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时,罗摩克里希纳一直在这条神秘而无边的河流中独自漂游。他听天由命,时常精疲力竭,但他的灵性世界却波涛汹涌。直到两位导师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将他的头托出水面,教他如何顺应这一激流,跨越这条大河。
在印度漫长的灵性历史中,不计其数的人曾努力亲证终极实在(the Reality)。世间所有伟人们,有意或无意,都有一个共同的根本目标:抵达最高的实在。他们栖身于这个世界,被这个世界所引诱,前赴后继地去探究、去努力、去攀爬。有时,他们会因为力竭而止步,但稍做停留,他们又继续无畏前行,直至获取胜利。
但每个人看到的是终极实在的不同面向,他们就像是一支从四面向堡垒发起进攻的军队,每个分队都以自己的战术和武器应对自己的问题和敌人。我们西方人 [48] 习惯从外部攻克堡垒,意欲战胜自然,并将自然之法改变为人为之法,以期造出攻入堡垒的武器,并一举攻克整个防线。而印度人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他们直劈内里,直奔军营中那难见庐山真面目的指挥官而去。对于真理的认识,他们走的是一条超验的道路。但我们需小心,不要将西方的“现实主义”(Realism)与印度的“理想主义”(Idealism)对立起来,两者都是“现实主义”(Realisms)。印度人在本质上是现实主义者(Realists):他们并不轻易满足于抽象的事物,而是通过自我定义的享乐和感官满足来实现他们的理想。对于思想,他们必须看到、听到、品尝到和触碰到。在感知力和想象力的丰富程度上,他们远胜于西方人。 [49] 我们又怎能以西方理性(Reason)的名义去拒绝他们的成果呢?在我们看来,理性是所有人都具备的、客观的、非个体的思考方式。但,理性真的客观吗?在特定情况下,理性又在多大程度上是正确的呢?理性就没有个体的局限性吗?
印度人的“亲证”(Realizations)在我们看来是“极端主观”的。但事实却并非如此。这些“亲证”是经过他们数世纪的科学方法和亲身体验,并被完整记录下来的逻辑结果。每一种伟大的宗教都能为其追随者们指明道路,如能深信不疑,必定臻抵至高之境。其实东西方的这两种方法,都秉持同样的科学怀疑和谨慎信任的精神。对真正有科学头脑的人来说,如果足够坦诚,就会认同:真理是相对的。如果认为某种方法是错误的,那么重要的事情是找到其谬误之所在,并尊重且允许有其他路径的指引可以抵达更高更远之境界。
在印度,无论是清晰的定义还是模糊的感觉,人们普遍相信这个世界存在着唯一且完整的宇宙精神——“梵” [50] 。世间万事万物皆因梵而孕生,因梵而衍化。作为宇宙精神(the Cosmic Spirit)的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分,人类的个体精神见证了宇宙的多样性和多变性,并具有独立的实在性。在获得“梵”的真知之前,我们都会被摩耶(Maya)即幻象所迷惑。摩耶无始无终、不受控于时间,我们日常看到的不过是过眼云烟般的幻象,这持续涌现的幻象其实是“唯一真相”(the One Reality),而我们却把它当作是永恒的存在。 [51]
因此,必须从这包围着我们的无尽的幻象(Illusion)中逃脱出来,就像鳟鱼越过所有障碍,逆流而上一样,我们也必须回到源头。这是我们不可逃避的命运,我们必须获得救赎。这种痛苦却英勇高尚的奋斗方式被称为“成就法”(Sadhana),据此修习的人是“修习者”(Sadhakas)。这一少部分人,代复一代,遵循一整套经过多年严苛实践的教义,他们是最无畏的灵魂。
他们面前有两条道路或者两种方法 [52] ,都需要长期的实践和练习。第一条道路是“非此、非此” [53] ,即通过激进的否定来获取“真知”的方法,被称为“智慧瑜伽”(Jnana);第二条道路是“即此、即此”,即通过不断的肯定来获取“真知”的方法,被称为“虔信瑜伽”(Bhakta)。前一种方法完全依靠智性,否定并拒绝一切真实或表象的事物,不断修炼自身的分辨力去认知那最高远的目标;第二条道路是爱之路,去爱那些“可爱之物”(爱越纯净,其形式也越多元),最终弃绝一切外物。智慧瑜伽是认知绝对实在,或非人格神的道路,而虔信瑜伽是认知人格神的道路。在最终与“智慧瑜伽”之路汇合前,虔信之路上的朝圣者们需要摸索很长一段时间。
