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丽变得格外地爱说话,但却与四美的聒噪不同。四美是喜气洋洋的小喜鹊,三丽却像一只烦躁不安的小八哥。她的语速变得很快,一句赶着一句,一句叠着一句,话多得简直叫乔一成绝望。
乔祖望也偶尔用审视的眼光看着这个女儿,碰上乔一成的目光时,他会略带尴尬地一笑,说:还好还好,她还不怎么记事呢,也还好没有让那个王八蛋得手。
乔一成恨毒地看了他一下。
乔祖望被长子满是恨意的眼光盯得头皮都有点发麻,心里也气,但不知为什么,他不敢再打这个孩子,只压低了嗓子骂两句:想爬到老子的头上怎的?
过了阳历的新年,乔一成发现,二姨走动得勤了起来,似乎也不像是要钱的,有两回还带来了她的一个朋友,一个有着团团脸,戴着可笑的深度眼镜的阿姨。
她们先是与乔祖望在里屋轻声地神秘地交谈,后来,又把三丽与四美叫进去,也不知做什么。
乔一成晚上睡觉时问三丽:他们叫你跟四美做什么?
三丽说:不做什么,就看看我们。
看你们?有什么好看?乔一成不解。
看看我们的脸,看看我们的眼睛,看看我们的鼻子,看看我们的嘴巴,看看我们的耳朵,看看我们的头发,还看看我们的腿脚……
乔一成止住妹妹的滔滔不绝,替她盖好被子叫她快快睡。
三丽突然拉住大哥的手,叫:大哥,大哥,陪着我。
这声音不是那个聒噪的三丽的,是前不久还在的那个文静的小姑娘三丽的。
乔一成默默地在黑暗里站了好久,由着三丽紧抓着自己的手,满肚子想说的话,可是细一想,又不知说什么。
乔一成这个年纪,正是男孩子的心灵与思想最离群索居的时候,这个时候,他们往往拒绝与人有肢体的接近,再加上乔一成本来就是个有点冷淡的孩子,他不知该怎样去抚慰这个小小的姑娘,哪怕这小姑娘是他一母所生的亲妹妹。
站了好一会儿,乔一成觉得浑身像浸在冰水里一样地冷,微微一挣,三丽就松了手,乔一成想,她大概是睡着了。
乔一成躺回到床上,他有点不大好的预感,他怕再有点儿什么事。
其实,真是有点儿事。
可是,这事儿,似乎也不那么坏。
二姨在第二天晚上又过来了,这一回,除了上回那个团团脸的眼镜阿姨,她还带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像是夫妻俩。
乔一成非常非常地奇怪,在他看来,这两个人实在不像是二姨会有的朋友。
他们温文安静,穿着朴而不简,一看便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这夫妻俩极客气地与乔祖望打招呼,那男的还伸出手与乔祖望握了握。乔祖望别别扭扭地拉着他的手晃了两晃,他实在不太习惯这样的招呼方式。
那女的从拎包里拿出糖果与画书,分给乔一成和他的弟弟妹妹们。
乔一成只从她的手里矜持地拣了一粒糖,二强与四美却像是闻着肉香的小狗狗一样蹭在了那位陌生阿姨的身边。
那阿姨的目光牢牢地盯在三丽与四美身上,梭子式地来去,又与自己的爱人不时地交换着眼神。
乔一成把一切看在眼里,但是还是不能明白,这状况是个什么意思。
几个人坐在堂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乔一成尽管还是个孩子,却也能看出来,那对夫妻实在只是在与乔祖望敷衍着,乔一成敏感的心为这种微妙的状态而微微羞耻着。
乔祖望倒全不在意,一个劲儿地开始介绍自己的两个女儿的种种好处,如何乖巧,如何嘴甜,如何能干,长得如何像她们的妈妈,秀气得很。
四美仿佛为了验证父亲的话似的,乖乖地一点一点挪到那女的跟前,讨好地仰头望着她,说:阿姨,你的头发烫得真好看。
那女的微笑起来,是一种极有教养的笑容,和气极了,却又不十分亲近。
她摸摸四美的细辫子,说:是吗?谢谢你。你的小辫子也很漂亮。是极温软的苏南口音。
四美得意地晃着脑袋说:我自己编的。我姐都没有我编得好。
那女的又笑,哦,这真好啊。她轻柔地说。
她忽地又加了一句:四美,那么你愿意以后让阿姨替你梳辫子吗?阿姨会梳很好看的辫子,四股的。好不好?
