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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青楼题材与“马头”时调

国图藏《时调雅曲初集》辑录民歌27首,其中《十九岁俏皮姑娘》,傅藏本作《十九岁俏皮妞儿》。详细篇目列表如次:

如傅先生所说,《雏嫩的妞儿》至《烟花柳巷》,确是“皆以烟花柳巷事为题材”。如《十九岁俏皮姑娘》云:

有一个俏皮姑娘儿,青春不大将十九,烟花院中数他打头,生成的俊俏自来的温柔,杏子眼樱桃口通关鼻耳垂儿厚,牙似玉眉如柳,更有一处招人爱,三寸的金莲软又瘦,小脚儿甚丢□。 清晨起梳了个鬅头叫任君揉,戴朵花碧桃鲜花衬柳狗,耳坠玉环镀金点翠的牡丹钩。铅华淡染梨花面,胭脂微然点唇口,通身的袷衣都是花儿顾绣,打扮的甚风流。若是那生客儿来时,他用眼一瞅,上下打量那一等人体,慢款金莲跟在后。客儿进房坐在上首,姑娘儿递烟与那人抽,初次儿无非是通问名姓是熟口,你若想真心实意不能够,露水都是情浮。若是那熟客儿来特没讲究,先问好后拉手,让进客房话语温柔,递烟献茶叙话之后叫摆酒,猜拳行令喜上眉头。搂一个亲儿抽一个斗……喂了个皮杯两相凑,又送了个舌头。情人说你的买卖可顺溜,曾记得前番我去后,官差累手私事无休,咱俩的交情记挂心头,你送我的表记不时的睄瞅,摘了一个工夫出城走走,特来望看我的连心肉,不枉我挂心头……洗手净面刷牙漱口,胡盐槐茶不投酒,吃了几个点心就稀粥。姑娘儿留他吃早饭,嫖客儿说是有事由,叫人套车他要走。他说是一个开发儿一桌酒,叫掌柜的把钱票子收,三天之后把大日子留,要一个姑娘两个陪酒,搁上几天同着朋友,掸唱猜拳行令歌讴,你能作脸可别怕呕,连台车把你留。

通篇描摹青楼情事,细节丰盈,丝毫毕现,其他各篇,大都如是,从中确实“颇可窥见当时北京习尚、社会腐化之一斑”。

《烟花柳巷》后的17首民歌,题材上分为两个部分。一是情歌,包括《俏佳人》《佳人独坐》《开绣户》《掩绣户》《深深拜》《抖抖红绫》《今相见》《初会相交》,歌中虽然无“烟花院中数他打头”这样的词句,仍不能排除其多关风月的嫌疑。

如《俏佳人》云:

俏佳人用手推郎醒来罢,醒来作什吗 。你先吃袋香烟然后吃杯暖茶,烟茶解解乏。你吃罢了烟合茶,你上了灯笼回家罢,贪恋我作什吗。你若不回家,令尊令堂心上挂,想坏了老爹妈。你那令正夫人也是盼你转回家,相思害坏了他。你到了家千万别说咱俩的话,莫要你告诉他。你若说了咱俩的话,你受嘟噜奴挨骂,俱是实情话。

“你那令正夫人也是盼你转回家,相思害坏了他。你到了家千万别说咱俩的话,莫要你告诉他”即是“嫌疑”的显眼印记。在同治间扬州民歌集《晓风残月》中,同样有着“令正夫人”的身影,其《南京调·偷情》云:“醒了罢月影已过花枝下,唤丫环掌银灯送你早早归家。由恐怕令尊令堂悬悬望,就是你家令正夫人问,就说在邻居家说闲话。你我恩情切莫告诉他,他也是妇道家,吃醋的心肠将我骂。” 标题点出“偷情”,亦可作“嫌疑”印记一种。

如《深深拜》云:

进门来深深拜,拶过碗茶来。那阵风儿刮了你来,这也是活该。这几日你把奴抛在云霄外,何曾你挂怀。细思量奴的容颜比他的菜,当面说明白。咱二人的缘法尽了是强求不来,命里的安排。不说你负前情债,倒说奴的良心坏,你自思自裁。

《今相见》云:

久闻大名今相见,今世有缘。果然芳容赛过天仙,话不虚传。杨柳腰刚刚只有一掐半,十指尖尖。小金莲行动风流实好看,婵娥下广寒。杏眼桃腮柳眉弯弯,耳坠金环。樱桃口糯米银牙白玉片,说话儿语甜。问美人今夜高攀相陪伴,叙叙心田。

