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乔一成是高二的学生了。
晚上《新闻联播》的时间是七点。这个时分,巷子里家家户户的收音机里传来播报新闻的声音,混合着炝锅的声响和油烟气,整条巷子浮动在声与气里,像一艘泊好的在轻浪里晃悠悠的船。
街上有人摆小摊,再也不会有人赶了,自由市场里,可以买到新鲜的蔬菜。
乔家只一人工作,经济条件一直不大好,可也就这么过来了,其实也不是没有快活的。
旧屋冬天有炉子再也不冷了,夏天却凉快得很,煮一锅绿豆汤,用井水拔了,吃的时候一股子凉劲儿,糖也不金贵了,重重地放,按乔二强的话说:好吃得挨耳刮子也舍不得丢啊。
二强这孩子,不过十三四岁,就把那一份读书的心完全地丢在了脖子后头。天天地跟在邻居牛家儿子那一伙大一点儿的孩子身后。牛野的爸爸年纪渐大,不再跑船,跟人合伙做起了生意,家道比以前更加殷实。都说做海员的在海上漂着,比和尚还苦呢,最是把老婆孩子当个宝,这牛野着实给他爸惯得不轻。穿了喇叭裤,头发长得可以扎辫子,成天拎着台三洋录音机在大街上走,听邓丽君刘文正,身后边儿跟着一群半大的男孩子,招摇过市的。二强是其中最小的一个,被大男孩子们瞧不上,常轰小鸡似的轰他。二强脸皮厚,嘴巴甜,赶而不走,管所有的人都叫哥哥,牛皮糖一块。
乔一成实在见不得自己的弟弟乔二强这么犯傻犯贱,骂过他几次,乔一成说:你能跟牛野比?他老子过去在船上当海员,一个月拿三位数的工资,现在做生意,哗哗地挣着钱,他当然可以逍遥自在。你呢?你跟他怎么比?就算读不了书,也学一门手艺,将来养活自己,做一个负责的男人。你还别不服,你要想过舒服日子,吃好的穿好的,闲来听音乐,看电视,在大街上闲逛也不是不行,下辈子记着睁着眼睛投胎吧!
给弟妹们当了几年的家长,里外操持,十七岁的乔一成面容还是青翠的扬州青,内里,活像腌过的雪里蕻。
二强这孩子,脑子慢性子赖,不管你气也好骂也好,一味地只是嬉皮笑脸,油盐不进的一块冻猪肉,乔一成也就随他去了。
他还像小时候那样好打听事,隔三岔五地,在晚饭桌上向爸爸、哥哥和妹妹们描绘牛野家里新添的一台香雪海牌的单门冰箱。
他们家把隔夜饭菜都放进冰箱里,摆个三天都不会坏,二强说。
乔祖望说:咱们家别说买不起那个东西,就是买得起,有你们几个吃货在家,哪里会有东西剩下来,冰箱空着能做什么,难不成来装棉花胎?
乔一成低着头,在听到父亲说“吃货”两个字时,唰地抬眼看向乔祖望。乔祖望正要指点上一成鼻子的筷子尖儿临空打了个转儿,落在了四美的鼻尖儿上。
二强还告诉家里人,在前段时间三伏最热的那几天,牛野他妈竟然把冰箱的门打开,让那凉气透出来,紧靠近冰箱的那块地方凉快得了不得,那电表上的指针呼呼地疯转,牛野妈一点都不在乎。
乔祖望说:那个女人脑子坏掉了。
这一天二强提出想要一条喇叭裤,或是一件香港衫(其实就是 T 恤),又被乔一成恶骂一通,二强看出这事儿的完全不可能性,有点儿灰头土脸的。
过了两个月,这孩子又出了点儿事。
他班上,有人丢了钱。
许多人都怀疑是乔二强,二强说他没有偷,老师把乔一成叫到了学校。
这一年二强刚初一,从三流小学跌跌撞撞地进了三流中学,成绩手册上,小学老师的评语言辞讥讽又无奈,唯一一条优点,写的是乔二强同学热爱劳动,因此中学老师便不大欢喜他。
乔一成面容严峻地当着老师的面问二强:你偷钱了吗?
