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知道室利·罗摩克里希纳的名字,其实也是在罗曼·罗兰写的书中,那是另外一部著名的传记。那些时日,我因深受人类历史上的某种理想主义激情之鼓舞,爱上了那样一种雄强的英雄主义气质,故而一并爱上了罗曼·罗兰那何等丰盛而绚烂的笔姿。在阅读他的《列夫·托尔斯泰传》时,我就是遇到了这么一段颇突兀的文字:
“但在印度的宗教界,尤其是照耀着两颗光芒万丈的巨星,突然显现的——或如印度的说法,是隔了数世纪而重新显现的——两件思想界的奇迹:一个是罗摩克里希纳(1836—1886年),在他的热爱中抓住了一切神明的形体;一个是他的信徒辨喜(1863—1902年),比他的宗师尤为强毅,对于他的疲惫已久的民众唤醒了那个行动的神,Gita的神……”
而且,我很快就发现这个专为英雄圣徒们写传的罗曼·罗兰本人也为这个罗摩克里希纳师徒两人各写了一部传记,在印度前总理尼赫鲁为女儿英迪拉所开的必读书目里面,赫然就有罗曼·罗兰的这本《罗摩克里希纳传》。
其实,最早用文字系统介绍这位圣徒的思想到西方文明世界的人,是鼎鼎大名的马克斯·缪勒(Max Müller),他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学界巨擘,尤其是他作为牛津大学19世纪东方学的祭酒,主编了《东方圣典》煌煌五十大卷,奠定了西方世界于东方学的资料与研究方面的第一座学术高峰,而且,他自己也亲自自梵文译出了其中的四部奥义书,并写出了《印度六派哲学》这部经典,他对梵文的研究,直接启发了比较宗教学的方法论,开创了此一崭新的现代性学科,故而也被世人誉为“比较宗教学之父”。
后来,因辨喜尊者在大西洋对岸的新大陆云游之际,造成了巨大的灵性冲击波,缪勒极为激动,他也从中知道了辨喜的导师室利·罗摩克里希纳在人间的真实存在,他深为震惊,也实在欣喜莫名,于是,借助当时英国的东印度公司之便利,收集了这位圣者的生平与语录,后来正式出版,成为西方世界了解印度近代这位罕见的、以古典生活方式而进入新时代的活生生的宗教大师的第一手资料。
当然,我第一次读到这位圣徒的名字时,阅历不够,自是全然不晓得他是何等人物,更不知道他的门徒辨喜在1893年首届世界宗教大会上所扮演的角色和巨大影响。那是多么久远的岁月啊!但对我而言,这个曾为人类贡献出佛陀、钵颠阇利、商羯罗大师与《摩诃婆罗多》,还创造出诸如“空”(Sunya)、“零”(Anatman)、“涅槃”(Nirvana)、“阿特曼”(Atman)等神奇意象的国度,其无穷的神秘一直魅惑着我,这是一种全然不同的精神文化,是一个神话思维和神话想象遍布全地的领域,是一个相信神话,远远甚于历史的不可思议之民族。而它那奇特的地形,则犹如一只硕大的垂向印度洋上方的卡利女神(Kali)的乳房,印度次大陆被它自己的神秘所包围,正如无数的圣者大仙被其广袤无垠的森林所藏匿一样。
那位心胸宏阔、才识卓异的马克斯·缪勒也曾激情洋溢地说:
“如果有人问我在什么样的天空下,人的心灵……对生命中最重大的问题做过最深刻的思考,而且已经对其中的一些问题找到了解答,是值得被那些甚至研究过柏拉图与康德的人注目的——我就会指向印度。假如我再问自己,对我们这些几乎完全受希腊人、罗马人以及闪族之一的犹太人的思想所教养的人来说,什么文献最有匡正的效果,而最需要它使我们内心生命更完美、更全面、更普遍,事实上是更人性化的一种生命……我会再度指向印度。”
