子,公正地说来,各有其不足,亦有其可取之处,例如恣肆情性与严管情性,强调等级差别与强调平等俭约,强调清高与强调合群从众,都不是万能的与绝对的,也都不是如荀子所讲可以看着不顺眼一棍子打死的。

此前,荀子又讲了一些要有所包容的主张,关键在于,荀子可以容愚众、容小人、容卑俗、容浅陋,却不能容有故成理的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学派。固可叹也。

◆◆◆

尚法而无法,下修而好作,上则取听于上,下则取从于俗,终日言成文典,反细 察之。则周然无所归宿,不可以经国定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慎到、田骈也。

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琦辞,甚察而不惠,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惠施、邓析也。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然而犹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唯曜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弓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

转述

崇尚法令却又没有明确的规范,头脑里没有圣贤前人,喜欢自己另搞一套,往上就听从君王意旨,往下就随从风俗习惯、约定俗成,于是自发形成未经圣贤评价甄选的一套靠不住的东西。虽然整天讲着书文典籍,考察鉴别一下,其实无根无据无出处无来由,抓不着要点,治不好理不清国家名分,仍然头头是道,坚持己见,足以欺庸众傻老百姓。如同慎到、田骈等人,就是这样的。

不师法先王圣贤的传统,不认同礼法与原则大义,喜欢琢磨一些奇谈怪论,玩弄巧言辞令,观察细密却无济于事,能言善辩却无的放矢,务事多端却不见绩效,不能够成为治国理政的纲领规范,但是他们仍然讲得头头是道,坚持已见,足以欺哄庸众百姓,如同邓析、惠施那样的人。

大致地师法先王却抓不住纲要,可又是才高志大心高,见闻杂乱广博,按照旧有的一些说法提出仁义礼智信五常之说,讲得怪怪的而无法系统归类,讲得艰深玄奥隐秘,却抓不住见解见地,或者是简约而晦涩难解。装点文饰言语,作恭恭敬敬状,说什么这才是孔子的言说。与世俗无知者一道,咋咋呼呼不知道自己所讲并不正确,传播下来,还以为仲尼、子弓对于传承孔子起了多大作用,这就是子思、孟子这些人的罪过了。

感悟

有些时候,荀子的斗争性、鲜明性、排他性非常强,横扫千军,口气有点像现在的某些网红大咖。

对于他否定的一些学人的总结性描述,听起来很有点意思,说慎到、田骈是法而不明,不学先王,丢了初心,没有主心骨,没有理论的概括性与稳定性,然后上听权贵,下随民粹,随波逐流地闹哄,这样地对于慎到、田骈的勾勒,可能不全面,但令人觉得批得深刻、高明、生动、精彩。

然后说到惠施、邓析的好提怪论,“玩琦辞,甚察而不惠,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即巧言空谈、脱离实际、言过其实、终无大用的毛病,也很有学坛、政坛人物的典型性,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尤其是对于孔子的嫡孙子思和亚圣孟轲的批评,相当尖锐,说他们是才高志大,闻见杂博,案(按)往旧造说;即否定“思孟学派”的儒学正宗地位,认为他们虽然才高志大,却只会东拉西扯,并无货真价实的对于孔子学说的传承与发展。这个说法与中国社会中国历史上人们对于他们的看法相距甚远,后人如苏轼,对荀子就很不以为然。不以为然却也打不倒荀况的独树一帜的大儒地位。从学术发展与学术政策的角度,荀子这样的自以为是的大家的出现,是百家争鸣学术盛况的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问题在于,同时,被荀子树为对立面的十二位学人,多半同样是相反相成,不可或缺的学术与历史风景。

◆◆◆

若夫总方略,齐言行,壹统类,而群天下之英杰,而告之以大古,教之以至顺;奥突之间,蕈席之上,敛然圣王之文章具焉,佛然平世之俗起焉;六说者不能入也,十二子者不能亲也;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之争名;在一大夫之位,则一君不能独畜,一国不能独容;成名况乎诸侯,莫不愿以为臣。是圣人之不得势者也,仲尼、子弓是也。

一天下,财万物,长养人民,兼利天下,通达之属,莫不从服,六说者立息,十二子者迁化,则圣人之得势者,舜、禹是也。

今夫仁人也,将何务哉?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以务息十二子之说。如是则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毕,圣王之迹著矣。

