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的写法较有特色。不苟,就是不苟且,不为零七八碎、稀奇古怪、天花乱坠、巧言令色的偶然、表面、浅薄、花哨的事物说法所迷惑;不投机、不凑热闹、不碰运气、不装腔作势,严守、坚持礼义正道。扶正法邪,眼里盯着的是正;拨乱反治,心里想着的是治。照亮世界与人生,靠的是天日昭昭,清洁世道人心,而不是沉浸在与夸张于邪恶、混乱、黑暗与龌龊中,这个说法极不寻常。它还强调了类别的重要性,认为分类是成为君子的开端,荀子的分类说,约等于如今说的定性说,做事待人,关键在于弄清性质,性质决定类别,类就是性,弄清性质是做好一切的前提,这是非常中国的思路。
君子行不贵苟难,说不贵苟察,名不贵苟传,唯其当之为贵。故怀负石而赴河,是行之难为者也,而申徒狄能之;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山渊平,天地比,齐、秦袭,入乎耳,出乎口,钩有须,卵有毛,是说之难持者也,而惠施、邓析能之;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盗跖吟口,名声若日月,与舜、禹俱传而不息;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故曰;君子行不贵苗难,说不贵苗察。名不贵苗传唯其当之为贵。《诗》曰:“物其有矣,惟其时矣。”此之谓也。
君子不会只因为做了随便什么难做的事,而珍重某项行事;不会只因为说了随便什么人之未见的见解,而珍贵某个见解;不会只因为能够广为传播,而珍重某种名声。只有正当适宜的东西才是珍贵的。抱起石头跳河自杀,不容易做到,但商代的电徒狄这样做了;君子并不因此而赞扬他,因为他的自杀并不符合礼法与义理的大原则。什么山与深渊一样平啊;天与地是相连而不是分开的啊;齐国能够联结上遥远的秦国啊;大山有耳听得见声音,有口发得出回音;老妇也会长胡须;鸡蛋也长着毛啊,这种说法说起来很难站得住,但是惠施、邓析都善干发表这样的言论,然而讲得再好君子也不会佩服,因为它们是一些怪论,不符合礼法与义理。盗跖贪婪凶恶,名声如日月之普及,名声与虞舜、夏禹一样方方面面长长远远,然而君子不可能珍视江洋大盗的名声,那不是符合礼法与义理的名声。
所以说,君子的评价,事迹不是只论难度,说话不是只论新奇,名声不是只论大小,而只有正当恰当才值得珍贵。《诗经·小雅·鱼丽》有句“此种现象有是有的,但还要看它是否合乎时宜”,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荀子讲的有预见性。他的含义是什么事什么人都有自己的方向性与价值体现。行事之难易,立言之巧拙与深浅,名声之大小与延续,固然能够给人以一般层面的深刻印象,但是如果行事难而不善,见解卓越而不切实际,名声巨大而无益于家国民众,就只能说是方向错了,价值混乱,不值一顾。
当今世界,有所谓靠传播造名人造明星的选秀之类的闹哄,还有明星间咬出来的丑闻段子,荀子早准备好了,在这儿等着你们这些名不符实的家伙丢人现眼呢。
君子易知而难狎,易惧而难胁,畏患而不避义死,欲利而不为所非,交亲而不比,言辩而不辞,荡荡乎其有以殊于世也。
君子人容易了解与结交,随和,但是不可对其无礼无格儿,瞎来;容易有所畏惧,但是不可对之胁迫威吓;可以让他们对灾难有所惧怕,但是他们不会回避为义理原则而付出生命;可以与他们亲近,但是不可能与他们搞成团团伙伙;他们可以有极好的言谈与说服力,但是拒绝卖弄辞令。他们开朗大方,然而与世上的俗人显然不同。
说得太好了,君子坦荡荡,随和,有所畏惧,不难亲近,但是有原则,有底线,不庸俗,不怯懦,不低级,不丢脸。君子就是比小人高出一大块,小人们羡慕嫉妒恨,活活急死,硬是够不着。
君子有君子的格调,有君子的高尚,有君子的宏大;这样,嘀嘀咕咕、嘟嘟囔囔、抠抠搜搜、斤斤计较的小人们永远无法理解君子的人格,他们最多见识到君子的干练纯熟精到与好运罢了。