而我们现在所面对的这个室利·罗摩克里希纳却尤其是生活在离我们不远外的圣者。关于罗摩克里希纳的言行,我们还曾阅读到最负盛名的《罗摩克里希纳福音书》( The Gosple of Sri Ramakrishna )与《罗摩克里希纳与他的神圣游戏》( Sri Ramakrishna and His Divine Play )。两书皆出自他最杰出的那一批门徒之手笔,非常值得我们重视,前者是摩亨佐纳特·格塔(Mahendranath Gupta)的作品,他是孟加拉地区的人,但是他在书中从来不想让世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干脆称自己为M。他就像一面纯粹的镜子,使得罗摩克里希纳的那些电光石火般的真实智慧被一一收集在他的记忆里,如照片一般的记忆,然后,在罗摩克里希纳去世之后,将它们写入了书中。
罗摩克里希纳在世时就曾预言:辨喜是英雄,是剑,他指向世界;而M是侍女,是拐杖,他扶持着罗摩的身体,保存着他的思想。两人的意义不同,但作用皆甚大。
而后者《罗摩克里希纳与他的神圣游戏》,则是他的出家弟子撒兰达南达(Saradananda)所著,是一部规模恢宏的神奇杰作。希望有朝一日,我们会有合适的译者出来,将它们全部译出来,献给中文的世界。因为这些书籍都是直接书写印度的灵魂的。
而如今,我们又有幸,见到了罗曼·罗兰这部重要传记的汉译本,这本《罗摩克里希纳传》是罗曼·罗兰以极大的热情和热爱所写就的。罗曼·罗兰折服于罗摩克里希纳的思想,就像一个不能独享芒果美味的人,他希望所有人都能获得同样的滋养。他对东方的读者说:“罗摩克里希纳不仅接纳,而且自我觉悟到这条大河的完全的统一性,并对所有的支流与小溪保持开放,这正是我热爱他的原因。所以,我掇取一滴他的灵性之水,以解世间的精神饥渴。”于是,在本书中,罗曼·罗兰将罗摩克里希纳形容为印度的新先知,他说此人达到了“三亿印度人两千多年来灵性生活的顶峰”。
欧洲的文学传记是由希腊作家普鲁塔克(Plutarch of Chaeroneia)开启的传统,他的《希腊罗马名人传》是人类精神极为恢宏的伟业,在近现代,是罗曼·罗兰将这种英雄传记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崭新阶段,英雄往往是孤独的,罗曼·罗兰立志寻找出所有的孤独的英雄们,越过时间的墙壁,摧毁空间的种种障碍和重重阻隔,让这些理想的人物形成一个庞大的系谱,然后一一加以辨认,从而让他们相聚一堂。
加之罗曼·罗兰对东西方文化和思想有深刻的洞察与理解,故而几乎是完美地将罗摩克里希纳这一东方神秘人物介绍给了全世界追求内心生活和自我觉悟的人们。
“虽然他已经离开我们四十载,但他的灵魂仍在激励着现代印度。他并不是如甘地一般的行动上的英雄,也非歌德、泰戈尔这样的艺术或思想天才。他只是一位孟加拉小村庄里的婆罗门,他的世俗生活被限定在一个很小的框架内,远离那个时代的政治和社会活动,他也没有过什么惊人壮举。但他的内在世界却拥抱了人类与神灵的全部多样性。”
我们会不断看到罗曼·罗兰雄强的精神气质、理性的力量,以及开阔的心胸,我们相信这本书的中译本,也必将会给中国的读者们带来与之匹配的精神与灵性的启迪。
总之,这些书籍的出现,饥渴慕义的那些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当从中而得饱足;清心者们也有福了,因为他们会从罗摩克里希纳的身上,得以亲见神圣者的教诲和大怜悯。
自轴心时代(Axial Age)以降,我们对古典时代的那些百科全书式的伟人暌违已久,但一颗心灵如其真能捅破人类理性确立的森严壁垒,原是可以像心脏的声音一样传达到知识的各个部位的。像罗摩克里希纳,他并没有受过什么正规教育,甚至连标准的孟加拉语也实为不堪,更谈不上外语了,然而却使得许多大知识分子诸如柯沙布·钱德尔·森和德温德拉纳特·泰戈尔(Devendranath Tagore,著名诗人泰戈尔的父亲)等人都拜伏在他的脚下,可见单纯的知识,在灵性智慧方面非但不足以自我彪炳,反而需要借助灵性的智慧来照亮,正如有海洋般知识的柯沙布,在晚年时候,他只与罗摩克里希纳谈论关于神的知识,这与苏格拉底在临死之前,只谈论灵魂颇有相似之处,都是在知识的尽头才能发生的事情。