最初,罗摩克里希纳在无意的直觉中选择了虔信之路,他对这条路上的荆棘和陷阱一无所知。世上虽有《从巴黎到耶路撒冷》 [54] 那样的旅行手册,能将自起点到终点所有的琐碎细节、山川坡度、危险地带,乃至歇脚的地方,都做详尽说明,但这位来自卡马普库尔的旅行者对这些却一无所知。既没有引导也没有帮助,他任凭狂野的心灵与双腿砥砺前行,他在森林的深处被孤独逼疯,数次因为迷失而几近放弃自我,这超人般的努力使他筋疲力尽。就在他最后的蹒跚艰难之时,一位女士成了他的救星。
一日,罗摩克里希纳在阳台上看着恒河上的各色船只穿梭来往时,一条船在他的面前停了下来,一位女士走上台阶。她高大美丽,一头长发,穿着桑雅生 [55] 的藏红色长袍。这位女士应该在三十五到四十岁的样子,但看起来很年轻。罗摩克里希纳一看到她,便深感惊诧,赶忙派人去请她进来,而这位女士一见到罗摩克里希纳,便哭着说:
“孩子啊,我找你找了很久了!” [56]
这位女士出身于孟加拉贵族家庭,是一名婆罗门,也是毗湿奴的虔信者。 [57] 她受过良好的教育,饱读圣卷,尤其是巴克提(Bhakti)经书。她曾被灵性告知要去寻找一位神启之人,并受命向这个人传达神的信息。所以,没有多余的介绍,甚至都不知道她的本名[她被广泛称为帕拉维·帕拉玛尼(Bhairavi Brahmani),意为“女婆罗门”],母子关系便在这位女婆罗门和卡利圣母的祭司之间自然建立了起来。
如同孩子遇到母亲一样,罗摩克里希纳告诉她在追随神灵和修习的过程中,自己的身体和心灵所遭受到的挫折和痛苦,他说大多数人都认为他是个疯子。他谦卑而不安地问她这是不是真的。女婆罗门聆听了他所有的倾诉,用母性的温柔安慰他,告诉他无须害怕,他所遭受的痛苦是在上升过程中的必经之路。此前,在这乌云蔽日的道上,他已踽踽独行跋涉了很久,仅凭直觉和自身的修炼,已达到“成就法”中的最高境界之一,这在巴克提经书已有所记载,这是其他神秘科学需要数个世纪才能达到的境界。只是在被明确指引之前,他并不知道如何抵达那至高之处。自此之后,她开始照料他的身体,启发他的意识,引领他拨云见日,寻求真知。
巴克提的智慧源自爱,其修习者通常会选择一个人格神作为虔信的对象,譬如罗摩克里希纳选择的是卡利圣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修习者融入对神的唯一的爱中。起初并不能“看见”神,但随着修习的深入,渐渐地,便可以看见神,触摸到神,并与神交流。接着,修习者只要稍微专注意识,便能感知到他所信奉的神的存在。当他相信,神存在于一切事物和一切形态中时,他便能通过自己的神而感知其他神的存在,这种神的多态性填满了他的所有视野,他的世界里只有神,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东西,物质世界就此消失。这种境界被称为“有种三摩地”(Savikalpa Samadhi),这是一种超意识的神迷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时,灵魂紧紧附着在意识的深处,并欣享与神合一的无限喜悦。接着,当个体灵魂被某单一意识所占据,其他的意识全部消融,个体灵魂与梵合一,这就是最高境界:“无种三摩地”(Nirvikalpa Samadhi)。
现在,罗摩克里希纳距离意识完全终止,彻底弃绝,与绝对实在完全合一(Unity)的最高境界已经不远了。 [58] 在这条灵性的朝圣路上,他仅凭一己之力已完成了四分之三。 [59] 他的精神母亲,古鲁(Guru),女婆罗门,将此路上的各个阶段及其含义悉数传授给他。基于她之前的宗教修行,她对获取真知的途径颇为精通。她让罗摩克里希纳根据圣典,尝试了各种成就法,甚至包括最危险的密教(Tantras)的方法,即将感官和精神暴露于肉体和想象的各种干扰之下,然后再超越这一切。然而遵循密教这条途径,必须绕开堕落和疯狂,许多在此道路探索的人没能抵达终点。然而,罗摩克里希纳成功了!通过考验的他,纯净如初,刚勇如铁。
