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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至爱亲朋

在南京办完酒席之后,方博南与哈果果送别了方家老两口,两个人在火车的轰隆声中十指交握,相视而笑,非常文艺。

他们以为他们的小日子从此开始了。

没想到两天后,两个人的美梦便蒙上了一点儿阴影。

方家老两口突然打来一个长途,说,过春节的时候,你带着果果回长春,还得再办一次酒席。没有办法,东北的亲戚实在多,不办酒说不过去。

果果大吃一惊,向方博南抱怨,你爸妈怎么说话不算数的?当初不是说婚礼从简吗?我不要去长春了!

方博南为这意外也是一肚子的恼火,别说办喜酒,他连吃喜酒都嫌麻烦,认为婚礼的酒席最不好吃,光是那矫情的过程已经叫人胃肠不适,叫他自己成为这种热闹又无聊戏码的主角,光是敬酒这一环节就够可怕的了,新郎新娘跟猴儿似的,一通表演,饭都吃不饱。麻烦哪!

可是,既然爸妈发了话,不办也是不行的,只好耐下性子来哄老婆。

果果一想到这即将到来的又一场喜宴便气不打一处来。果果向来不爱热闹,更何况,她骨子里是个文学女青年,她对自己婚礼的想象是,一片如茵的绿地,自己云鬓高耸,长裙迤地,与爱人缓缓而行;或是在蔚蓝色的海边,自己一袭蓝裙,长发飞扬,身边的爱人着白衬衣,衣袂翩然,言笑晏晏,一同踏浪向前。在南京办一场酒,无非是对爸妈有个交代,谁知居然还有一场麻烦。

两个嫌麻烦的人,带着对麻烦的无比厌恶,终于还是踏上了北去的列车。

一下火车,果果就被东北极度的寒冷冲得一个趔趄,虽然穿得里三层外三层,连脸都蒙得只剩了一双眼睛,仍觉得被人劈面打了一记似的,脚下一滑,狠狠地摔下去,用马趴的姿势与东北的黑土地做了第一次亲密接触。

方博南心痛无比,连忙把果果连扶带抱地弄起来,招手叫了出租车,大包小包地坐上去。暖气扑面而来,果果一下子哭得像个小孩子。

果果的眼泪在见方家亲友时唰地全吓回去了。

方博南的父亲兄弟姐妹十三个,目前健在的有九个,在东北的有五个,五位老人各有伴侣及子女孙子孙女若干,以及他们的姻亲若干;方博南的母亲兄弟姐妹九个,目前健在的有五个,在东北的有三个,三位老人亦各有伴侣及子女孙子孙女若干,以及他们的姻亲若干。

果果听到这个数据时倒抽一口凉气,嘴巴张成圆圆的 O 形久久不能合上。

方博南问,果果你怎么了?

果果半天缓过一口气来,说,我觉得我国的计划生育政策真英明。

方博南连忙补充,是的是的,我们的孩子将来要面对的亲属少得多,麻烦也会少得多,可是相应的负担也重得多。

方家的这一大群亲戚,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一律大头大脸大身板儿,模样相像无比。果果气呼呼地说,你们这一家子是不怕走丢的,一个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似的。果果觉得自己是误入巨人国的女版格列佛,或是一片树林中的一株狗尾巴草。

只有方博南的一位表姐夫,虽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可是生得如南方男人一般清秀瘦小,面目极其温文,让果果顿生亲切感。果果于是只记住了这位,对其他人的印象一概糊涂。

方博南郑重地嘱咐果果,务必要记住亲戚们的称呼,不然是很容易得罪人的。果果扭着说,我记不住,我记不住。

方博南笑着哄劝说,咦,你记那些银行卡的密码不是挺灵的吗?

果果白他一眼道,你以画面为记忆方式,我以数字为记忆方式,除非你们家人全都数字化,否则我记不住。

一句话提醒了方博南,他说,果果,我给你想个方法来记。哪,你的左手代表我妈家的亲戚,从拇指开始,分别代表我大姨、我二姨、我小舅。你的右手代表我爸家的亲戚,从拇指开始,分别代表我大爷、我三叔、我五叔、我六叔、我小姑。到时候,我拉着你,我点哪根指头你就叫人,数字化记忆,咋样?

两个人背着人试验了一番,效果不错。果果撒娇道,幸亏你爸家在东北的亲戚只有五个,要多一个,我不得长出六指儿来才够数?

