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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山道隐秘在绿树野草的覆盖下,四周都是高耸入云的大山,四野除了山风刮过的啸声和叽叽喳喳却看不见身影的鸟鸣,一点人声也没有。六爪女三个人跟着灰衣人行进在蜿蜒曲折、忽上忽下的山道上,从大方向上判断,他们一直在朝西北走。六爪女一路上沉默不语,哑哥有的时候呜呜噜噜说些只有他自己能懂的话,红点一直没有放弃让那些人别吃他的努力,交代了哑哥身上背着吃货,于是,很快哑哥从柚园跑出来时背在身上的包袱就成了一张皮,里面包的红薯、芋头、干菜、米团子都被灰衣人吃掉了。

灰衣人分给他们背的行囊沉甸甸的,用手摸里面好像是砂子,又好像是米粒,既要走路,还要背东西,非常辛苦、吃力,最难以忍受的是饥饿。胡子好心一些,吃东西的时候,会分给六爪女三个娃娃一点,而瘦子和黑脸却一点也不客气,自顾自,看到胡子给六爪女他们吃的,还会说浪费,反正这三个娃娃迟早也是要吃掉的,现在何必还给他们吃的东西。

这三个人很怪,相互间称呼也不知道是他们根本就没有名字,还是有什么讲究,不叫名字,直接叫长相,这倒跟六爪女内心里对他们的称呼非常合拍。比方说,留胡子的叫胡子,黑脸人叫黑子,瘦子叫条子。他们一路上嘻嘻哈哈的拿吃他们三个娃娃做话题,研究是蒸着吃还是煮着吃,胡子倾向于煮着吃,说那样还能有人肉汤喝,条子坚持蒸着吃,说蒸着吃能扒皮,人皮不好吃。黑子一口咬定要烤着吃,还把背着的行囊打开让六爪女他们看,里面是白花花的盐巴:“这些盐巴就是用来烤人肉吃的。”

一路走来,他们一路商量怎么吃他们,这让六爪女也渐渐开始相信,这几个灰衣人真的会吃人,现在他们之所以还没有被吃掉,原因就是因为哑哥背的吃食能充饥。如果真的没了吃食,他们肯定就会拿他们几个填肚子。想到自己还有红点、哑哥会被或蒸或煮或烧烤的吃掉,六爪女恐惧、忧心,还多少有些恶心,想到自己将会被这几个脏兮兮面目粗豪的家伙吃进肚子,再变成屎拉出来,她就更加沮丧、焦急。

晚上,哑哥带的最后一点吃食被三个灰衣人瓜分殆尽,这一次,连胡子都没有给他们分东西吃。同样走路,他们三个还都是孩子,一天下来饥饿疲惫令他们浑身就如退骨肉一样软塌塌撑不起来,却谁也不敢吱声。前一天晚上,红点看他们三个吃芋头干,喊了一声饿,年轻黑子就掏出刀子要割他的肉,说是割下他的肉烤了给他吃,红点吓得再也不敢吭声了。

其实,三个灰衣人吃的也很少,哑哥带出来的东西已经被他们吃完了,他们现在吃的是他们自己带的芋头干。他们自己带的芋头干也没了,三个人显然都没有吃饱,条子吃完就躺在地上,说是睡着了就不知道饿了。黑子却也没有再嚷嚷着要把六爪女三个娃娃中哪一个烤了吃,在几个人的行囊中翻来翻去,胡子问他干什么,他说没吃饱,饿得很,看看还有没有剩下来的吃货。

胡子起身,看了看六爪女他们三个,六爪女心惊胆战,红点也一个劲蜷缩着往六爪女身上挤,估计哑哥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可能会成为灰衣人的食品,呆呆地坐在地上,馋涎欲滴的看着那三个灰衣人,倒好像他正在捉摸怎么样把那三个人吃掉。

胡子看了他们一眼,然后钻进了路旁的丛林,六爪女纳闷,就吃那么点东西,这山羊胡子还能有东西往外拉,她估计胡子是找背人处拉屎去了。四周大大山阴沉沉地活像一张张巨大的黑脸俯视着他们,而且那些黑脸都显出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似乎随时都会张开大口将他们吞噬。不知什么地方的怪鸟在黑幕掩盖下叫出了怪腔怪调,听上去好像在不停地呼唤“红点、红点……”红点吓得一个劲往六爪女身上偎,呼出来的口气臭哄哄的让六爪女难以忍受:“听到没有?叫魂呢,叫的是你。”六爪女悄声对红点说。