君子能亦好,不能亦好;小人能亦丑,不能亦丑。君子能则宽容易直以开道人,不能则恭敬缚 细以畏事人;小人能则倨傲僻违以骄溢人,不能则妒忌怨诽以倾覆人。故曰:君子能则人荣学焉,不能则人乐告之;小人能则人贱学焉,不能则人羞告之。是君子、小人之分也。
君子能干,情况会很好;君子没有某种能力,也是正常的。小人能干了会出丑;不能干了,干不成了,还是要出丑。君子能干了,他仍然待人谦恭,平易正派,开导他人;而遇到自己有所不能的时候,君子恭敬谦虚谨慎,向当事人表示不安。小人显出点能干来了,立刻牛皮冲天,哪儿也装不下了;无能为力了,就会嫉妒怨恨破坏攻击他人。所以君子能干,大家以向他学习为荣,君子遇到不会干的事情了,大家也乐于告诉他该怎么做;小人有两手,大家觉着跟上去学是丢自己的人,小人犯了难,别人顾虑指点他反而会使得自己丢份儿。这是君子与小人大大有别之处。
比较起来,君子稳定,有准头;小人轻佻,忽冷忽热,忽高忽低,赢不起也输不起。从境遇上说,君子与小人有共同或相似处,有他们显露本事的事由、地方与机遇,也有让他们为难的事由、地方与时机。而不论境遇顺逆,事功成败,君子都沉得住气,都有自己的定力与形象,而小人却总是有出不完的洋相。
小人显露了自己的无知无能的时候,为什么他人羞于教导他们,荀子没有细说,个中滋味值得揣摩;一种可能,小人嘛,你给予指点帮助,他反而视为丢他的面子,对你不是感恩而是记仇。还有一种可能是小人公众形象太差,你与他搞到一起去,只会丢你自己的人。还有一点很重要,小人嘛,最不愿意承认别人对他有恩有助有德,小人的特点是吃谁的饭砸谁的锅,是专咬东郭先生的狼性,是坚定的恩将仇报。这种故事我是亲有体会。可能,还有别的因素。
但也可以从相反的角度思考,小人云云,可能毛病多、讨人嫌,而尚非巨恶,而且君子助人也好,有能力也好,不是为了自己赚一把,君子可以帮助君子,君子更要舍得帮助小人;见到溺于水困于火中的人就要救援,不用先查核该人是君子还是小人,假设一个君子一生中关键性地帮助过六个小人,很可能其中有两三个后来脾性有某些改善,有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三十三的成功率,也算行了好事。谁也不能把世界划成两半,君子一个群体,小人一个群体。再说,小人恩将仇报了,不能由帮助过他的君子负责,小人丑态恶行,自有其因果报应。如果是真君子,不会动辄防备待救援者是中山狼,君子应该是宁做东郭先生,不做中山狼,也绝对不认为世界上的中山狼代表正常人士。
荀子中的这一段,生动活泼,充满生活气息,特别是如见小人之丑态窘态失态,富有文学性。《论语》里的君子小人之辨,讲得简练清明;孟子讲的君子小人的喻于义与喻于利之辨,讲得正气凛然;荀子讲的,则活生生有幽默感,我的说法是幽默感常常表现的是智力的优越感,在荀子这里则还有人格的优越感与对小人的悲悯感。
君子宽而不慢,廉而不判,辩而不争,察而不激,直立而不胜,坚强而不暴,柔从而不流,恭敬谨慎而容,夫是之谓至文。《诗》曰:“温温恭人,惟德之基。”此之谓也。
君子宽厚而不怠慢,廉正而不伤人,善于言谈,但是不喜争论,看问题敏锐但不偏激,刚直但不盛气凌人,坚强但不暴躁,温良随和但不随波逐流,自己恭敬谨慎同时从容不迫。这样,就算是修养到家了。《诗经·大雅·抑》上有句:“温温和和,恭敬他人,这才是德行的基本。”
内容符合孔子所讲的温良恭俭让,但加了辩证法与底线。宽容应该,但是不能简慢;清廉必须,但是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能轻易伤害他人;会讲道理很好,但是不必喜争多辩,不能耽于唇枪舌剑,空话连篇;明察秋毫也行,不可神经兮兮,夸张失实;堂堂正正也罢,不可过分强势;坚强勇敢也不等于火爆霹雳;温良恭俭让是应该的,但不可丧失独立的判断与选择,任人裹胁;小心翼翼,好,但是不可紧张匆迫。这个思路是有益的。
君子崇人之德,扬人之美,非谄谀也;正义直指,举人之过,非毁疵也;言己之光美,拟于舜、禹,参于天地,非夸诞也;与时屈伸,柔从若蒲苇,非慑怯也;刚强猛毅,靡所不信,非骄暴也。以义变应,知当曲直故也。《诗》曰:“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此言君子以义屈信变应故也。