他掌握了以爱的方式与神合一的所有方法——“十九种形式”(the nineteen attitudes),这是人与神的精神连接的不同形式,比如主仆关系、母子关系、朋友关系、恋人关系以及夫妻关系等。他已全然了解神的各个面向,这个征服了神的人,也拥有了神的特质。
他的导师女婆罗门认为他是神的化身。于是,她在达克希什瓦(Dakshineswar)召开了一个集会。在梵学家们的热烈讨论后,她倡议神学家们公开宣称罗摩克里希纳是新的阿瓦塔(Avatara),即神的化身。
于是,罗摩克里希纳声名远扬,大家都来拜访这位通晓所有形式成就法的圣人。那些在不同道路上苦苦追随神的僧人、贤哲、苦行者和修道士们都纷至沓来,寻求处在各条智慧之路的交叉处的罗摩克里希纳的权威指引。他们描述罗摩克里希纳那令人着迷的外表,就像一个从但丁的地狱,不,应该是从深海中走出的采珠人,在神迷的火焰中,他的身体在燃烧,在净化,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60] 直到生命的尽头,他一直保持最纯朴的本质,从未显露过半点骄傲与自负。因为他是如此独自陶然于神的愉悦中,比起他已经达到的成就,他更加关注于如何继续前行。他并不喜欢被称为神的化身,当他抵达了所有人认为的(包括他的女导师)极点的高度时,他仍眺望那更高的峭壁,渴望登上那最后的顶峰。
但在这最后的攀登中,包括他的女导师在内的引导者们已经无力带领他了。这位精心呵护了他三年的母亲,如同所有其他母亲一样,痛苦地看着即将断奶的孩子离开她,去追寻更高、更严苛、更刚健的导师。
1864年年底,就在罗摩克里希纳征服了人格化神的时候,一位非人格化神的使者(虽然他并未察觉到自己的使命)来到了达克希什瓦。他叫多达·布里(Tota Puri)(意为“赤裸者”),是一位伟大的吠檀多学派(Vedantic)的苦行者,一位云游僧。在四十年的修行后,他获得了至高的启示,他的灵魂获得了自由,他客观地观看这个世界的种种幻象,全然不为其动。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罗摩克里希纳都无法理解无形的神,也无法理解那些对做“神的使者”(Missi Dominici)毫无兴趣的“非人”(the inhuman)和“超人”(the super-human)们,当修行到至高的“至尊天鹅”(Paramahamsa)时,他们弃绝一切,禁欲,苦行,完全放弃身体和灵魂,甚至放弃内心最后的珍宝:对神无比坚贞的爱。
在多达·布里住在达克希什瓦的最初几天里,罗摩克里希纳就感受到了这些“活死人”所散发出来的可怕魔力。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可能会是同样的状况时,他吓得直哭。试想一下,这对于天生有着无限热爱和艺术情怀的人来说,是怎样一幅情景?他需要看到、触摸到、体会到他所爱的神,只有所爱之神拥入怀中,沐浴在其爱河里,拥有她的圣像和她所有的美,他才能满足。怎么可能让这样一个人放弃他的心灵家园,而将身体和灵魂都沉浸在无形和抽象之中呢?这样的想法对他带来的痛苦和陌生感,不亚于对那些西方科学家们。 [61]
尽管恐惧像蛇的眼睛一样震慑着他,但他却无法逃避。在沉思的顶峰,虽然感到晕眩,但他必须勇敢前往那最高的顶点。作为神的世界的探索者,在抵达神秘的尼罗河源头之前,他必须勇往直前,永不止步。
无形的神,带着威慑力和吸引力,一直在静候着罗摩克里希纳。但是他却没有向前靠近。于是,多达·布里来了,来接引这位卡利女神的爱人。
最初,在多达·布里路过的时候,罗摩克里希纳并未留意到他,因为多达·布里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三天。一日,罗摩克里希纳坐在庙堂的台阶上,这位年轻的祭司 [62] 满怀喜悦地沉浸在自己的异象世界里。多达·布里愣住了,深感诧异。他说道:“孩子,看得出来,你已经在寻求真理的道路上走了很长一段路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进入下一阶段,传授你吠檀多教义。”
罗摩克里希纳有着一种即便最严厉的苦行僧见了都会轻轻一笑的天真,他回答说,他必须要先征得卡利圣母的同意才能离开。在圣母同意之后,罗摩克里希纳开始全心全意地谦卑地接受多达·布里的教导。
