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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师父带着伙计们走了,寨子里冷清了许多,六爪女安下心来完成师父留给她的功课。手指仍然麻木僵硬,六爪女蓦然想到,手指头虽然麻了、木了,可是毕竟比疼痛好受多了,只要坚持,师父留的功课就一定能够完成。她并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回来,有可能十天半个月,也有可能三天五天,她决心一定要赶在师父回来之前把这些烂账都给算清楚了。

这一回师父留的功课数量很大,为了赶时间,六爪女白天晚上的巴拉算盘,手指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恢复了灵活自如,甚至比过去更加富有弹性、伸张弯曲更加轻灵。手指好了,小臂又开始酸痛,接着大臂也有了酸痛的感觉。小臂大臂的疼痛能够忍受,比当初手指疼痛轻了许多,酸酸的隐隐作痛,不是那种不敢碰东西的锐痛,所以六爪女也就不在意,坚持不懈,七天之后,师父留下的账目她全都算得清清楚楚,还用笔工工整整的抄录了一遍。账目算清誊清,六爪女惊喜,她的胳膊也一点都不疼了。

师父回来以后,六爪女把做完的功课交给了师父,师父没做声,板着脸开始核账,六爪女忐忑不安的回到自己的屋里,等着师父给个结果。中午,师父跟他们一起吃饭,饭桌上摆着一碗山猪肉,是师父他们回来的路上猎到的,师父夹了一筷子给六爪女,六爪女偷觑师父一眼,师父脸板得平平地,看不出喜怒神色。

吃过饭,师父对六爪女点点头:“不错,给。”师父递过来一个小包包,六爪女接过来却不知道该不该马上打开看看,师父说:“看看吧,喜欢不喜欢。”

六爪女这才把小包打开,里面是一团雪白的手帕和一小团芝麻麦芽糖:“功课做得好,奖励你的。下次哭,用这个手帕擦,女娃娃哭的时候不能用袖子抹脸,像个什么样子。”师父说罢,背着手走了。在六爪女的记忆中,这是师父第二次奖励她。

现在,六爪女拨打铜算盘的时间再久指头、臂膀也不会酸痛了,虽然速度和准确度还不能和师父相比,可是却也能自如自在的拨打那一粒粒沉重的铜算珠了。还赶不上师父是六爪女自己的感觉,这种感觉来自于对于算珠撞击声响的听觉,不管怎么弄,都无法玩出师父拨打算珠时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的声响,然而,算账却基本上可以用了。而胡子、黑子和秃子、豆子、条子那些伙计们却已经对六爪女佩服得五体投地,都说六爪女拨打算盘的姿势比师父更加灵动,声音比师父更加好听。他们这一说六爪女就又有些拿捏不住了,经常要费思量,因为她弄不清楚胡子那些人是说真话,还是用假话捧她高兴。

师父现在已经不再用数字运算来给她做功课了,开始把真正的账目交给她做。做账目的过程中,六爪女也开始对师父所谓的生意有了真正的了解。第一次给师傅算总账的时候是那一年的年底,师父搬过来一摞子账本让六爪女给算。算账其实很简单,就是加减乘除四则运算。

师父现在已经不再靠惩罚来管教她,改了手段,用奖励来激励她。每当六爪女完成了功课,或者帮师父把账目算得清清楚楚时,师父总会让煮饭阿嫲给她烧一盘肉菜,或者送给她一些小物件,一把梳子、一个镜子、几把糖块,最让六爪女兴奋的奖励是师父带着她出山玩耍。他们去了很多地方,师父说是去看望生意上的伙伴,六爪女并不知道那些人都是干什么的,不过,看上去确实很像伙伴,因为那些人见到师父都非常热情、友好,甚至可以说是毕恭毕敬、优礼相加。师父的这些“生意伙伴”有的斯文,有的豪放,有的雅致,有的粗卑,师父却都能应付自如、相处甚欢。六爪女极为敬佩师父的这一套,因为她自己是一个喜好非常鲜明的人,对脾气、合口味的人怎么样都行,不对脾气、不合口味的人看人家总是冷眼,说话也总是冷冰冰代答不理,就因为这个脾性,从小就没有少挨爹妈的数落,说就凭她这个臭脾气,今后长大了不论是嫁人还是做事迟早都要吃亏。六爪女从爹妈的口中知道自己身上有这么一个涉及命运的臭脾气,所以对能够与各种人等友好相处的人,比方说红点、哑哥,现在还要加上师父,潜意识里就会又羡慕、崇敬的心理。