君子推崇他人的德行,弘扬他人的美好,并不是谄媚拍马;正义直言,指出他人的过错,也不是毁谤挑剔;谈到自己的大美,可比拟舜、禹,可参配天地,不是夸张过度;根据时机有所调整屈伸,像蒲苇一样柔韧,不是由于恐惧怯懦;而刚强勇猛坚持到底,遇事伸展大气,也并不是骄傲暴烈。这样做的目的都是根据义理原则,妥善应对形势,懂得什么时候要曲柔,什么时候要刚直。《诗经·小雅·裳裳者华》上讲;“天意决定靠左走靠左走,君子走得适应适宜适度;天意决定靠右走靠右走,君子照样有自己的把握与尺度。”说的就是根据义理原则,有所调整屈伸,因应变化,无不得宜。
君子并不古板,该夸奖时不吝美言,该指斥时敢于指斥,不需要说什么话都先拟稿。君子绝不僵硬,随时调整自身、因应事物与形势而有所变化。可以赞扬,也可以有所指摘,一切都是以义理、以符合不符合原则即大义为标准。君子也有相对比较张扬与比较收缩时刻的区分,君子也有极其自信与强势与更注意谦恭时刻的区分,君子也有温馨随和与刚强猛毅状态的区分。最妙的是,君子也有需要左一点或右一点的对于时机条件的区分,太有趣了。当然,荀子时代的“左”与“右”是指运势、时机与义理上的变化,而不是近二百余年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倾或右倾机会主义。君子必须有应变的能力,有应变的自觉。
左右逢源之说,源远流长。孟子当初讲“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意为学问大了就能左右逢源,可惜被后人误解成了两面通吃的意思。《诗经》当年讲“左右皆宜”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左、右二字到后世向“左”倾右倾含义的发展与转化,但此语之精彩,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令人喜乐地地蹦。
网络上更多的对于“左之”“右之”的疏解是君王左右都有能人参谋。但阅读此段,整体理解似应是谈“因应屈伸”,如果只是讲听左右的意见建议,说得内涵小多了,能听意见,其实也可以包括在因应屈伸之中。
君子,小人之反也:君子大心则敬天而道,小心则畏义而节;知则明通而类,愚则端悫而法;见由则恭而止,见闭则敬而齐;喜则和而理,忧则静而理;通则文而明,穷则约而详。小人则不然:大心则慢而暴,小心则泽而倾;知则攫盗而渐。禺则毒贼而乱;见由则兑,而低。见闭则怨而险;喜则轻而鞠,忧则挫而慑;通则骄而偏,穷则弃而儡。
传曰:“君子两进,小人两废。”此之谓也。
君子与小人是正好相反的。从君子心志之大、格局之大的角度看,君子的思考方向在于尊崇而且把握天道。从君子心志之精微与格局之微的角度来看,注意力在于敬畏义理而节制。君子智商高的方面在于明白通顺而且善于综合归纳推导。君子天真而愚朴的方面是,正派、诚恳、规矩守法。君子得到信赖重用,恭敬而不妄动;被忽略了呢,仍然保持自己的端庄厚重。高兴了,和善讲礼(理);忧愁了,沉静合礼(理)。处于顺境,要文雅明白;处于逆境,要简单周到。
小人不是这个样子,他们心气大,就会傲慢暴躁;心气小,就会邪恶坑害。小人聪明了盗窃欺诈,贪得无厌;傻了呢,恶毒使坏,唯恐不乱。小人得志,急急忙忙,烧得洋相百出;小人而得不到机会,一肚子怨怼,包藏祸心。小人高兴了,轻浮嘚瑟,哪儿都容不下他;小人发愁了,惊惶失措,自馁自怜。小人处于顺境,自以为是,偏执狭隘;小人处于逆境,自暴自弃,卑贱丢份儿。
古书有云:“君子处于两种不同的情况,无论是大小知愚用弃喜忧顺逆,都是前途光明远大的,而小人同样处于两种不同的情况,都是垃圾。”
孔子讲君子与小人之别,令人惊叹其精准透辟,荀子讲君子小人之别,也令人叹服其逼真,尤其是说到小人的“兑(锐)而倨”,“怨而险”;“喜则轻而戮(儇)”,“忧则挫而慑”;“通则骄而偏,穷则弃而隰(卑下)”,如见小人的嘴脸,如见小人的表演,如闻到了小人的气息。荀子善于勾画君子与小人的举止、形色、容貌、形象,入微细致,拍案叫绝:“小人,我瞅着你怎么那么面熟呢!”
