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身份特别的《晓风残月》

方浚颐（1815—1889），字子箴，号梦园，安徽定远人，道光二十四年（1844）考中进士，同治八年（1869）获授两淮盐运使，治所在扬州，后迁四川按察使，致仕后复归扬州。《皖志列传稿》卷六谓其“著有《二知轩诗文集》《忍斋诗文赘》《古香凹词》《朝天录》《蜀程日记》诸书行于世”，并云方氏居扬期间，“延四方闻士，校刊群籍，增梅花、安定两书院课额，选课高才生于署中题襟馆，筑仪董轩其旁，并续修《扬州府志》，网罗文献”，《晓风残月》当即成于盐官任上或闲居期间，内中各篇，属于本章所说“近现代民歌”范围。《晓风残月》无体例、序跋，无从知悉编写者身份、成书经过及所辑民歌的来源，但是研究者指从钤印情况看，“可以肯定《晓风残月》确为方氏私藏之书”，中国台湾联经出版社《明清未刊稿汇编》，将《残月》列入《方忍斋所著书》影印出版，实则称其为“著”，不若称“藏”贴切。

《晓风残月》收录内容，分两大部分，一是“滩簧”，一是俗曲，均属广义的民歌。俗曲曲牌有【南京调】【软平】【草儿】【淮红调】【劈破玉】【满江红】【剪剪花】【耍孩儿】【倒扳浆】【离京调】【黄莺儿】等10多种，从“淮红调”全部误作“准红调”、“劈破玉”时时误作“碧波玉”以及曲调与曲词不能一一对应的情形看，其编辑／抄写者于民歌时调并不专精。

资料指“滩簧”之“滩”又作“摊”，“簧”又作“黄”，是流行于苏、杭、沪、甬（宁波）等地的一种说唱曲艺，形成于清乾隆年间，曲目和音乐采自宣卷和当地民歌。《残月》“滩簧”的开篇是《老虎出山先有三阵风赋》，词云：

头一阵：长江绿水浪滔滔，山林古木把头摇。檐前铁马叮咚响，平地沙灰播九宵。

第二阵：无影无形透人怀，四季能吹万物开。平地刮将波浪起，隔山推出白云来。

第三阵：无影无形又无踪，卷杨花，西复东。江湖长把遍舟送，透园林，吼青松。穿帘入户，烛影摇红，乱摆花枝动。

“滩簧”中的“赋”俗称“赋子”，其形式与功能类似于相声中的贯口，是以套词铺叙某一特定场景或物象，相当于《诗经》“赋、比、兴”中的“赋”，故称“赋子”。“赋子”可说可唱，同一“赋子”，艺人可在不同作品中灵活使用，《三阵风赋》即可用在任一作品的老虎出山场景中。

“赋”之后，是《八仙上寿》《渔樵耕读》《赵五娘寻夫》《偷情鸡报晓》《醉后鲜花被郎采》《姐嫁屁精郎》《无名采花》《暗约佳期》《拷打红娘》《佳人纳凉》等“滩簧”曲词。《赵五娘寻夫》云：

一本琵琶蔡伯喈，二月夫妻两分开。三人在家同受苦，四方僚乱又添灾。五娘身背琵琶寻夫主，六封书信不回来。七十载公婆在家同饿死，八字安排命里该。九闻才郎招赘相府牛小姐，十亏邻人张广才，送米又担粮。

《偷情鸡报晓》云：

姑娘养只酉公鸡，只为佳人报晓啼。可恨野猫驼了去，奴奴睡到日沉西。亲娘不见孩儿起，移步高楼看是非。掀起罗帐这一看，并头莲睡得好跷蹊。欲待声张又恐旁人晓，不如说合央媒到见机，且待下楼梯。

