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果果与方博南的婚宴上,出现了一个挑战者。
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叫作秦霜。
果果凭着小女人的直觉,意识到这是有大敌当前。不过果果转念又非常自信地想,说秦霜是大敌,实在是抬举了她呢。
秦霜看果果爽快地喝了一杯酒,大笑起来。果果想,啊呀,这人果然有做狐狸精的本钱。
秦霜把胳膊架在方博南的肩上,笑着说,哎呀,新娘子好酒量。这得多敬几杯。说着就又倒了一杯,顺带把果果手里的酒杯也满上了。
方博南见状,赶紧从果果手里拿过杯子,其实她不能喝的,我代她,我代她。
秦霜在方博南背上又用力拍了一掌,哎哟哎哟,护上了。
方博南觍了脸搂着果果说,自然自然,老婆嘛,是要护的。老婆是谁?替你生儿育女,陪你生老病死,亲人哪!
秦霜把袖子往上捋了捋,露出一段藕似的雪白胳膊,掉一地鸡皮疙瘩,方狗哨也学会肉麻了。以前光在女孩子面前摆架子,等我腾出空来,把你以前的风流韵事都向嫂子汇报汇报。
果果微笑说,那好呀,秦霜妹妹虽然是我们博南自小的妹妹,倒是一点儿不护短。
秦霜微斜了眼睛看了果果一眼。果果对她又是一笑,对方博南说,老公,我真不能喝了,你再陪你妹妹两杯。
哈果果三两句话间,坐实了秦霜“妹妹”这个角色,一直到喜宴结束,秦霜再也没有在他们的面前出现。
与秦霜的首次小小对垒,以果果的胜出而告终。
在回南京的火车上,哈果果问方博南,这个秦霜喜欢你吧?
方博南赶紧撇清,没有没有,在我心里她就是一个妹妹。
果果说,哟,阿哥阿妹的,最容易出事了。果果齿间咬着一段果丹皮,笑盈盈地伸出细长的中指戳戳方博南的胸口,这个里面装了谁呢?
方博南以手抚胸,语调铿锵,这里面铭刻了三个大字——哈果果。
果果笑而不语,忽地想起一件事,什么叫“屯不错”?
方博南咧开大嘴傻笑说,就是说一个女的,长得不错,但也就是一个屯儿里的人当中论起来算是不错的。屯儿就是村子。
果果飞了他一眼,方大头你不实事求是啊。
东北之行总算结束,尚算圆满。唯一让果果有点儿不痛快的是,方博南的爸妈拿走了喜宴上所有的礼金,一分也没有给他们。
不过果果很快也想通了,毕竟喜宴是方家老两口出钱办的,礼金归他们也应当,赚也好赔也好,都跟他们不相干,方博南做儿子的都不开口,自己何必在里面枉做小人。
到了南京以后,果果马上找了夏漱石出来,塞给他一袋子梨。
果果说,我好容易带回来的呢,这样的梨只有东北才有,可是好难带的,特别容易坏。下回我坐飞机去坐飞机回,就不会坏了。
果果马上削了一个要夏漱石吃。夏漱石笑着看她,一个劲儿地说味道真是好,很特别。
果果得意地趴在桌上,说,是吧是吧。东北人好奇怪,居然拿香蕉跟梨子配,真想不出哎,这两种水果也可以杂交。
夏漱石跟她开玩笑,长春小伙子可以娶南京姑娘,香蕉和梨为什么不可以配?
果果拉长声音娇嗔,哎——
过了一会儿,果果又说,其实有的时候,有些事,真的是不能配的。
两人几乎同时意识到了这个话题的敏感,都不作声了。
夏漱石改了话题问,果果,方大头对你好不好?
果果听他这样称呼方博南,笑起来,好。
夏漱石说,他对你好,你要加倍地对他好,婚姻也好,别的事也好,始终是人心换人心。婚姻是不易的,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果果点头不语。
如果两个人是真心相爱的,婚姻便会在最初阶段呈现出一种最纯粹的幸福状态来。
现下的方博南与哈果果就处于这样的一种状态里。
这段时间正巧两个人单位都不算太忙,一下了班,简直一分钟都等不得,就想往家里赶,兴兴头头,煞有介事,但那种快活真的是真的。
只有一回,方博南竟坐错了车子,往以前住的地方去了,等明白过来时,方博南一边打车往新家赶,一边从思想上做了一番深刻的检讨与反思。
这么好这么幸福美满的家怎么居然忘记了,实在是不可饶恕。于是当晚,方博南主动洗碗、削水果、打扫卫生间,甚至给果果倒洗脚水以示赎罪。
果果拍拍蹲在跟前的方博南的脑袋,嗲声嗲气地说,哎呀,方大头,不要这样嘛,不用开头表现这么好,以免以后差别太明显了。用美国人的话来说,悠着点儿。
方博南说,我是极有常性的人,老婆你就看我的行动吧。
果然,自此方博南一回到家,便开始擦地。说起来他并不是一个太讲究的人,一向信奉家里只要脏而不乱或是乱而不脏即可,真要又脏又乱时再打扫不迟,偏偏遇上了一个讲究卫生的哈果果,方博南便主动地把每天擦地的任务接了过来。按果果的要求,不可以用拖把擦,那不过是给灰尘搬个家罢了,要用擦地布,趴在地上,一寸一寸细细地擦。擦了一个多月,方博南发现,他那因了久坐而微有赘肉的肚子竟然变得紧绷起来,腰围也小了一寸,不禁大乐。得,他想,趴着擦地就趴着擦地吧,人家去健身房锻炼还得花钱不是?
