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临行,给六爪女布置了新的作业,命她把那一摞账本重新计算一遍,师父说,回来要核对她计算的结果,如果差错多了,就要处罚,如果全都算对了,要奖励她。
自从偷了师父的算盘,被师父强迫“好好玩”以来,六爪女尝尽了苦头,手指又红又肿,就像小红萝卜,疼痛难忍,白头阿公给她端过来一盆凉水,让她把手浸到水盆里,这种方式果然有效,红肿疼痛的手指马上就不疼了,可是,一旦把手从水盆里拿出来,再拨打算珠的时候,疼得更厉害。疼痛的酬劳是两次获得师父的奖励,一次是师父让她用算盘在三天内把十几页的数字算出来。那十几页纸上密密麻麻排满了数目字,六爪女看了都头晕,然而师父给她派功课时候板着的面孔让她不敢说出半个不字来。六爪女是一个非常要强的人,完不成功课忍饥挨饿她能忍,最不能忍受的是没有完成功课师父看她时候的眼神。师父会斜眼看人,那种斜睨出来的眼神标志着不屑、否定、嘲弄,每当师父用这种眼神看她的时候,六爪女就羞愧难当,比受罚饿肚子还难受。
还有一种压力也是六爪女难以承受的,这种压力是来自与外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胡子、黑子、条子、豆子、秃子那些伙计也都知道了六爪女把师父的黄铜算盘当成金算盘给偷了,被师父整治的消息,每当六爪女可以吃饱肚子,出外晒太阳的时候,胡子他们就会扒到门口嘻嘻哈哈的夸她:“总算能出来了,啥时候把金算盘卖了赚大钱?”、“吃饱了没有?”、“外面好不好玩……”六爪女没有完成功课,被关押起来不给饭吃,他们就会假装关怀,跑到院子里幸灾乐祸:“六爪又倒霉了”、“六爪饿了几顿了”、“六爪吃了没,今天是肉日,红烧肉香死人了……”寨子每个月固定两天有肉吃,而且是敞开吃,伙计们都把那两天叫“肉日。”
为了躲避师父那种斜睨,为了不让胡子、黑子那帮伙计看自己的笑话,也为了不忍饥挨饿,六爪女忍着手指的剧烈疼痛,疼出的泪水往肚子里咽,夜以继日的拨打算盘,硬是只用了两天就把那十几页数字都算了出来。师父核对了她的计算结果,非常满意,让她歇几天,还让煮饭阿嫲给她做了咸肉饭,算作奖励。
歇过几天以后,六爪女惊愕地发现,自己的手指都麻木了,当她再度拨打算盘的时候,十一根手指都僵僵的,要用小臂使力才能把算珠拨拉得动。她吓坏了,不知道这种现象是暂时的,还是永久性的,如果这个时候师父再让她算那些杂七杂八的豆腐帐,她肯定不能按期完成。怕什么就偏偏来什么,师父竟然又拿来十几页数目字让她算账,六爪女愤怒了,把铜算盘摔在地上。
师父并没有生气,心平气和地说:“你只要在三天之内能把这些账算清楚,这个算盘就正式送给你,不算你偷的了。”
六爪女嘶喊起来:“我不要,我不要,我再也不算狗屎账了,我要找哑哥去,我要找红点去,我要带他们离开这个地方,我要回家去……”
师父仍然没有生气:“你要回家?你家在哪里?你还有家吗?”
六爪女垂头丧气,师父说得对,她确实已经没有家可回了,如果有家能回,她何至于流落到这个深山野岭中的破寨子里。
师父又说:“你凭什么找哑哥、找红点?人家都比你有出息,你看你这个样子,不就是练着打打算盘吗?算盘不是你自己喜欢拿出来玩的吗?”
六爪女嘟囔:“那我现在不想玩了还不成吗?”
师父大喝一声:“不成!人生在世,不是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不想干什么就不干。”
六爪女终于哭了,她是一个女孩儿,却极少哭泣,至少,从她父母走了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哭过。不哭并不等于没有苦难和伤心,不哭也未必就是坚强和韧性,只不过她比一般人,比方说红点更能忍受,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她的哭点很高而已。六爪女不哭则已,一哭惊天,泪如滂沱,声若裂帛,而且无休无止。六爪女的痛哭是真的,此刻在她的眼里,师父就是一个虐待狂、一个恶魔,想到自己千辛万苦带着哑哥和红点逃脱了赖家老爷的追杀,到了这个竹林寨,本以为从此能够过上安稳日子,却碰上了师父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坏人,哑哥和红点被他弄走了,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自己却仅仅因为拿了他的算盘,就被他千方百计的折磨……六爪女悲从中来,越想自己的命越苦,越想前途越渺茫,越想越哭个没完没了。
等她哭够了,雨收云散的时候,却发现师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屋门敞开着,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她被处罚的时候门紧闭着,并且从外面上锁。六爪女试探着朝外面走,外面空无一人,既没有白头阿公,也没有煮饭阿嫲。院子里空空荡荡,最让她惊讶的是,院子的大门竟然也敞开着。六爪女走出门外,才看到,白头阿公坐在门外边的石墩上,看着六爪女离开,并没有阻拦,却深深叹息了一声。不知为什么,那一声叹息,就像无形的手掌探进六爪女的胸腔,在她的心头揉了又揉。六爪女迟疑片刻,然后迈开步子毅然决然的朝寨子外面走。
寨子外面的小路直通那道险峻的鱼脊背样的山梁,幽深的峡谷黑黢黢的已经没了日光的照料,对面的山峰被云雾遮蔽的虚无缥缈。六爪女停住了步子,她不是改了主意,也不是畏惧着险峻的山道,因为她过不去了,胡子站在鱼脊背样的小路正中,活像一个正在走钢丝的杂技艺人,看到六爪女,胡子迎了过来,走过鱼脊背在六爪女跟前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