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煞神的主要目标并不是六爪女他们的村庄,村庄里住的大都是自耕农,油水不大,对他们来说,杀戮抢掠土楼外面的村庄,不过是顺手牵羊的一点小偏财,弄点粮食、衣物、零钱而已,他的真正目标是赖安楼。
赖安楼深沟高垒,即使没有强兵把守,要想攻破也要耗费一番力气,他肆意杀戮村民就是为了制造恐怖,上百个村民的生命不过是他瓦解土楼里赖家豪绅抵抗意志的手段而已。如果赖家豪绅打开土楼大门接纳村里的难民,他紧紧跟随在村民身后的部下就可以轻松袭进土楼,不但可以大捞一把,甚至把这座土楼变成自己的地盘。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如意算盘很难成功。土楼并不慈悲,任由他在楼墙下疯狂杀戮,任由村民苦苦哀求,一概置之不理。他只好试着强攻,可惜,土楼城墙坚固,要想依靠他们手里的几杆土枪土炮攻下这座土楼,简直是痴心梦想。他派手下搭了梯子朝上面攀爬,上面这个时候才有了反应,一阵石头乱砸下来,一锅锅开水兜头浇了下来,他的手下虽然没有被砸死、烫死的,却也伤痕累累狼狈不堪。赖安土楼上百年的经营,对付土匪侵扰早就已经驾轻就熟了。
强攻几次无果,反而伤损了十几个部下,眼看着天快亮了,官兵或者民勇很可能过来增援,到那个时候,腹背受敌,全身而退都可能成为梦想,这是黑煞神最为担心的事情。黑煞神喝令部下向土楼放了两排枪,然后扔下满地尸首骂骂咧咧的撤了。
六爪女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明晃晃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隐隐约约中能听得到人声哄乱,近处有人在说话:“这娃醒过来了。”
随即一支粗糙的手在她的脸上轻抚,六爪女想起了娘,睁开眼睛,眼前是哑哥那张跟砖块一样质朴的脸。看到六爪女醒来,哑哥扭头朝旁边连比划带嚷嚷,很快赖安楼赖老爷那张老窝瓜一样的脸出现在哑哥的身后:“你还活着呢?真是狼女,命大。”
六爪女问他:“我妈呢?我爹呢?”
赖老爷脸上露出了戚容:“都没了,都死了,你爹死在村里,你娘死在你身上。”
六爪女疯了,翻身爬起,死亡在她心目里一向都跟传说一样遥远、飘渺,可是,当死亡这个词跟她的爹妈连在一起的时候,就变成了糟糕透顶、惨淡到难以接受的人生。她站起来惨叫着爹和娘,没有人应答。她很难接受爹娘死去这个现实,然而,四周忙碌却又悲惨的境况却告诉她,她的爹娘确实已经没有了。四周有很多人正在默默忙碌,有的在搬运显见得已经毫无生气的人体,有的在挖坑填土,人们正在掩埋尸体。六爪女扑过去寻找爹娘的尸身,被人抱住了,抱住她的是赖老爷:“算了,人死如灯灭,剩下你一个,今后就住在土楼里吧。”
六爪女回头一口咬住了赖老爷的手,赖老爷疼得叫唤,推搡着、拍打着,企图从她的嘴里救出自己的手。六爪女咬住他的手不放,血从唇边流了出来,赖老爷气怒交加,用另一只手狠狠抽在她的脑袋上,六爪女被打懵了,本能地松开了嘴,赖老爷的手鲜血淋漓,大骂不休。六爪女死死瞪着他,嘴角的血挂在下颌上,两只眼睛像是刚刚烧红的火炭,恶狠狠地嚎出来一声:“我才不住你们家的猪窝,我一定要盖一座比你更大的土楼。”
一个大汉冲了过来,举手要打六爪女:“治死你,不知好歹的狼女。”这是赖老爷的家丁。
六爪女闪过他的大手,转身朝村里跑去。她并不知道,赖老爷看着她灵巧快速小鹿一样的背影,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然后叫过家丁悄声说了一句:“这女娃子真是狼女转世,留不得。”
村里一片狼藉,烧毁的茅屋土房活像一片废墟,空气中还弥漫着人肉烧焦后的腐臭。六爪女家的房子在村边上,一幢小土屋算作正房,正房两边搭盖了两间茅草屋,一间用来做厨房,一间用来做储藏室。现在,土屋的梁椽都已烧毁,屋顶也已经坍塌,连门窗也都烧毁殆尽,黑洞洞的门洞窗洞幽深的枯井般瘆人。草屋已经烧成灰烬,只能从满地黑灰上看得出原来屋子的形状。
不远处传来了哀哀的哭泣声,六爪女循声过去,是林家婆婆跪坐在地上哭泣。林家婆婆过去很恶,动辄跟村里人吵架闹仗,最见不得六爪女,到处说六爪女是狼女转世。六爪女也最厌恶林家婆婆,晚上曾经到她家放开了猪舍,企图让狼来吃她家的猪,结果狼没有来。六爪女还给她家的水缸里倒过猪食,结果留下了脚印,被林家婆婆追到家里骂了个底朝天,过后六爪女挨了她妈一顿笤帚疙瘩。