转述

说到方针谋略的综合与引领,言说行事的规范,概括分类(定性)认识标准的统一,招揽天下精英,告诉他们古代开初的文化传统,教导他们以最正确顺当的治国之道;帷幄之中,座席之上,能够做到聚集齐备古圣先王的格式章法,振兴太平盛世的民风民俗;这些要务,是上述那些魏、墨、孟、田、邓、史学说所不能登堂入室的,也是那十二位学人无法靠近的;能够做到上述的统领规范聚集振兴的贤士,即使身无立锥之地盘,王公大人也争不到他们的名声影响;如果得到了公卿大夫的职位,并不是一个君王或邦国所能以垄断私有的;盛名超过于诸侯,君王们都愿意用他为重臣。虽无权势,实为圣人,孔丘、子弓就是这样的人了。

当然也有统一天下、管理万物、养育民人、造福天下、令各方悦服、令其他学说止息、令其他学人跟随变化的有权有势的圣人,他们就是虞舜与大禹这样的人啦。

今天的仁人君子,应该致力于什么任务呢?上要师法虞舜与大禹的章法,下要师法孔子、子弓的原则,务求平息十二位学人的妄说。做到这些,十二学人的危害就消除了,仁人君子的任务就完成了,圣人先王的路线也就彰显于世了。

感悟

从这些讲述与驳论中,我们会看到荀子的学风特色:要简明,要单纯,不要繁复深奥;要恒久,要如一,不怎么要突破变异更新;要本于先王、孔子之类的有定评的圣人,不要后世的能人名嘴;要已经形成、成熟、公认与无疑的章法路数,不要摸索,不要探求,不要试验,更不要异端;宁要老一套,不要新思路;要统一、一元,不要共生、互补、多元;要经世致用,不要学术抽象。这里有它的责任心、实用性、端正感与严肃性,也有它的局限性与呆板性。

但在他处又多次强调沿着对后王的实践的尊重求先王之道。也许可以说是实践上厚今,学说上厚古。

◆◆◆

信信,信也;疑疑,亦信也。贵贤,仁也;贱不肖,亦仁也。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故知默犹知言也。故多言而类,圣人也;少言而法,君子也;多言无法而流湎然,虽辩,小人也。故劳力而不当民务,谓之奸事;劳知而不律先王,谓之奸心;辩说譬谕,齐给便利,而不顺礼义,谓之奸说。此三奸者,圣王之所禁也。

知而险,贼而神,为诈而巧,言无用而辩,辩不惠而察,治之大殃也。行辟而坚,饰非而好,玩奸而泽,言辩而逆,古之大禁也。知而无法,勇而无惮,察辩而操僻,淫太而用乏,好奸而与众,利足而迷,负石而坠,是天下之所弃也。

转述

相信可信信息,是本身诚信的表现;怀疑可疑虚妄,也是诚信的必然。懂得贤土的可贵,是仁爱的表现;轻蔑与否定那些不成样子的烂人,也是仁爱的必须。说话恰当妥善,是智慧的表现;默默无言而恰到好处,还是智慧的必然。所以说,智慧的沉默也正如智慧的讲说。所以说,讲说很多而且一以贯之,这是圣人;讲说很少而且遵纪守法,这是君子;同样讲说滔滔,并无法度,沉湎于巧言令色之中,虽然似乎能说会道,不过是小人的口舌之利。所以说,辛劳忙碌,却无助于民人需要,那是做奸邪之事;辛劳思忖,却不师法先王之道,那是用奸邪之心;辩论比喻,机敏巧妙,却不符合礼法原则,那是讲奸邪之言。奸事、奸心、奸言,这三种奸邪,是圣王的大禁忌。

智谋多端但用心险恶,神机妙算却贼害他人,巧于言行却用来欺诈,能说会道却无济于事,精明细致但没有任何成就,这是政治生活中的祸患。违背常识与民心,找别扭而且僵硬坚持,文过饰非,颠倒黑白,惯于奸邪而且圆滑滋润,用漂亮说辞颠覆仁义礼法,这是古时的大禁忌。智谋而违法,猛勇而无所谨慎自律,精细而异端乖僻,奢侈无度,浪费资源,结交奸人而且拉拢党羽,追逐利益,走上迷途,抬高自己,获取重位的结果是堕入深渊,这样的人只能被天下厌弃淘汰。