首先,他必须通过“加入僧团”(Initiation,又称入会)的考验,条件是他必须放弃自己所有的特权和标志,包括婆罗门“圣线”以及祭司的身份。这些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但是,他还必须放弃他非常依赖的对人格化神的爱恋和异象,这可是他用爱和牺牲换来的果实啊!如同大地般坦诚,他为自己举办了一个象征意义的葬礼,他要埋葬那最后的自我——他的心,这样,他才能给自己披上象征着新生的桑雅生的藏红袍。
多达·布里开始向他传授“不二吠檀多”(Advaita Vedanta) [63] 的基本教义,教他认知那唯一的无差别的梵,以及如何更加深入地找寻自我,并通过进入三摩地(狂喜)与梵合一。
如果认为一个体验过种种神迷境界的人,会很容易找到这最后一扇窄门的钥匙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这里应该引用罗摩克里希纳的自述,因为这不仅属于印度圣典,也应作为对精神科学的重要启示而被西方所记录。
“赤裸者多达·布里教我将意识从所有客观世界中撤离,深入地进入阿特曼。虽然竭尽全力,我仍然无法跨越‘名’与‘相’的堡垒,无法让我的精神进入无条件的状态(Unconditional State)。我的意识可以毫不费力地与客观世界分离,但无法超越圣母 [64] 那熟悉的熠熠生辉的形象。她是纯粹意识的精华,如此鲜活地出现在我面前,挡住了我前进的道路。我无数次地想集中意识在不二吠檀多的教义上,但每一次都被圣母的形象所干扰。我绝望地和多达·布里说:‘不行!我永远也无法将意识提升到无条件的状态去面对阿特曼。’他严厉地回答:‘什么?你说你做不到?你必须做到!’他打量四周,捡起来一块玻璃,放在我的双眼之间,厉声说道:‘将你的意识集中在这一点上。’于是我全力开始冥想。每当圣母和蔼亲切的形象出现的时候,我便以分辨力(Discrimination)为剑 [65] ,将她劈成两半。最后的障碍终于被击破,我的精神超越了‘有限’(Conditioned)层面,我在三摩地中失去了自我。”
这艰难的大门,在巨大的压力和无尽的痛苦中得以开启。罗摩克里希纳刚刚跨过这门槛,就直达最后一个阶段——“无种三摩地”,在这里,主体(Subject)和客体(Object)都消融了。
“宇宙消失了,空间也不复存在。最初,思绪的影子还飘浮于意识深处,微弱的自我意识还在单调地滴答作响。之后,这个声音也停止了。除了存在,一切都消失了,灵魂完全融入于自我(Self)之中,二元世界(Dualism)完全被消除,有限与无限的空间合一。超越语言,超越思想,他抵达了梵。”
一天之内,罗摩克里希纳即抵达了多达·布里四十年修习才到达的境界。多达·布里震惊地满怀敬意地打量着这神奇的身体。接连数日,罗摩克里希纳就像尸体一样一动不动,但他身上却散发着庄严和平静,他的精神抵达了所有知识的尽头。
多达·布里原本计划只停留三天的,但因为结识了这位超越了自己的门徒,他在达克希什瓦待了十一个月。他们的角色发生了反转,领略了山巅风景的小鸟,成了从天空的高处返回的雄鹰。比起目光敏锐却有局限的“那伽导师”(Naga) [66] ,雄鹰的眼界更为开阔。现在轮到雄鹰来做蛇的老师了。
发生这样的转变必然会产生抵牾。让我们将这两位先知做个比较。
罗摩克里希纳身材矮小,皮肤棕褐,蓄着短须,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大大的黑眼睛,闪动着光芒,朝下微微地张着” [67] 。他从不将眼睛瞪得很大,都会保持一段距离微睁着向外和向内看。他总是带着迷人的笑容,微张着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齿。 [68] 他的笑容饱含深情却又略显淘气。因为身材中等,他显得有些消瘦和羸弱。 [69] 他的身体和心灵对于一切的欢喜伤悲都极为敏感,这使得他的性情极为细腻。他的双眼就像一个双面的镜子,一切于内于外的事物都被鲜活地映射出来。独特而温柔的力量使他可以瞬间根据周边的人和事去调整他的精神状态,却没有丢失自己坚固的堡垒(Feste Burg),那永远不变的高尚与优雅。 [70] 他说话时带有孟加拉口音,还稍有一点口吃,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语言所传达出的博大的精神力量,那无数的比拟和暗喻,无可匹敌的敏锐洞察力,明快而微妙的幽默感,无尽的悲悯心和源源不断的智慧都是那么令人着迷。 [71]