在苏州、无锡等地，原本为民歌小曲的“滩簧”经改造进阶成为地方戏曲后，《赵五娘寻夫》之类的原初“滩簧”调，已经鲜见踪影，《晓风残月》的记载，因此成为民歌史、戏曲史与区域文化史研究的原始资料。又《扬州画舫录》卷十一有云：“歌船宜于高棚，在座船前。歌船逆行，座船顺行，使船中人得与歌者相款洽。歌以清唱为上，十番鼓次之，若锣鼓、马上撞、小曲、摊簧、对白、评话之类，又皆济胜之具也。” 《扬州画舫录》成书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至乾隆六十年（1795），书中所记，大都为作者亲身闻见，其中说及“摊（滩）簧”，可知其时扬州有唱滩簧的活动，通识所谓“滩簧南至宁波、北至常州”说不确；《残月》中的“滩簧”曲词，一是证明清季扬州地区仍有滩簧流行，二是为《扬州画舫录》的记载，提供了具体文献的支持。

《晓风残月》的主体部分，是【南京调】【满江红】【剪剪花】等真正意义上的民歌（研究者更习惯称其为扬州清曲），各调与《扬州画舫录》所载，相互印证，相映成趣，数百年间扬州地区民歌发生发展的轨迹，清晰可见。《南京调 佳人思春》云：

春日融和新春到，春花放蕊春草生苗。春酒儿怎能请得冤家到，春灯下唱他几句春词调。春山春水春色姣，春花儿怎比冤家俏，春月儿偏偏把奴愁容照。

三春美景真可爱，三月残花落正开。三春天鸟儿叫得奴家魂不在，三山云将奴撇在青天外。三郎一去不想回来，丢下了三岁孩童谁人领代（重一句）。

画梁对对新雏燕，桃红似火柳绿如烟。对菱花不觉瘦损如花面，盼归期雁杳鱼沉书不见。满怀春愁锁眉尖，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重一句）。

春病儿恹恹害，春人一去不回来。春燕儿该与我把书信代，春鸟儿叫得奴家无可奈。春情好受春夜能挨，春相思偏偏落在春天害（重一句）。

【南京调】以“南京”命名，却是扬州民歌的知名曲牌，其定格，据清宣统元年无名氏抄本《南京调词》所示，为每首七句，句以七字为多，末两句重复。如：“我离冤家离不惯，题起离字难上难。我和你生米煮成熟饭，我和你拆不开莲花瓣。情义二字重如山，看惯了你别的容颜看不惯，看惯了你别的容颜看不惯。”“欲罢不罢情难罢，欲丢他越舍不得丢他。想当初说下多少疼人话，好端的心肠变了卦。疼我心肠反去疼他，冤家呀你赌咒儿是怕不怕，冤家呀你赌咒儿是怕不怕。” 《残月》中的【南京调】，亦是此定格，“春日融和新春到”一首，末句未做重复，疑是抄写的缺漏。研究者云，艺人口头传唱之外，文献所载【南京调】，见于小说《风月梦》与宣统无名氏抄本， 其中《风月梦》有两首，无名氏抄本有8首，而《晓风残月》中辑录【南京调】总数110余首（【南京调】单出者32首，【南京调】【软平】同出者85首，【南京调】【软平】【草儿】同出者4首）， 由是可见，《晓风残月》中的【南京调】壮大了文献形态【南京调】的阵容，有助于学界深化对江苏知名民歌【南京调】的了解和研究。

【满江红】在《晓风残月》中体量亦大，总数达12首，与《扬州画舫录》“近来群尚【满江红】”的记载正相吻合。其中一首《满江红穿边关调 春夏秋冬》云：

怕到春来又到春来，桃花杏花桃杏花儿开。曾记得与那并头莲儿两下分开，你好比蝴蝶花儿飞去不想回来。【边关调】春梅花儿开，哎哎叹，杨柳两边排，蒲围子百花齐放开，哎呀，春归去就把奴心急坏。【满江红】怕到夏来又到夏来，虞美人儿懒上妆台。可怜我瑞香花儿无心带，但不知芍药花儿几时回来。【边关调】夏兰处处栽，哎哎叹，荷花满池台，倚靠栏杆手托香腮，哎呀，夏景天相思害得好不难挨。【满江红】怕到秋来又到秋来，你好比兰花心儿歪。可记得去年送你到丹桂花厅外，你说道北雁南飞方可回来。【边关调】秋菊花儿娇，哎哎叹，梧桐叶儿飘，才郎一去路远山遥。哎呀，秋雁儿怎不带封情书到。【满江红】奴好比娇滴滴鲜花又被风吹雨打太阳晒，命儿里所该，想必是外面另有芙蓉花儿成就起来，玉簪花儿本是一个人人爱。【边关调】冬雪花儿飘，哎哎叹，压倒老梅稍，乌云蓬松懒去把菱花照。哎呀，抛撇了我独坐香闺好不心焦。【满江红】怕到冬来又到冬来，天竺腊梅水仙花儿开，可怜奴绡金帐内无心爱。但愿才郎早早回来，携手同去赴阳台，我与才郎两下和谐。