感悟

《荀子》读到第六章,一个“非十二子”,显出了荀况刚直硬棒的一面。太刚直了常常容易形成悖论,但这里的荀子却早已注意了对于悖论的防范与转化,例如,信的逆向观念应该是疑,提倡推崇信的人,从语义学上看,应该排斥疑惑;但是荀子一上来就告诉你,信应该相信的东西是信,疑本来就应该质疑的东西也是一种信。这说明信,信仰、信任、信用是有条件的,不是无条件的,关键在于对象的复杂性。这还说明,疑也可能成为与信具有同一性的概念,这在形式逻辑的同一律、矛盾律与排中律信奉者看来是荒谬的,但国人已经习惯于这种相反相成的思维与论断模式。

同样的道理。贵贤人而贱不肖,都是真正的仁;言说与静默,都是同样的知言当言言当。这就与“爱敌人”的执拗与夸张大异其趣。

但是这里也产生了一个问题,什么该信,什么该疑,什么该贵,什么该贱,什么情况下该说,什么情况下不该说,由谁来判决呢?你认为A应该信,B应该疑,他认为A应该疑,B应该信,你认为L应该贵,M应该贱,他认为M应该贵,L才应该贱,你认为N状况下应该言说,X情势下应该静默,他认为X情势下应该说话,N状态下应该闭嘴,又怎么办呢?中华人士确实太富有灵活性了,神机妙算,令人赞叹,也令人摸不准脉。

把不同见解说成小人之见,尚可;把不实用,无功利,违背先王的见解称为奸邪并概括为三奸,则嫌过分;与孔子的中庸之道,过犹不及,评论人、事、学、理都追求恰到好处,差异太大了。

然后荀子强调治国平天下的大祸殃是知而险、贼而神、诈而巧、辩而无用、察而不惠……的有害性,这个思路在中国也形成了一种文化传统,所谓巧言令色、有才无德、志大才疏、言过其实、政治标准错了艺术性越强越糟糕,还有永远解决不完的是方向问题,这些思路都与荀况的说法靠近。当然中华文化也有另一方面的经验,例如说座山雕是“愚而诈”,说某领导的特点是爱才,还有关于人才兴国战略的提出等。

◆◆◆

兼服天下之心:高上尊贵,不以骄人;聪明圣知,不以穷人;齐给速通,不争先人;刚毅勇敢,不以伤人;不知则问,不能则学,虽能必让,然后为德。

遇君则修臣下之义,遇乡则修长幼之义,遇长则修子弟之义,遇友则修礼节辞让之义,遇贱而少者则修告导宽容之义。

无不爱也,无不敬也,无与人争也,恢然如天地之节万物。如是则贤者贵之,不肖者亲之。如是而不服者,则可谓识 怪狡猾之人矣,虽则子弟之中,刑及之而宜。

《诗》云:“匪上帝不时,殷不用旧。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听,大命以倾。”此之谓也。

转述

要能服众,能兼顾天下多方面的人士,使他们心悦诚服:处于高位高端的人,不可因自己的地位而骄傲压迫他人;聪明博学的人,不应以自己的学识智商而挤对他人;机敏高效的人,不必因自己的效率速度而争先恐后,争夺先机刚毅勇猛的人,也不可以自身的气势去伤害他人对于自己不甚了解的事物,要勤于请教,对于不会做的事情,要勤于乐于求学;对于自己已经懂得也会干的事物,也要适当谦让(不必逞强),这才算是有德行的贤士。

对于国君,要依照臣子下级的原则秩序来对待对于乡亲,要依照长幼的原则秩序来对待;对于长者,要以晚辈子弟的讲究来对待;对于朋友,要讲究实行谦恭礼让;对于地位低微又比较年轻的人,则要尽忠告引导的义务。

这样的贤人,没有他不仁爱相待的,没有他不礼敬相待的,他也从来不与任何他人争夺名利。对于这样的人,贤人会敬重他,不怎么样的人也会亲近他。对于这样的人而不心悦诚服的,只能说是怪诞狡猾,即使是自己的子弟,也该用刑罚惩治。

《诗经·大雅·荡》说:“并不是上苍不给商纣王以时运,是商纣自己不遵守古代的章法。那时虽然没有什么年高德劭的重臣了,毕竟还有传下的法典与榜样。你不按这些遗教做事,也就只能是覆灭倾倒的噩运了。”

