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弥足珍贵的百科全书

作为民国学人选民歌的范本，《北京小曲百种》在近现代民歌发展史、研究史上，具有特别的价值。

如社会价值。《百种》记录了清末民初（主要是清末）中国社会（以北京／北方为代表）的千姿百态，充分展示了传统民歌“观风俗，知薄厚”的特殊功能，如体量巨大、内容庞杂的“烟花类”民歌中，反映的青楼人物生活的艰难、命运的悲惨和对人生遭际的控诉，能让人真切地感受到民歌独有、文人创作难具备的写实的能力与“道德的效力”。

另如文献价值。长期以来，人们据以了解清末民初北京及其周边地区民歌流行情况的文献，有《霓裳续谱》《白雪遗音》，稍深入者有《时调雅曲》及车王府藏曲本，百本张、聚卷堂、宝文堂及致文堂等印行的唱本，以及刘复、李家瑞编《中国俗曲总目稿》，李家瑞撰《北平俗曲略》，罗常培撰《北京俗曲百种摘韵》，傅惜华编《北京传统曲艺总录》，以上数种，各有侧重，如《霓裳续谱》时间偏前（乾隆），岔曲较多；《白雪遗音》以【马头调】【八角鼓】为主体；《时调雅曲》是【马头调】的集大成者，体裁上较为单一；车王府曲本与百本张唱本等较为分散，阅读不易；《总目稿》等则是工具书性质。《百种》在时间上可作《霓裳续谱》《时调雅曲》以后各种民歌唱本选集的延续，在种类、题材上亦远较各本丰富，尤其是可作刘复、李家瑞、罗常培等几种工具书、概述性著述的补充材料。因此从文献本身看，沉埋近一个世纪的《北京小曲百种》的重新面世，意义不可小觑，它至少使得清代民歌史、近现代民歌史、区域民歌史的研究，有了更多的原始材料的依托。

作为民国学人选民歌的范本，《百种》还有助于深入了解刘半农的民歌俗曲思想及取得的成就。由北京大学歌谣研究会发起的近世歌谣征集整理运动，初定目标一是学术，实即民俗学，二是文艺，即文学（民间文艺学），运动过程中，多数参与者实际上偏重于口唱（说）的歌谣，偏重于民俗学，合乐的歌（俗曲）及其文学特性研究处于较次要的位置。刘半农较早地意识到歌谣与俗曲的不同，《中国俗曲总目稿》包括《北京小曲百种》等，即是其重视俗曲整理研究的例证，这些成果，是前辈学者留给后学关于民歌整理与研究思想、路径的示范，弥补了歌谣运动有意无意地忽略俗曲的缺憾，大大丰富了近现代民歌史、文学史、学术史研究的内容。

《百种》的价值，简而言之，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点。

一是可以丰富社会史的研究。

《百种》“新闻类”所收，多为其时热门事件，虽然经过加工演绎，多有荒诞不经的成分，部分仍可助社会史研究之用，如《安德春投友》《烈女金环记》《审青羊》《姑娘揧大烟》《枕头案》等，另“感叹（叙述）类”中的《康小八叹十声》尤其如此。歌云：