歌中虚腔“哎哎叹”当是“哎哎哟／呦”的俗写，此种俗写，民间唱本多有。“【满江红】穿【边关调】”之“穿”，俗称“穿心”，【满江红】穿【边关调】，指在【满江红】套曲中穿插使用【边关调】，曲头曲尾仍为【满江红】。【边关调】又名【十二重楼】，清末北方民歌中多见。《晓风残月》中的《满江红穿边关调 春夏秋冬》，反映了民歌在空间上南北互动、时间上嬗变迁延的实际情形。

《晓风残月》中的【淮红调】，尤其值得注意。【淮红调】乃“两淮（淮阴、淮安）满江红”的省称，是【满江红】的变体，原与“两淮”属同一行政区的江苏宿迁地方戏“淮红戏”，即因其主调为【满江红】而得名，但是包括搜罗文献最为宏富的韦人编《扬州清曲·曲词卷》《扬州清曲·曲调卷》在内，文献始终难觅【淮红调】的踪迹，《晓风残月》中辑录【淮红调】10首（其中《秋字（景）堆字【淮红调】》，另附板眼标记），成为硕果仅存的【淮红调】史料。兹录两首如次：

【堆字淮红调】春日融和晓起披衣，卷上珠帘斜倚在楼窗。但只见百般红紫，满园中斗芳菲一齐开放。又被那微风吹动送一阵阵鸟语花香，不由人见景伤情盼想才郎。四肢无力神飘荡，懒上妆台怕去梳妆。但只见双双紫燕入深闺，穿过绣楼落在花枝上。听得他呢呢喃喃自鸣得意又来人望，风过花稍护花铃索响，惊散了双双蝴蝶东西飞舞各自过粉墙。只才是蜜层层相思想起我的恩爱有情才郎，但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何刻才得成双。可怜我独守孤帏，薄幸郎君游遍天涯不想还乡。十分凄凉，不觉的精神恍惚神思荡样，百般愁闷到了我的心头上。思想起温柔俊俏聪明伶俐风流人物有情有意郎，可知道奴在深闺每日将你想。无情无趣独自度春光，只落得凄凄惨惨闷闷恹恹珠泪汪汪洒落衣裳。恨只恨红颜薄命命里所该当，我只得忍着珠泪写封情书寄与才郎。上写着清和天气锦绣风光，黄莺成双蝴蝶成双人儿物儿皆一样，人儿哎趁青春早早还乡。

【淮红调】一见俏冤家，头带一对茉莉花，身穿着一件玉色纱罗卦。钮扣子似金打，露出了金练子，石榴红的兜兜上绣着一枝并头莲的荷花，香珠子在大夫上挂。下穿一条银红纱罗裙，绿纱裤带螺丝结儿打。蛋青鞋子满帮花，小小金莲刚半揸。拿一根银头玉嘴三镶乌木杆子长烟袋，荷包子满绣花。锤金扇子在右手拿，扇坠子似翡翠虾蟆。生成一付芙蓉鹅蛋瓜子脸，樱桃小口糯米银牙，会说几句疼人话。风流要算你第一，活活的把人来爱煞，好个俊俊俏俏小冤家。

《晓风残月》中【劈破玉】（又讹作【碧波玉】）达16首，【剪剪花】（即【剪靛花】）20首，仍然可以据此得见《扬州画舫录》所说乾隆年间“最先有【银钮丝】【四大景】【倒扳桨】【剪靛花】【吉祥草】【倒花篮】诸调，以【劈破玉】为最佳”在近百年后的余响。《残月》中的【劈破玉】是这样的：