倒影粼粼而深邃的恒河,河水蜿蜒迂回,无数的生命由它孕育滋养。多达·布里临于恒河边,就有如直布罗陀海峡上的海格力斯之柱 [72] 。他身形魁梧、体格健硕、性格果敢坚毅,就像一块用来雕刻雄狮的岩石。他的品格如他的体魄一样刚毅,他是坚强的领袖,从不知道什么是疾病和痛苦,并对这些嗤之以鼻。云游前,他在旁遮普一座有着七百僧侣的寺庙里做一名严厉的主持,拥有石头一般坚硬的躯体和精神。 [73] 对他而言,任何事物,不论是激情、危险、感官刺激还是引起生命骚动的神的异象带来的神秘力量,都不会影响他钢铁般的头脑和意志。对多达·布里来说,摩耶是不存在的,是虚幻、是谎言、是应该被抨击、被永远摒弃的东西。
但对罗摩克里希纳来说,摩耶就是神,一切事物都是神,它是梵的一个面向。当罗摩克里希纳经历了暴风骤雨般的攀越历程,抵达顶峰时,他并没有忘记他所经历的种种苦闷、转折和意外。哪怕是路途中最不起眼的风景,他都铭记在心,每一幕都携带着时间和空间印记,并被妥善安置于他的精神全图中。
但“赤裸者”的记忆里贮存的是什么呢?他的头脑,如同他本人一样,不带丝毫的情感与爱意,就像“一块岩石脑袋”,正如意大利人对最伟大的翁布里亚画家佩鲁吉诺 [74] 的评价一样,这块光滑的大理石需要被痛苦这把凿子来雕刻。而这,也恰是他将要面对的。
虽然多达·布里拥有伟大的智慧,但他却并不懂得,爱也是一种引领人们亲近神的途径。他质疑罗摩克里希纳的体验,嘲讽各种仪式,譬如音乐、诵经和宗教舞蹈,对大声唱诵的祈祷者们不屑一顾。黄昏时,看到罗摩克里希纳一边拍手一边诵读诸神的名字,他带着一种嘲弄的口吻说:“你这是在做面包吗?”
尽管这样,一种魔力却在逐渐影响着他。不经意间听到朗朗上口的诵经声,他会感动到热泪盈眶。孟加拉闷热而使人疲软的气候也影响着这个旁遮普人,尽管他竭力忽视其影响,但放松的神经已无法再严苛地控制他的情绪。渐渐地,他发现即使最坚强的意识中也会有冲突。这个藐视仪式崇拜的人,却喜欢“火”,他总喜欢身边有火。一天,一个仆人移走了火中的一些火炭,多达·布里认为这是对他的不尊重。罗摩克里希纳带着孩子般天真的笑容对他说:“看吧,看吧!你也一样屈服于摩耶不可抗拒的力量之下了。”多达·布里顿时目瞪口呆。难道他真的不自知地受到了幻象的束缚吗?
疾病也使这个骄傲的灵魂意识到他的局限性。在孟加拉省的几个月里,他得了一场严重的痢疾。他本该赶紧离开,但这样做却又表明他在逃避灾难和痛苦。于是,他变得固执起来,“我绝对不会向我的身体屈服!”但这样给他带来更大的麻烦,他的精神无法从身体的痛苦中分离出来。他只好去求医问药,却收效甚微。日渐严重的病症如同阴影笼罩着他,让这位禁欲者完全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梵上了。他狂怒于自己日渐衰弱的身体,忍不住冲入恒河去自杀。但这时,一只无形的手拦住了他。当他浸在水中时,既没有决心也没有能力淹死自己,他极其失落地回到岸上。这时,他体会到了摩耶的力量。这种力量无处不在,在生命中、在死亡中、在痛苦中,它就是圣母啊!多达·布里独自冥想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他成了另一个人。他向罗摩克里希纳承认,梵与创造力萨克提 [75] 或摩耶是同一种存在,是圣母安抚并治好了他的病。于是他向这个已成为他导师的门徒道别,以一个觉悟者的身份,重新上路。 [76]
后来,罗摩克里希纳将多达·布里的这段经历记录下来:
“当我认为最高的存在(the Supreme Being)是静止的,既不创造,也不维持,也不破坏时,我称之为梵或普鲁沙(Purusha),即非人格神。当我认为最高的存在是活跃的,在创造、维持、破坏时,我称之为萨克提或摩耶或原质(Prakriti) [77] ,即人格神。它们其实并无二致,人格神和非人格神是同一种存在,如同牛奶和它自身的白色,钻石和它自带的光芒,又如蟒蛇和它蜿蜒前行的方式。只知其一而舍弃其他是不可能的,圣母与梵是一体的。” [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