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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文献的局限性与现实的多样性

前云丁、余所列“小本唱片目”是近现代民歌史上的重要文献,因为一方面,可以借此翻讨其时江苏地区民歌俗曲传播与接受的大致情况,觇知其体量何等庞大,内容何等丰富,生命力何等旺盛,受众面何等广阔,进而验证余治所说,“近时又有一种山歌小唱摊簧时调,多系男女苟合之事”,“而辗转刊板,各处风行”,“几于家有是书”。另一方面,禁毁“小本唱片”一事,也反映了民歌俗曲盛行所引发的社会影响,以及面对此种影响,统治者(官府)和部分人群(如余治)的评价及应对措施。所有这些,不独民歌史,亦是音乐史、文学史、风俗史、社会史研究需要关注的内容。

此外,车锡伦在《清同治江苏查禁“小本唱片目”中的俗曲》一文中云:载入“小本唱片目”中的俗曲,内容多为抒写男女情事,有的也涉及婚外恋,不少俗曲是在青楼歌馆演唱的,自然也带有这一文化背景的特殊情调。但语涉淫秽者,则是少数。据以上所说,各俗曲内容,除《十双红绣鞋》《荡湖船山歌》外,“语涉淫秽者”确实不多。此处牵涉一个实际演出与文本差异的问题。以苏北为例,在具体的演出场景中,为了活跃现场氛围,聚集人气,民间艺人较少有完全按照唱本所示词句一唱到底的,而是会额外添加许多内容,如最为普通的《三十六码头》,通常是男女对唱,而且是唱说做结合,叙述一个男女私奔故事,中间有各种情节细节,“语涉淫秽者”不在少数,文献所示的唱词,只是起到串联的作用。《三十六码头》如此,“小本唱片目”中的《十二杯酒》《门倚栏杆》等莫不如是,俗创小戏《荡湖船》版本众多而且各有差异,亦是不同艺人、班子在实际演出过程中,会不断添减改动的缘故。扬州评话名作《皮五辣子》这样描述旧时城隍庙香期场景:

城隍庙里外锣鼓喧天,庙门口也有几个行当,有说的,有唱的。皮五辣子先在庙门口望望。在庙门迎面照壁墙根前围着个很大的人圈子,听到里面有钱镲子声,还敲着堂锣。他走近一望,见一男一女走着“磨子”。男子二十来岁,头上歪戴着一把抓的帽子,拓了个三花脸的鼻子,嘴上装了个假八字胡子,嘴一歪,胡子一动一动的,引人发笑。他衣领里插了根签子,手上打着小堂锣。女的也二十来岁,青布扎头,青布褂裙,大脚黄鱼鞋子,搽了一脸的粉,又涂的红胭脂,一手拿着红手绢,一手打钱镲子,走起来一扭一扭的。两人跑着转着走“磨子”。

男的转了几转,见围的人多了,开了腔:“在场的诸位爹爹,我们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们要弄几个钱吃饭,请哪位老爹出二百文打桩子,我们就唱起来,玩起来,唱过了另外再收钱。没有人打桩子,我们不唱的。哪位太爷帮忙打桩,把签子拿去。”“咦喂,要先出二百文,他们才玩哩。伙家,玩不起。”“也不能怪,人家唱过了收钱,有些贤愚不等的角儿拔腿就溜,人家怎么生活。有二百文打底子,唱过了就是一文收不到也不要紧。”“不错,你就领个头帮帮忙,架架势,出二百文打桩。”“什么,我出二百文?身上没那么多钱。”有三五六个人,凑起二百文打桩子。“喂,签子把我,我们几个人凑了二百文打桩子,唱过了再替你收。只要你们唱得好,我们这里捧场架势的多哩。”唱小唱的那个男的把签子交把那个领头打桩子的小伙,女的眼睛望着这小伙一勾,这小伙肉都麻了,领头拿签子出钱打桩,出风头哩。“唱小唱的,我们要大姑娘唱呀。”这个女的假马日鬼地含羞一笑,一场子的人哄起来了:“要女的唱,我们要大姑娘唱呀。”“不要男的唱,男的这条自嗓子不好听,要女的唱。”又有个少年麻木虫子喊起来了:“喂,唱个荤的呀,越荤越好。”他这一喊,接着有许多甩二尾子的也跟着喊:“对呀,越荤越好。”