这个时候的方博南还想不到是不是会这样擦上一辈子的地。他没想那样远。
果果也是个勤快人,包下了做饭洗衣的任务。方博南有些衣服不能机洗,她便耐心地手洗,洗完了还熨好。
果果洗着方博南的衣服,看着水盆里白而肥满的泡泡,心里有一种温柔的兴奋。
可是她也没有想到,如果这么替一个男人洗衣服洗上三五十年会是怎么样一种光景。
这个时候果果才想不到这点呢。
那路是长的,那门是窄的,然而幸福中的人眼光是短的。
像那戏文里小尼姑唱的,由他,且顾眼下。
且顾眼下。
就连那生活里因个性与习惯而起的差别,也是别有情趣的。
比如,有关大与小,哈果果与方博南之间其实就有无法忽视的差别。
那天果果嘱咐方博南下班后顺路买一把漏勺回来。方博南说,漏勺?哦,明白了,笊篱。
于是方博南就买了一个笊篱。
果果一看,吃惊得张大了嘴。
果果说,这是什么?
笊篱啊,这你都不认识了?
可是,这这这,这是卖炸鸡腿的用的呀!
卖炸鸡腿的人能用我就不能用?
果果把笊篱拿起来挡在脸前,连头带脸全给遮住了,这么大!你的大头都可以网得进去,哎——呀!
果果的这声“哎呀”,尾音有点儿上扬,漫长悠远,方博南觉得极其性感,决定从此要多多与果果在小事情上作对,以期听到更多的“哎——呀”。
从此,方博南与哈果果家的厨房里一直盘踞着这么个大大的怪东西,谁来了都要笑一通。果果一直想把它藏进橱柜里,可是博南总是要把它拿出来。方博南说,这充分说明咱们生活小康,多充足啊,饺子用这么大的笊篱盛,地主家都没有这么多的余粮啊!
就咱们一个月那点儿湿湿水的工资还好意思自称地主?方大头你的自我感觉还真是良好。
方博南正在整理垃圾桶,要把装得满满登登的垃圾袋拎出去,闻言举起那袋子说,瞧瞧瞧瞧,咱家的垃圾数量之巨,体积之大!你还别不信,人家社会学家研究了,哪户人家的生活垃圾多,就证明他家对社会的贡献大。
笊篱的事刚过去没有多久,就又发生了一件因为大小而引发的更窘的事。
方博南他们住的小区最近盗贼频繁出没,已经有两三家被撬了门锁了。果果本来就胆小,这下子简直吓得恨不能立刻搬家。当然搬家是不大可能的,所以果果就叫方博南去买一个好一点儿的保险锁来。因为他们家外层的那道铁门实在是破败得可以,形同虚设,所以更得把里层的木门守好。
因为是一个大热天,方博南对热烈的阳光是深恶痛绝的,所以他出门不到半小时就回来了。果果对他的快动作深表怀疑,说,你买东西可别给了钱拿了就走啊,好歹挑一挑嘛。
方博南脸上热汗滚滚,珠子似的成串往下掉,挑了挑了,不挑能买着好东西吗?说着亮出新买的锁。
果果一看,又吃了一惊。
这个是什么?
锁啊。锁你都不认得了?
这个是锁吗?这么大,装在门上,像一个人小脸上生了张阔大无比的嘴。
方博南呵呵地乐,好极了,我就喜欢这种调调儿的,像朱丽娅·罗伯茨,大嘴美女。她是我多年以来的梦中情人。
果果飞过去一个白眼,那么你的品位也真是不怎么样,她一张嘴占脸上三分之一的面积,男人嘴大吃八方,女人嘴大做什么?难看死了。
方博南的脸上忽地呈现一种比较猥琐的表情,慢吞吞地说,嘴大有嘴大的好处。
哈果果好半天才回过味来,一下子脸红了,狠狠地啐了方博南一口。
谈恋爱时方博南装出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连粗口都没有,这才刚结婚,就露出狼尾巴来。
方博南说,这把锁咱就给它起个名叫朱丽娅。这朱丽娅不仅个头大,还能报警呢,但凡有人妄图撬开它,它就会发出无比尖厉的警报声,吓也得把小偷吓个半死。
果果没好气道,小偷要都这么容易被吓住也太没有职业水准了。
可是方博南不理会,回身拿来工具,兴致勃勃地把朱丽娅装在了里层的门上。果果担心那扇衰老的木门能不能承受住这位朱丽娅小姐的重量。
两天以后,果果下班,刚走到楼道口就听得一阵奇怪的尖厉的声响,像救护车与消防车警报声的合体。越往上走声音越响亮瘆人。走到自家门口时,果果才悟过来,是自家门上的那位朱丽娅小姐在报警。
果果一下子吓得魂飞魄散。
有贼!