这一段,有些古字相当生僻,读起来费点劲;但一联系实际,一激活记忆与经验,不禁豁然开朗,如观活剧,各种品相,呼之欲出,不呼也活灵活现了。
读这一段,还有一个启发,君子与小人主要是道德品质所决定的,君子中也有心大志大的,也有心小志小的,有智的,有愚的,有顺境的,有逆境的,有见用的,有见弃的,有高兴的,有发愁的,其可贵之处恰恰在于,即使个人的主观条件与客观境遇相当不同,君子有君子的风度,小人有小人的洋相,君子有君子的文明教养,小人有小人的不成样子。中华文化重视的是自家的品德,诚于中而形于外,内功过硬,怎么弄怎么对,自己没出息,没格调,怎么弄怎么丢人。
君子治治,非治乱也。曷谓邪?曰:礼义之谓治,非礼义之谓乱也。故君子者,治礼义者也,非治非礼义者也。然则国乱将弗治与?曰;国乱而治之者,非案乱而治之之谓也。去乱而被之以治。人污而修之者,非案污而修之之谓也,去污而易之以修。故去乱而非治乱也,去污而非修污也。治之为名,犹曰君子为治而不为乱,为修而不为污也。
君子要治理安排的是秩序与礼义,不是混乱。什么意思呢?君子讲的是礼法与原则,做的是治理秩序与礼义而不是去治理失去礼义的混乱。那么,如果国家发生了混乱,就无法治理了吗?不是的,治理国家的混乱不是就乱治乱,而是去掉乱来治乱。就像人有了污垢恶行,需要清洁洗涤,不是顺着肮脏修好肮脏,而是去除肮脏修好其人。总之,“治理”一词,就是要带来秩序礼义,带来清洁美好,而不是折腾出各种混乱与肮脏来。
值得深思。这一段文字上有些拗口,想起来道理很深:中心含意是,你要治理混乱、乱世、乱象,治理各种胡思乱想胡说八道胡作非为,你光知道如何对付混乱的形形色色是不够的,关键在于你必须摆脱与跳出乱世的乖张与混乱,要看你有没有足够的礼义与秩序的资源、品德、教养、学识、经验、追求,要看你能不能摆脱混乱污浊,还是陷于混乱污浊。你切不可以伪对伪,以狠胜狠,以暴易暴,以恶锄恶,以乱平乱。以低级手法对付低级现象是做不到治理的,弄不好会治完老乱再出新乱,治完原有的无政府状态再出现你的简单粗暴所造成的新无政府状态。治乱就是抛弃乱,消灭乱,重打鼓,另开张,另起炉灶,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你想让肮脏人污秽人变干净,那么仅仅指斥肮脏人的肮脏是不够的,你本身必须具有足够的健康、清洁、抗菌性、免疫力、卫生知识、卫生习惯、卫生设备与卫生维护经验。这可以说是社会治理需要敢于去动大手术,也可以说重在建设,重在文化立国,重在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不能停留在就事论事,就乱治乱,就污修污上;不能仅仅是道之以政,齐之以刑,不能像法家那样只知道紧握着权抓权,死盯着势造势。
所以说,荀子学说虽然与孔孟侧重有所不同,仍然是儒学大家。
君子絜其身而同焉者合矣,善其言而类焉者应矣。故马鸣而马应之,牛鸣而牛应之,非知也,其势然也。故新浴者振其衣,新沐者弹其冠,人之情也。其谁能以己之瞧瞧,受人之域拭者哉!