这时候,皮五辣子站在人圈子外头,他心里有话,唱个素的还可以听听,唱荤的,太不像话。今日香期,进香的女太太很多,你唱春的,辣的,我不允许。皮五辣子不开口,留意听。唱小唱的是夫妻,本来就是女的唱,男的搭腔,他们准备先唱一段《拙婆娘做大褂子》,全素。男的开口了:“诸位,我们先唱个素的,今天腊月半,烧香,大家吃素,不作吃荤。”一场子的人都笑了起来:“对的,今天香期要吃素,唱吧。”“我们家伙打起来,磨子走起来,唱个‘杨柳叶子青,崩儿呀,松儿呀’,名字叫《拙婆娘做大褂子》,这就唱起来:未曾开言笑呵呵,听我唱个拙老婆呀,杨柳叶子青儿呀,崩儿呀,松儿呀,哎哎子唷,唱个拙老婆。男人没有一件大褂子,买了布料来家做呀……(以下过门略)拙老婆一见忙不住,拿把剪子来裁布。这件大褂子做了三年六个月,大褂子还没有上小裤。棉线做掉几十斤,针鼻子断掉有斗把多。怎么好?大褂子做好身上穿,手这么一指骂臭货:左边长袖子过了我的手面子,右边短袖子短得齐了我的胳肢窝。前头短得齐了我的肚脐眼,后头长来着地拖。拙婆娘一听笑呵呵,尊声老爹听我说:你说这件大褂子不好看,在我看来好处实在多。左袖子过了你的手面子,正月里作揖见丈母,右边短袖子,短得短到你的胳肢窝,闲下无事你要磨豆腐。前头短来短到你的肚脐眼,挑泥挖沟不要来塞裤,后边长得着地拖,西北风一刮你的屁股暖和和。男人一听心欢喜,叫一声奶奶听我说,像这样的老婆世间少,再娶两个不嫌多!”

内中信息,颇为丰富。“杨柳叶子青儿呀,崩儿呀,松儿呀,哎哎子唷”即上说“杨柳青”;“荤”即情色,即“淫秽”。俗语云没有买卖,何来伤害。为笼络听众,获得赏钱,听众要求荤,艺人为谋生计,唯有迎合,难有别的选择,此乃艺人在实际表演中多有涉“荤”继而为人诟病的重要原因。此种情色内容,一见于唱本本身,如南北均有流行的《十八摸》《摘黄瓜》等;二见于艺人实际演出过程,多为艺人现场添加发挥,具体唱本只起串场道具的作用,如有艺人表演《三十六码头》,即以三十六个码头为一对私奔男女途中经过的场所,至于男女私奔的情节细节,“语涉淫秽者”在在有之。也就是说,丁日昌、余治所要查禁灭绝者,各书坊发行的小本唱片之外,更有其他实际唱说演出行为,唱说演出的荒腔走板、肆无忌惮,亦是引发卫道者呼吁“严禁刊刻,吊板销毁,立碑永禁,不许发卖,庶致搜罗净尽,永绝根株”的重要缘由。

民歌俗曲具有多面性,不同时期的禁毁民歌俗曲事件,固然有不同的历史文化背景,人们惯常所指责的“伤风败俗”“诲淫导欲” ,恐怕仍是最为根本的原因,民歌文献研究的局限性、现实的多样性与田野工作的重要性,亦于此处得以体现。简而言之,“小本唱片目”的真正作用,不仅仅在于“立此存照”,更在于此一“存照”,为后世研究者了解“禁毁书”的大致样貌和其时民歌俗曲的流行流转情形及对社会文化生活的影响,提供了较为可靠的线索。 yoVXK46mYEXnwghhbOOPBkQmgLcMXIP3AeMMl7h2EcfcQ9m0IUxa1DZmIpfQna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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