四美一连声地答:好啊好啊。
有那么一刹那,乔一成心头涌起一个模糊的念头,可是那念头太轻了,像水里沉浮的木塞子,一会儿上来,一会儿又沉下去一点,他辨不清。
又坐了一会儿,那女的向二姨与团团脸眼镜阿姨示意,他们一同站起身来,向乔祖望道了叨扰,走出门。那女的又回头看了四美一眼,对她和气地笑。
四美乖乖地叫:阿姨再见!
睡到半夜,乔一成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部朝鲜电影。
电光石火间,乔一成心头那浮木似的念头清晰起来。
那对夫妻,可能是要领养他们家的一个孩子的。
那个孩子,有可能就是四美。
果然,第二天,二姨与乔祖望一起,向孩子们宣布了这个消息。
那对夫妻是苏州来的,两个人都是高中的老师,家里以前颇有些底子,只是没孩子,想领养一个,看中了四美。
乔一成想,为什么不是三丽?为什么?
如果他们家要被领走一个孩子的话,乔一成更希望被领走的是三丽,虽然这意味着,他很难再见到这个妹妹,可是,他想,要是有可能的话,让三丽跳出去吧。
三丽这时却尖细着嗓子说:我不去,我才不要去,请我去我也不去的。
四美笑话她:哪个请你去哟。
三丽毫不客气地反驳:你去你去,他们都是老师,天天叫你写功课,写死你呀!
四美也不客气:写就写,我去了就天天吃大白兔,还烫头发!怄你呀怄死你!
不怄,我就不怄!
妹妹们的吵闹声让乔一成心烦意乱,心头突突地跳。
小喜鹊四美要走了吗?从此以后他再也看不到她了?
乔一成的眼光从弟妹们的身上一一梭过,他想着,他是否能够丢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收养手续办得很快,那对夫妻后来又来看过四美两次,每回都给她带了新衣服来,当然,其他的孩子们也都有小礼物。二强很快活,三丽则不以为然,常向那夫妻俩翻白眼。
四美穿着新衣裳在家里来来去去,嗲声嗲气地,居然说起了普通话。
她还有了个新名字,叫作沈静宜。
乔一成这些天心事重重,眉头结成个疙瘩,连最不长心眼儿的二强都看出了大哥的不对劲儿。乔祖望暗想,有可能这孩子是舍不得他的妹妹,这孩子,真是……挺不容易的。
没有人知道乔一成心里那一点黑暗的念头,只有乔一成自己,为之压抑痛苦。
再过两天,四美就真的要跟着沈氏夫妇走了。
乔一成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在深夜无人的时候,他心头的那点黑暗的念头像纸上洇染开的墨汁,那黑一点点地扩大泛滥。
他想起那对文雅的教师夫妇,想象着他们的生活,想着他们家里可能有的整齐宽大的书桌,成堆的书,那种生活是他向往的,可是却要属于四美了。
他忍得牙关酸痛,他下了一个决心。
弟妹们睡得香甜,床边的小柜子上放着四美的新衣服与新书包。她一直以为这一回也像是以前到乡下去走亲戚,玩上一阵子,还可以回来的。
乔一成想着弟妹们的样子,想着假如他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时,他心如刀绞。
但是痛归痛,那痛抵挡不了新的好的美的生活的诱惑。他前些日子曾想过,他要做一个比那个人更自私无情的人,也许可以活得比较好。
第二天,是一个星期天,乔一成一早就出了门。
他穿着自己最好的一件外套,去了沈氏夫妇住的宾馆,他听二姨说过那地方,他没舍得坐车,一路走过去,也是为了让自己多一点时间来思考,或是,后悔。
可是,他竟然没有后悔。
他走到宾馆,向前台打听了房间号,最终神情端肃地坐在了沈氏夫妇的面前。
沈先生望着面前的少年,瘦削的脸与微微皱起的眉头,和气地问:你是一成吧?你有什么事?