康小八乍出事叹了头一声，我本是隔教人家住在唐营，二双亲生下我们弟兄三个，我哥哥多们软弱兄弟又年轻。自幼儿我专爱武艺精通，又好习练洋枪又好练弹弓，虽然我年轻小心气高傲，到后来得地名显北京城。康小八去烘脚叹了第二声，终日里苦奔忙赶脚不消停，到后来又遇几年光景，又学会走外面交友又结盟。拜了些把兄弟全是无头蒙，一个个无正业身价名性轻，他大众终日里吃喝嫖赌，在一处商量着拐骗与坑崩。康小八走如飞叹了第三声，脚心上长毫毛一寸有余零，走起来快又急如风似箭，一昼夜他能走五百里途程。这也是他天生就这样奇能，他就该行正道为国尽忠，只因他自幼儿无人训教，不行那忠合义吃酒又行凶。康小八要起意叹了两二声，都只为家贫寒手内又虚空，盟弟兄全都是抢扬斗胜，惟独我比较上透身不鲜明。终日里闷恹恹暗自调停，受这样穷困苦有谁知情，到不如咱大家一同去打抢，得了来银子分散要公平。康小八行忤逆叹了第五声，每日里去偷盗钱财看的轻，他叔父知此情将他教训，谁知他心不忿当下动了无名。怒冲冲取洋枪照定下绝情，他叔父未防备一命归阴城，他恐怕到当官按例偿命，将尸首用芦席卷烧化用土蒙。康小八去偷盗叹了两三声，他的那众贼党聚合百余名，白日里在荒郊拦路打抢，到夜晚去明火洋枪不留情。打死人将尸首扔在河中，见妇女强霸占不留点阴功，他不管头上天终有报应，洋枪下害人命三百有余名。康小八杀兄长叹了第七声，他说他行善莫行凶，谁知他怒气生杀死兄长，他的母魂下吊一命归阴城。朝廷里下了谕擒拿正凶，推拿住正凶犯得赏把叫官升，这康八闻此信急忙逃奔，跑至在盛京营口隐身形。康小八被拿获叹了两四声，有一位把总官名叫杨凤鸣，他同那杨炳荣一同去私访，他二人设妙法定下计牢笼。这也是康小八恶贯满盈，他的那众贼党暗通官兵，将洋枪收藏起定下号令，因此上被拿获解进北京城。康小八解进京叹了九声，二杨爷时刻刻不敢放松，一路上睄看人纷纷不断，他又要置衣帽件件要鲜明。片金边小帽盔本是时兴，小棉袄和棉裤洋绸一身青，竹绿灰大皮袄柳条花样，青缎帮莺嘴鞋薄底足下登。康小九过了部叹了两五声，衙门府奏了事才到刑部中，进监牢众罪人另眼看待，谁知他过堂时他先不应承。有一位刑部官广有才能，用奇谋审他并不动刑，他这才俱招承画了清供，十二月二十一日凌迟问典刑。康小八出刑部细看分明，但只见满街上乱乱又烘烘，他到说众亲友来世再见面，某就是康小八自幼儿创英雄。说罢时上囚车面代微笑，睄看人齐叫好贺彩连声，可惜他正青春二十七岁，因为他心毒狠苍天不容情。

此歌所唱，是极其惨烈不忍述说的旧事，康小八其人，张鸿《续孽海花》、徐珂《清稗类钞》等有记，虚实相间，真假莫辨，如《清稗类钞》卷八十三《盗贼类》有云：

康八，人呼之曰康小八，初为农民，御骡车以载行客，岁饥无所食，又为人报仇杀人，惧法，逸山泽为盗，时变姓名，易服色，出没京津间。一日，至津某剃发店剃发，剃发者问曰：“客从何来？”曰：“适来自京。”剃发者又曰：“客亦闻有康小八乎？此盗虐甚，行旅至重足不敢行，虽捕者四出，不能得，狡哉。”言次，殊忿忿。小八默然。剃毕，语剃发者曰：“随我去取资可也。”剃发者尾之以前行。至一曲巷，出枪向之曰：“尔亦知小八耶，尔观吾似小八否？”剃发者觳觫不能出声，伏地求恕。小八遽以枪毙之，扬长去。

按康小八因一言而“忿忿”，即夺人性命，确是“虐甚”。“虐甚”的做法细节，资料多有，并多可与《叹十声》所说印证。如歌云“他叔父知此情将他教训，谁知他心不忿当下动了无名。怒冲冲取洋枪照定下绝情，他叔父未防备一命归阴城”，资料介绍，康小八绰号吴秃子，是光绪年间纵横京津两地的大盗。因为早年曾过继给北京东皇庄的康家，故改姓康，匪号康八太爷，江湖人称康小八，为人心狠手辣无恶不作，在当时天津卫的混混圈很有名，是一帮人心目中的偶像。康小八本人有一支手枪，是他干爹送给他的，眼瞅着干儿子拿着枪做尽坏事，这老子便想将枪要回来，哪曾想混蛋儿子一枪结果了干爹。被“一枪结果”的干爹，当即歌中所说“叔父”。歌云“十二月二十一日凌迟问典刑”，资料对凌迟情形的记载，并不一致，有极尽夸张者，曰历三天时间三千余刀始得毙命，上云“惨烈不忍述说”者，即是指此。亦有指行刑者“蔡六爷被康小八折服，不忍让他在受罪，偷偷一刀扎进心脏，康小八当即毙命，少受许多的罪”。民歌中有此种社会新闻，一是贴合其“美刺比兴”“因事立题”（白居易《与元九书》）的传统，二是民歌特有的民间视角与民间叙事风格，为社会史研究提供了另一种观察与取材的可能。