罗摩克里希纳与中国的庄子一样,当意识到以“有涯”之人生而随“无涯”之知识是危险的信号之后,他们便将生命求知的方向转了一百八十度:向外的转为向内;指向物的,便指向了神与天道。所以,罗摩克里希纳在各种记载中,常常会进入三摩地(Samadhi)的境界,人像石头雕像一样地坐在那里,顿时失去了对外界的意识。他的弟子说:“他的心意、自我和所有的感觉器官都转向内在,看上去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这种感觉,与庄子在《齐物论》当中所记载的颜成子游服侍南郭子綦时所发生的情形一模一样。就他这种神迷的冥想现象,医生撒卡(Dr. Mahendra Lal Sarkar)曾亲眼目睹了几次,并以医学的角度进行观察。据说,在一次罗摩克里希纳进入了三摩地时,他用听诊器检查了他的心脏,并观察了他的眼珠,发现处于三摩地中的人,其各项生理指征与死人无异。
罗摩克里希纳说:“超越知识与无知,只有这样才可以认识神,知道很多东西是无知,学术上骄傲是无知;坚信神圣者位于所有生命的里面是知识,以爱的方式得以亲密地了解他,那就是更加富有的知识。”
与此同时,他会批判那些熟读经典而毫无行动力的梵学家们,这与当年耶稣批判那些法利赛人和文士一样,他说:“梵学家们背诵很多诗篇,但什么也不做。”他们只会喋喋不休地到处演讲,参与辩论,而如果——“一个人一旦真正尝到了神的喜乐滋味,他那争论的愿望就会展翅高飞了”。
也许有人要问,既然他不曾接受过什么学院式教育,为什么还能无阻地讲解各种经典呢?而且各种传记当中,我们会看到,罗摩克里希纳所信手引用的经典,其熟悉程度令人吃惊。对此,他自己曾有一个神秘主义的解释,他说是源于神的启示:“神和我谈话,不仅仅看到他的幻影。……是的,他和我谈话了。我连续哭了三天。他向我启示《吠陀经》《往世书》《坦特罗》,以及其他经典的含义。”
按照罗曼·罗兰的说法,罗摩克里希纳大概是走上了传说中的“雅各布天梯”(Jacob’s ladder),雅各布是犹太祖先亚伯拉罕的孙子,据《圣经》记载,他曾经做梦,在梦境中,他沿着一条神秘的登天之梯而取得了“圣火”。罗曼·罗兰说:“在罗摩克里希纳这位‘人—神’(Man-God)的一生中,我看到‘雅各布天梯’,在这之上,有着两条完整不间断的连接天地的线,一条神降至人,一条人升至神。”对罗曼·罗兰而言,“罗摩克里希纳是耶稣的兄弟”,他们“永远是同一本书,永远是同一个神:人类之子,永恒的存在,人之子,重生之神。每一次归来,他都带来更加丰沛的宇宙能量,更加整全地显现在人类面前”。所以,罗曼·罗兰对这位“人—神”罗摩克里希纳的传记,他自己称之为“一份关于当今印度神秘主义及其行为的研究报告”是恰当的,富于现代的理性精神,试图一探精神界最深处之奥秘。因为罗摩克里希纳收获的可能就是灵性源头的智慧,而不是下游的知识,这几乎是古往今来的神秘主义者所着力实践的共同道路。
而罗摩克里希纳正是古代神秘智慧的活生生的体现,他的话语,其品质和深度跟佛陀、跟耶稣、跟庄子、跟圣弗兰西斯科一样富有魅力。对于他们而言,黑暗好像不是一点点消失的,而是有一个强光打射到他们灵魂深处的刹那瞬间,一旦达成,便一劳永逸地在同一个层面运行他们的心灵智慧,其智性也就源源不断地流淌到这个世上。而且,他们会使用同一类语言来讲述,即采取寓言、故事、比喻等来传达他们的发现,他们通常不会采用理性与思辨的方式,他们认为理性在言说神圣的知识时往往是无力的。他甚至曾经哭泣着向神圣母亲祷告:“母亲,用你的霹雳毁掉我对推论的偏好吧!”
