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扬州的小曲》云:
前不多时,我在一家旧书摊上买得一部小说,名叫《风月梦》,有道光戊申(1848,即太平天国起事的前二年)“邗上蒙人”的自序,序中自言此书说的是自己的经验,意在“警愚醒世”。此书写扬州妓女的生活,颇能写实,可以考见乱前的扬州的风俗。……《风月梦》中有许多妓女唱的小曲,是和着琵琶唱的,其中颇有些风致的。
胡适所说《风月梦》,是《晓风残月》之外,另一部集中载录近现代扬州民歌的纸本文献。《风月梦》又名《名妓争风全传》《扬州风月记》《风月记》。光绪九年(1883)上海申报馆排印本首,有作者自序,所署时间为“道光戊申冬至后一日”,并曰全书是据其平生经历“戏撰”而成,也即胡适所谓“说的是自己的经验”,确可作“近现代扬州民歌”整理研究取材之用。
《风月梦》中的民歌,有【竹枝词】【满江红】【叠落】【软平】【劈破玉】【南京调】【剪剪花】【二黄】【叹五更】等牌调,总数近20首。体量较大,只是《风月梦》中民歌的一个特征,《风月梦》中民歌的最重要特征,是其与小说内容完全融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成为小说文本的有机组成部分。明清小说向有夹杂诗、词、曲的传统,诗、词、曲在小说中通常起着增添阅读趣味、调节叙述节奏、炫耀作者才识的作用,但是在《红楼梦》中,诗、词、曲成为作者塑造人物形象、推进故事发展的有效工具;同样地,因为《风月梦》“写扬州妓女的生活,颇能写实,可以考见乱前的扬州的风俗”,而据《扬州画舫录》等的记载,作乐唱歌,是其时扬州市井尤其是青楼中人生活的常态,是以《风月梦》中的民歌,与《红楼梦》中的诗、词、曲的功能相似,成为塑造人物形象、推进故事发展的有效工具而非可有可无的点缀,著者并以“共生”一词,描摹《风月梦》中的民歌与小说文本的亲密关系。 兹列两处“共生”情形如次。
一是第五回《小金山义结金兰 进玉楼情留玉佩》云:
魏璧尚未说毕,袁猷道:“陆兄弟敝地现在有个朋友,撰了九十九首《扬州烟花竹枝词》,内有一首,我念与你听。”袁猷遂念道:“不爱姑娘爱大娘,纤纤玉腕水烟装。鳇鱼肥腻高抬价,双倍镶钱留内场。”袁猷念毕,众人道:“有趣,有趣。”袁猷又向翠云道:“你家有了这位奶奶,可以多添多少生意?”翠云道:“你家爷们不必拿乡里人开心了。”遂喊人拿琵琶,只见有个底下人将琵琶送到房里,递在翠琴手里。翠琴接过琵琶,将弦和准,向着众人道:“唱得不好,诸位老爷包含。”众人道:“请教。”翠琴弹起琵琶,唱了一个【满江红】。其词曰:“俏人儿,你去后如痴又如醉,暗自泪珠垂。到晚来闷恹恹独把孤灯对,懒自入罗帏。偌大床红绫被,如何独自睡,越想越伤悲。天边孤雁唳,无书寄,书阁漏频催,反覆难成寐。最可恨蠢丫环,说我还不睡,不知我受相思罪。说我还不睡,不知我受相思罪。”
二是第七回《吃花酒猜拳行令 打茶围寻事生风》云:
凤林、桂林、双林、巧云、月香每人唱了几个小曲,文兰唱了一个《寡妇哭五更》。唱毕,众人喝采。袁猷向文兰道:“我听见人说你有个甚么《常随叹五更》,又时新又好,我们今日要请你唱与我们听听。”文兰推说不会,袁猷定要他唱,又叫凤林、月香两人各将琵琶弹起,又喊污师坐在席旁拉起提琴,袁猷用一双牙箸、一个五寸细磁碟子在手中敲着,催促文兰“叹五更”。文兰道:“唱得不好,诸位老爷、众位姐姐包含。”众人道:“洗耳恭听。”文兰遂唱道:“一更里,窗前月光华,可叹咱们命运差,受波查。跑海投不着主人家,背井离乡远,抛撇爹和妈。悔当初不学耕和稼,南来北往全靠朋友拉,行囊衣服一样不能差。我的天呀,顾不得含羞脸,只得把荐书下。二更里,窗前月光辉,可叹咱们武艺灰,派事微。初来吃的合漏水,问印无我分,马号没我为。流差问了充军罪,押解囚徒上下跑往回,犯人动怒,笑脸相陪。我的天呀,就是长短解,我也不敢将他来得罪。三更里,窗前月光寒,可叹咱们跟官难,好心烦。百般巴结派跟班,烟茶新手捧,弯腰带笑颜。