乔一成低头,久久不语。
沈先生很是奇怪,不禁看看妻子,她摇摇头,示意他不要着急。
乔一成猛然抬起头来,对沈氏夫妇说:请你们,收养我吧。我的成绩比四美好,我是团员,还是班干部,我,什么都会做。
沈氏夫妇这下彻底地愣住了,两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乔一成的话已经出了口,倒变得镇定而坚决起来。
他又重复:请求你们,收养我吧。
沈先生说:对不起,一成,可是,我们只想收养一个女孩子。
乔一成的眼中慢慢地浮上了泪光,他竭力地忍着,内心苦痛挣扎。
我,可以做得很好,我会争气,我想念许多书,我,可以自己挣生活费,我只想有个好环境念书。请求你们。
沈女士给乔一成倒了一杯水递过来:一成,我了解你的心情。有些事,你不知道。我们以前,有过一个女儿,可是她六岁的时候病逝了。我们看见四美,觉得特别投缘,她连长得都有点像我们女儿。所以,你看,一成,花中有莲,出淤泥而不染,人也可以的,你这么用功上进,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乔一成眼盯着小桌面,咬着牙关。
沈女士好意地拿来蛋糕给他吃。
乔一成嚼着蛋糕,慢慢地,眼泪流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在手背上。那么烫。
乔一成失声痛哭。
他不是因为被拒绝而伤心。
他流泪是因为心底的罪恶感。
不不不,乔一成想,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自私得那么心安理得,那么无所顾忌,那么厚颜无耻。
这罪恶感,噬心刺骨。
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坏这么坏?真不愧是乔祖望的儿子啊,乔一成想。
沈氏夫妇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安抚这个少年人。
乔四美终于跟沈家夫妻走了。
走的时候,是个半阴的天气,四美好像突然意识到了此一去的不同寻常,挣扎扑腾,大哭大叫,崭新的衣服就往地上躺,打着滚儿。
终于还是被哄走了,不断地扭过哭得稀脏的小脸儿,看着她的哥哥姐姐,走远了。
谁都以为,四美从此可以过上好日子了,谁都没有想到,仅过了两个月,四美就被警察送了回来。
八岁的乔四美从沈家跑出来,一路问人跑到了苏州火车站,请求车站的人让她上车回南京。到了南京我大哥会付车票钱的。她说。
乘警以为她是被拐的孩子,一路送她到了南京,又打电话给乔一成家所在地的派出所,把人送回家。
乔四美从小伶牙俐齿,把家庭住址与父兄姓名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成烧了大壶的热水,替四美洗头发。
一成发现她头发上虽有灰尘却并不油腻肮脏,她的衣着也齐整妥帖。沈家夫妇并没有薄待了她。
一成问妹妹:为什么不待在沈家生活?
四美说:我想你们。还想爸,还想家。
一成用力搓揉着妹妹丰厚的长长的头发,说她没出息,这个家有什么好想。
心里不知为什么,痛而快乐着。
三丽也过来替四美洗头,还帮她掏耳朵。二强在一旁跳着说:你肯定是不想写功课不想学习才跑回来的吧,呐呐呐,我猜得对吧,对吧。
四美咧开嘴笑得欢:我才不要天天念书,烦死了,二哥,你还带我玩去,啊?
一成也笑了,他还发现四美掉了一颗牙,问:牙呢?
四美从裤兜里掏啊掏了半天,摸出一颗小牙来:哥,这个是下面掉的牙,你给我扔房顶上去啊。
乔一成说:行,我给你扔,过些日子你就长一颗新牙出来了。
沈氏夫妻从苏州赶了过来。
沈女士流了眼泪,说:四美你怎么就不肯给我做女儿呢?我们待你不好吗?
四美说:好。
沈女士说:那你愿不愿意跟我们回去?
四美摇头。
这一年,在乔一成他们班的班级联欢会上,分组表演节目,全班八个小组,倒有六个选了同样的歌来唱。
乔一成夹在同学中间,神情冷淡而内心澎湃地唱着: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
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天也新地也新,
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
啊,亲爱的朋友们,创造这奇迹要靠谁?
要靠你,要靠我,
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