看到六爪女,林家婆婆也忘了自己曾经咀咒她是狼女转世,一把扯住六爪女哭诉起来。原来,她一家大小都被黑煞神给杀了。六爪女她爹为了保护六爪女她妈不被匪徒强暴,拿了柴刀跟匪徒拼命,被匪徒用刀砍成了零碎,然后一把火被烧成了焦炭。六爪女听着林家婆婆的诉说,早已经忘记了对林婆婆的厌憎,同病相怜,陪着林家婆婆哀哀哭泣了一场,然后就丧魂落魄任由本能的趋势,回到了已化成断壁残垣的家里。
天昏黑了,六爪女一天未进水米,身上软塌塌活像没了骨头,肚子里却一点也不觉得饥饿,她蜷缩在自家烧成四垛黑墙的角落里,在似睡非睡的状态里,她的精神似乎离开了身体,正在四处寻找她的爹娘。她并不知道,此时,赖家的家丁正在拎着刀子四处寻找她,生命的危机就像黑夜苍茫的阴影正朝她身上笼罩过来。
哑哥既聋又哑,却非常善良、聪明,他对六爪女和红点在柚园里作祸非常清楚,却假作不知。柚园是赖家楼的,六爪女掐柚花,可能会少结几颗柚子,可是,多几棵柚子少几棵柚子,对于赖家来说不过是米仓里少几粒米多几粒米的芝麻事,对六爪女来说却可以得到少有的快乐。哑哥心目里,六爪女就跟自己的妹妹一样,这种情感来自于六爪女的爹妈。六爪女自己并不知道,在她出生以前,哑哥的爹妈在他刚刚还没有学会走路的时候就被一场疫病夺去了生命,村里人都怕从哑哥身上传染疫病,谁也不敢收留幼小的哑哥。饥饿难耐的哑哥趴伏在村子里,到处要吃的,有的人家隔门随便扔给他一块红薯便将大门紧紧关上,有的人家根本连门都不给他开。当时六爪女的的爹妈刚刚成婚,见哑哥在村头的树荫下面奄奄待毙,就将哑哥抱回了家里。
哑哥长到五岁的时候,六爪女才出生。哑哥十岁的时候,村里人突然发难,说六爪女的父母之所以养活哑哥,就是要谋哑哥父母留下的那一院房子。六爪女的父母有口莫辩,这个时候赖老爷出面说和,承诺让哑哥住进土楼,哑哥父母留下的房子抵作哑哥的生活费用。从那以后,哑哥就住进了土楼,六爪女懂事的时候,哑哥在她心目中已经成了土楼里的人。哑哥再长大一些之后,赖老爷就派他去务养柚园,有时候哑哥饿了也会跑回六爪女家里找吃的,冬天到了,六爪女她妈会给哑哥拆洗棉衣,这一切,六爪女并不知情,她太贪玩了,哑哥在她眼里,不过就是经常跑到家里来,被自己爹妈照顾的一个大哥而已。
村子突遭浩劫,哑哥并不知道,大清早起来,想到昨天晚上六爪女在他看管的柚园里疯,不知道造成了多大损失,就起来查看,远远望见山下村子里没了往日的炊烟,很多屋舍变成了废墟,不由大吃一惊,连忙朝山下奔去。到了跟前,惨状令哑哥大吃一惊,村子里的房舍基本上都被烧毁,尸横遍野,活着的乡亲们和住在土楼里的人正在挖坑掩埋尸体。
哑哥慌忙地寻找着六爪女一家,得知六爪女一家都已被害,哑哥痛哭哀嚎起来。在那种情况下,也没有谁会在意一个聋哑人的哭泣,只顾了手忙脚乱的将死尸投进坑里掩埋。哑哥寻到土楼下面,找到了六爪女母亲的尸身,才发现压在尸体下面的六爪女。探探六爪女的鼻息,得知六爪女还活着,他悲喜交加,连忙叫叫嚷嚷比比画画的叫人过来救助。
六爪女狠狠咬了赖老爷一口,发下誓愿,一定要盖一座更大更好的土楼之后,跑了。哑哥却没法追她,他还要掩埋六爪女的母亲。死者的墓穴是刨在村子西头坡上的一个大坑,这个地方位置是赖家土楼定的,这个地方在土楼和墓穴中间隔了原来的村庄,距土楼更远一些,却又不至于因为太远引起村民的反对。
哑哥哭哭啼啼的掩埋了六爪女的母亲之后,就到处寻找六爪女,他跑到六爪女家,六爪女正在跟林家婆婆一起哭泣伤感,哑哥听不到她们的哭声,以为六爪女咬了赖老爷害怕跑到山上去躲藏了,就又跑到山上寻找。天快黑了,哑哥在六爪女经常去的山上找了个遍,没有见到六爪女,却见到了躲在他的窝棚里瑟瑟发抖的红点。红点的父母昨晚上也被匪徒们杀害了,他被慌乱逃散的人群给裹着一通乱跑,不知不觉就跑到了山上。极度的恐惧和悲伤把他给击倒了,整整一天他蜷缩在哑哥的窝棚里动也不敢动,一直到哑哥找到他。
哑哥比比划划的向他打听六爪女的去向,红点茫然摇头,哑哥也弄不清他是不懂自己的意思,还是不知道六爪女的去向,只好烤了几个地瓜跟他一起填了肚子,然后带着他下山,返回村里再度寻找六爪女。
就在他们寻找六爪女的同时,赖老爷派出来的家丁也在寻找六爪女。六爪女此时软瘫在家里破败的墙圈子下,饥饿加上巨大的命运打击,她几乎已经失去了自主意识,对周围的反应更是麻木状态,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失魂落魄。就在这个时候,赖老爷的家丁摸了进来,看到六爪女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便毫不留情地举起了手里的砍刀,这一刀下去,家丁可以得到两块大洋的赏银,还能换一间土楼里朝阳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