果果反应尚算快,一边飞快地逃下楼,一边哆哆嗦嗦地给方博南打电话,老公,快回来,我们家进了小偷,朱丽娅在报警。
方博南接到电话也吓得手脚冰凉,真有小偷丢了东西事小,伤了老婆可不得了。于是打了出租飞也似的回到家,刚到小区门口就看见果果哭哭啼啼地站在那里等他。
方博南二话不说,跑到一楼一家裁缝店里,借得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拎着就气势汹汹地冲上楼去。
到门口发现外层的铁门锁其实是完好的,可是里头那木门上的朱丽娅的报警声一声紧接着一声,方博南估计是遇上手段高明的贼了,撬门而不留痕。他掏出钥匙勇敢地开了铁门与木门。果果一边鼻涕眼泪横飞一边把方博南抓得紧紧的,不要进去,我们不如报警吧。
方博南推开她说,我先进去看下,你随时准备报警。
果果拉着他生离死别似的,不要不要。
方博南晃晃菜刀说,我进去,果果你先撤!
果果收了眼泪一咬牙,我跟你在一起。
两个人小心地推门进去,客厅里没有人。方博南蹑手蹑脚地来到厨房,咣地踢开小门,晃晃菜刀,发现也没有人。又转而到了小书房门前,果果拉着他的衣角跟在后面。
书房也没有人。方博南还悄悄地走到窗帘跟前,唰地一把拉开窗帘,又恶形恶状地晃晃菜刀,还是没有发现人。
方博南小声地对果果示意一起去卧室。
卧室大,可以藏人的地方多。方博南以美国警察握枪的姿势握着菜刀,先用力一推门,门咣地撞上了墙,没人。再转到窗帘处,用力一拉,紧接着退后一步,以刀护胸,摆一个造型,还是没人。又趴下去,看看床下,用刀跺跺地板,没人。箱子后,没人,阳台上,呃,阳台没有封闭,这一天他们也没晒衣服,比较一览无余,没人。
到这时,两个人才基本确定,是朱丽娅报错了警。
果果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得哇哇的,吓死人了。讨厌死了,叫你买这么个大家伙来吓我。
方博南其实也吓得够呛,可是看果果的可怜相,还得打起精神来哄老婆。方博南搂着果果像摇一个小娃娃似的摇着,一边安慰说,有惊无险,这也充分证明了朱丽娅的有用。
第二天,果果回家时,朱丽娅又一次报警,果果就又一次打电话把方博南召唤回家,这一回方博南又借得菜刀一把去家里巡视一番,不过这一次的态度优哉游哉得多了。
朱丽娅又报错警了,方博南说朱丽娅是一个敏感程度比较高的美人儿,大约浑身上下都是敏感带,有人在旁边叹口气她都有反应。
到第三天朱丽娅再报警的时候,果果再不打电话叫方博南了,自己去借了把菜刀上楼,前后检查了一遍,又锁好门,施施然下楼去还刀。裁缝铺的大姐问果果,你们家这两天闹什么哪?果果说,实在对不起,叫您看笑话了,我们家朱丽娅真不是个东西。大姐没有听明白。这一对新婚小夫妻看上去都是知识分子,大姐认为知识分子时不时地是要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的,不然咋叫知识分子呢。
方博南回来以后特地下楼去谢裁缝大姐,并送出名片一张,请她多多关照门户,要是朱丽娅再报警就给他打电话。这楼上下几十户多半是年轻的双职工,还就这位大姐是天天在家的。
第四天第五天,朱丽娅开始每天报警两次,楼道里乌烟瘴气全是它的声音。大姐开始的时候是一听到动静就给方博南打电话,方博南就颠颠地跑回来安抚朱丽娅。后来大姐干脆也不打电话了,听到动静就上楼去,在外层的铁门上用力一踢,威吓一下朱丽娅,里头的美人儿立刻就哑了。
这么踢来踢去,有一天朱丽娅终于一声不吭了。
朱丽娅成了一个哑巴美人,无声地威严地亮闪闪地盘踞在方博南哈果果他们家的木门上,替他们看家护院。
果果数次都想把这个大家伙请下木门,可是方博南不让,说虽然朱丽娅现在不能报警了,可是个头够大,对小偷可以起一种震慑的作用。
果果发表言论说,怪不得弗洛伊德说男性对大小总是念念不忘。
说完自己先脸红了。
还好方博南对弗洛伊德先生不感兴趣,没有理会。
等到他们终于搬离这里的时候,朱丽娅被卸下来,美人从此蒙尘,待在方博南新家的壁橱里,像冷宫里的弃妇,永世不得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