在六爪女的记忆中,师父带她出去最远的一次还去了龙岩,师父说那是州府,那也是六爪女长这么大去过的最大的城市。龙岩大街上到处都是商店、旅馆、酒楼,非常繁华。师父领她进商店,她的眼光朝哪里盯,师父就给她买什么,那是她长这么大享受到的最高级待遇。过去,她爹妈也带她去过平和县城,县城里也有很多商铺,可惜爹妈没钱,不论她喜欢什么,爹妈的回复都是:等柚子下来卖了再给你买。六爪女却知道,这仅仅是一个空泛的许诺,她们家本来就没有几株柚树,结的柚子非常有限,即使卖了,也没有钱给她买什么,卖柚子的钱要换成盐和油。

到龙岩的时候正碰上军队招兵,师父遗憾地说六爪女可惜是个女娃娃,如果是个男娃娃,当兵肯定有大出息:“说不准几年下来就成了将军了。”

六爪女不是个不知好赖的人,现在她知道师父不是坏人,对她也很好,拿着师父给她买的花布、鞋袜和吃食,她也知道谢谢师父,师父却说是给她的工钱:“你帮我做了那么多事情,我要是不给你买些东西,就是占你娃娃的便宜了,大人占娃娃的便宜,叫外面人知道了多丢人。”

六爪女说师父你收留了我,给我吃给我住,我做点事情也不能算你占便宜,我是应该做的。

六爪女这么说,师父很高兴,嘴里说着:“不值得一提,那是应该的。”却又转身进了一家商铺,给六爪女买了一套胭脂水粉包了一个小包袱出来递给她:“女娃娃家要打扮得像个女娃娃,别整天疯疯张张跟野小子一样。”

爹妈忙于生计,六爪女自小就在放养中生活,荒山野岭到处都是她的娱乐场,生就了一身男娃子毛病:鼻涕下来用袖子一抹在裤子上一擦、摔倒了骂一声土地爷爷:“干你老!”,碰到在她面前耍威风的男娃娃想欺负她,随便拾起地上的石块就敢朝人家脑袋上拍……

现如今不知不觉长大,天然的女孩儿心性也在与日俱增,身上的野性逐渐隐藏,女孩儿的成分逐渐增长。尤其是到了竹林寨以后,整天被师父看管在屋子里不准出去,用那个黄铜算盘锁住了她的身心,打够了算盘,有时候也知道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长相,有时候也知道梳梳头,不再顶着一头乱发就像野人般疯跑。女孩子与生俱来的追美本能也在与日俱增,洗脸之前,也知道用盐水刷牙,洗脸之后也知道给脸上抹点花蜜。往脸上抹花蜜是煮饭阿嫲教给她的,煮饭阿嫲说野花蜜抹到脸上人就晒不黑了。六爪女深信不疑,每次洗完脸,或者出门晒太阳都要给脸上抹花蜜。有一次抹得多了,招来一群野山蜂,把她的脸当成了采蜜的花场,结果把六爪女的脑袋叮得活像一颗大菠萝,又抹了十几天的花蜜大疙瘩才消散下去。

师父给她的水粉胭脂是六爪女长这么大第一次得到的化妆品,用不用是次要的,拥有的感觉却是难以言喻的愉悦,连说了几声谢谢师父,师父淡淡说了声:“奖励你的,最近比较乖。”

奖励和惩罚的感觉太不一样了,现如今,六爪女不再觉得打算盘是压力、负担,而是一种乐趣,就连拨打算珠的声音也开始变得清脆、流畅、悦耳。其实,六爪女真正的收获此时此刻她还懵然无觉,师父曾经偶然间漏了一句:“六爪,你练的是童子功,今后一定要做好人啦。”

师父这句话说得不清不楚,六爪女也并没有太在意,因为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练什么功,现在,打算盘给师傅算账就是目前的生活方式而已。她有时候也奇怪,从账面上看,师父应该很有钱,可是,他的钱在什么地方呢?给师父结算年账让六爪女搞明白了师父做的是什么生意,原来,师父是倒卖私盐的。她也才明白,那一回他们出逃的路上碰上胡子、黑子他们,其实他们是背盐去了。师父的伙计们从东南方向的海边收购了食盐,然后沿着只有他们认得的盐道偷偷运回连城,然后再以比市场低的价格销售出去,获利甚丰。

“师父,胡子他们每个人每次背那么点盐,能卖多少钱?要是让他们每人多背一些,或者多派些伙计去背,卖的钱自然就多。”现在,心理上没有了师父是坏人的精神压力,也没有了可能会被师父惩罚的现实恐惧,六爪女经常会和师父平等交谈,说说自己的想法、看法。

