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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与绝对存在同一

“与绝对存在同一”这一伟大思想并非新鲜事物。数世纪以来,它一直滋养着印度灵性的发展,同时与吠檀多哲学(Vedantic Philosophy)在很大程度上相互影响与融合。长久以来,吠檀多的两大派系——商羯罗派(Shankara)和罗摩奴遮派(Ramanuja)——一直在不间断地讨论这一思想。商羯罗派是纯粹的吠檀多派(Advaita);罗摩奴遮派,或称毗湿奴派(Vishishtadvaita),是有限一元论(Qualified Monism)。前者是绝对不二论(Absolute Non-dualistic),认为这个世界并不真实,而绝对存在才是唯一的真实;后者是相对不二论(Relative Non-dualistic),认为梵是绝对的真实,世间万物,包括个体灵魂、人的思维模式及其变化、思想和能量等人类生命多样性的源头,都是梵的显现,都是梵的光芒的折射,而非虚幻。 [79]

虽然两派之间还算相互宽容,但商羯罗派的极端分子们有些蔑视罗摩奴遮派的观点。他们认为罗摩奴遮派的主张只不过是对人性弱点的一种暂时妥协和退让,或者至多是把摩耶当作灵性追求道路上的一根拐杖而已。一直以来,这两个学派争论的关键就在于如何定义摩耶:摩耶的本质是什么?摩耶是相对的还是绝对的?商羯罗本人并未给出摩耶一个清晰的定义,他只是认为幻象是存在的,并认为绝对不二论的目标就是要去消除这种幻象;而有限不二论的罗摩奴遮派则主张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借助幻象这根拐杖,以帮助个体灵魂的解脱。

那罗摩克里希纳在这两派之间又处于什么位置呢?天性中柔软的可塑性使他更倾向于罗摩奴遮派的温和态度,但强烈的信念又使他认同“绝对存在”这一极端概念。他用最鲜活的表达和最富创意的比喻来解释那些几乎不可能被解释,也不可能通过理性来理解的概念,这是他的天赋。当他向世人表达自己与“无条件存在”(Unconditioned Being)的亲身接触时,有人表示质疑,认为“绝对存在”这一纯粹认知是不可能脱离认知对象而存在的。他于是引用了商羯罗的太阳的比喻:“世间哪怕空无一物,太阳依然普照世间。”但他用了不同的方式来解释。他用极其敏锐的洞察力绕过“世间之物”,尽管他否认“物”的存在。他解释说,太阳同样照耀着好人和恶人,就像一盏灯同样照亮着孜读圣卷之人和作奸犯科之人。他又说,面对一座满满的糖山,倾巢出动的蚂蚁们自以为能将其搬空,而其实不过是动了一个小角。盐娃娃们想丈量海的深度,但一旦到达海边,就会被海水融化消失。“无条件存在”是我们所无法把握的。它巧妙地避开我们,却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它照亮着我们的努力、我们的无知、我们的智慧、我们的善行和恶行。我们舔舐着它的外壳,但终有一日,它会将我们拥入怀中,将我们融化。但在被融化之前,盐娃娃在哪里?那些蚂蚁从何而来?那灯下的隐士或罪犯又在哪里?他在读什么?他的眼神又在哪里呢?

罗摩克里希纳告诉我们,即便是圣典,因为口口相传的原因,或多或少都被污损歪曲过。那么,这污损是真实的吗?(因为所谓的污损,是基于一个预设:梵是纯净的。)那些品尝过圣餐的口与舌又在哪里呢?

“有别之物”(the Differentiated)虽然是“无所依附的”(without Attachments),但也必然是“无别之物”(the Undifferentiated)的一部分,特别是在最后的“依附”中,即“有别之物与无别之物的结合”时。这是罗摩克里希纳所说的“吠檀多真正的认知对象”(the real object of the Vedanta)。 [80]

实际上,罗摩克里希纳很好地区分了这两个不同层次和程度的状态 [81] ,即:在摩耶的影响下产生的“有别”的宇宙的真实性,和完美沉思(即三摩地)状态下的超越性。在三摩地的状态下,人与无限之间瞬间的连接,即足以立即消融所有“有别”的自我(我们自己的和他人的)带来的幻象。

但同时,罗摩克里希纳也指出,只要作为世界的一部分而存在,因这个世界而维持身份,我们就很难假装这个世界是不真实的。这是隐匿于我们自身深处的一种认知,即便是从三摩地的狂喜中回到日常生活的圣哲,不论曾被怎样地涤荡与净化,也会被抛回到现实世界,回到“有别”的自我的桎梏中去。“只要自我对于他是相对真实的,那么这个世界对于他,也就是真实的。但如果自我被净化,他就能看清这个现象世界是‘绝对实在’的多种多样的呈现。”