感悟

果然,讲了非十二子,似乎排他性很强,横扫千军,一棍子打死,紧接着荀子大谈仁爱、礼敬、辞让的必要性,为什么他对十二子毫不客气,这里却又强调包容、谦逊、礼让,还说是君子也罢,小人也罢,贤也罢,不肖也罢,都要团结聚拢,使他们心悦诚服呢?这很简单,前面要非的十二子,是指扬言要按自己的一套治平天下的士大夫,即候补官员,是志大才疏的“野心家”,简单地说,是荀况的竞争对手;而这里讲的要仁爱团结礼敬辞让的是民人,最多是贤人,是荀况的人力资源。一方面要得民心、得天下;另一方面要非异端,排谬论,撂倒对立面,这正是荀卿这种人士的处世方略。

◆◆◆

古之所谓仕士者,厚敦者也,合群者也,乐富贵者也,乐分施者也,远罪过者也,务事理者也,羞独富者也。今之所谓仕士者,污漫者也,贼乱者也,恣睢者也,贪利者也,触抵者也,无礼义而唯权势之嗜者也。

古之所谓处士者,德盛者也,能静者也,修正者也,知命者也,著是者也。今之所谓处士者,无能而云能者也,无知而云知者也,利心无足而佯无欲者也,行伪险秽而强高言谨悫者也,以不俗为俗,离纵而跂訾者也。

转述

古代说的做官的人士,是诚实厚道的人,是与众人合作随和的人,是喜欢富贵上进(正常)的人,是乐于施舍馈赠分享红利的人,是远离非法罪过官司麻烦的人,是拎得清事理利害的人,是羞于独占鳌头攫取好处的人。而当今的那些热衷于当官的人呢,是龌龊的人、胡作非为的人、任性纵欲的人、贪婪私利的人,是违法乱纪的人,是不讲规矩与原则义理、只知道争权夺势的人。

古代说的不想为官的人士,是德行充溢的人,静谧平和的人,是能够自我调节而不离正道的人,是懂得并求得与天命一致的人,是突出对于真理的追求的人。而当今的所谓官场外体制外的人物,(常常)是一无所长却做出能力高强状的人,是并无知识却做出无所不知状的人,是追求私利却做出清高无私状的人,是行事虚伪、险恶、低下,却又硬唱高调,同时做出诚恳谨慎状的人,是披着不同凡俗的外衣,做庸俗低下之烂事,踮起脚做出与众不同、乃至高人一等状的货色。

感悟

绝了,第一,孔孟老庄荀,竟然都是古非今,崇仰远古,非议现实。第二,某些关于优良精神遗产变质变味的警示,读来竟如此贴近熟悉真实,如当下的部分(当然只是一小部分)社情民意。古代后世,都有好官好吏,也都有高士贤人。荀子说的古代的仕士处士,都比较好,高尚、纯正、可取,有点像我们现在说的不应忘记的“初心”可用。而他说的后世的某些情况,则是指初心背弃,心口不一,南辕北辙,虚伪欺骗,贪婪下流,一无可取者。

是不是神州大地上的一部分人类,走的是负发展的道路呢?是不是科学技术生产力是在不断进化优化,而我辈的品德心意在不断下沉,在走向腐烂丑恶低下毁灭呢?是不是圣贤明君高士鼓吹的一切美善只能是出现在尧舜禹汤时代呢?

可能是私有制与阶级社会发展中,古人对于原始共产主义社会的怀念?

可能恰恰是美与善的价值追求的理想性,或有可能造成了美与善与现实性的某种距离。追求到理想的美与善,谈何容易?挫折感,或者实现了相当一部分理想后出现的新矛盾新问题新的不平衡,带来了新的质疑与困惑,乃至带来了对于现实、人性、大道的某种动摇与失意?尤其是中国传统文化在价值标准中,比较强调的是,带有某种主观性的美与善,而不是更富客观性的真。

这样的一些印象与感叹正是说明了老子的“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这样一种万物相反相成、趋向自已的反面的发展观。知美的同时必然是知恶,知善的同时必然是知不善,知和的同时是知战,知仁的同时是知暴。大道的一个特点是它的逆反倾向,生活是有悖论的,潮流是有反复的,人是有逆向思维能力的,语言是有结构各种层次近义词、衍生词与反义词的功能、方便与必要的:有君子就有伪君子,有忠就有愚忠、忠烈、伪忠,有直言就有巧言、佞言、谎言、假大空言,有坚持就有修正、动摇、僵硬与执拗。人的结构各义词类的能力大大发展了人的智慧人的思维。人看到的接触到的是有限,同时人追求着无穷;人看得到接触得到的是具体与局部,同时追求着抽象、概括、覆盖、全局;人看到触到的是专属、界域,同时人追求着根本与全能。人们看到得民心者得天下,同时人们也就运用了这个规律这个思想去颠覆、推翻、夺取在民心所向上出现了问题的政权。人们看到了为政者为学者为人者的仁爱的力量,同时也就会去探索试验暴力加谋略的能量,以及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方式的有效性与成功率。人们体会到了忠恕的可贵,从可贵中体会到了美德的稀少,从稀少中发现了发展了人性中自私与不甚可靠的那一面的事实,于是从对于善的敬畏珍重,发展到对于善的试验性的违背与表态性的利用。乃至对于恶的功利的某种大胆的与好奇的尝试,而一时的恶的成功,更造成了“斯恶已,斯不善已”的结果。

