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是中国民歌发展史上的黄金时代,明代民歌被时人称为“我明一绝”(陈宏绪《寒夜录》引明人卓珂月语),是因其与同时代的文人创作相比,更加形式多样,生机盎然;诚如前说,清代民歌“犹承明代余诸,旧调之外,复出新声,竞胜一时”。清代民歌的“新声”,愈到末期,表现愈为明显,《时调雅曲》对青楼包括民生(《叹老妈》)题材的热切关注,即与近现代民歌的启蒙与批判导向,完全合拍。
除此之外,《时调雅曲》在近现代民歌发展史上的地位与作用,还表现在诸多方面。
其一,为民歌与经典的嫁接提供了样板。
文人作品包括《诗经》、汉魏乐府、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与诗文戏曲等的经典化,向是学界的研究热点,反向的经典作品的世俗化,则少有论及。世俗化是经典化的逆过程,在文学发展史语境中,世俗化与经典化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此处所谓“世俗化”,是相对于经典作品而言,指经典作品的大众化、通俗化、普及化、民俗化甚至庸俗化。民歌俗曲是“世俗类”作品的代表,民歌俗曲对经典作品的嫁接化用,成为经典世俗化研究的理想素材。如《白雪遗音》卷二【马头调】有对《诗经》《论语》等先秦经典的嫁接化用,其云:
诗经注:关关雎鸠今何在,在河之洲,各自分开,好一个窈窕淑女人人爱,只落的君子好逑把相思害,辗转反侧,悠哉悠哉,好叫我左右流之无其奈,怎能够钟鼓乐之把花堂拜。
四书注:有朋自远方来到,久闻仁兄,善与人交,我与你手拉手儿入太庙,每事问周公之礼多领教,贪而无谄而无骄,喜只喜言而有信方为妙,恨只恨巧言令色休同道。汤之盘铭曰儿照,其命维新睡不着,盼才郎邦畿千里来不到,他那里宜兄宜弟同欢笑,其叶蓁蓁,甚是难熬,到如今桃之夭夭心内焦,恨将起寤寐辗转把苍天叫。
上说《时调雅曲初集》中《赴考君瑞》《月照西厢》等等,则是对《西厢记》故事的嫁接化用。《时调雅曲二集》中的《诗书巧合记》,篇幅既长,包罗亦富,堪称经典世俗化的“经典”。其中有云:
言一回青青子矜少年郎,娶了个窈窕淑女俏红妆。起初时燕尔新婚情投意,你看他不舍昼夜效鸾凰。怎奈他父兄既而有是命,立逼得彼丈夫也入学堂。那书生自行束脩把学上,闪下那刑于寡妻守空房。这佳人不见狡童情欲断,终日家哭泣之哀呼穹苍。到晚来辗转反侧难成寐,这才是有女怀春不成双。你看他终日凄凄心缭乱,只熬的虫飞薨薨天大光。那一日驾言出游荒郊外,见几对缗蛮黄鸟配成双。你看那维鹊有巢同宿住,郎君啊不如鸟乎有情肠。叫奴家嗟我怀人连叫苦,你把那则慕少艾付东洋。想当初告其妾曰离别苦,你说道不出三日转还乡。是怎么飘然长往去不返,想的我三月不知肉味香。好叫我独寐寤言想思重,不由人涕泗滂沱泪汪汪。祷而于上下神祇作个主,你叫他厥疾不瘳卧在床。央着那冠者五六回家转,奴情愿劳而不怨奉茶汤。等着他今病小愈体少快,奴与他携手同行进绣房。