师父叹息一声说:“你不知道,做私盐生意是犯法的,不但官府沿途都设有盘查哨站,途中的土匪山大王们也会抢掠,遇上土匪、豪强抢掠,我们还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肚里咽,不能见官。你们碰上胡子、黑脸那一回,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去背盐,过去的路绊脚了,主要还是探探新路,顺便捎带着背一些盐。”

贩卖私盐犯法官府会抓六爪女是知道的,虽然并不了解详情,却从小就听到村里人说过。而且村里人说起贩私盐的事儿,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转达出一个明确无误的信息:贩私盐就跟抢劫、盗窃差不多,都是良民百姓不屑于、不敢于做的坏事。六爪女过去不知道竹林寨里的人是干什么的,等到明白他们是贩私盐的,却又已经跟他们相处得非常好,况且,如果他们不是在贩私盐的路途中救了自己,说不准现在自己和红点、哑哥即使不被赖家老爷给杀了,肯定也会被赖家老爷送进县府的监牢里吃红薯干。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些贩私盐的人怎么也算得上自己的救命恩人。

有了这一层关系,有了这一层关系基础上建立的感情,六爪女对这些贩私盐的汉子一点也没有反感、惧怕、疏离的意识,对他们从事的买卖无论是道德、伦理层面还是法律、社会层面都没有丝毫的质疑和否定感。反过来,她还觉得师父做生意胆子不够大,手段也不够聪明。

“既然胡子他们只是探路,那我们可以多招一些背盐的专门背盐,让胡子、黑子、条子、豆子、秃子那些寨里的人专门带路、护盐,每个人带一队人专门背盐,这样背回来的盐更多,路途也更平安一些。”

师父听到六爪女这么说,放下手里的书本瞠视着她,面孔是木板一样的平坦,就像一汪浑水令人捉摸不透深浅。六爪女心里有些发虚,毕竟,这里的一切都是师父说了算,她这样对寨子里的生意指手画脚多少显得不懂规矩,也显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六爪女之所以会贸然提出自己的建议,并非一时冲动或者一时高兴忘乎所以,自从开始帮师父算账、记账、对账以来,不知不觉当中,话题从算账、记账、对账逐渐延伸到了账目以外的广阔范围。

师父并没有主动打听,六爪女就讲述了她的过去,讲到父母双双被赖家楼拒之门外,惨死在黑煞神的屠刀之下时,六爪女潸然泪下,师父也眼泪汪汪的。讲到她狠狠咬了赖老爷一口,发誓要盖一座土楼的时候,师父竟然拍案大叫:“痛快、有志气!”讲到她带领哑哥和红点烧毁了赖家柚园,师父呵呵笑了,还说了一句:“当时我要是也在就好了。”师父说这句话的时候,六爪女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小孩子恶作剧时的童真和兴奋。

当然,她也会抱怨,抱怨师父对她太不公平,把哑哥送到武状元手下当徒弟,把红点送去读书,唯独让她天天打算盘,手指都肿了,胳膊也酸了,现在手指虽然也不疼了,胳膊也不酸了,可是又成了账房先生,整天围着账本算盘哪也去不了,想去看看哑哥和红点,师父也不带她去云云。面对她的抱怨,师父应对的手段从来连脸色都不该换一下的,总是淡淡的一句话:“不吃苦中苦,哪来甜上甜。”

现如今她已经习惯了有事没事跟师父瞎聊,两个人聊天的场景非常怪异:师父坐在书桌前看书,六爪女坐在书桌另一头拨拉算盘,有的时候是算账,有的时候是扒拉着玩。在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的算珠声中,六爪女说话,师父应答,不管是正在读书的还是正在打算盘的,谁也不耽误听话,谁也不耽误说话。六爪女的话题非常广泛,这可能跟她的年龄有关,像她那个年龄的半大孩子,脑细胞非常活跃,思维也缺乏线性,呈现出一种跳跃态。有的时候正说着账面上的事情,六爪女会突然冒出一句:“今天是肉日子,听阿嫲说黑子没下山买肉。”

寨子里平时都吃素,唯有月中和月头会吃肉,大家就都把这两天叫“肉日子”。有的时候,大家出门背盐的时候,临出发也会吃到肉,或者背盐回来也能吃到肉,那都带有临时犒劳的性质,算不上“肉日子”。

六爪女贪吃,肉日子比谁记得都清楚,她一提醒,师父就会说:“你让胡子去,今天不让黑子吃肉了。”

六爪女就会答应着跑去临时当个传声筒,结果,大家都有肉吃了,六爪女的好处是,她去传话,一定会贪污掉师父后面那句话:“今天不让黑子吃肉了”,黑子尽管懒得下山买肉,却也从来没有因此而被惩罚不够肉吃。几次以后,师父发现了六爪女没有完整传达他的指令,不但没有骂她,反而表扬她,说她心好,善意,宽容。