届时,摩耶将会呈现出它真实的面目,真实与虚幻,真知与无知(明与无明,Vidya and Avidya),一切都指向神,一切又都不指向神。如此是也(Therefore it is)。

这观点与使徒圣多马的说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圣多马在为维耶拿尼人(Vijnanis)做证时说,他不但能看到,也能感受到神,这个智识超凡的人认知到人格化神和非人格化神——因为他就是神。

他们向内向外都看到了神。神显现并揭示于他们。人格化的神说:“我即是绝对存在!我即是‘有别’之源。”从“绝对存在”中发散出来的神圣能量(Divine Energy)中,他们领悟到区分至上阿特曼(Supreme Atman)和宇宙的根源属性,也就是分离“绝对的神”(the Absolute God)和摩耶的属性。摩耶、萨克提、原质、自性(Nature)均非幻象。对于纯净的自我而言,摩耶是至上的阿特曼的显现,是鲜活的个体灵魂和宇宙灵魂的传播者。

自此,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带着梵的智慧,罗摩克里希纳从火噬的深渊退了回来。他欣喜地发现,心爱的圣母在绝壁边等待着他。不过,现在的他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来看待女神,因为他理解了她更深刻的意义,明白了她与绝对存在的同一性。她就是绝对存在,以非人格化的人,或者更确切地说,以女性的样子呈现在人们面前。 [82] 她是所有化身的源头,是无限与有限之间神圣的调节者(Divine Intercessor)。

于是,罗摩克里希纳吟诵起圣母的赞歌:

“是啊!圣母就是绝对存在!她既是唯一也是众多,但她又超越了这唯一和众多。圣母宣称:‘我是宇宙之母,我是吠檀多的梵,我是奥义书的阿特曼。恰因我——梵,才衍生出有别。善与恶皆循着我的法则运作。业力法则(the Law of Karma)确凿存在,而我便是这法则的创造者。我是一切法则的创造者与摧毁者。我掌控一切业力,不论善恶。靠近我吧!不论是通过奉爱之道(虔信瑜伽),还是通过知识之道(智慧瑜伽)或者行动之道(业瑜伽),都可以将你们领向神。我可以引领你们穿越这世界、这行动之海。若你们愿意,我也可授予你们绝对真理。你们无法逃避我,即使是那些在三摩地亲证了绝对真理的人,依然会依着我的意愿回到我这里。”

“我的圣母啊!她是太初的神圣能量。她无所不在。她存在于现象世界的内与外。她是世界之母,存在于世界的中心。她织造世界之网又将自己缚藏于其中。我的圣母既是这世界的容器也是被容纳者。她既是外壳也是内核。”

这智慧源自印度古代灵性,但罗摩克里希纳及其追随者从不自居是这一思想的首创者。 [83] 他用天赋惊醒沉睡中的诸神,他是诸神的化身,他唤醒了沉睡森林 [84] 中的清泉,以自己的魔力温暖它。他用语言、节奏、曲调,和充满爱与激情的歌声将这一思想传播四方。 [85]

请侧耳倾听吧,这是一首绝妙的歌,绵延不断,和谐悦耳。它不拘泥于任何格式,独具一格,美妙动听。在这歌声里,对绝对真理的崇敬和对摩耶的热忱轻快地合一。让我们将这爱的声音驻留在心,并在他的弟子辨喜的声音中再次感受这深邃!

这时的罗摩克里希纳,是一位竭力去挣脱摩耶之网的伟大战士,但却与女神频频产生冲突。这种情景对罗摩克里希纳而言非常陌生,他从不与人为敌,对他来说,敌人亦是爱人,也会被他的魅力征服,并最终爱上他。终于,摩耶将他揽入怀中,他们的唇触碰到一起。阿米达(Armide)终于找到了她的里纳尔多(Renaud) [86] 。那迷惑了其他追求者的喀耳刻(Circe) [87] 对他而言,却变成了带领忒修斯(Theseus)走出迷宫的阿里阿德涅(Ariadne) [88] 。那无比强大的摩耶能迷住猎鹰的眼睛,却挡不住罗摩克里希纳的目光。他挣脱了摩耶之网,迎向了一片无比广阔的天空。摩耶即圣母,她以各种鲜活的形象和化身向她的孩子们展现自己,以她心中无限的热情和爱将自我之壳打磨成为“漫漫无尽却无限宽广”之物,就像一条线,一个点,都在这位精细的打磨师的魔力手指中消融于梵。