红点比六爪女还大两岁,可是在六爪女面前永远像个小弟弟,此时让她这么一吓,又要呜呜咽咽的抽泣,六爪女踹了他一脚,他就又把哭泣咽了回去。饥饿和疲劳战胜了恐惧,六爪女和红点沉入了梦乡,哑哥强挣了一阵,也抵不过睡魔的威势,开始打起呼噜来。

烤肉的焦臭就像无聊的手指轻挠着六爪女的嗅觉,她一个激灵从睡梦中惊醒,本能地朝味道散过来的方向看去。路旁,拢起了一蓬火,胡子和黑子、瘦脸围着火堆忙活,火堆里烤着一个黑乎乎半个人大小的物体,烧烤的焦臭味道正是从那个物体上散发出来的。六爪女的毛发瞬间惊炸,心脏猛烈跳动起来,她连忙看哑哥和红点,哑哥和红点蜷缩在地上睡得正香,六爪女松了一口气,看来,胡子他们烧烤的并不是哑哥或者红点。

根据他们烧烤的那个物体的大小,六爪女判断他们可能抓了一个孩子,杀了正在烧烤。尽管红点和哑哥仍然健在,可是嗅到烧烤肉体的那股特别的焦臭味道,六爪女忍不住心中作呕,心中愤愤,忍不住骂了一声:“畜生。”

过了一阵儿,那三个人将火堆里烧烤的物体用棍子叉了出来,扔到火堆旁的地上,然后嘻嘻嘿嘿地开始往下剥烤焦的外皮。烧烤的焦臭味道变成了烤肉的焦香,显然,肉烤熟了。六爪女不敢正视,埋了头装睡。那边红点却被惊醒,凑到六爪女身边捅她,悄声说:“昭女,他们吃什么呢?哪来的人肉?”

六爪女说不知道,可能在什么地方抓回来的小孩。

红点抽泣起来,六爪女踹了他一脚:“哭啥呢?”

红点说:“那小孩多可怜,好好的就被他们给吃了。”

六爪女也被他说得伤心,却又对胡子三人恨得牙根痒痒:“有机会我们就跑,实在不行就把他们给杀了。”

红点说:“他们三个大人,又有刀子,我们哪能杀得了他们。”

六爪女说:“豁出来同归于尽,同归于尽你懂吗?”

红点点点头:“懂得,就是一起死。”

两个人嘀嘀咕咕说话,精神分散了,也不再想那个被杀了之后烧烤的小孩,那几个人却已经开始大嚼起来,咀嚼的声音和猪哼哼一样吞咽食物的声音传了过来,随同一起飘散过来的是令人恶心的那股烤肉的焦臭味儿。

哑哥肯定也是被烤肉的味道惊醒的,他爬了起来,站起来朝那几个吃烤肉的家伙踅了过去,六爪女怕他吃亏,连忙也站了起来,红点看到哑哥和六爪女都站了起来,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连忙也站了起来:“是不是现在就要同归于尽?”

说话间哑哥已经走近了那三个正在狼吞虎咽的家伙跟前,连比划带说,胡子说:“哑巴想吃肉啊?给你。”说着,扔给了哑哥一块黑糊糊的肉。

哑哥接过肉,六爪女急切地喊:“哑哥,吃不成,人肉!”

可惜,哑哥听不见,接过人肉忙不迭地朝饥肠辘辘的肚腹里填塞。六爪女恶心欲呕,抢身过去要从哑哥手里把人肉抢过来,黑子拦住了她:“你不饿?饿了啥都得吃,你看我……”说着,从手里黑糊糊的肉上狠狠撕咬下一块咀嚼着,篝火的映照下,六爪女看到了撕咬下来的那块肉上白花花的油脂和红森森的血丝,忍不住呕吐起来,边吐还边骂:“一帮畜生,哑哥你也成了畜生,今后少跟着我……”

哑哥回头看到六爪女的模样儿惊愕不已,将手里的肉递给六爪女让她吃,六爪女一巴掌打翻了他手里的肉,哑哥心疼坏了,叽叽咕咕弯腰拾起肉,吹了吹沾上的灰土接着啃。

条子走过来,手里捧了一块肉递给六爪女:“女娃子,吃吧,人肉也顶饿,我就不信你宁可饿死也不吃人肉。”

六爪女扭身躲开:“我就饿死了也不吃人肉,你们都是畜生。”

胡子在一旁训条子:“别闹腾了,女娃子不经吓,饿了就吃一块,傻子日下的货,哪有吃人肉的,獐子,我刚刚猎的。”

六爪女半信半疑,胡子过来揪着她的手,硬把一块热乎乎油腻腻的肉塞给了她:“吃,吃饱了睡,睡醒了走路。”

六爪女迟疑不决,胡子说:“吃不吃?不吃证明你不饿,算了。”