二强说:没有!没有!
老师拉过二强的书包,从里面拉出一团布,淡蓝色,展开来看,是一件“香港衫”。
老师说:这个,是你们家里给他钱买的吗?
一成老实地答:不是。心里开始微微地震动且发着虚。
那么他是哪里来的钱买的?老师问。
你哪里来的钱?
二强开始吞吞吐吐,我反正没有偷钱,没有就是没有!
老师说:有同学反映,乔二强同学这几天突然有了这么一件时髦的衣服,每天早上出了家门躲进公共厕所里换好,下午放学再躲着换回原先的衣服,这样看来,他也不想家里知道这件衣服的来历,属于家里学校两头瞒两头骗对不对?
一成白了脸,又问二强:我再问你,钱哪来的?
二强说:我自己的。
香港衫多少钱一件?一成问。
十三四块吧,不便宜呢。
一成说:老师,我带我弟弟回去教育,把事情弄清楚了再向您汇报。
回到家,乔一成把母亲的遗像塞到乔二强的怀里说:你对着妈的在天之灵说老实话,你哪来的钱?是不是偷的?
年轻的母亲,隔了冰凉的玻璃,乌黑的眼睛看着盛怒中的大儿子。
二强说:不是偷的,不是。
一成说:我告诉你,没有人能拿我妈的灵魂开玩笑。
二强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了:不是偷的,我省了早饭钱和坐车钱买的。
上了中学以后,一成每月给乔二强一些钱零用。
一成问:这个月你没买月票?
二强说:没买,也没吃早饭。
乔一成隔天又带了弟弟找老师说明情况,看样子,老师似信非信的。乔一成装了一肚子气,胆子也大起来,和二强一起,找那帮诬陷二强的人理论。
乔一成是文弱书生,乔二强也就只一张嘴能骂,兄弟二人被打得很惨,乔一成流了半襟的鼻血,二强的脸肿了半边。
然后二强转脸便把所有的事都抛在了脑后,放了学又蹭到牛野那伙大男孩的后面去了。
二强一直如小时候一样的瘦,肩胛骨耸起老高,用邻居的话说就是,小鸡头果儿,没长开。(注:鸡头果儿,即芡实,鸡头米,非常细小,故方言里用来形容一个男娃的瘦小、淘气。)
乔一成看着弟弟青紫的眼角、脸上讨好的表情、无知而无畏的笑容,心里忽地揪了一揪。
晚上,二强神秘地凑近大哥说:哥,给你看一样好东西,牛野借给我的,只借一个晚上。
说着,递过来一个盒式磁带里附着的歌纸,上面有歌星的照片。
她是邓丽君,你晓得吧?二强说。
一成目不斜视:你不要听那个,我们学校禁止我们听她的歌,全是靡靡之音。
二强表面答应着,可又偷偷地把那上面的歌词抄在小本子上,还弄了透明纸附在歌纸上面,偷着描那名叫邓丽君的专唱靡靡之音的女歌星的样子。
一成看见了,想说他,不知怎么又把话吞回到肚子里,说:快睡吧,明天要上课。
二强为大哥突来的温言细语而迷惑。
等他睡下了,乔一成忍不住拿出那张歌纸来看。
那女歌星有一张圆润的脸,水汪汪的杏眼,丝缎一样的短发,神情温婉,穿素色旗袍,拿着一柄宫扇,并不妖媚。下面有极细小的字: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你去想一想
你去看一看
月亮代表我的心
几年以后乔一成在音像店门口听到这支歌的时候,驻足愣了半天。
曲子婉转陌生,歌词却熟悉如皮肤上的烙印。
第二年,乔一成进入高三下学期。
乔一成的高三生涯是在疯狂的苦读中度过的。在这一年里,他黄瘦如小老头儿,眼镜度数增加了三百度。
最后那半个月,学校放了假,让学生回去自己复习,老师坐镇学校随时接待来提问的学生。
从小学四年级起,乔一成为这个跳龙门的机会等了快十年,努力了快十年。