他的诞生不可预知,却又难以置信地出现在离我们不远的那个时代,不但在印度本土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就连欧美知识分子们也在他的言语里边听到了普遍真理的钟声。譬如他曾宣称道:“有多少宗教,就有多少通往神的道路。”
这话绝非信口开河,自少年时代第一次见到异象之后,他便不断地收获各种神秘的体验,并有意识地在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和锡克教等世界各大宗教中进行灵性实践,并获得具有同等深度与同等品质的启示。
他曾在杰都·麦里克宅院里,因耶稣基督的画像而跌入三摩地之境,感觉到耶稣的动作,并体验到了自己与耶稣的融合。他对众人和弟子们宣说神圣的临在,总是以斩钉截铁和不容置疑的话语来宣示,他告诉他们,神圣者不但存在,而且还可以触摸到他的身体,见到他的面容,听到他的声音。他的著名弟子M曾这么评价:“对于他来说,神是一个实在,一种神圣的临在和理智,是日夜可以感受到,并可以不断相遇的。”
罗摩克里希纳正面回应道:“我曾修习过所有的宗教。印度教、伊斯兰教、基督教等,我也曾遵循印度教不同教派的教义。我发现,虽然这些都是不同的道路,但都在走向同一位神。你必须尝试不同的道路,实践不同的信念。无论我走到哪里,总会看到印度教徒、伊斯兰教徒、婆罗门教徒、毗湿奴派教徒以及其他教徒们以宗教的名义在争执。但他们却没有想过,被称为原初能量的神,我们称之为克里希纳,或湿婆,其他人称之为耶稣,或真主阿拉,就像同一个罗摩神有一千个名字一样。印度教徒将水装在罐子里,叫作jal;穆斯林教徒将水装在皮袋里,叫作pani;基督教徒则将水叫作water。我们会认为水只能被叫作pani或water,而不能被叫作jal吗?这岂不是无稽之谈?都是同一个事物,只不过是名字不同罢了。人们追寻的是同一种存在,只不过是情状、禀性、名称各有不同而已。让每个人都遵循各自的道路吧!只要真诚地热切地想认知到神,只要能保持内心的平和,就一定会亲证到神。”
于是他的确认就是:世界各宗教的教义虽然不同,却都是殊途同归的真理。他以《薄伽梵歌》的精神来说话:“阿周那祈求克里希纳显身……克里希纳说:‘来看吧,看我真实的模样吧!’他将阿周那领到一处,问:‘你看到了什么?’阿周那说:‘我看到一棵大树,挂着满树的果子。’克里希纳说:‘不,我的朋友,走近点,再仔细看看,这些不是果子,而是无数的克里希纳……’”
问题在于,这一点得由谁来言说,谁具有足够的资格言说神性的奥秘,汇报海水的深度。他说:“人在三摩地里面,可以得到梵知——认识梵。但是,在那种状态之下,心智推敲完全停止了,人会变得沉默。”只有少数人,比如商羯罗,为了教导其他人,他才会从三摩地的状态,回落到相对的意识层面来谈论神的奥秘。罗摩克里希纳说:“只要蜜蜂还没有采到蜜就会嗡嗡地响,一旦开始吸吮起蜜就会安静下来。有时候它们喝醉了蜂蜜,又会响起来。”他还说:“一名领受了神性厚泽的虔信者,其言行举止无异于醉汉,断不能时时照应到礼貌与规矩。”
而要想获得神性的知识,必须是有预备的求道者。除了那些预备者,神是不会让所有人开悟的。而对神性的了解不能仅做知识上的预备,首先是要预备好渴望和爱。是什么样的渴望呢?罗摩克里希纳认为,应当有母牛那样的渴望之心,如《吠陀经》所教导的那样:“噢,神啊,我们像母牛向公牛低头弯腰似的呼唤着你!”如果内心没有因渴望神而带来的这种强烈的不安,那么将不会获得任何关于神的知识。