烤肉的诱惑加上饥饿的逼迫,六爪女接过了那块烤肉,却实在下不了咬一口的决心。

胡子说:“你不相信我?不信算了。”说着,伸手要抢回六爪女手里的肉,六爪女连忙咬了一口,胡子嘿嘿笑着说:“还是没有受过苦,真正受过苦的人,饿极了,没有不吃的东西。”

六爪女并不知道人肉是什么滋味,不过咬了一口手里的肉之后,她还是放心了,这肉肯定不是人肉,因为她咬了一嘴毛,那种烤焦糊了的毛,人身上没有这种毛。而且,肉质粗粗的,吃进去有一股土腥气,肯定是山里的野物。过去,六爪女爹农闲时分经常会到山里打野物,竹鸡、野鸭、香獐,有的时候还会打到野猪,这些野物只要不是带翅膀的,吃起来肉都会粗粗的,有一股土腥气。六爪女撕咬着烤肉,就像肚子里有只手,不等她咀嚼,肉就被从嗓子眼里拽进了肠胃。

黑子过来嘿嘿笑着说:“这是人肉,你吃了人肉,死了阎王爷要给你洗肠子。”

六爪女没搭理他,红点此刻也爬了起来,磨蹭过来向六爪女要肉吃:“我也饿,让我咬一口。”

六爪女把肉递给他,红点狼吞虎咽,喉头发出了野兽进食样的唔噜声。条子扔过来一根黑呼呼的棒子,六爪女眼疾手快,立刻接住了,一接住这根棒子,六爪女彻底放心了,这半根牲畜的腿,分瓣的蹄子让她认了出来,这是一只香獐,胡子没有骗他,六爪女立刻对胡子有了好印象。

一只香獐有一只羊大小,几个人还有吃完,剩下的肉都让黑子包进了烂包袱,走了不久,包袱上就渗出了油腻。几天下来,六爪女发现,他们走的全都是人迹罕见的山道,而且他们都非常小心,都是由那个条子走在前面,六爪女知道他是探路的。知道他们三个人并不吃人肉,说要把他们三个杀了烤着吃、煮来吃,其实就是吓唬他们玩的。没了被他们杀了吃的恐惧和忧虑,跟着这三个人走了几天,也就习惯了,想一想,不跟着他们走,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于是六爪女和红点、哑哥也就不再想着逃跑,老老实实跟着他们一路走。那三个人也好像习惯了他们三个,似乎他们六个人是一伙的,路途中饿了有了什么吃食六个人分着吃,渴了找到路边的溪水六个人一齐溜趴在水边喝水。

这天他们走的很快,似乎在按照一个预定的时间,要抵达一个预定的地点。六爪女自小腿脚灵活,虽然人小,跟上他们的步子倒还不难。哑哥已经是十七八岁的半大小伙子,跟着走倒也不觉得苦。最苦的还是红点,愁眉苦脸,一拐一瘸,嘟嘟囔囔喊累,喊饿,喊渴。红点叫苦叫累有个特点,声音不大不小,音调不高不低,永远保持一个频率,就像一把锯子在人耳边无休止的拉来扯去,过去,六爪女最受不了的就是红点的嘟囔。可能把胡子嘟囔得受不了了,一把揪住了他,六爪女和哑哥以为胡子要揍他,甚至要杀了他,连忙扑过去拦阻,胡子并没有揍红点,更没有杀他,却从红点身上把背的包袱解了下来,背到了自己的身上。于是,六爪女对胡子的印象更好了。

傍晚时分,几个人翻过一座青山,眼前豁然开朗,平展展的坝子上青翠如茵,一条河蜿蜒流淌,河水清澈鉴人,河面上倒映着他们刚刚翻越的那座青山,还有坐在青山顶上的夕阳。夕阳的霞光把河面染成了金光闪闪的一铺碎金,河上架着一座彩虹一样的廊桥,廊桥这一端搭在平坦的河岸上,另一端却像插入了峭壁一样,跟对岸的巉岩峭壁连接起来。美丽如画的景致把六爪女惊呆了,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美得醉人、美得惊心的风景。

那五个男人却已经疯了一样连奔带跑的抢到河边,弯下腰牛饮起来。六爪女痴痴地来到了河边,却没有急着用清洌的河水湿润自己冒火的肺腑,她仰着头,敬畏地看着廊桥头的飞檐雕楼。那彩绘飞檐和重叠的雕楼活像凌空欲飞的龙首,而修长横跨河面的廊桥正像龙的身躯,整座桥恰如一条巨龙躺卧在河面上歇息,随时准备腾空而起。