那一时子见南子并肩坐,叫一声仁者人也可意郎。俺不是蹇裳涉秦淫奔女,是怎么子不我思改了常。你何不归与归与回来罢,免的我一日不见恸悲伤。按下这宜其家人且不讲,再说那学而时习年少郎。这学生造端夫妇情意动,你看他浩然归志思家乡。走向前恭近于礼尊师长,他到说每有良朋到村庄。回家去杀鸡为黍待良友,到明日鸡鸣而起奔学堂。当此时夫子哂之点头应,说道是归宁父母莫轻狂。切记着君子不重学不固,切记着贤贤易色细参详。书生说吾闻其语遵师命,你看他茫茫然归别同窗。窗友说好色之心人皆有,别忘了汤之盘铭那一章。
“青青子矜少年郎,娶了个窈窕淑女俏红妆。起初时燕尔新婚情投意,你看他不舍昼夜效鸾凰”云云,是对《诗经》的嫁接化用;“央着那冠者五六回家转,奴情愿劳而不怨奉茶汤。等着他今病小愈体少快,奴与他携手同行进绣房”云云,是对《论语》的嫁接化用。此种嫁接化用,即是经典世俗化。在文学发展史语境中,经典化是对作品的提纯与加精,确立文学审美的标高;世俗化是对经典作品的注水与摊薄,让文学之美惠及普罗大众。经典化与世俗化的双向互动,成就了文学发展史的瑰丽景观。
《时调雅曲》中《月照西厢》《莺莺饯行》《诗书巧合记》等经典世俗化的做法,在后起民歌中,得到进一步的发扬光大。如民国十一年(1922)上海文益书局印行《时调大观》二集《古人春调》云:
正月里梅花阵阵香,古人春调唱开场,十二月花名真好听,诸公听我唱两声。二月里杏花淡洋洋,岳飞枪挑小梁王,武松手托千斤石,太公八十遇文王。三月里桃花喷喷红,百万军中赵子龙,文武全才关夫子,连环巧计是庞统。四月里蔷薇都开放,辕门斩子杨六郎,诸葛亮要把东风借,三气周瑜芦花荡。五月里石榴黄喷喷,李蒙正落难破窑登,朱买臣泼水来休妻,方卿私行唱道情。六月里荷花香满塘,阎婆惜活捉张三郎,宋公明投奔梁山泊,沙滩救主小秦王。七月里凤仙是七巧,蔡状元起造洛阳桥,观音龙女来作法,四海龙王早来朝。八月里桂花满园香,莺莺小姐烧夜香,红娘月下偷棋子,勾引张生跳粉墙。九月里菊花堆得高,昆仑月下闹江宵,判断阴阳包文正,张飞喝断霸林桥。十月里芙蓉应小春,潘金莲结识西门庆,王婆从中来牵马,药死武大好伤心。十一月里山茶满树开,唐僧西天取经回,孙行者保驾前头走,山中遇怪要遭灾。十二月里腊梅黄阵阵,区区已经唱完成,破哑喉咙像吃糠,不入调来勿好听。
歌中唱述各种小说、戏曲、传说中的人物及其故事,而被取材作品,均极知名,堪称通俗文学的经典,民歌对其的嫁接化用,同样可以归于经典世俗化的范畴。换言之,民歌对经典的嫁接化用,形式多样,不拘一格,民歌借此拉近了与文人文学/主流文学的距离,提升了自己的美学品位。文学发展史、民歌发展史研究,均不应忽略此一现象。
其二,保留了诸多珍贵的民歌研究史料。
如《时调雅曲初集》中《细局儿曲儿谱》有云:
听说爷来心欢庆,急忙往外迎。(白)相见面笑脸儿迎,浑身上下拿眼盯,拉手儿问好殷勤献,跟定嫖客儿同进房中,罢哟哎哟。(唱)姑娘递烟玉嘴儿上带点儿胭脂红,叫妈儿献茶羹。(白)献茶羹,献茶羹,相陪对坐稿交情,然后又把水烟敬,问声老爷子你用不用,罢哟哎哟。(唱)若是初次相见,同问姓名,久交儿叙前情。(白)叙前情,叙前情,果酒一桌银子一锭,白首饰耳挖子戒指儿把老妈儿赏,姑娘的梯息带几宗,罢哟哎哟。(唱)酒饭的价银按春夏秋冬,要什么现成。(白)俱现成,俱现成,毛儿上也得一两吊铜。烟茶已毕摆果酒,姑娘的俗套敬三杯,罢哟哎哟。(唱)猜拳行令耍笑调情,皮杯儿响连声。(白)响连声,响连声,姑娘把琵琶抱在怀中。弦子递与多情手,二人同把弦儿定。奴家先弹【万年欢】,他那里弹了个【合欢令】。二人同对开手板儿,对准点听的奴的曲名儿,罢哟哎哟。(唱)奴唱的《初会相交》《见多情》,别后《忆多情》,自从别后《思多情》,《红日迟迟》《望多情》,《日落黄昏》《盼多情》,《剔银灯儿》《等多情》,《抖抖红绫》《念多情》,《芙蓉帐暖》《想多情》,《鸳鸯枕上》《梦多情》。不敢唱的是《甩多情》《毁多情》,合那《骂多情》《萡多情》,各样的《湖广调儿》奴也会,还有《九连环儿》合那《沙子灯》,老曲儿许多名。(白)许多名也记不清,郎会的曲儿背给奴听。他会的是《贪淫的飞虎儿》《高君保醉打山门》,《罗成托梦》《麻衣神相》竟搭曰《清明祭扫山东》。《秦琼打朝》年冰俱带《赴考的君瑞》《红日归官》。不肯唱的是《烟花柳巷》《带病的姑娘儿》,合烟花院中各样的《扬州歌儿》他全会,还有《王大娘儿》《闹五更儿》,合那《青柳儿青》,罢哟哎哟。(唱)情人儿点了奴个《心酸痛》,又叫奴唱《梦中梦》。他那里唱了个“艳阳天儿”,奴这里陪了个“荡荡和风”。酒饭掸唱俱已毕,叫奴拉铺莫吹灯。
其中罗列《初会相交》《见多情》《忆多情》《思多情》《红日迟迟》《望多情》等,乃其时流行民歌名称,《霓裳续谱》《白雪遗音》等多有收录;《见多情》《忆多情》等统称《多情小曲》,傅惜华指为“清道光间,北京刻本” ,国图有藏。另“他那里唱了个‘艳阳天儿’,奴这里陪了个‘荡荡和风’”,依前文通例,“艳阳天”与“荡荡和风”亦为歌名,其实不然。《时调雅曲二集》中《艳阳天》云:
春光明媚的艳阳天儿,和风儿荡荡杨柳儿依依,燕儿巧语莺儿叫,哎哟,叫的人好心焦。呆痴痴盼郎不归,总有那嫩蕊鲜花桃李芬发,奴哇奴也是懒意观瞧,辜负了美景良宵,哎哟,这是咱的了。蛾眉蹙损手儿托腮,无奈何轻轻靠在妆台上,对菱花猛然一照,但则见云鬓蓬松病恹恹,瘦损了奴的花容貌,粉黛儿全消。不由一阵暗伤悲,对东风秋波杏眼,流下了伤心的泪,一滴儿一点儿滴儿点儿,恰好似断了线的珍珠儿,扑漱漱一对儿一对儿朝下落,衫袖儿湿透了。无情无趣斜倚雕栏低垂粉颈,思想起奴在外的薄幸冤家去不回,闪的奴凄凉凉,相思病儿害的奴止不住的一声儿一声儿,哎哟嗐哎哟嗐,可害死奴了,这病好蹊跷。恍惚惚神魂飘荡奴的身子儿软,无奈何轻移玉体慢款金莲,一步儿一步儿进了绣房上了牙床,意懒心灰把纱窗靠,寂寞甚难熬。眼睁睁一轮明月在当空照,怕只怕更儿深夜儿静,愁听那檐前铁马儿叮儿叮当儿当叮儿当儿,勾惹起奴的这千思儿万虑儿,止不住一条儿把人的芳心绕,要睡也睡不着。