二是有助于细化个案研究。

同治年间丁日昌、余治所列“小本唱片目”中有《绣花绷算命》。复旦大学图书馆存赵景深藏唱本中，有抄本《绣花绷算命》，标题与余目所说一致，歌云：

姐在吓房中绣吓绣花绷，忽听吓门外弦子声，算命的先生，嗳，算命先生。绣针插在花吓花绷上，开吓门来见先生，请你算命，嗳，请你算命。先生听说前吓前面走，姑娘同了先生后面儿行，嗳，后面儿行。搬条板凳先吓先生坐，年庚八字我的先生说与你听，嗳，说与你听。奴是卯年离吓离娘身，蔷薇花开我的先生四月里生，嗳，四月里生。四月十三娘吓娘生我，东方日出我的先生卯时儿生，嗳，卯时儿生。不问灾来不问福，我问奴奴的先生几时嫁人。先生听说迷迷笑，□隔三年我的姑娘嫁得人家，嗳，嫁得人家。姑娘听说冲冲怒，糊言乱语我的先生瞎子眼睛，我家对门有一个王吓王小姐，与我同年同日我的先生又同时辰，嗳，又同时辰。十六十七怀吓怀胎子，十八十九我的先生他又生二胎，嗳，又生二胎。铜钱你吓你拿去，不会算命我的先生，快快出大门，嗳，快快出大门。三个铜钱我吓我不要，若要奉成我的姑娘，□请别人，嗳，□请别人。

《百种》中有《绣花绷》，别名《王姑娘算命》，用【剪靛花】调，词句与赵藏本稍有差异，歌云：

姐在房中绣也绣花绷，忽听门外弦子声，算命的先生，哎哎哟，算命的先生。花针插在书本上，双手开门，我的先生，请你老算算命，哎哎哟，请你老算算命。搬条板凳先生你老请坐，奴的时辰对你说清，仔细算算命，哎哎哟，仔细算算命。一不算福来二不算寿，算算婚姻可得多咱成，我的老先生，哎哎哟，细细掐算清。对门有个王三姐，同年同月是同庚，一个时辰降下生，哎哎哟，许配张相公。四月初八娘生养，芍药开花我的先生，仔细掐算清。哎哎哟，先生不要奉承。甲辰年来丙辰月，庚辰日期半夜子时生，命犯孤鸾星，哎哎哟，婚姻定难成。先生又把流年找，要问婚姻还得三冬，八字运不通，哎哎哟，孤苦又伶仃。从小克父又克母，又克姐妹又克弟兄，婚姻实难成，哎哎哟，命里好苦情。姑娘闻听冲冲怒，学会了算卦不会奉承，先生枉坏了眼睛，哎哎哟，打发卦礼推出门庭。也是先生不走运，有心给他两吊铜，不对我的情，哎哎哟，仍然还是绣花绷。

丁、余所列“小本唱片目”中各曲，同治年间在江南地区“辗转刊板，各处风行” ，赵藏唱本以江南地区流行俗曲为主，其中的《绣花绷算命》，当即为丁、余所说者。《百种》中《绣花绷》的出现，一是使得赵藏唱本《绣花绷算命》有了异文，二是使人觇知千里之外的北京，亦有《绣花绷》的身影，民歌俗曲根植民间、契合人性、无远弗届的特性，因此得以显现。