一到十：一种痴情幽梦常随，不却的二更将近。三更风霜云遮月暗，又听四鼓频频。哎，五内如焚，紧蹙蛾眉，都只为六郎薄幸。到如今七言诗句俱是假，八卦金钱总不灵。九分儿今夜又是孤眠，恨只恨他十句话儿全无半句准。

十到一：十分想思叠叠离愁，怎经得九秋时候。八卦金钱几番回转，卦下定他的归期，哎，七言诗句如今想起那都是虚情假意。我这里六宫粉黛多凄惨，他那里五岳明山任意游。到晚来对残灯四壁消然，可怜我三生命转两地孤单，天那和你一般的守。

一字当头：一面琵琶弹不出我的思君情意，一管鸾箫品不出离愁悲怨，哎，一幅霞笺写不尽我这相思常片。一轮明月暗中天，一天星斗照窗前，一夜如年一夜如年，一半睡来一半眠。一更天，一床衾枕空半边，一阵阵风吹得我熬煎，一阵阵雨下得我可怜。一声常叹，一声一声声怨。一局棋子教我难消遣，一炉名香祝告天，一个写一个念，厌厌相思损容颜，一个凄凉一个苦一个可怜。一轮镜照也照不见我那冤家，一盒粉搽也搽不白我那黄瘦脸。

有明一代，【劈破玉】为“最盛行之时调小曲” ，但是这种“一到十”“十到一”“一字当头”的特殊联章格式，近于文字游戏，在明代民歌中较为少见。傅惜华谓清代民歌“犹承明季余绪，旧调之外，复出新声” ，【劈破玉】的变与不变，或可作“旧调”“新声”的一个例证。

【剪剪花】通称【剪靛花】，《北平俗曲略》云“北平或称【剪甸花】，湖北、河南则称【剪剪花】。……南方传到苏州、上海，西方通行四川、云南”，《俗曲略》又引乾隆时编的《消寒新咏》中问津渔者诗序云：“高月官，安庆人，善南北曲，兼工小调，尝与双凤、霞龄等扮勾栏院妆，青楼无出其右者。若【寄生草】【剪靛花】，淫靡之音，依腔合拍，所谓入烟花之队，过客消魂，喷脂粉之香，游人心醉者矣。” 《残月》中【剪剪花】有《公公扒灰》《烟花讲价》等，确符“淫靡之音”之名，如《烟花讲价》云：

姐儿生来玉天仙，要敢风流讲价钱，大钱要你一千。哎叹，大钱要一千。

情郎出了九百五，姐儿摇手还要添，不能少五拾个钱。哎叹，不要未五拾个钱。

八幅罗裙来分开，大红裤子脱了半边，看货再添钱。哎叹，看货再添钱。

《晓风残月》身份特别。同治七年（1868），江苏巡抚丁日昌奏请查禁“淫词小说”， 次年上任两淮盐运使的方浚颐，藏书中却有“八幅罗裙来分开”这样的“淫靡之音”出现，此种吊诡现象本身，即颇有意思；另有研究者以为，“清代扬州小唱的作品当时未做整理结集” ，《晓风残月》的存在，证明此说不确，准确的说法，是有整理结集，而未能如冯梦龙辑《山歌》《挂枝儿》一样予以梓行流布、广为人知。

《晓风残月》中另有【耍孩儿】【黄莺儿】【倒扳浆】【离京调】等，前两种在明代即始流行，后两种为清代时兴曲调。《残月》无有编辑说明，从其所录内容判断，当是裒集其时扬州流行时曲而成，而【满江红】【劈破玉】【耍孩儿】【南京调】【剪剪花】等的集中亮相，充分表明扬州民歌具有承上启下、南北并包的优长，扬州在明清以降民歌传播接受版图上的重要节点城市地位，因此得以稳定确立。 S6mWn3h6Tltg3aFyLo9TAij0FnXH9sKuCADsnlyjeGjBU6A0735VwY5rYYaTK5C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