所以,让我们赞美手指,赞美海洋,赞美脸庞,也赞美面纱吧!一切皆是神。神蕴于万物之中,既存在于黑暗中,也存在于光明中。雨果曾受17世纪英国“伦理学者” [89] 的启发,认为太阳不过是神的影子。 [90] 而罗摩克里希纳则说,阴影亦是光明。

和印度所有真正的思想家一样,罗摩克里希纳不相信任何未经过他自身体验的事物,因为思想源于身体。对他而言,“思想”这一概念是朴素的、身体的,先要去拥抱它,而后再去细细品味其中的果实。

当罗摩克里希纳悟得了真理后,这些思想便不会只储存于他的大脑里,而是很快融入生活中。他的信念滋养着这些思想,使其既不抽象也不空泛,并可以清晰地在生活中得以实践,以解除大众的灵性饥饿之苦,从而在觉悟的花园里结出累累硕果。在所有宗教中,他都能找到神的盛宴(the Divine Flesh),他了解所有的神,了解宇宙的实质。他在神的晚餐 [91] 中分享不朽的美食,与他同享的人不是十二门徒,而是所有饥饿的灵魂,和整个宇宙。

1865年年底,多达·布里离开了。此后超过六个月的时间里,罗摩克里希纳一直处于神迷状态中,他在烈火中持续与绝对存在同一,直到他的身体状态达到极限。若描述属实的话,在六个月中,他一动不动,沉浸在全然的神迷中。古书中也描述过曾有托钵僧发生过同样的状态,身体就像一个空屋子,被精神所遗弃,任凭摆布。在此期间,若不是有一位侄子在照顾他的基本生活,他或许早就死了,那他也就无法在神迷中与“无形存在”合一了。这种瑜伽出神状态中的极致体验可能会令我的法国读者们感到困惑,不,可能会让你们感觉不快,毕竟你们已经习惯了行走在坚实的大地上,很久没有体验过那种精神火焰的冲击了。所以,请耐心一点!让我们从西奈山(Mount of Sinai)上走下来,到人群中去。

后来,罗摩克里希纳意识到,他的这段经历无异是在试探天意,能返回世间简直就是一个奇迹。所以他警告门徒们决不可轻易去做这种尝试,他甚至对弟子辨喜下了禁令,告诫他,这种求一己之悦的方式是不可取的,高贵灵魂的职责是牺牲自己的享乐去服务众生。 [92] 当年轻的纳兰(即辨喜)恳求罗摩克里希纳为他打开“无种三摩地”这一通向绝对实在的可怕之门时,罗摩克里希纳生气地拒绝了他。罗摩克里希纳极少发脾气,他一直很注意不去伤害他亲爱的儿子,但这次他对纳兰喊道:“我为你有这样的想法感到羞耻!我以为你是一棵能荫泽千万疲惫灵魂的菩提树,没想到你竟是一个只顾追求自己享乐的人!孩子啊!放下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你怎能满足于这狭隘的空想,你应该向所有面向发展,在方方面面都得到神的启示!”(他这里指的是在沉思中和行动中得到神的启示,将最高知识付诸服务人类的高贵行动中去。)

纳兰伤心地哭了,他知道师父的斥责是对的,他为自己弃绝的想法感到羞愧。纳兰一生都谦逊、刚毅而果敢地投身于服务人类的行动中,但直到生命的尽头,在他内心深处,一直有着对深不可测的神的无限向往。

我们的故事讲到这里,我得提醒一下,罗摩克里希纳的学徒时代,或者说学生生涯尚未结束。我们还应注意的是,他人生的收获并不是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源自平凡,而是源于他的冒险和付出。他能在险境中反身并非因为自己的美德或意愿,据他说,是圣母通过身体的痛苦令他意识到自己的职责:他被严重的痢疾折磨了六个月之久,而被迫从无种三摩地中返回。

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让他回到了人间。据一名认识罗摩克里希纳的僧人 [93] 说,从神迷状态回到日常生活中的最初一段日子里,罗摩克里希纳看到两个渔夫吵架都会痛苦地号啕大哭。如此浑浊和凶险的世界,让他的内心伤痕累累,他将自己和这个世界的痛苦等同。但是他明白,即便是因不同思想而产生冲突的人们依然是同一位母亲的孩子,“无所不在的差异”恰恰是神的不同显现。他必须爱这些以不同方式折射出神的模样的人们。无论人们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冲突和敌意,不论人们怎样因不同的思想而剑拔弩张,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必须去爱千万形态的神(love God in all their Gods)。

也就是说,他意识到了一切宗教都是殊途同归的。因此,他渴望探索所有宗教,在他看来,理解意味着生活和行动。 kQMnWs6+pm2GKP4aXip3pq3Qp3gQTwXERGdJvQPOshVPU2/7icCGiWM+tD2RU2H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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