“云龙桥!”六爪女认得桥头牌匾上的三个字,此刻念出这三个字,更觉得这做廊桥像一条云山雾海中的长龙。

“女娃,过来喝口水,马上要连夜赶路呢。”胡子在河边叫六爪女。

六爪女回身来到河边,蹲在红点身旁,捧起河水啜吸两嘴,瞥了一眼胡子,胡子正在把脑袋浸在河水里搓洗,鼻嘴里喷出来的水活像刚刚被抓到的螃蟹。多日来在一路奔波,六爪女他们三个孩子对胡子三个汉子已经不像初始那么惧怕、拘谨。尤其是知道他们并不会吃人肉之后,三个娃娃没了被杀被吃的忧虑,跟着这三个人走反而有了归宿感,如果没有这三个人,烧了赖老爷家的柚园之后,他们三个虽然逃脱了赖家的追捕,却真不知道该到哪儿去。跟着胡子三个人,虽然刚开始是被迫的,却也总算有了个去处,尽管这去处就像云遮雾障的远山,飘渺恍惚若有若无前途难测。

“胡子,这是啥地方?”六爪女问了胡子一声。

胡子脱下外衣,用脏兮兮的衣裳擦拭脑袋:“啥地方?连城县境了,看见没有,远处那山,冠豸山。”胡子指着东南方向。

六爪女顺着胡子的指向望过去,墨蓝的天际下,葱茏的丘陵尽头,暮霭升腾的远方,一抹墨黑的山峦突兀耸立,远远望去就像一个怒发冲冠的人,山峦中又有一峰突起,活像一个人高高举起的拳头。六爪女痴呆了,她生于大山之中,长于大山之中,今天才是第一次站在平川远眺大山,那座叫作冠豸山的大山令她震撼,也令她迷醉。

五个男人喝足了水,起身朝云龙桥走了过去,胡子回头招呼了她一声:“女娃子,走不走?”

六爪女看到他们钻进了大桥黑洞洞的桥口,很是惊讶,其一,一路裹挟他们的那三个灰衣人没有管她,其二,从六爪女这儿看过去,桥头的另一面根本就没有路,难道他们能够直接从对岸的石壁中穿过去?怀揣着疑惑,六爪女跟着他们走上了廊桥。

廊桥是一种桥上有盖两边有围檐的桥梁,实际上不仅仅是一座桥,还是一座能够遮风避雨的走廊,所以叫做廊桥。廊桥两边的围檐用瓦片搭成斜坡,离近了看就像一片片龙甲鱼鳞,越发令这座廊桥名副其实“云龙桥”。上面有盖周边有围檐,黄昏时分疲累的夕阳无力将光线送进来,廊桥的内里昏暗,活像一个黑洞洞的隧道。六爪女跟在男人们的后面,小心翼翼踩着木板铺成的桥面,深怕哪一块翘起的木板把自己绊个大跟斗。让她放心的是,朝前面张望,桥头能够看到光亮,显然,这座桥并不是从外面看到的那样,把另一头直接和悬崖峭壁连接起来,如果那样,他们就会直接从这座廊桥进入山洞。不知道为什么,六爪女突然特别担心,担心来自于有可能进入的山洞,在她的想象中,钻进山洞就跟钻进坟墓差不多,尤其是跟着胡子、黑子、条子这样三个身份不明行为怪异的家伙,就更加让人忐忑不安。

走在前面的人出了廊桥之后,疏忽不见,就像一出廊桥就融化到了残留的天光之中。六爪女走到了廊桥的尽头,这才发现,廊桥这一头跟前面峭壁之间仅有两人宽的空隙,桥头的小路扭了一个直角角的弯,朝左下方延伸,难怪从后面看前面的人一出桥头就消失不见了。六爪女顺着小路看过去,胡子三人和红点、哑哥仍然踪影全无,那一会儿,六爪女大脑恍惚,如梦如幻,她实在难以相信,活生生的五个男人,就会在天光之下,倏忽之间杳无踪迹了。

她沿着小路走了下去,小路却在岩壁前断掉了,岩壁活像一堵沉重结实的石墙,将小路拦腰砸断,这条石壁竟然就是小路的尽头。六爪女惊慌了,那五个人突然消失,就意味着她一个人被扔到了这寂静无人的荒郊野外。

“红点、红点……”六爪女喊了起来,大山的腹中传出了应答声:“在这里呢,昭女快点。”听到从眼前这座大山石壁里面传出了红点含混不清的声音,六爪女呆住了。 upQZICf5ILXc+v54H3SOAfFNcfWVdBk8HTQM3zUhjjlPLBD8FSSfIuy648KIgJ5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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