这一年的夏天,出奇地闷热,乔一成在堂屋里复习,前半夜蚊子扑打在裸露的皮肤上,简直叫人无从躲避,点了两盘蚊香才好些。
那种蚊香脆硬易断,烟大,味道也冲,动不动还会灭掉,可是却是杂货店里最便宜的货色,两块钱可买上一大摞,实在划算。
乔一成最大的享受,不过是每晚复习到九点,起身拿一个大的搪瓷茶缸去巷口的那家小吃铺子里买上一缸回卤干,高汤打底,煮进黄豆芽与豆腐干,足足地浇上辣椒酱,呼呼地吃得一身大汗,温水冲个凉,接着再复习。
填报志愿的时候,乔一成并没有像他的同学们那样前思后想,而是一气儿在所有的栏目里填上了南京师范大学。不服从调配。
读师范不要学费,国家每个月还贴饭钱,是乔一成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出路。
乔一成想,不成功,便成仁吧。
老师拿了他的志愿表,直说按他的成绩,可惜了,可惜了。
黑色的七月,也就那么过去了。
没有人送乔一成进考场,也没有人在外面等着他。
他早上身背一壶凉白开,带上考试必备用品,进考场,考试。中午买两个花卷,喝凉开水,再吃两块剥好的核桃补脑,下午接着考。
最后一门考完后,乔一成在考场门前看到了漂亮的晚霞,橙红色的云彩铺在鸭蛋青的天空中,颜色古朴而瑰丽。
乔一成看见乔二强,坐在街边的护栏上,头顶着一块湿毛巾,在等他。
八月中旬,乔一成接到了师大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
这一片,街里巷外,都震动了,白天有小孩扒着院门往里看,看大学生。
这一天晚上,乔祖望下了夜班,忘了带钥匙,乔一成迷糊着替他开的门。
乔祖望望着大儿子,忽然问:你饿不饿,下碗面给你吃?
乔一成愣住了。
面条里居然还卧着两个鸡蛋。
乔祖望看着儿子挑面吃,说:真是没想到,我们家出了个大学生了,这是往上数三辈子也没有的事,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回头要给你爷爷上上坟去,就是不晓得那坟还找得到找不到了,我记得在花神庙附近的。
乔一成没搭话。
乔祖望又说:要是二强他们也像你一样能读书就好了。唉,不过,我们家也供不起几个大学生,除非统统上师范。小七快六岁了吧?他们让他上了幼儿园了,现在不比早些年了,小孩子是一定要送到幼儿园的,老师说了,上过幼儿园的孩子跟没上过的,就是不一样。
乔一成还是不答。
乔祖望讪讪地,逗着儿子说话:我们马上拿奖金了,给你做一身新衣服,或者买也行,比做的更像样子,还是你想买块手表?
乔一成就是不说话,从碗里拨了一个鸡蛋出来,把那小碗往乔祖望面前一推。
乔祖望说:你吃你吃。
乔一成实在是忍不住了,终于抬眼看了父亲一下。
这些年来,乔一成想,他们兄妹几个活像一窝小猪,槽子里拱拱食就长大了,这个男人何尝有过温情与关怀?
很多年里,乔一成都认为这一个晚上充满了谜一样的色彩,许是老头子喝多了,或是哪根筋搭错了。
也或许,是因为,一个男人一辈子,不管活得有多无赖,多自私,多没有人味儿,总会有某一天,或某一个时刻,像一个人,像一个父亲。
这个夜晚,是乔一成心上的一个刺青,年代久了,模糊不清了,却也渗进血肉之中。
齐唯民也考上了大学,乔一成一直不知道他报的哪所学校,二姨爱面子,不肯在事情成真之前张扬,怕落人耻笑。
当乔一成最终晓得齐唯民的考试分数和他所上的学校时,又一次地,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