有的时候,正在说着寨子里的琐碎杂事,六爪女会忽然冒出一些对师父从事的生意的看法,比方说收购的价钱比上一回贵了,应该拉大收购的间隙。销售的价格有下降的趋势了,应该囤积一些盐等到价格回升以后再销售、背盐的途径太绕弯了,应该想办法取直等等。

她的某些意见师父也会采纳,虽然每次采纳了她的意见师父都不会明说,可是实际上却是按照她的建议去做了。比方说六爪女提议拉大收盐的间隙,避免收购价格上涨的太快,师父就足足两个月没有派人下山背盐,等到再次去背盐的时候,收购价格就降低了三成。不过,囤积食盐的建议师父并没有采纳,师父的意思是如果囤盐不卖,老百姓就会去买官盐,今后再想打进去就很难。

“说透了,我们贩私盐,实际上就是吃个路钱,路熟了,一路上没有官府、土匪阻截,这个生意谁都能做,路不熟,再有本事这个生意也做不成。”师父谆谆教导六爪女。

六爪女提出来让寨子里的伙计们当向导、保镖,专门招收力工背盐,师父怔怔地看了她一阵,然后说:“可以试试,”顿了顿师父又说了一句:“你愿不愿意一起跟上看看?”

六爪女高兴极了,整天闷在寨子里她觉得自己就像爹妈过去饲养的鸡鸭猪仔,现在能够跟着背盐的伙计一起出去逛逛,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美差。至于过程的艰难和可能发生的危险,都不属于她的思考范围,她那个年龄看到的阳光比黑暗多。

六爪女态度坚定:“去,我去,我啥也不怕。”

师父微微颔首:“我知道你是个啥也不怕的女娃娃。”

过了些日子,师父说按照六爪女的建议,已经招了十多个背夫,派谁带队却是一个费思量的事儿,六爪女马上说:“胡子,胡子最合适。”

在六爪女的印象中,胡子在所有伙计中是办事最靠谱的一个,也是心地最善良、厚道的一个。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黑子、条子欺负他们三个是娃娃,一惊一乍的吓唬她们说要把他们烧烤了,唯有胡子没有吓唬他们。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常常会决定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终生认知。后来熟悉了,六爪女也最爱跟胡子聊天,跟胡子聊天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跟师父聊天时候的那种精神上无形的压力,随意,平等,自然。

师父沉吟片刻再一次肯定了六爪女的意见:“嗯,要是你去,我就派胡子跟着。”

临行的前一天,师父安排寨子里吃肉,算是给六爪女和胡子送行。肚子里装饱了肉,六爪女心满意足,站在庄园门口剔牙缝,观望夕阳下远山越来越浓的暗影,一阵阵山风袭来,令人神清气爽。师父和胡子在屋子里说话,六爪女也没有多想,如果是安排明天开始的远行,师父为什么没有叫她一起去商量。对于她来说,只要能出去山高水远的游逛就足够了,至于能不能按照预期带着临时招收的三十多个力工顺利把盐背回来,此时还不能进入她的思维范畴,她觉得那应该是胡子考虑的事儿。

胡子出来了,看到六爪女在院门口发呆,先问了声:“闲得难受吗?”没等六爪女说话,又说了声:“师父叫你。”

六爪女连忙跑进去找师父,师父坐在堂屋的台阶上,手里摆弄着一支手枪。六爪女多少有些惊讶,枪她见过,却没有见过师父摆弄枪:“师父,哪来的枪?”

师父没吱声,把枪递给了她:“出门带上。”

六爪女连忙抢一般把枪抓过来:“真的给我的?”

师父问她:“你会用吗?”

六爪女连连点头:“这有啥不会的,”说着,把枪口对准了院门做出射击的样子,门外,白头阿公呆呆坐着送太阳下山。

师父并没有制止,六爪女回问他:“你不怕我把阿公打了?”

师父说:“你敢你就打么。”

六爪女抬高枪口,扣动扳机,枪就像哑哥一样沉默。

“给,”师父朝她张开了手掌,掌中金灿灿一掬,活像捧了一把花生米:“子弹”。

六爪女过去抓起弹,师父这才教她如何把子弹装填进手枪手柄里的弹匣里,又怎么拉栓上膛,怎么样加保险,怎么样射击:“记住了?出去找个没人处打个活物来,拿活物换子弹。”

六爪女出门,白头阿公乜斜了她一眼,然后起身跟了上去。 9irym/c5/gW9iLsi3QCKLexGVrB9fpltkyJJ1afM3izNDZQS4qit/iuokANSSTx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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