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毕生致力于人类的和谐。我努力将和谐带给欧洲人民,特别是那些既是兄弟又是敌人的族群。而过去的十年里,我也同样尝试促进东西方之间的和谐。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能调和被错误地认为是西方和东方相对立的两种精神形式——理性和信仰,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不同形式的理性和信仰。但可以确定的是,无论西方还是东方的精神体系,都是包含理性和信仰的,尽管有少数人怀疑这一点。
在我们这个时代,灵魂的这两个面向——理性和信仰——被荒谬地对立起来,认为两者是完全不相容的。其实唯一不相容的是狭隘的观念,这在那些错误地以理性或信仰标榜自我的人身上尤甚。
一方面,那些自诩的宗教人士将自己困在教堂高墙之内,他们不但拒绝走出来(他们有义务走出来),也不承认高墙外的人们也享有选择生活的权利(如果他们愿意);而另一方面,那些自由思想家大多对宗教知之甚少(他们有义务去了解),却以抨击并否定宗教人士的生存权利为其人生重任。他们正在系统性地破坏宗教这一他们完全不了解的事物,却全然不自知,这其实是一种无知的表现。
如果关于宗教的讨论只是基于贫瘠且陈旧的历史或者伪历史文献,那这样的讨论毫无价值可言,这就好比为了解释人的内在心理活动而要去解剖人体器官一样。理性主义者们在外在表达和内在思维力量两者间的混淆,在我看来是一种错误,这就好比旧时的宗教混淆了用来向外表达的字母音节和文字真正的内在神秘力量一样。
如果想了解、判断甚至谴责某个宗教,必须亲身实践其宗教意识的实相,才有基本的资格。若不能如此,哪怕是那些担任宗教公职的人也没有发言权。因为,若他们足够坦诚,就会承认宗教意识与宗教职业是绝然不同的两件事情。许多受人尊敬的教士,是因为顺从、利益,或是怠惰才成为虔诚的信徒,对于宗教体验,他们或者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去经历,或者没有足够的品格力量去追求。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不受任何形式的(或自以为不受任何形式的)宗教信仰所约束的灵魂,但他们在实际生活却沉浸于超理性意识状态中,并命名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人道主义”“民族主义”,甚至“理性主义”。
一种思想是否是宗教,或者是否源于宗教,取决于其思想的核心而非其外表的显现。若能一心一意毫不畏惧地追求真理,并真诚地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包括牺牲,我便称其为宗教。因为宗教是一个预设的信仰,是人类最终的灵性追求,高于个体生命,高于现存社会,甚至高于人类的整体生命。怀疑主义,如能从其激烈的本性转向其核心,如能表达力量而非表达软弱时,才能成为行进中的宗教灵魂大军中的一员。
另一方面,那些教堂中怯弱的信仰者、牧师及其追随者们,没有资格披上宗教的外衣。尽管他们选择相信,但他们不是信仰者,他们不过是在铺满谷物的舒适的马厩里打了个滚,唯一需要做的不过是反刍而已。
“神的痛苦会直至世界的尽头” [5] ,基督教的悲剧性论断深入人心。我个人并不相信只有一个人格化的神,尤其是只有一个“悲苦之神”。但我相信,在所有的存在中,在所有的欢乐和悲伤中,在一切生命形式中,在人类乃至宇宙中,存在着唯一的永生的神。创造在每一刹那发生,宗教永远没有完成态,它是永不停息的行动、是努力奋斗的意志、是蓬勃涌动的活泉,而不是污浊停滞的一潭死水!