对于善的宣扬中可能包含着几分天真、几分拘谨,也有初则可贵、继则为难的梦想,有梦想的需要充实与发展。而对于恶的尝试中,可能包含着几分效能、几分自由、几分嘚瑟。但同时,世人皆知恶之为恶,皆知不善之为不善,斯善已,斯美已。这个思路也是对的。世界是与时俱化的,善恶也是不断调整演变着的。善中有恶,恶中有善。这里有一分为二,有合二为一,二生三与三生万物,有肯定之否定,也有否定之否定,有相反相成、相反相反、相成相成与相成相反。中华古典辩证法是人类文化的奇葩与宝贵遗产。

荀子的眼光不简单,但荀子解释为古实今伪,古正今邪,古是今非,这其实是简单化乃至粗放化了。

◆◆◆

士君子之所能不能为;君子能为可贵,不能使人必贵己;能为可信,不能使人必信己;能为可用,不能使人必用己。故君子耻不修,不耻见污;耻不信,不耻不见信;耻不能,不耻不见用。是以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道而行,端然正己,不为物倾侧,夫是之谓诚君子。

《诗》云:“温温恭人,维德之基。”此之谓也。

转述

士君子,有他们做得到的,有他们做不到的:他们能做到让自己高贵,但是他们未必做得到让人人尊贵他们;他们做得到有良好的信用,但是未必做得到让人人信任他们;他们能做到使自身成为有用之才,但是未必做得到让君王大臣任用他们。所以说君子引为耻辱的是自身的修养不够,但不必因为他人向自已泼污水而感到耻辱;可以是因了自身的信用度低而感到耻辱,但不必由于他人不相信自己而羞愧;可以是为自己的无能而羞惭,但是不必因了自己没有被任用而羞惭。这样的君子,并不被名誉所引诱,也不会受到诽谤的吓唬,遵循正道做好一切,端端正正要求与规范自身,不因为外界的原因而动摇。这才叫真正的君子。

《诗经·大雅·抑》里说“温和恭敬,这是维护德性的基础”,讲的就是这样的意思。

感悟

反求诸己,这是中国古代儒家的一个非常精彩的思想,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比“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更高尚。后者其实更加直白简明,难以置疑,再说,你将己所不欲的行事施于他人了,你必会遭到报复漕到教训。“反求”则是一般人常常做不到的,“行有不得”,做的事情达不到目的,人必然介意,会很自然地想到一大堆外物环境给自己造成的困难,当然是障碍重重,才使自己受挫。但是荀子告诉我们,应该培养自责自省自律的精神,不论什么样的失败挫折,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要时刻准备着反省,时刻准备着成功,问题不在于你有时遭霉运碰钉子,问题在于任何人的一生都会遇到大量机遇,但是庸人懦夫懒人一无所知一无所长的人太多太多了,他们的德才的低下,他们的信义的缺乏,他们的无知无能无用,使他们一辈子一事无成,再怨天尤人,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卑微低贱处境。

与反求诸己可以并列的儒家词语是“慎独”,即使独处,也仍要守持礼义,一丝不苟。中华传统文化对于精英人物,对于士大夫,对于君子的苦练内功的强调与讲究,是很有意思的。

◆◆◆

士君子之容:其冠进,其衣逢,其容良;俨然,壮然,祺然,薜然,恢恢然,广广然,昭昭然,荡荡然,是父兄之容也。其冠进,其衣逢,其容壳;俭然,侈然,辅然,端然,訾然,洞然,缀缀然,瞀瞀然,是子弟之容也。