由“春光明媚的艳阳天儿,和风儿荡荡杨柳儿依依”,知“艳阳天儿”与“和风儿荡荡”为《艳阳天》中的两句,《细局儿曲儿谱》中此句当标作“他那里唱了个‘艳阳天儿’,奴这里陪了个‘荡荡和风’”,而非“他那里唱了个《艳阳天儿》,奴这里陪了个《荡荡和风》”。也即《艳阳天》是以男女对唱形式表演,表演的场所多在青楼。诚如傅先生所说,此种“集【马头调】曲名而成”的“曲儿谱”,包含众多细节,确为“俗曲之重要史料”。
其三,从中可以考见民歌音乐上的若干特征。
《时调雅曲初集》《时调雅曲二集》中的民歌,或见于百本张唱本,或见于车王府藏本,或见于《霓裳续谱》《白雪遗音》等,此种互见,可作多重解读。如其一,证明了《时调雅曲》收录内容的流行民歌身份,“互见”即流行;其二,难以判断各文献间的关系,至少不能轻言《时调雅曲》是从百本张唱本辑录,或者百本张翻抄《时调雅曲》;其三,“互见”为探究近现代民歌发展变化提供了鲜活的案例。
如《时调雅曲二集》与《白雪遗音》重复者有4首,与《霓裳续谱》重复者有7首。重复的7首之中,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改换《霓裳续谱》原来的牌调。具体情形如次:
《心憔悴》一首,《时调雅曲二集》作【勾调】(“勾”通“沟”),《霓裳续谱》卷四作【寄生草】,二者曲词几同。《时调雅曲二集》曰:
自从离别心憔悴,满腹心事诉告与谁。口儿说是不伤悲,眼中常带伤心泪。叹气入罗帏,翠被生寒教奴如何睡,废寝忘餐瘦损腰围。低声恨月老怎不与我成双对,青春去不归虚度一年添一岁。
《霓裳续谱》曰:
自从离别心憔悴,满腹心事诉告与谁,口儿说是不伤悲,眼中常汪伤心泪。叹气入罗帏,翠被生寒教我如何睡,废寝忘餐瘦损腰围。低声恨月老怎不与我成双对,青春去不归虚度一年添一岁。
《黄柏树》一首,《时调雅曲二集》作【勾调】,《霓裳续谱》卷七作【玉沟调】,曲词有些许差异。《时调雅曲二集》云:
黄柏树下一座庙,苦命人儿去把香烧。烧上了自言自语苦祷告,告神灵弟子的苦楚谁知道。手拍着供桌这不苦死我了,苦只苦在外的人儿怎知道,求神佛保佑那苦命的人儿早来到。
《霓裳续谱》云:
黄柏树下一座庙,苦命的人儿把那香烧。上上香自言自语胡祷告,磕下头泪珠儿,只在腮边上掉。手拍着供桌苦死我了,苦死了奴在外的人怎知道,苦死了奴在外的人怎知道。
《北平俗曲略》说及【玉沟调】,云【玉沟调】只有《霓裳续谱》中收有七首,其他诸书,均作【沟调】,《俗曲略》摘引《京都竹枝词》中附录的【玉沟调】曲词云:“哆啰挠儿无合架,不养蚕桑不种麻。春雨过山头,恰惟嫩雪纷纷下。刮起了风,黄沙如豆,打的行人怕。春无芳草,夏有冰花,惨凄凄,奇巧的佳人拧辫双垂挂。冬雪大如掌,黄沙压倒了苍松杈。”《俗曲略》并云【玉沟调】的常格是“每首八句,最末两句,必系叠句”,“哆啰挠儿无合架”因是“玉沟调垛字”,是以与常格不同。 按“哆啰挠儿无合架”一首又见于《霓裳续谱》卷八,确作【玉沟调垛字】,《霓裳续谱》中收录的【玉沟调】,定格亦如《俗曲略》所说,每首八句、末句重复,如《霓裳续谱》卷八中另一【玉沟调】云:“莲子花开莲心动,藕叶儿玲珑,荷叶儿重重,想当初托你担水将你送,到而今藕断丝连中何用,奴比作荷花,郎比作西风,算将起来荷花有定风无定(重)。” 