而爱正是重要的抵达神性的路途,任何知识至多进入神的外室,而只有以爱者的身份才得以直入神的密室。而这种爱决不仅仅是对神的虚空的念叨和怀恋,而必须是对世上孤苦无告者的安慰。因为神不但显现于万物,而主要是显现于人身,如果没有对人的爱,一切都会流于空谈。罗摩克里希纳的弟子辨喜就曾说过:“倘若上帝或某种宗教不能为寡妇擦去泪水,不能给孤儿带去一片面包,我是不会信奉的。”
像耶稣安慰抹大拉的玛利亚和拉撒路一样,罗摩克里希纳也在抚慰着悲伤者的心灵。M曾经在他的《罗摩克里希纳福音书》中记载一位婆罗门妇女,这位婆罗门妇女因罗摩克里希纳的造访而欣喜若狂,她以半哽咽的声音说:“这快乐对我来说太大了,或许我会因它而死。朋友们,告诉我,我如何才能活着?我从没有如此震撼……”那婆罗门妇女还对罗摩克里希纳说:“恳求您用您脚上的尘土祝福这个房间,然后这个房间就会变成贝拿勒斯,在这房间里死去的任何人都将免于死后的麻烦。”罗摩克里希纳说:“祈求者的力量在于何处?在于他的泪水。正如母亲总会应承满足哭闹孩子的愿望,神也总是对他孩子的哭泣和祈愿予以回应。”
我想,这跟当年耶稣进入中东地区那些低矮的民房来施行爱的神迹会是一样的反应。因距离和时间的遥远,我们今日无法看清耶稣的具体作为。但罗摩克里希纳却就在我们面前,带来灵粮的同时,也拭去了他人的泪水和哀伤。而爱本身就是最好的知识,就爱与知识的合一奥秘,他是这样比喻的:“关于神的知识可被比喻成男人,对神的爱则像女人。……对神的认识和对神的爱归根结底本是一体。至纯的知识和至纯的爱,彼此间完全没有区别。”
就像印度教与瑜伽行者自古以来的教导一样,罗摩克里希纳也教育我们要放弃“我执”。而“我执”与欲望相连,直接体现为“女人”和“金钱”,也就是佛陀所云的颠倒梦想和摩耶的集中体现。神性被遮蔽在幻觉当中,罗摩克里希纳将摩耶比喻成面纱,有时也暗含在悉多(Sita)和罗摩(Rama)的寓言故事当中:
“罗摩和他的弟弟罗什曼那(Lakshmana)以及妻子悉多一起走在森林里。罗摩走在前面,随后是悉多,罗什曼那走在最后。悉多走在兄弟俩中间,这就让弟弟看不见哥哥。悉多知道这会让弟弟很难受,于是她非常贴心地时不时偏过身子,让弟弟可以看到哥哥的身影。”
世上的人为了各种世俗事物,在大地的四个方向漫游寻索,但是他们最终一无所获,只有疲惫和虚空。但人们却愿意被这些事物牢牢缠住,为了说明这种物欲和习惯的捆绑,罗摩克里希纳曾说过一个孟加拉地区特有的笑话:“曾经有一位卖鱼的妇人,在一位种花的园丁家里做客。她在市场里卖完了鱼之后,就带着她的空篮子回来,要求睡在一间摆放着鲜花的房间里。但是,由于花朵的香味,她久久不能入睡。她的女主人看到这种状况,说:‘喂,为什么不安地翻来覆去?’那位卖鱼妇说:‘朋友,我不知道,也许是鲜花的气味打扰了我的睡眠。你能把我的鱼篮给我吗?也许这能使我入睡。’篮子被带到她面前。她在上面洒上水,又把它放在鼻子旁边。然后,她甜甜地入睡,还整夜发出沉沉的鼾声。”
但是,即便是在宗教信仰如此普遍的像印度这样的国家,人们也并不真正渴望神性,反而渴望各种世俗的满足。那么,我们苦苦追问的问题:横在神性与人性之间的重重障碍,究竟是什么?答案就一目了然:“神存在于每一个人之内心,但人们并非全都在神之中:此即是人类受苦之因。”那就是欲望,而欲望是藏在人类身上的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按照《薄伽梵歌》的教导,欲望有三个家,它可以居住在人们的感官、心意与智性当中而毫无觉察。各种苦行、祈祷与念颂曼陀罗的灵性积蓄,也会因这个欲望之洞而慢慢渗漏,最终功败垂成。
欲望和苦无非是因为“我执”而存在。所以问题就在于如何放下这个“我”字。印度教的重要典籍《薄伽梵歌》的本质,就表达为“自我”意识的弃绝。罗摩克里希纳认为“我”与“我的”就构成了无知。“我的”房子,“我的”财富,“我的”学识都是出于无知和愚妄。他说:
“人应当持续不断地铭记死亡。所有事物都不能逃脱死亡。我们生到这个世界来履行某些职责,就像来自乡村的人,因为公事而去加尔各答一样。如果一位来宾到了有钱人家的花园,管家会对他说‘这是我们的花园’‘这是我们的湖畔’等诸如此类的话。可是,如果管家被解雇,那他就连自己的芒果树木做的柜子也不能搬走。他只能通过看门人背地里把它运走。”
若是能够放下小我而经验到无欲望的自足境界,也就是理想的瑜伽状态,这时,人的工作就不再受业力(Karma)的支配,各种有意义的事情才会在人们的手中出现,罗摩克里希纳说:“通过无私地工作,神的爱会在内心成长,然后,通过神的恩典,随着时机成熟,就会认识神。”人得到神的恩典,就如同父亲抓住孩子的手一样,那孩子就无须害怕和担忧,它一举解除了人的昏惑和无明。
另外,也许值得我们深思的地方是,罗摩克里希纳让初学者们远离胜王瑜伽,他认为爱才是最好的路途,若是懂得爱的瑜伽,可以不用练习藏有危险的胜王瑜伽。人类具备爱的能力,这是神圣的恩典,让亲证神的途径更为容易,因为我们只需将倾注于这个世界的爱,返回到神的身边即可,对神的爱,就是神的知识。“那还需要去圣地朝圣吗?……如果最重要的事是睁大眼睛,敞开心扉,期待与神的每一次相遇的话,那么冒着生命和健康的危险去做那些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就是认识神的三个预备,学会辨别、懂得弃绝、心中要有对神圣者的深切渴望与爱,他说:“心中拥有信仰的人拥有一切,心中缺乏信仰的人缺乏一切。”
罗摩克里希纳认为,不是谁都可以听闻真道的,他说:“我想我不该对每一个人说:‘让你的灵性意识醒过来。’人们在卡利年代罪业如此深重,如果我唤醒他们的灵性意识,我会不得不承担他们的罪。”他的弟子M曾如此补充道:“当一个人准备好了,他会唤起他的灵性意识。”走遍天下的梵社领袖维诘说:“在其他地方,我只看到百分之二,至多百分之二十五,只有在这里我才发现神百分之百的显现。”可见,神圣的信息是专门对一部分人而显示的,我们已经知道,这部分人是有预备的。
而且,有趣的是,罗摩克里希纳的宗教世界充满了笑声与幽默,这既是出于他的自信,也是出因神性启示而带来的喜乐,“我只有作为歌者,才能靠近你”,他与一般严肃的宗教圣徒不同,这也更加近似于中国的庄子之风格,两者都有真理发出来的朗朗笑声。
据《往世书》( Puranas )预言,常人在卡利年代是无缘得见真神的,而神的化身也会隐藏起来,以奉献者的身份显现,除了他身边的人,无人得晓此事。而罗摩克里希纳在他生前也仅是在众多崇拜者和弟子们之间说法,那毕竟是小范围内的传道。但他在生命终结时候有过预言:“我在走之前会把整件事公之于世。”而且,这一预言果然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得以兑现。随着辨喜的一举成名,“罗摩克里希纳传道会”(Ramakrishna Mission)在他去世十年后的1897年创立,而且发展很快,迅速超过了梵社(Brahmo Samaj)等较早的印度宗教组织,时至今日,这一传道会一直是印度教在海内外有极大影响力的改革社团。
在这一部传记当中,罗曼·罗兰引用了达克希什瓦卡利神庙(Dakshineswar Kali Temple)的一个场景,很能够“看到”当时恬静而神圣的氛围:
“破晓时,轻柔的钟声预告晨祷的开始。所有的灯都被点亮,在大厅里,笛子伴着鼓声和铙钹一起,为吟诵伴乐。太阳还未将东方染红前,就有人从花园里采来鲜花,供奉到神像前。和师父一起过夜的弟子们坐在师父床边打坐冥想。罗摩克里希纳起床后,袒露着身子在房间里四处走动,用甜美的声音唱着歌,轻声地跟圣母交流。尔后,所有的乐器一起响起,奏出和谐的乐曲。众弟子沐浴完后,都来到阳台上,和师父一起,俯瞰着恒河,开始一天的讨论。