君子一身清洁干净,那么同样注重清洁干净的人就会与他会合;君子说的话公正仁义,那么追求公正仁义的人也就会因之响应。马嘶会引起马的回应,牛吼会引起牛的反响,这并不是一种智能,而是一种自然趋势。一个人刚刚洗过澡就会抖一抖衣服,刚刚洗完头就会弹一弹帽子(清洁一下衣帽),这都算是人之常情。哪个人能够愿意以白白净净的自身,来结交黑黢默脏乎乎的他人呢?
人要保持一定的规格,一定的格调,有所不为,有所不与,有所远离,有所不受;然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形成不同格调的群体。即使你没有有意识地去笼络、组成自己的圈子,这样的圈子也会自然形成。清廉、正直、洁净,内心、外表、衣装与举止,都要有格调,都要有所把持与维护、坚守,有所追求,有所不为,有所拒绝,有所躲避。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诚心守仁则形,形则神,神则能化矣;诚心行义则理,理则明,明则能变矣。变化代兴,谓之天德。天不言而人推其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其厚焉,四时不言而百姓期焉。夫此有常,以至其诚者也。
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亲,不怒而威。夫此顺命,以慎其独者也。善之为道者,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不形则虽作于心,见于色,出于言,民犹若未从也,虽从必疑。
天地为大矣,不诚则不能化万物;圣人为知矣,不诚则不能化万民;父子为亲矣,不诚则疏;君上为尊矣,不诚则卑。夫诚者,君子之所守也,而政事之本也,唯所居以其类至。操之则得之,舍之则失之。操而得之则轻,轻则独行,独行而不舍,则济矣。济而材尽。长迁而不反其初。则化矣。
君子培育滋养自己的心灵,没有比保持诚挚更重要的了,诚恳到位,其他的事都好办了。一准需要守持的是仁爱的内心,一准需要遵从的是行为的义理原则。诚是地守持了仁一爱。就会有仁一爱的表现与外化有了表现外化仁爱之形,就有了仁爱的神力神功神灵;能仁爱通神了,就能化育、教化天下。诚恳地奉行道义,办事就有条理,有条理就明白易晓,明白易晓就能让人改变。改变与教化交相而起,这就是天德。天没有说什么,但是人人推崇天的崇高;地没有说什么,但是人人都称道地的厚重;四时四季没有说什么,但是百姓都预期着季节的变化。所有这些都是靠得住的常态化,这就是天地四时的诚挚可信。
君子最到位的功德在于,他们不说什么而让天下明理,不必设计施恩而自然亲和,未曾发怒但自有威严。这样就是符合了天命而专一于仁政。追求遵行天之善道的君王,如果做不到诚挚诚恳诚信,就做不到专心致志,做不到专心致志的人就不可能有什么好的表现,没有好的表现,虽然心里想了、脸上有了好的表情了、嘴里说了各种好话了,老百姓仍然未必信服追随,即使追随了,仍然会时有疑惑与不信任感。
天地够伟大的了,不诚恳就化育不了万物。圣人够智慧的了,不诚恳就教化不了民人。父子够亲密的了,不诚恳就会彼此生疏。君王够尊贵的了,不诚悬也就显得卑微。诚素,是君子需要守护的核心,是为政(行政、执政)的根本所在,能够坚持诚挚,就能够把讲求诚信的同一类人都吸引过来。把握住对诚挚的践行,就会获得诚信的善果;舍弃了对诚挚的坚守,也就失去了诚挚的公信。能把持,能践行,办事就顺利,做事就专心致志,也就能功成事就。功成事就,人可以做到慎独,才能也就发挥出来了、经过长期的向善的变化而没有返回原有的蒙昧,那么就被教化成功了。