三是可作音乐史研究的有用资料。

《百种》“事物类”有《绣门帘》云：

姐儿心中不耐烦，手拿菱花照容颜，伤心又把父母怨，担误奴家，罢哟哼哟，今年已经二十三，担误奴家，罢哟哼哟，今年已经二十三。包袱里物件俱都有，的细功夫绣上个门帘，门帘必得显手段，裁上个样儿，罢哟哼哟，再用面糊粘。门帘一绣时迁偷鸡，戏叔挑帘代裁衣，林冲夜奔梁山去，又绣上宋江，罢哟哼哟，怒杀阎婆惜。夏得海投文代醉里，刘秀走国吴汉杀妻，王六观灯保儿赶妓，绣上狄青，罢哟哼哟，五虎去平西。门帘二绣棋盘山，周遇吉大战宁武关，杜志享私把城池献，逼的个崇祯，罢哟哼哟，甩靴上煤山，逼的个崇祯，罢哟哼哟，甩靴上煤山。又绣吕布戏貂蝉，王充巧献连环，诸葛亮草船借箭，七星台祭风，罢哟哼哟，火烧战船。门帘三绣僧取经，沙僧八戒称悟空，师徒四人去取真经，白狐岭紧接无底洞，耗子精难拿，罢哟哼哟，悟空请天兵。又绣张生戏莺莺，红娘递简便传情，听琴请宴与探病，长亭饯别，罢哟哼哟，莺莺送张生。门帘四绣长坂坡，张三郎借茶代活捉，藏舟整本渔家乐，绣上个黄飞虎，罢哟哼哟，反朝歌。绣上出闹戏打砂锅，又绣狠毒打老婆，孔凤英孔怀来研磨粉壁墙题诗，罢哟哼哟，胡迪骂阎罗。门帘五绣夺秋魁，请相公禁了党人碑，送友捡柴春秋配，进阁搜鞋，罢哟哼哟，酒醉杨贵妃。老汗靠少一枝梅，又绣姜须抱头盔，刘海上庙神州会，奸心秦桧，罢哟哼哟，金牌调岳飞，奸心秦桧，罢哟哼哟，金牌调岳飞。……将把门帘绣完成了，钉上飘带上裙腰，仔细端详妙了个妙，四零叠起，罢哟哼哟，再用包袱包，四零叠起，罢哟哼哟，再用包袱包。又听那媒婆子把亲提，爹娘允了选佳期，花红小轿娶了去，挂上门帘，罢哟哼哟，良人笑嘻嘻，挂上门帘，罢哟哼哟，良人笑嘻嘻。

整理者定此歌为【湖广调】。李家瑞《北平俗曲略》说及【湖广调】，云北平（今北京）俗所称“湖广调”，并不切指湖广，而是含有江南或江南以南的意思，“所以这【湖广调】也只说明是南方的调子，实不知出在什么地方”。《俗曲略》并指《画舫余谭》所记《绣荷包》为【湖广调】，实则有着“初一盼十五，十五月儿高”词句的《绣荷包》，用的是【边关调】，《画舫余谭》所说的【湖广调】《绣荷包》，起首为“姐在房中正描花，忽然想起俏冤家，临行嘱咐你几句话，再三叮咛，罢哟喝喝咳咳，莫要忘了咱，再三叮咛，罢哟喝喝咳咳，莫要忘了咱”，其中虚腔即衬词“罢哟喝喝咳咳”，同《绣门帘》中“罢哟哼哟”，是【湖广调】的重要标志，《俗曲略》云【湖广调】每段十二句，五六两句是叠句，十一十二两句又是叠句，其垫句必在叠句之前，“担误奴家，罢哟哼哟，今年已经二十三，担误奴家，罢哟哼哟，今年已经二十三”与“挂上门帘，罢哟哼哟，良人笑嘻嘻，挂上门帘，罢哟哼哟，良人笑嘻嘻”即是叠句。《俗曲略》又云，“现在独立歌唱【湖广调】的已不容易听到，只有在牌子曲里还可听得一两段” 。《百种》所收《绣门帘》，恰恰是“独立歌唱”的【湖广调】，可补李先生“不容易听到”的遗憾。

此种价值，研究者多不重视，所以特别拈出一说。民歌俗曲在传播接受过程中，随着时间、地域的变化，音乐特征存在变与不变的现象，词句内容同样存在变与不变的现象，而且词句内容，有时候能透露更多信息。如调式，聚盛堂《十买十绣》云“则（这）本是小姑娘新出一本《关东调》”，明说是用【关东调】，《绣荷包》中则云“出阁配夫郎，生的似金童，公婆命他贸易上关东”，从具体歌文中，交代【关东调】背景，一样起到“点题”作用。以“绣荷包”为题的文章多达数百篇，却鲜有提及其调式的一种为【关东调】者。

四是保存了诸多鲜活的语言学材料。

音韵与方言研究，是语言学研究的重要内容。如音韵。罗常培云：“在民间流行的文艺作品里有一种顺乎天籁的节奏和韵脚，这是纯任天然、信口流露出来的，和拟古作品的拘牵声律、严守韵律的情形绝对不同。但是这种自然的节奏与韵脚，往往在不定之中也有相沿成风的定型，并不是丝毫没有条理的。” 基于这一观念，罗先生面向当下，面向语言应用的实际，据《百种》中民歌编成的《北京俗曲百种摘韵》，总结了北京及北方地区民众口语韵典的大致情形，为后来者从事此一研究树立了典范，《百种》中各首民歌，与罗先生总结出的用韵规律，则成为文学与语言学研究的双重财富。