“中午时分,钟声响起,宣告卡利神庙、毗湿奴神庙和十二座湿婆神庙的祈祷活动结束。炽热的太阳照射着大地,微风从南面吹来,潮水也涨了上来。午餐后,罗摩克里希纳会稍事休息,然后继续与弟子们的讨论。
“夜晚降临,庙里的掌灯人将灯盏再次点亮,并在罗摩克里希纳静坐的地方也点上一盏灯。螺号和钟声响起时,晚祷就开始了。在皎洁的月光下,师父和弟子们的讨论在继续。”
如今,罗摩克里希纳弘道的庙宇,即位于恒河岸边的达克希什瓦卡利神庙已经是重要的圣所,成为无数东方信徒们的朝圣之地。罗曼·罗兰这样道来:“诚实地说,没有达克希什瓦卡利神庙,就可能没有罗摩克里希纳;没有罗摩克里希纳,就没有辨喜;没有辨喜,就没有向西方的传道。所有这些历史都源自这个距离加尔各答几公里处的恒河边的神庙。”
由于罗摩克里希纳等人思想的遍地渗透,印度再也不能被看作是无知的偶像崇拜者的聚集之地,它也不需要那些旨在教化非洲腹地各种族的诸般方法来教育印度,这就是对罗摩克里希纳了解甚深的马克斯·缪勒在自己的书中所说出来的意思。但世界不一定准备好了以消化这一种崭新的智慧。
晚年的罗摩克里希纳身患重病,他说,这次的病是好的,可以将弟子们分成为两组:近身弟子(Antaranya)和外围弟子(Bahirange)。那是发生在美丽的哥斯帕尔(Cossipore)花园之屋,他在那里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八个月,陪伴在他身边的,就是十二个最亲近的弟子,他们希望他不要走,罗摩克里希纳讲过一段寓意很深的话,他说道:
“一群心醉于神性崇拜的包尔斯人(Bauls),突然闯进了一间屋子,他们唱着神的名字,跳着欢快的舞蹈,然后,他们突然就都走了,就像刚才突然闯进来一样。而屋子的主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
1886年8月16日星期一的凌晨,室利·罗摩克里希纳离开了人世……
圣雄甘地(Mahatma Gandhi)就曾这么说:“罗摩克里希纳的故事是一个宗教实践的故事。他的一生使我们能够面对面地看见神。”如果我们明白罗摩克里希纳的话语表达的不只是他本人的思想,还有千千万万人类同胞的信仰和希望,我们也许就会对那个国家的未来真正抱有信心了。那里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崇拜偶像的人,将都有对人之神性的觉察。
这种觉察坚实稳定,好比是为人类打下的共同的地基;在此地基之上,我们有望在不久的将来得见拔地而起一座未来圣殿;而在此一殿堂之内,印度教徒和非印度教徒将一齐信奉同一个至高无上的神——他与我们每一个人同在,因为每一个人经由他来生活,经由他进入行动,并经由他,最终有望成为最真实而卓越的自己。
在1882年的10月28日,罗摩克里希纳曾留有一段话语,他说:“向智慧瑜伽士足前致敬!向虔信瑜伽士足前致敬!向无形之神的笃信者致敬!向有形之神的笃信者致敬!向往昔获得梵知者致敬!向现代领悟真理者致敬!”这样一本关于近代印度圣徒的详细记载,既被我们译介过来,应该是恰逢其时,从而也理当是让众人悦纳的。毕竟,我们借由罗曼·罗兰这样一位可敬的作家将他引入汉语学界,是适切的。在此,我们祈愿它能成为裸者之衣、贫者之财,和弱者之拐;还祈愿它成为渴者之水、饥者之食,和暗者之灯。
闻中
辛丑年,冬月
杭州城南于融创·瑷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