这里,荀子对于仁政、王道的解释与孔孟有所不同。孔子讲的是,“我欲仁,斯仁至矣”;孟子强调的是想成为有德的王者,并不困难,如“为长者折枝”,关键在于君王的一念。但是荀子承认还需要面对某些中间或过渡状态,即使有了仁义之心之行了,却诚垫不够,诚恳不够,诚信不够,专心致志不够,公信力不够,才能发挥不够,等等,那就需要进一步的努力。
所谓专心致志,问题在于各种背离仁义天道的思想动机会有所干扰破坏。君王公卿未尝不愿意行天道、守仁义、立诚信、神则能化,但是现实世界并非一触仁义,就乖乖向仁义就范,君王公卿又怎么能独一无二地坚守仁义大道呢?二、三、四不仁不义的诱惑多了去啦。
把天地四时树立为诚的标兵,倒也有趣。把人们应该有的品德、教养、文化全部分析成为先验的天地境界、天地品质、天地美德,而天地既是自然、是人世、是唯物论的存在,又是超自然、超人世、概念神、一切大概念的根本,是空间与时间的终极,是概念中的趋向上帝,是主观囊括客观的唯心。老子的逻辑如此,孟子的性善论如此,孔子的“譬如北辰”如此,荀子的性恶论也是如此。
中华传统文化追求一种惊人的整合能力,天人合一,心物合一,神形合一,知行合一,一直到道家的生死合一。让我们慢慢咀嚼吧。
君子位尊而志恭,心小而道大;所听视者近,而所闻见者远。是何邪?则操术然也。故千人万人之情,一人之情是也。天地始者,今日是也。百王之道,后王是也。君子审后王之道。而论干百王之前。若端拜而议推礼义之统,分是非之分,总天下之要,治海内之众,若使一人。故操弥约,而事弥大。五寸之矩,尽天下之方也。故君子不下室堂,而海内之情举积此者,则操术然也。
君子地位尊贵,志向恭谨,心气低调,道术宏伟;耳听目看的虽然贴近,知晓与见识到的却很远大。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们有自己的思想与推论的方术。
这个方术的关键在于,千万个人的心情,应该当作一个人的心情来把握。天地开始时的状态,可以从今天的状态来追溯。百代君王的治平之道,可以从此后的几代君王的状况来分析。
君子掌握与评析百代君王之道,从后世的君王说起。评论起后代君王之道,就像面对百代君王,端庄郑重,从容议论。
推崇礼义的尊贵,分别是非的界线,囊括天下的要务,治理海内的人众,就像管理一个人一样。所以说,做法越是简单明了,成事就越是广阔宏大。有一个五寸宽的矩尺,可以囊括天下的方形矩形。君子不用出殿堂就知道海内所有事,这是掌握了正确的方术的缘故。
孔子讲“举一反三”,老子讲“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荀子讲简约化,从小到大,从多到一再从一到多,从今到昔,从室堂之中到四海之内。他们都有一种理念主义,有一种一巧胜百拙的追求,有一种一字一言一个概念包治天下百病的幻想。这可能与他们的为帝王师的追求有关,帝王希望从他们身上得到的是简约迅捷的速效法门。
大意是可取的;帝王君王,整个古代中国的权力系统,哪个不是面对千变万化、四面八方、花样翻新、层出不穷的政事民事国事军事……但他们不能惑,不能杂,不能急,不能自乱阵脚,不能陷于被动搪塞纠缠不清,必须以易制难,以简对繁,以有序对无序,以明快对模模糊糊。
当然,这样说是对的,这样做起来,学问经验,自信定力,创造性想象力,乃至气运机遇,要讲究的东西还多了去呢。
有通士者,有公士者,有直士者,有悫士者,有小人者。上则能尊君,下则能爱民,物至而应,事起而辨,若是则可谓通士矣。不下比以暗上,不上同以疾下,分争于中,不以私害之,若是则可谓公士矣。身之所长,上虽不知,不以悖君;身之所短,上虽不知,不以取常;长短不饰以情自竭,若是则可谓直士矣。庸言必信之,庸行必慎之,畏法流俗,而不敢以其所独甚,若是则可谓悫士矣。言无常信,行无常贞,唯利所在,无所不倾,若是则可谓小人矣。
公生明,偏生暗,端悫生通,诈伪生塞,诚信生神,夸诞生惑。此六生者,君子慎之,而禹、桀所以分也。