《时调雅曲二集》中的【沟调】,较之此一常格,并不完全契合,如《黄柏树》中,末两句为“苦只苦在外的人儿怎知道,求神佛保佑那苦命的人儿早来到”,《霓裳续谱》则作“苦死了奴在外的人怎知道,苦死了奴在外的人怎知道”,前者可以看作是对后者重句式的变通。《心憔悴》一首,《时调雅曲二集》作【沟调】,《续谱》作【寄生草】,此种变动,说明民歌俗曲改易谱调较为常见,民歌俗曲对字格的要求宽于腔格。重腔轻字,字随腔转,是其特征之一。
在《时调雅曲初集》中,同样存在此一现象。其中《贪淫飞虎》为【带靶马头调】,曲词云:
贪淫的飞虎率领着半万贼兵,将那普救寺儿围定,四面不透风。他口口声声不要金银要崔相府的莺莺,丫环是小红。你若是不献出我恼一恼来怒一怒,将你这合寺的僧人全杀净,刀下不留情。霎时间合寺的僧俗不得定,胆战又心惊。老夫人站在前厅,眼望两廊之下拍着手儿跺着脚儿高声说道,谁人能退贼兵,愿将莺莺小姐许配谁人。下面答应说是有哇,小生建策敢退贼兵,君瑞叫张珙。写书多亏了张君瑞,差遣惠明将书送,刀笔定太平。白马将军至,惊走了飞虎吓退了强贼。兵退身安老夫人悔却了前言,不提夫妻论为兄妹,这才月下佳期私把姻盟定,多亏是小红。
《白雪遗音》卷一有云:
贪了淫的飞虎,率领着半万贼兵,他把那普救寺儿,团团的围定,四面不透风,口口声声不要别人,单要的崔呀崔呀崔相府的莺莺,丫环是小红,你要不献出来,恼一恼,怒一怒,竟把你那园寺的僧属全杀尽,个个不留情,霎时间,只唬得普救的僧人魂不定,胆战又心惊。老夫人,站立前厅,眼望着两廊,拍着手儿,跺着脚儿,高叫一声,两廊之下,不拘军民人等,谁能退去贼兵,愿把莺莺女儿许配与谁,话无翻悔。只听得下面答应,有呀有呀答话的是张生,报号通上名,写书多亏张君瑞,差遣惠明把书送,闯出贼人营。白马将军至,吓退飞虎,惊散贼兵,霎时间,神静民安,老夫人悔却前言,赖去婚姻,不成夫妇,结拜兄妹,张生在厢,得了一个想思病,病好亏小红。
两处曲词,基本相同,而且《白雪遗音》中“贪了淫的飞虎”,与《时调雅曲初集》一样,亦是“带靶”,但其牌调作【岭儿调】。有资料云【岭儿调】又称岭调、沟岭调、玲玲调,系由【寄生草】演化而成,流行于山东中、南部地区,曲词多为长短句,篇幅长短不一,似乎并非单一固定曲调,艺人所唱,多为七字句。 “演化”亦是“改易”,从【岭儿调】变为【马头调】,仍是“改易”。另《时调雅曲二集》中《高君保》《双锁山》《小耗子》均作【荡韵】,《霓裳续谱》中,《高君保》《双锁山》牌调为【寄生草带尾】,《小耗子》牌调为【平岔带马头调】;《时调雅曲二集》中《绣九州》作【扬州歌】,《霓裳续谱》卷八作【剪靛花】;《时调雅曲二集》中《烟花债》作【岔曲】,《霓裳续谱》卷六作【玉沟调】,均是改易。此种“改易”,即赵景深在为《白雪遗音》所作的序言中所说的“翻调”。赵先生以为,《霓裳续谱》《白雪遗音》中多有用【马头调】翻唱【寄生草】的情形,并不奇怪。其云:
大致说来,用【马头调】来翻【寄生草】,每每是【寄生草】有可取之处才来翻调。振铎曾指出明代小曲《挂枝儿》中的《荷珠》与《白雪遗音》中的《马头调带把·露水珠》相似,《鸡》与《马头调·喜只喜的》相似(《中国文学研究》第1028—1029页),可见这种翻调的风气是一脉相承、由来已久的。
《时调雅曲初集》《时调雅曲二集》辑录民歌中较多的“翻调”现象,为民歌音乐研究提供了丰富且具体的文本支撑。
其四,《时调雅曲》中包含了鲜活的社会民俗史料。
如上说《时调雅曲初集》中《十九岁俏皮姑娘》有句云:“喂了个皮杯两相凑又送了个舌头。”同集中《雏嫩的妞儿》又云:“摆上饭让坐儿过节儿一点儿也不邋,斟上酒先敬一个皮杯儿他的劲儿一督。他拣那可吃的菜往你嘴里布,你吃喝了一个挺舒服。吃完了饭倒一杯茶给你把口漱,说今儿不住下想来无有工夫。”歌中“皮杯”,即为彼时青楼中常见习语风俗。晚清小说《品花宝鉴》第八回《偷复偷戏园失银两 乐中乐酒馆闹皮杯》有云:
拣了个雅座,仲雨首坐,元茂第二,聘才第三,二喜、保珠一凳坐了。走堂的送了茶,便请点菜。仲雨让元茂、聘才,二人又推仲雨先点,仲雨要的是瓦块鱼、烩鸭腰,聘才要的是炸肫、火腿。保殊要的是白蛤豆腐、炒虾仁。二喜要的是炒鱼片、卤牲口、黄焖肉。元茂道:“我喜欢吃鸡,我就是鸡罢。”走堂的及二喜都笑。拿了两壶酒,几碟水果,几样小菜来,各人饮了几钟酒。先拿上炸肫、鸭腰、火腿、鱼片四样菜来。聘才便要豁拳。仲雨对二喜道:“你出个令罢。”二喜道:“乐中乐,苦中苦。第一杯输了,要唱个小曲儿;第二杯输了,要说个笑话;三杯输了,敬人皮杯。”元茂道:“这三样我都不来。”聘才道:“那不能。既这么着,头一个就是你来。”二喜便斟了三满杯,放在面前道:“李老爷来罢!”元茂便眯齐了眼道:“你们替我看着,我眼睛不仔细,恐怕要错。”便伸出手来,与二喜豁一拳就输了。仲雨笑道:“请唱。”元茂道:“唱是再不会的,我情愿多吃一杯。”保珠道:“说唱就要唱的。”元茂饮了一杯酒,求保珠代唱。二喜道:“代唱了罚十杯酒。”保珠便不敢代,元茂对他作了一个揖,道:“好人,你代我唱一唱罢。这些东西,我是一句不会的。”众人见他果是不会,保珠便代唱了一枝《银钮丝》。……又与二喜豁第三杯,二喜输了,要敬仲雨皮杯。仲雨道:“咱们倒不用这么着,方才李老爷那杯没有吃得好,这杯我烦你转敬他。”二喜便拿着杯子,呷了一口,又送到元茂嘴边,元茂摇着头,闭紧了嘴不受。二喜便跨在元茂身上,端端正正的,将元茂的头捧正,往上一抬,元茂便仰着脸。二喜却把那一点珠唇,紧贴那一张阔嘴,慢慢的沁将出来,一连敬了三口。元茂便如醍醐灌顶,乐不可言。
“二喜却把那一点珠唇,紧贴那一张阔嘴,慢慢的沁将出来,一连敬了三口”云云,即是“皮杯”的释义。
《时调雅曲初集》中《俏皮姐儿》云“酒令儿有音听见划拳,爱打一个通关,酒到了八分,管给一个皮杯”,“皮杯”之外,有“打通关”,“打通关”通常释为“筵席上跟在座的人顺次划拳,赢则通过,输则再划,每输一次,饮酒一杯,直到全体通过为止”,亦是彼时青楼中常见习语风俗。李宝嘉《官场现形记》第二十四回《摆花酒大闹喜春堂 撞木钟初访文殊院》有云:
奎官过来请安坐下,说:“今日是我妈过生日,在家里陪客,所以来的迟了些,求老爷不要动气。”溥四爷说道:“你再不来,可把他急死了。”一头说话,一头喝酒。叫来的相公搳拳打通关,五魁、八马,早已闹的烟雾尘天。贾大少爷便趁空同奎官咬耳朵,问他:“现在多大年纪?唱的甚么角色?出师没有?住在那一条胡同里?家里有甚么人?”奎官一一的告诉他:“今年二十岁了。一直是唱大花脸的。”
民歌与小说中的“皮杯”“打通关”之类,均是鲜活的社会民俗史料。
其五,《时调雅曲》中保存的大量方言,成为民歌语言研究、地域研究的重要语料。
仍如《时调雅曲初集》中《俏皮姐儿》有云:“有一个俏皮姐儿正在当年二十二,梳妆雅淡最瞭人儿。模样儿端庄无有对,先不笑露出两酒窝,说话语甜得人意,满嘴里爱逗个哏儿。他若是有那熟客来时玩笑话儿露八分,抽冷子打你个皮科,好一个会哄人的要命鬼儿。占的便宜吃的亏,听见说你要走诌了个撤嗐的平子,仿佛抓住了你的痒痒筋儿。小心里有了准儿,你若是真起毛鹅,全凭他蜜语甜言,两片嘴箭直的萡你个不留分,若不然锅炰鱼把你干起来,一句话儿跟着一个捹儿,想打茶围没有趣儿,任凭你是谁儿。就是他桌面上也到罢了,谁然不会掸掸唱唱。”通篇都是方言俚语,也即俗称之“京片子”,如“他若是有那熟客来时玩笑话儿露八分”的“露八分”,即是旧京方言,又称“缩脚语”,为歇后语的一种特殊形式。研究者有云:
5月18日《新京报》报道说,北京密云古北口河西村是个千年古镇,那里有一种全国独一无二的语言叫作“露八分”。就是说,人们说话时,只说一句成语的前三个字,把最后一个字藏起来,而藏起来的这个字才是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比如,一名姓尚的村民去医院看牙,一问一答是这样的:“‘高高在’呀,你这一大早的干啥去呢?”“我去医院看‘锯齿獠’。”这种“露八分”的说话法,据该村最年长的张玉春老人推测,大约出现在明清时期,当时商贩在做买卖时流行一种只有买卖双方才能听得懂的暗语,逐渐演变成现在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这种“露八分”的说话法,起码在唐朝就已经出现了,彼时叫作“缩脚”,使用的人群也未必是商贾。唐人张鷟之《朝野佥载》谈到侯思止,说他“凡推勘,杀戮甚众,更无余语”,只是说:“不用你书言笔语,但还我白司马。若不肯来俊,即与你孟青。”这里的白司马、来俊、孟青,就是缩脚。钱锺书先生《管锥编》对此有解,说这是“酷吏以歇后谐音为双关之庾词也”。……有趣的是,“露八分”的使用还分褒义、贬义和中性。如王姓,褒义是“占山为”,贬义是“家破人”;何姓,中性是“无可奈”,褒义是“气壮山”。所以,同一个东西可有好几种“露八分”的说法。礼失求诸野,古音求诸方言,传统文化则要求诸民间。密云那里保留了“缩脚”这样一种文化习俗,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值得开掘,传统的振兴正可以从这些细节处入手。