我属于河流之地,我热爱它们,如同热爱那鲜活的生命,我由此理解我的祖先们会用美酒和牛奶来献祭河流。而最神圣的河流,是源自灵魂深处的那一条,它蕴藏着原初之力,从岩石、沙土和冰层中奔涌而出,我称之为宗教。
这条灵性之河,源自那深邃的未经探索的存在,流向意识之海,觉悟存在的本质。就像水从海洋上凝结,蒸腾,化作天上的云,然后又回落到河流一样,创造的循环处于永不间断的连续中。从源头到大海,再从大海到源头,同一存在的能量贯穿整个过程,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至于这种存在被称为神——God(哪一个神?)还是被称为力——Force(哪一种力?)其实并不重要。它可能也可以被称为物质(Matter),但这包含了精神(Spirit)之力的物质,又是哪一种物质呢?语言,语言,只有语言!完整、鲜活而不抽象,这是宗教的本质,这是我所热爱的宗教,也是伟大的信仰者和不可知论者们同样热爱并有意或无意间传承的宗教。
我将我的这部新作献给伟大的、不可见的、无所不在的女神,她用金色的臂膀将多种多样、多姿多彩的音调团结在一起。近一个世纪以来,团结一直是新印度所有人的目标。这片神圣的土地上,不断涌现出烈焰般的人物,汇成思想的恒河。不论他们彼此间有何等差异,他们的目标永远都是一致的:通过神,团结人!在他们的努力下,团结被不断扩大和精化。
自始至终,这项伟大的思想运动是建立在东西方平等合作的基础上,是理性的力量和极具活力和洞察力的直觉之力的合作。这直觉之力并不是一个卑屈软弱的民族对宗教的盲目接受,而是独眼巨人库克罗普斯(Cyclops)额头上的那一只眼睛,三只眼睛合力在一起,会看得更加完整。
我将探究这些伟大的灵性英雄们。 [6] 但我首先选出了两位令我尊敬的人物:罗摩克里希纳和辨喜。他们有着非凡的魅力和力量,奏响了宇宙灵魂的华彩乐章。可以这样说,他们是莫扎特,是贝多芬,是六翼天使,是雷神。
这本书由三卷组成 [7] ,是一个整体,讲述了两位卓绝人物的故事——其中一位几近是个传奇,另一位则堪称史诗般的存在。他们从印度深邃的历史中为我们带来讯息,将涵盖宗教、哲学、道德和社会各个方面的崇高思想体系呈现在现代人类面前。
在书中,你将会看到这两位伟大人物心忧苍生的慈悲、迷倒众生的诗意和优雅庄严的气度,这些足以解释为何我会花两年的时间去追寻他们的人生轨迹,以呈现在诸位面前。我的这一趟探访之旅绝非仅仅出于好奇。
我既非浅薄无知也不会故弄玄虚,我希望读者们能通过此书找到自己,找到那个真实的、本来的、不戴任何虚伪面具的自己。与我同道之人,不论在世还是已故的,都是抱有相同人生目标的人。时代和种族的界限于我毫无意义,所谓东西方的不同只不过是羁绊而已。本真的灵魂没有东西方之分,整个世界就是灵魂的家,我们每个人都是灵魂的归处。
请允许我简单插说几句,解释我完成这本书的内在动力。我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法国人,并非卓越之才,我和其他西方人一样,既没有方法也没有时间来表达自己。但当我们中的一员发出来自内心深处的解放自我的声音时,这个声音会让众多沉默的灵魂获得自由。那么,来倾听吧,不是听我的声音,而是听那些伟人们在历史中的回声。
我出生在法国中部,在那里生活到十四岁。我的家族有着数百年历史,数世纪以来,一直保持着纯正的法兰西民族和天主教血统,并无任何外来掺杂。在1880年去到巴黎之前,我一直被尘封在尼韦奈(Nivernais)这个古老的小圈子内,在那里,外面世界的任何事物都无法渗入。
在这个用高卢黏土做成的花瓶里,我度过了童年时光,透过那浅黄色的高墙、蓝色的天空和河流,我发现了整个宇宙的色彩。多年后,当我荡涤在思想之河的时候,我发现任何国家的任何思想都不足为奇,我和他们发现或感受到的思想意识的各个面向,均来自同一源头。外在的经验只是让我认知到自己当下的意识状态,却无法去深入。莎士比亚、贝多芬、托尔斯泰和罗马贤哲们,这些曾滋养过我的大师们,也只是唤醒我那座深埋在火山岩浆下的赫库兰尼姆古城的一句“芝麻开门”而已。而我坚信,这最深的意识深藏在很多人的灵魂深处,只是他们和我一样,不知道它的存在。除了那第一批为了满足皇家和雅各宾政权的统治者的私欲和日常需求去往东方的掘金者之外,很少有人真正去探寻那灵性的宝藏。