另如方言。民歌是方言的宝库。冯梦龙辑录《挂枝儿》《山歌》，遵循的是从俗、存真的原则，其中因之保留的大量时兴方言俗语，成为今人了解、研究吴语历史的常用资料。《百种》多有这样的语言学资料。如其“烟花（妓院）类”中有《天津开嗙》云：

春季里有热客正月闲逛着玩，思想起侯家后花貌女婵娟，到明天吃春酒前去把他看。跟我的众朋友随我帮闲跟我喝香边，贵相知留我住梳洗巧打拌，入罗帐鸳鸯枕好一是并头莲，正月里去逛灯河北大寺把会看，二月十九观音报福寿宫三月三。夏季里热客说天气正晴和，叫把什到了外边雇上两辆东洋车，三条石把茶喝落马湖逛荡窑窝，四月里城隍庙看会在神棚坐，二十九上逢窝海大道跑快车，五月里老爷会看会盐坨路过，六月里暑伏热天华井把茶喝。……四季里整一年春夏秋冬，从良女未开口面带笑容，学生说你的话未有不从你的命，姑娘说从良后不准逛堂名，我听见逛堂名与你拼了命。春起来在年轻拉上几天弓，求奔一步功名小奴家也心平。只劝得小学生改邪归了正，烟花巷这些各大姑娘照着人家这样子行，富贵荣华满堂红。

北方方言，“嗙”乃吹牛自夸意。青楼中姑娘，闲来无事，相坐闲扯，如同梦呓，梦想各种好事，包括“只劝得小学生改邪归了正，烟花巷这些各（个）大姑娘照着人家这样子行，富贵荣华满堂红”，确实类同吹牛自夸。1935年百代唱片有《老妈开嗙》，用【太平年】调，至今仍可听到。《天津开嗙》让我们见识了“开嗙”的另一种景致。

《百种》“滑稽类”《姐妹捡棉花》有云：

为人都想把财发，那个愿意哎咳哟，去受窄狭亦咳哟，命里该着。富贵贫穷由命定，痴心妄想哎咳哟，也是白搭亦咳哟，造定无法。新近出件可笑事，别公不知哎咳哟，请听根芽亦咳哟，把人笑煞。此事出在辽阳界，千山东里哎咳哟，在唐家洼亦咳哟，那里住家。有家富户银钱广，他的名字哎咳哟，叫法发亦咳哟，他是歌儿三。此人无儿两个女，姑娘堆里哎咳哟，数着了他亦咳哟，又爱扎挂。此女生的多美貌，苗条身子哎咳哟，柳腰一掐亦咳哟，赛朵鲜花。柳叶眉来杏子眼，樱桃小口哎咳哟，玉米银牙哎咳哟，叫人可夸。若问他俩多们大，打过新春哎咳哟，全是十八亦咳哟，是对双胞。大姐名字桃花女，小妹名叫哎咳哟，女桃花亦咳哟，挑达挑达。清晨起来巧打扮，要了盆干净水哎咳哟，又把脸搽亦咳哟，面如雪花。用手打开青丝发，枣木的篦梳哎咳哟，在手中拿亦咳哟，梳的光华。头上梳个元宝纂，大长的燕尾儿哎咳哟，后边搭拉，使绳吊他。南来的官粉搽了面，欧粒红的胭脂哎咳哟，嘴唇上搽亦咳哟，赛似珠砂。大姐穿上石榴红的袄，小妹妹穿上哎咳哟，绿绸子纱亦咳哟，亮又光华。大姐八幅罗裙腰中系，小妹鸳鸯裤腿哎咳哟，蛇皮带扎亦咳哟，露着团花。大姐的金莲刚三寸，小妹妹的金莲哎咳哟，才二寸八亦咳哟，把人爱煞。大姐拿着长烟袋，小妹又把亦咳哟，递与了他亦咳哟，吃袋烟罢。放着棉花他不捡，坐在地头哎咳哟，夸上婆家亦咳哟，顺嘴搭搭。大姐说我婆家住南上冈，小妹说我婆家哎咳哟，在北下洼，也不落了他。大姐说我婆家荣华富贵，小妹说我婆家哎咳哟，富贵荣华亦咳哟，比得过他。大姐说我婆家是个财主，小妹说我婆家哎咳哟，也是大发亦咳哟，多得庄稼。大姐说我婆家开当铺，小妹说我婆家哎咳哟，也开烧锅亦咳哟，带种庄稼。大姐说我女婿二十三岁，小妹说我女婿哎咳哟，刚才十八亦咳哟，大不了他。大姐说我女婿黄白净，小妹说我女婿哎咳哟，是个浅白麻亦咳哟，丑不了他。大姐说我女婿南学把书念，小妹说我女婿哎咳哟，也把弓拉哎咳哟，力气更加。大姐说我女婿歪带着帽，小妹说我女婿哎咳哟，把鞋蹋拉亦咳哟，更爰扎挂。