有种官府爱嬉玩,朋友都耻笑,哇咕言烦杂。自己心中气,不好向人谈。我的天呀,说什么少屁中龟老讨饭。四更里,窗前月光圆,可叹咱们抓不住钱,碰官缘。派了门印有了权,衣服时新式,书差做一联。五烟都要学周全,女妓小旦日夜缠绵,浪费银钱,忘记家园。我的天呀,碰钉子,即刻就把行李卷。五更里,窗前月光沉,可叹咱们不如人,苦难伸。打了门子派差门,接帖回官话,时刻要存神。差来差往闹纷纷,终朝忙碌碌,四处喊掉魂。门印寻银子,看见气坏人。我的天呀,不是大烟累,久已别处滚。天明窗前月光迟,可叹咱们落台时,苦谁知。住在寓所怎支持,行囊都当尽,衣服不兴时。烟瘾到了没法施,想起妻和子,不觉泪如丝。寻朋告友,没处打门子。我的天呀,难道跟官人,应派流落他乡死。”
由上引内容可以看出,《风月梦》中的民歌,一是确实“颇有些风致”,二是与唱曲人的身份、故事情节契合无间。还有三,胡适云此书“颇能写实”,其时扬州民歌俗曲流行的“实”是什么样的呢?上云《晓风残月》所采录者,是扬州及其周边地区流行的俗曲,《残月》与《风月梦》的成书时间,相距不远,《残月》中有【满江红】【劈破玉】【南京调】,《风月梦》中亦有【满江红】【劈破玉】【南京调】,除曲牌曲调相同外,部分民歌的曲词竟然亦是一样,如《残月》中《满江红 风月场中》云:
俏人儿我爱你风流俊俏,风雅似是天生。我爱你人品好,各事又聪明,说出句话来又温存。还爱你非是假,千真万真,夙世良缘分。易求无假玉 ,真个少难觅有情人,何人将心趁。我有句衷肠话,欲言又要忍。不知你肯不肯,欲言又要忍,不知你肯不肯。
《风月梦》第七回《吃花酒猜拳行令 打茶围寻事生风》有云:
凤林唱毕,众人喝采,有人将琵琶取过,吴珍道:“凤相公可算善灌米汤了,不晓得将为那个害的相思,今日在我们贾大哥跟前卖虚情。”凤林道:“吴大爷,你不必在这里瞎挑眼,有句话我若告诉桂姐姐,只怕同你就不得好开交了。”贾铭道:“不必说这些敲弓击弦的话了,袁兄弟快些说令。”袁猷道:“花和尚,先修其身,不礼梁王忏。”众人赞好,双林唱了一个【满江红】。其词曰:“俏人儿我爱你风流俊俏,丰雅是天生。我爱你人品好,作事聪明,说话又温存。我爱你非是假,千真万真,夙世良缘分。易求无价宝,真个少难觅有情人,何日将心称。我有句衷肠话,欲言我又忍,不知你肯不肯。欲言我又忍,不知你肯不肯。”
上引两处【满江红】,曲词几无二致,小说、民歌集与现实生活,在此实现了奇妙的“重叠”。另如上引小说中文兰唱《常随叹五更》。常随又作“长随”,别称“偏官”,实即官员仆役,是依附于官员、以为官员办事而获利谋生的寄生阶层。《常随叹五更》通篇感叹此一阶层受役谋生的不易。而清末民初北京百本张唱本《长随赞》(用【西江月】调)有云:“花钱赁看《京报》,打听引见何官,忽闻新放浒墅关,乐得喜生颜面。各处弯转荐主,坐车那怕花钱,定日带了面儿,向人摘借衣衫。何必长袍短褂,夏令只用纱衫,来至官府宅第,见人悦色恭谦。今日果能见面,那怕磕头请安,老爷但能收下,便是我的恩官。就是自备资斧,到的上汤江南,问准起身日子,寻朋借贷盘缠。求亲赖友去摘钱,那管加二加三,典尽房产地业,当卖衣饰钗环。欲待去写车辆,巴结犹如登天,千方百计甚为难,还是骑驴盘短。幸喜今年闰月,目下不是伏天,就是汗褟裤子,无衣不露贫寒。白日无钱不吃饭,夜晚去打野盘,五更步行解冷,白日炎热出汗。只嫌驴慢紧加鞭,奔至镇江见面。……淮洋一风而过,转眼来至苏关,忙向对门把船湾,好上大舡见面。” 《长随赞》亦是感叹做佣生计的艰难。两歌中“荐主”“荐书”“衣服”“盘缠”等,是常随题材民歌的关键词,亦是常随生活的标配,小说中的常随,与百本张民歌中的长随,同样发生了奇妙的“重叠”,“重叠”的纽带,是现实中的京杭大运河——《长随叹》中的“淮洋”当作“淮扬”,歌中人物坐船由京城沿运河至苏州,途中经过扬州,扬州恰是《风月梦》故事的发生地。此种“重叠”,是对《晓风残月》与《风月梦》中民歌“写实”特性的最好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