我尊重这种社会架构,但作为一个历史学者,我却在东方看到被人类灵性之光照耀的杰出人物,“历万载而永存(Aere Perrenius)” [8] 。传说中,一个永存的著作需要一个被嵌入墙壁的身体来承载,每个伟大建筑大师的作品下都埋葬了无数热烈的人类灵魂,这些身心深埋在大理石砖和罗马柱下,但我却能听得到他们的声音!只要听,就会听到!正如我们在古老的思想中总能听到那些神圣的祷告声一样。那些端坐在高高的祭台上的名家们对这些声音毫不在意,那些虔诚、温顺、迟钝的大众们,也只是在各种符号前跪着、站着,并在梦里反复咀嚼着的那些在圣约翰节上被明码标价的所谓的神奇药草罢了。 [9] 法兰西民族有着丰富深刻的灵魂,只是藏得很深而已,就好似一个乡村老妇藏着她的钱财一样。
我找到了这部阶梯的钥匙,它能引领我走进那些被放逐的灵魂。这沿墙的阶梯,如蛇形回旋而上,从隐秘深处的自我(the Ego),盘旋至群星环绕的高处。对这一切,我之前便已熟谙,并无陌生之感,只是记不清是何处相识。不止一次,我在思想的记忆中断断续续地搜寻吟诵,但却不知道源头在哪里。难道是来自那个远古的“自我”?而现在,我在生活这本书中再次读到这些,字字句句都完整清晰。这本书来自一位文盲、一位天才,他知晓这本书中的每一页,他的名字是罗摩克里希纳。
请让我将他介绍给诸位。这不是一本新书,而是一本非常古老的书,古老到我们每个人都曾试着翻看过(尽管很多人只翻开扉页就停下来)。最终,我们读的都是同一本书,但版本各不相同,我们的眼光常常只停留在封面上,而没有穿透至其核心所在。
永远是同一本书,永远是同一个神:人类之子,永恒的存在,人之子,重生之神。每一次归来,他都带来更加丰沛的宇宙能量,更加整全地显现在人类面前。
如能忽略时空(国家和时代)差异的话,罗摩克里希纳即是耶稣的兄弟。
如果愿意,正如那些独立思考的释经学者试图做的那样,我们可以证明基督(Christ)的全部教义在耶稣诞生之前便已经存在,并蕴藏在东方迦勒底(Chaldea)、埃及(Egypt)、雅典(Athens)和爱奥尼亚(Lonia)的思想体系中。人们永远在争论耶稣是真实存在的人,或只是个传说(其实这不过是同一实相的两种面向而已 [10] ),正如人们也在讨论历史上是否有柏拉图这个人一样。耶稣是人类灵性历史上极其重要且不朽的创造,是某个秋天结出的最迷人的果实。同样的一棵树,同样的自然法则,同样的面容、气息和体温,都源自同样鲜活的人身和传说。
不知不觉间,我将这一颗新秋的果实,这一脉新灵性的讯息带到欧洲来,这是一首以罗摩克里希纳的名字命名的印度交响乐。我们会发现(也应指出),这首交响乐,正如那些古典大师们的乐章一样,是由无数不同的古老音乐元素所组成。罗摩克里希纳将这些古老多样的元素组合成一篇高贵和谐的华彩乐章,尽管其中包含的是数代人的智慧,但他无愧为这一乐章至高的代表者。罗摩克里希纳的胜利标志着一个全新时代的来临。
我在此书中描述的人,罗摩克里希纳,是三亿印度人两千多年来灵性生活的顶峰。虽然他已经离开我们四十载 [11] ,但他的灵魂仍在激励着现代印度。他并不是如甘地一般的行动上的英雄,也非歌德、泰戈尔这样的艺术或思想天才。他只是一位孟加拉小村庄里的婆罗门,他的世俗生活被限定在一个很小的框架内,远离那个时代的政治和社会活动 [12] ,他也没有过什么惊人壮举。但他的内在世界却拥抱了人类与神灵的全部多样性。他是宇宙能量的源泉:神圣的萨克提(Shakti)能量的一部分。在米提拉的老诗人维迪亚帕提(Vidyapati) [13] 和孟加拉诗人拉姆普拉萨德(Ramprasad)的诗歌中,神圣的萨克提能量被反复赞颂。
很少有人向内探索。而这个孟加拉的小农民,通过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抵达了内在之海。他全然投身其中,证实了《奥义书》( Upanishads )中的哲言 [14] :
“我比光芒四射的众神更为古老。我是最初始的存在。我是不朽的脉动。”
而我的愿望,是把这脉动的声音带给欧洲焦灼无眠的人们,我希望能以这不朽的血液润泽他们的双唇。
罗曼·罗兰
1928年圣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