“姑娘堆里哎咳哟，数着了他亦咳哟，又爱扎挂”“大姐说我女婿歪带着帽，小妹说我女婿哎咳哟，把鞋蹋拉亦咳哟，更受扎挂”中的“扎挂”，是歌中所说“辽阳”等地的方言，指穿着打扮。“大姐说我婆家开当铺，小妹说我婆家哎咳哟，也开烧锅”中的“烧锅”亦是方言，指烧酒作坊。

五是《百种》中诸多民歌，为推进当下方兴未艾的京杭大运河文化研究提供了鲜活的案例。

如上所说，《百种》中民歌虽多在北京流行，却并不源出一处，而是来自各地，从内容、调式判断，至少《斜倚栏杆》《梳妆台》等是由南方（扬州）传入，贯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是民歌南北流转的黄金通道，如《百种》中《男女双十爱》云“小学生弹的是‘野马跳山湾’，小姑娘唱的是‘割不断九连环’”，此处“九连环”，即《白雪遗音》卷三收录的《九连环》。《北平俗曲略》云【九连环】为【福建调】的另名：

在嘉庆年间，福建调已传入北平了。考东南各省的俗曲传入北平，都是沿运河来的，福建调虽远在运河之南，却也是走这条道来的。据福建刻本俗曲《里京路引》一种所记，清朝时候从福建入京，是先过浙江江山县至杭州，然后沿运河而上。道光时杨掌生记这一条路上的情形说：“北道邮亭，抱琵琶入店小女子，唱【九连环】，带都鲁，每卸装，酤村酿解乏，听之亦资笑乐。”（《梦华琐簿》）

《斜倚栏杆》《梳妆台》以及《男女双十爱》中角色唱【九连环】的曲词，均是运河民歌传播接受研究的极好素材。

另如《姐妹捡棉花》中，女性的理想身材是“苗条身子柳腰一掐，柳叶眉来杏子眼，樱桃小口玉米银牙”；打扮则是“南来的官粉搽了面，欧粒红的胭脂嘴唇上搽，大姐穿上石榴红的袄，小妹妹穿上绿绸子纱。大姐八幅罗裙腰中系，小妹鸳鸯裤腿蛇皮带扎”。此外还有“大姐的金莲刚三寸，小妹妹的金莲才二寸八。大姐拿着长烟袋，小妹又把递与了他”。此种描写，无不打上时代与地域（如南方青年女子少有用长烟袋者）的鲜明印记。又如对想象中夫婿形象的描述，“大姐说我女婿黄白净，小妹说我女婿哎咳哟，是个浅白麻亦咳哟，丑不了他。大姐说我女婿南学把书念，小妹说我女婿哎咳哟，也把弓拉哎咳哟，力气更加。大姐说我女婿歪带着帽，小妹说我女婿哎咳哟，把鞋蹋拉亦咳哟，更受扎挂”，“黄白净”“浅白麻”“南学把书念”“力气更加”尚好理解，“歪带（戴）着帽”“把鞋蹋拉”何以称为“更受扎挂”，未免奇特。俗语云“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歪带着帽”之类，是“坏男人”乎？歌中此类描写，包括对婆家家境的炫耀，均可作时尚史、婚姻史、婚俗史研究的辅助材料。