“细思量奴的容颜比他的菜”“久闻大名今相见,今世有缘。果然芳容赛过天仙,话不虚传”云云,均可视作“非正常”也即与“烟花柳巷”事有涉的印记。

民歌与青楼的关系,向来亲密;民歌唱说烟花题材,并不稀奇,明代冯梦龙辑《挂枝儿》《山歌》中的民歌,即多得自青楼中人,《妓客问答》《夜客》《站门》《妓》等并在字面上突出青楼事由;清代民歌集《霓裳续谱》《白雪遗音》中,同样多有青楼题材内容。但是《时调雅曲初集》第一至十首,全是青楼题材,《俏佳人》等又特意彰显“令正夫人”等“非正常情感”印记的存在,在编排体例与趣味上仍算较为独特。近现代民歌中,以《探清水河》《妓女悲秋》等代表的“窑调”,是一个很大的流派,《北平俗曲略》(下或省称《俗曲略》)云:“窑调亦称窝娼调。往时北平的下等妓院,没有正式的房屋,大都用土砖茅草,随便搭成,所以称窑称窝(其地在天桥东金鱼池)。此中所唱的调子,即称窑调。”《俗曲略》又引《都门纪略》咏窑调诗云:“爱唱淫词窑调歌,街头信口任开河。错听疑是读家谱,或者出身履历多。” 实际上,“没有正式的房屋”的“下等妓院”唱小曲,南方北方,有房屋的中等、上等妓院,同样唱小曲,张岱《陶庵梦忆》说扬州二十四桥风月,即曰“沉沉二漏,灯烛将烬,茶馆黑魆无人声,茶博士不好请出,惟作呵欠,而诸妓醵钱向茶博士买烛寸许,以待迟客,或发娇声,唱【劈破玉】等小词”。 “发娇声,唱【劈破玉】”,与下等妓院中人唱“窑调”,目的都是招徕客人,本质上并无二致,此类题材民歌,依“窑调”命名方式,可统称为“青楼调”或“烟花调”,《时调雅曲初集》辑录的《雏嫩的妞儿》《烟花柳巷》民歌,或为青楼中人所唱,或唱青楼中人,亦可归类为泛称的“青楼调”“烟花调”。在1929年由刘半农审订、常惠编选的《北京小曲百种》中,“烟花”被列为一个专门类别,共计22首,仅次于“情歌”(29首);稍后上海各书局竞相编辑印行的《时调大观》一类出版物中,“青楼”题材民歌亦是所在多有。约而言之,近现代民歌唱本热衷辑录刊布青楼题材、内容,一方面固然是其时风气使然,另一方面,或亦与《时调雅曲初集》包括更早的《白雪遗音》等的示范作用有关。也就是说,在编选体例与具体的题材、内容上,《时调雅曲》确实已经接近近现代民歌文献的风格。

17首民歌的另一部分,是唱说戏曲故事人物的《赴考君瑞》《七女将》《旷野奇逢》《红日归宫》《月照西厢》《贪淫飞虎》《陈林救主》《邬飞霞》《雷峰塔》。

《赴考君瑞》云:

赴考君瑞莺莺送,上京求功名。十里长亭小姐饯行,诉说离别情。叫小红斟钟酒儿双手奉,嘱咐又叮咛。托咐小琴童马后多照应,回来与你接风。琴童接酒笑脸相迎,满口应承。岂不知相公功名如山重,那事不非轻。霎时间车儿头东马行西,二人离别心酸恸,何日再相逢。

《月照西厢》云:

月照西厢碧云天,紫燕成双黄花儿放,金风儿阵阵凉。俏佳人静悄悄独坐在兰房无心绪,恨锁眉尖思想想凄惨惨珠泪千行,一阵好悲伤。似这等奈何天,偏有那微风摆动檐前铁马儿叮当响,霎时间湘帘儿的花影儿层层叠叠把瑶阶上,明月照纱窗。盼才郎盼得奴无限的相思病,害得如痴如醉不像个人模样,叹坏了女红妆。铜壶漏滴催,催得奴一阵阵意乱心忙,寂寞实难当。恨将起挫碎了银牙,撕碎了红绫捽碎了菱花,是怎的抛的奴等你等的金鸡三唱,盼郎不归回,叫奴无指望,情郎他把我诓。这一宿的凄凉苦,细思量活活上了你的当,从今灰尽了心肠。

两首民歌与《贪淫飞虎》一起,均是唱述《西厢记》故事。唱述戏曲故事,明、清、民国民歌最为多见,研究者可以借此考见民歌与戏曲的同源共生关系,以及戏曲在民间的普及与受欢迎程度。《西厢记》题材民歌家族庞大,代有传唱,至今不绝,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风陵文库即有聚魁堂梓行的《西厢段》,京都宝文堂藏板的《全本西厢记》,北京打磨厂学古堂排印本《大西厢》《莺莺下书》等,或为大鼓书或为牌子曲,均属广义的民歌,其中《西厢段》的曲词是这样的:

言一回二八的佳人懒去梳妆,斜倚着围屏手托着腮帮,忽然间想起了那一个想起了有情有义的秀才张郎,自从在后花园中离别了后,撇的奴孤孤单单冷冷清清苦守绣房。正是莺莺糊思叨念,从身背后转过来惯会传情的小红娘,一把手拉住了红娘姐,受使唤的丫环细听端详,姑娘我有点心腹的事托付你,一到西厢去请张郎,你到那里没有气假装三分气,故着意的狞着眉瞪着目鼓门着腮帮,你就说姑娘我生得了病,借你的妙笔开上个药方。他要是来了你就合他打着伴的走,他要是不来你就合他遭殃,摔了他的砚台叫他研不得墨,扯了他的五经四书叫他作不的文章,他要是想打你就先动手,撞破了你的油头粉面撕了他的衣裳,他要是当堂去告状,你和他手拉手儿去到公堂,他告咱私闹学堂该当合罪,咱告他半夜三更跳过了后花园上青下白磨砖对缝对缝磨砖千磨细摆摆细千磨的影壁落的粉壁花墙有什么勾当。