转述

士君子的仪容是戴好帽子,穿好衣服,容色良善,认真矜持,庄重稳健,吉祥康泰,轻松随意,开阔包容,境界广大,光明朗健,胸怀坦荡,这是父兄在子弟面前应有的精神与形容面貌。他的帽子高高的,他的衣服宽宽大大的,他面容诚朴,态度谦卑,举止美好,应对亲和,心术端正,做事勤勉,礼敬周到,绵密连续,不敢大意,这是子弟在父兄面前应有的形容与精神面貌。

煎悟

我们现在喜欢讲所谓精神面貌,其实古代也极注意面貌,面貌里有身体健康与物质生活水平的体现,也有精神状态的外露。形体与容色都是政务活动、社交活动、家庭生活中的重要因素,打孔子时期就讲究“色难”,他们强调,表情、脸色不能难看,态度不能骄傲压迫粗暴放肆松懈懒惰。窃以为这与孔、荀同时是教育家,致力于培养生徒有关,教育儿童少年,当然会端正他们的举止姿势表情动作,要体现文明礼貌,修养品德。

荀子的这十六个“然”,也就是十四种面貌代表的十六种状态——形象与气质,文明与品性,写得很有生活性与具象性,看似文采修辞,实乃人情世故。不接地气,没有阅历的人是写不出来的,何况下一段还有十三种负面的“然”与其他重要说法,很精彩。

◆◆◆

吾语汝学者之嵬容:其冠统,其缨禁缓,其容简连;填填然,狄狄然,莫莫然,睨睨然,瞿瞿然,尽尽然,盱盱然,酒食声色之中则瞒瞒然,瞑瞑然;礼节之中则疾疾然,訾訾然;劳苦事业之中则德 ,离离然,偷儒而罔,无廉耻而忍谈 ,是学者之嵬也。

弟佗其冠,神裨 其辞,禹行而舜趋,是子张氏之贱儒也。正其衣冠,齐其颜色,嗛然而终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贱儒也。偷儒惮事,无廉耻而耆饮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贱儒也。彼君子则不然。佚而不惰,劳而不侵,宗原应变,曲得其宜,如是然后圣人也。

转述

我给你们讲讲某些读书人的怪样子吧;他们的帽子前倾低沉,腰带松弛,容色自大,自满自足,或轻浮躁动,或不声不响,或东张西望,或少见多怪,或寻寻觅觅,或直眉瞪眼。而在饮酒用餐的时候,或稀里糊涂,或沉湎迷醉;而在一些礼节交际活动之中,他们常常发泄情绪,恶言恶态;而在需要辛苦做事的时候,他们常常慢慢腾腾,不肯出头动手。他们偷懒懦弱,迷迷糊糊,不干不净而饱受诟病。这些就是某些读书人的怪样子。

随随便便地戴着帽子,无滋寡味地说着话,还学着大禹的样子一跛一拐地走路,或是学着虞舜的样子低头疾行,这是孔子门徒子张那种地位低贱的儒士形象。衣帽整齐,面孔绷紧,貌似谦虚,是孔子另一位门徒子夏那种地位低贱的儒士的形象。偷懒躲藏,遇事缩头,不讲廉耻,只讲吃吃喝喝,还说什么君子本来就不必辛苦劳累地做事,这是孔子门徒子游那种地位低下的儒士形象。而那些真正的君子,就不是这个样子了,他们安详而绝非懒惰,辛劳却从不傲慢,他们遵从本原大旨,同时顺应各种变化,调整适应,分别情况,尽量得其相宜,能够做到这一步,就通向圣人的境界了。

感悟

荀子的这些说法发人深省,他谈到贱儒的口气,甚至使读者想起秦始皇的焚书坑儒来。儒哇儒,是不是确有误国空谈,脱离实际,指手画脚,大言不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一面呢?

是不是有什么背景呢?学者云云,贱儒云云,似不怀好意,似有个人情绪,似有一笔抹杀之势,尤其是荀子的经历身份,毕竟他不是统一中国,灭掉六国的始皇啊,你不也是一个儒生吗?最多人家是小儒,窝囊儒,可怜儒,你是牛儒,高屋建瓴儒,立言有成儒罢了,为什么用那样高高在上的口气谈堂堂孔子的弟子子张、子夏、子游呢?

荀子不喜欢装腔作势,不喜欢找不着方向,不喜欢动辄出洋相的不稳重的士人,他喜欢的是自然,是本色,是求实,是淡定,这是《非十二子》给我们的重要启发。这是可贵的。 WnQTW7221ch5tlbjEjRpukffLTAYG+6k7DzSJ5ndVuNWcSYZ4g8Hx8BEbhXI0F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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