研究者以为，史诗是一种古老的文学样式，在人类文化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史诗在漫长的传承过程中融入了大量的神话、传说、故事、民歌和谚语等，一部史诗是一座民间文学的宝库，是认识一个民族的百科全书。 史诗是认识一个民族的百科全书，作为史诗组成部分的近现代民歌，可称近现代中国社会的百科全书，民歌中描摹的百姓生存生计情态，即是百科全书的重要内容。时尚与审美是生活百态，《百种》中展示的绣荷包、绣门帘一类女红，是生活百态，与民众生计有关内容，更是生活百态的硬核，如生意，如农活。民歌中的农活，是大类，亦是经典，著名者如《诗经·豳风·七月》，“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不但开了歌咏稼穑生计的先河，而且为后世“十二月”一类联章体民歌树立了标杆，其中稼穑生计，更成为传统民歌俗曲题材的一大类别，《姐妹捡棉花》中的“捡棉花”，至今仍是我国旱作地区极有代表性的一种农活，民歌中此种内容的价值，可与《诗经·豳风·七月》中的“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作等量观。

此外，如前所说，《百种》中相当一部分民歌，在北京等地至今仍有表演，如《探清水河》《照花台》《十三月古人名》等等，不但表演，而且颇受欢迎。仍在表演中的俗曲歌文，与《百种》所录，有同有异，此种同与异，一是体现出《百种》的文献价值，二亦揭示了民歌俗曲随时而变的活性特征。《百种》中《探清水河》的唱词是这样的：

桃叶儿尖上尖，柳叶青满天，在其位的明公细听我来言。此事出在京西蓝甸厂，蓝甸厂火器营有个长青万字松老三，两口子卖大烟，一辈子无儿，所生一个女婵娟。女儿年长一十六岁，起了个乳名，荷花万字叫大莲。二老爹娘去逛庙，抛下小奴把家看。眼看黑了天，太阳落西山。奴好比一朵鲜花无人采，琵琶断弦无人弹。奴好比刁蝉思吕布，又好比婆惜想张三。六儿好比花蝴蝶，飞过来飞过去把奴家缠。一更鼓里天，大莲泪涟涟，谩怨二老好抽鸦片烟，担误小奴婚姻事，不与奴家配姻缘。二更鼓儿冬，外边嗽一声，要命鬼的六哥哥来在我家中。恐怕爹娘知道了，爹娘知道定打不能容。三更鼓儿发，小六把墙扒，惊动了上房女姣娃。急忙开开门两扇，伸手拉进小冤家。四更鼓儿忙，二人上牙床，大莲的舌头尖甜在六上堂。亲人宝贝搂着你来睡，露水夫妻不久长。五更天快明，二老知其情。无脸耻的丫头败坏我门庭。今天非要你的命，你要想活万也万不能。逼的无话说，荷花万字跳了河，双三道儿闻听一心要探清水河，手拿纸钱河边绕，叫一声干妹妹等等我。再把小六明，逃走回家中，跑回家去坐卧不安宁，茶不喝来饭不用，心中好似滚油烹。忽笑忽悲痛，好像中了疯，丢魂失魄迷迷又瞪瞪。情人投河因为我，不由两眼泪盈盈。冥衣铺内行，烧活说分明，一楼二库两对女童。老妈厨子糊一对， 余外在糊加细八抬轿一乘。河边走一程，答报恩爱情，银锭烧纸前走祭亡灵。用手划开千张纸，双膝跪在地流平。点着千张纸，不住冒火星，三跪九叩又把礼来行。口中不住情人叫，好似晚辈祭奠先灵。祭完回家中，不住暗伤情，单思病儿得的也不轻。躺在炕上竟喘气，虽然没死皮也脱一层。

《俗曲略》云，《探清水河》本是窑调的一种，“如称姓‘松’的为‘长青万字’，名‘莲’的‘荷花万字’，这种‘万字’的隐语，只有妓院里通用” 。当下艺人演唱的《探清水河》，对男主角“逃走回家中”的情节做了更改，使其成为一个青年男女为爱殉情的凄美故事，但是“万字”隐语或由于无知，仍然予以保留。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一个时代亦有一个时代的民歌，此种更改与保留，因此成为民歌发展史研究的重要内容。

《北京小曲百种》的价值与意义，远不止以上所说几点，无论是地区／区域民歌史还是中国民歌史，无论是俗文学史还是社会史、文化史，均可从中汲取丰富的养料，其对当下已经上升为国家战略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保护工作，更是可以起到直接的借鉴、支撑、推动作用。 HoLHqMT9DuYYfmm8Wk51VBv1xDw6MwDY/n0ufXD7j5pKsyhwVAIlkZFTt6KG8v6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