另如“抽冷子打你个皮科”,北京方言,“抽冷子”指“突然、乘人不注意”,郭小亭《济公全传》第一百五十回《买毒药暗害表弟 点恶梦难度迷人》云:
刚要喝酒,济公说:“张大哥你瞧我这时候,要一跟人家在一个桌上吃饭,我就害怕,心里总留着神。如今好人少,坏人多,我总怕嘴里说好话,心里打算要害我,买一百钱砒霜,一百钱红矾,抽冷子给搁到饭碗里,再不然给搁到酒里。”
“打个皮科”指开玩笑。刘鹗《老残游记》第十三回《娓娓青灯女儿酸语 滔滔黄水观察嘉谟》云:
老残道:“好,好,好,我就陪你谈谈。我对你说罢,我回屋子也是坐着,何必矫强呢?因为你已叫了两个姑娘,正好同他们说说情义话,或者打两个皮科儿,嘻笑嘻笑。我在这里不便,其实我也不是道学先生想吃冷猪肉的人,作甚么伪呢。”
虽然有着从真、从俗的自觉意识,《山歌》《粤风续九》等之外的明清民歌集如《挂枝儿》《万花小曲》《丝弦小曲》《晓风残月》中,对方言的使用仍然较为克制,但《时调雅曲》各首民歌无视雅言的规范,大胆使用方言,以方言彰显地域特色、塑造人物形象、表达人物情绪,取得了颇为奇特的叙事效果。近现代民歌中,方言的使用蔚然成风,北方、南方民歌均无例外。如上海大美书局编著、沈鹤记书局发行于民国三十年(1941)的《时调大观》中《赌鬼十叹》云:
第一叹来叹赌场,三朋四友弄白相,三十二张毛竹牌,输脱铜钱勿壳张。第二叹来叹接龙,龙庄输赢不放松,总归要输小银元,想想有些划不通。第三叹来叹掷羊,掷羊虽是小白相,洋钿角子押下去,才输拨来庄里向。第四叹来叹牌九,牌九实在有考究,赌鬼才有牌九诀,勿依秘诀输得走。第五叹来叹扑克,外国赌钱是特色,二十一点圈的温,田地房产才输脱。第六叹来叹碰和,碰和繁难输勿大,格庄赌局还可做,但是性子勿能粗。第七叹来叹挖花,封将扳将大名目,一角洋钿一百道,输脱洋钿多多化。第八叹来叹麻雀,一百块底勿算啥,人家输去一大半,抛子加来王是王。第九叹来叹摇摊,青龙白虎大海外,庄里交得摇一摇,钞票输子一大摊。第十叹来叹完了,叹我赌鬼真苦恼,田地房产才输脱,到底年底黄皮梁。
歌中“三朋四友弄白相”“输脱铜钱勿壳张”“才输拨来庄里向”等等,均是吴语方言。此种吴语方言,与《时调雅曲》中的北京/北方方言,可谓相映成趣。
刘永济《词论》云:“文艺之事,文派别不如言风会。” 近现代民歌中形制的解放、题材的扩大、视角的下移与口语的普及、方言的使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中国民间文学久已有之的“口头”传统在遭遇社会文化转型浪潮时自然发生的新变,而《时调雅曲》中民歌对小说戏曲包括《诗经》《论语》等内容的世俗化改造,对“玩笑话儿露八分”“抽冷子打你个皮科”等的娴熟应用,对底层人物如青楼妓女、进城做佣者命运遭际的关注,一方面,是因应时代风气而对前代民歌在继承基础上的革新,另一方面,于后起民歌尤其是近现代民歌有着开风气的功劳——以《时调雅曲》为近现代民歌尤其是近现代北方民歌的先声,即早期文献的理由与用意,亦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