“言一回”是大鼓书的惯用式起句,“斜倚着围屏手托着腮帮”“撇的奴孤孤单单冷冷清清苦守绣房”云云,则与《月照西厢》中的“俏佳人静悄悄独坐在兰房无心绪,恨锁眉尖思想想凄惨惨珠泪千行”曲词、情境相近,此种“相近”,是一切民间创作共通性的体现。

《时调雅曲初集》为【马头调】专集,卷首标示【带靶马头调】。“带靶”又作“带把”,指在每一完整曲句后加四五小字,或是前一曲句意之延伸,或是某一段落之总结、评论。如《时调雅曲初集》中《七女将》云:“力杀四门刘金定,为的是高琼。大破天门是穆桂英,吓坏了肖阴宗。樊梨花苦合丁山鸾交凤,姻缘他成就。小赛红豆阳收伏呼守用,双阳公主爱上了狄青,先擒呼英雄。樊金定在锁阳报号,他把残生送,该死的真苦情。洪月娥牧羊关上大战罗章,三擒下马夺去了玉带才把夫妻定,多亏了李月英。”中间夹带的“为的是高琼”“吓坏了肖阴宗(萧银宗)”“姻缘他成就”等,即所谓“带把”,作句意延伸或总结评论之用。“带把”与“带白”(说白),均是【马头调】的常格。《北平俗曲略》云【马头调】是水上码头的调子,有【南马头调】【北马头调】之分,实则两者并无关联,杨掌生《京尘杂录》卷四《梦华琐簿》即云:“京城极重【马头调】,游侠子弟必习之。硁硁然,龂龂然,几与南北曲同其传授。其调以三弦为主,琵琶佐之,呼韵曰辙,谓换韵曰换头,所用韵即元人周德清《中原音韵》。南中歌伎唱【马头调】,皆小曲,北道邮亭,抱琵琶入店,小女子唱《九连环》,带都鲁,每卸装,酤村酿解乏,听之亦资笑乐,皆与京城【马头调】不同也。” 清代收录【马头调】最多的民歌集是《白雪遗音》,专集则有《多情小曲》,全称《新刻带白带靶马头歌各样多情小曲》,另一即是《时调雅曲初集》。成书于乾隆六十年(1795)的《霓裳续谱》中有少量【马头调】,成书于嘉庆甲子(1804)的《白雪遗音》集中收录【马头调】。《时调雅曲初集》《多情小曲》等均无编刻时间,杨掌生《京尘杂录》所记,主要是居京期间(道光十二年至道光十七年,1832—1837)京城酒馆歌楼场景,其中以戏曲活动内容最为丰富,由“京城极重【马头调】,游侠子弟必习之”等语,可以大致推定嘉庆、道光年间,京城【马头调】极为流行。《俗曲略》复云,宣统年间有署名待余生者,在《爱国报》上发表《燕市积弊》,记录《西湖景》的唱词里,有一段是:“路南有座美人书寓,画栋雕刻好门面,楼上坐着听书的客,跑堂儿的过来又把茶端。有几个倌人会弹唱,怀抱着琵琶定准弦,开口唱的【马头调】儿,然后改了【太平年】。”《燕市积弊》所记,全为清末北京市俗,《俗曲略》谓由“开口唱的【马头调】儿,然后改了【太平年】”,“可知当时【马头调】尚流行于妓院娼寮也”。《北平俗曲略》又云:

《霓裳续谱》《白雪遗音》之外,百本张抄本里也有【马头调】二百四五十种之多,可是最近刻本小曲里就一本也找不到了,而且各落子馆各娼寮里,也没有唱【马头调】的了。岔曲里有一本《八角鼓子弟规》,其中一句说“【马头调】儿有点儿失传”,可知【马头调】的消灭,是近来的事。

按如上所说,宣统年间(1909—1911)京城尚闻【马头调】,可知【马头调】的消灭、失传确实“是近来的事”。以时间而言,“中国近现代民歌”的段落,与“中国近现代史”同,上限是1840年,如是则宣统年间尚在流行的重要曲种【马头调】,可以也应该纳入近现代民歌整理与研究的范围,专门收录【马头调】的《时调雅曲》虽然没有确切的编刻时间,但是傅惜华既以其为“道光间刻本”,则已触及、覆盖“近现代”的上限,以其为道光末期刻本,以与“近现代北方民歌”衔接,未尝不可。以内容而言,近现代民歌的一个显眼特色,是深度关注、积极反映社会现实,青楼题材在近现代民歌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时调雅曲初集》中的《雏嫩的妞儿》《烟花柳巷》等等,恰可视作近现代青楼题材民歌的先声。 kQPFKXgKEYvMJYWd8k1ziKJyMViBqGWgNBowNFcfkZw2khi0rhBpL7VjS0b+jBD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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