有全面通达之士,有公正无私之士,有正直纯真之士,有诚恳老实之士,有实为小人者。对上能尊崇君王,对下能爱护民人,外界有什么情况能够予以回应,发生什么事件了能够明辨,这就是全面通达之士了。不与下边的人串通蒙蔽上级,不迎合上级收拾伤害下级,遇到分歧,不会因为私利去混淆是非,这就算是公正无私之士了。自己有什么长处,君王不知道,也不会因之违背君王;有什么短处,君王不知道,也不会去讨巧求赏;优胜缺憾都不掩饰,诸事真情流露,这是正直纯真之士了。平常的说话,力求可靠可信,平常的行动,力求小心谨慎,不敢随大流,也不敢自以为是,这就能算是诚恳老实之士了。而说话靠不住,做事没原则,只知道私利,一点什么事就能影响他改变他,这样的人就是小人了。
公正产生明晰,偏颇产生昏暗,端直造成通达,欺诈虚伪造成障碍,诚信必有神助必生神功神力,夸张怪诞则令人困惑。这六点,君子都要认真对待,而这六点也正是夏禹(圣人)与夏桀(暴君)的区别所在。
坚持为政以德,以德取士的路子。先是讲通、公、直、悫四种或四方面的美德是士的理想标准,而私利为先,轻慢为性,言行都是机会主义,靠不住,这些是小人的特点。倒也合情合理。尤其是时事多端、情况多变的时刻,做一个靠得住的士,谈何容易。
后来又从三大项六方面来说,公与偏,端悫与诈伪,诚信与夸诞,强调的是公心不私,厚朴端庄,诚信准确。从另一方面来说,强调想象力创造力机变能力似乎少了一些。
欲恶取舍之权:见其可欲也,则必前后虑其可恶也者;见其可利也,则必前后虑其可害也者;而兼权之,孰计之,然后定其欲恶取舍。如是则常不失陷矣。凡人之患,偏伤之也。见其可欲也,则不虑其可恶也者;见其可利也,则不顾其可害也者。是以动则必陷,为则必辱,是偏伤之患也。
你想要什么,不想要而且讨厌什么,在这样的选择上,应该是:想要什么,就要考虑它有什么可厌恶的方面,见到它的有利方面了,还要思考它是不是有什么有害方面,要能够兼顾它的正反利害两方面。要深思熟虑,然后才能认清它的可爱与可憎、有利与有害而做出正确的取舍选择。能做到这样,就能正确选择,不陷失误。
人们常有的失误是偏颇片面,考虑到可爱方面了,却忽略了可憎方面,看到有利方面了,却忽略了有害方面。这样,一行动就陷入失误,一作为就反遭其辱,这就是偏颇片面的恶果。
这是对“三思而后行”的极关键、极实用的解释。越是好事,越要多加思考,慎重行事,不要脑门一热就决策。反过来说,有时碰到不快不顺,自己也要面对世界发出的逆耳之言与外界送上的苦口之药,要虚怀若谷,日求长进,这一点荀子没说。
按,三思而行出自《论语》,说的是季文子三思而后行,三是多的意思,而且孔子认为不必三思,再思二思也就行了,孔子什么事都主张适可而止,两次能办好的事不一定闹成三回。
但是成语流传下来的是三思而后行,在季文子的三思与孔子的再思之间,受众宁愿意选择前者而不是孔圣人,这也有趣。
人之所恶者,吾亦恶之。夫富贵者则类傲之;夫贫贱者则求柔之。是非仁人之情也,是奸人将以盗名于腌世者也,险莫大焉。故曰:盗名不如盗货。田仲、史鳝 不如盗也。
常人所憎恶的,我也会跟随着有所憎恶。如果见到富贵之人就傲视轻慢,见到贫贱者就曲求亲柔(故意反其道而行之),这反而不是常人情理,是奸邪的人用来在黑暗的社会里资取名誉的做法。所以说,偷资名誉,还不如干脆偷盗东西货物。田仲离开富有的哥哥秀清高,史鳞搞尸谏让儿子不要在他死后将遗体置入棺材,做这种违背情理之事求名,不如去做强盗。
这里的人、仁人,或作贤人解,窃以为还是作常人解更能与谈田仲、史鳝 的表述连贯与一致。
人应该正常,合乎情理,忽然某人不讲情理,怪怪的不凡起来,荀子不相信。荀况不相信过分的特立独行,也令人莞尔,并且联想起一些比较矫情的大师。
但是反过来说,能做到田仲、史鳝 那个样子,也不易啊,二人在一个鄙俗的世界上拼命追求清高,有一定的意义,而且是付出了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