方博南只得捏着果果的细手指傻笑。

到了正式见亲戚的这一天,两个人果然用这个方法一一地拜见过去,竟然顺利过关,无一差错。只是亲戚们都觉得方博南这小子真稀罕他老婆,到哪儿都牵着,生怕人磕着碰着似的,啧啧啧。

哈果果只觉得鞠躬鞠得脑袋要从脖子上咔嚓掉下来了。方博南安慰她说,就当做了颈椎保健操。

见完亲朋之后,哈果果便开始见不着方博南了,他每天都被亲戚中的同辈拉出去喝酒。果果一个人待在家里,浑身燥热,屋外是白茫茫的大雪,屋内却是春意盎然,暖得只穿件薄薄的羊绒衫,这样的冬天是果果从未经历过的,倒也新奇,只是觉着孤单。公婆与小姑倒是客气的,可就是让人万般地不自在,坐也别扭站也别扭,也不好跟在娘家似的随意往床上一躺,来来去去全要端着个架子。还要偷眼观察,看到婆婆或是小姑做家务,连忙要赶上去帮忙,乱客气一番,说话也难免斟酌一番才开口,生怕讨了人的嫌,一天下来,比上班还累。想给妈妈打长途,又不好意思,果果觉得自己好像被遗弃的小孩。

方博南终于回来了,可是喝得醉醺醺的,一进屋门便搂着果果傻笑不止,一边高唱流行歌曲,身体全倾在果果身上,果果被压得踉踉跄跄,一个不稳两人一同跌坐在地。果果想把方博南拖起来,可是怎么也拉不动他,气得由着他躺在地板上。

方博南一个翻身,拉住果果的脚踝,抱在怀中,亲热地缠绵悱恻地呢喃,果果,果果,老婆,我的小娘儿们。

果果又气又笑,用另一只脚踢他。方博南直哼哼,可是还没有醒。

果果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向公婆求助。婆婆说,别管他,看他喝的这熊样儿,反正屋里暖和,就让他那么躺着呗。果果对她的态度感到十分诧异,这大冬天的,就算屋里暖和,也不能睡在地上啊。

果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方博南搬上床,脱了衣服盖好被,自己坐在一旁等他醒来,连灯都没有开,觉得黑暗里,孤单无助化为有形体,扑面而来。

一直这样坐到半夜,方博南稍醒,果果摸出去泡了一杯浓茶给他醒酒,方博南很是惭愧,发誓说明天开始再也不出去了。

果果不理他,一杯茶给他灌将下去。茶太浓,方博南醒酒醒过了头,再也睡不着,一个晚上眼睛贼亮贼亮的。

一直到窗户发了白,小两口才相拥着,睡着了。

果果醒来的时候,发现方博南也醒了,正大睁着眼看着她,看她醒来,伸手来捏她的耳朵,又把她抱在怀里,哄小孩儿似的摇晃,说果果,我今天陪你出去玩儿。

他们出门时已经是午后了,四下里一片苍茫,地平线共长天一色,树枝上堆银砌玉,风吹来,积雪细绒似的漫天飞舞,视野无比开阔,大河莽莽,顿失滔滔,河面上有卡车开过,孩子们拿着爬犁在冰上滑,好一派北国风光。果果穿裹得好像一个棉球,胳膊都弯不了,支棱着,只晓得傻傻赞叹,啊!好漂亮,好漂亮。

方博南扶着果果小心地走着,果果一步一滑的,看路上行人走得爽利潇洒,不禁感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方博南家离伪满洲国皇宫很近,果果兴致勃勃地要去看,可是博南到了门口却站住说,他就不进去了,他从小在这里出来进去地玩儿,闭着眼睛都可以走个来回,实在是看得腻味了。果果只好一个人买张票进了皇宫,回头看方博南正以淳朴的陕西农民吃饭的蹲姿蹲在皇宫朱红色的大门口抽烟。

果果一个人在皇宫里转,看婉容的卧室,果果觉得自己跟婉容一样冤。

突地肩上被人一拍,接着被人从身后抱住了,果果吓得差一点儿出声大叫救命,回头一看,是方博南笑嘻嘻的脸。

方博南说,意不意外?开不开心?

方博南爱惜地把果果抱在怀里说,我的傻果果,我怎么会丢下你呢?

哈果果于是觉得,婉容当了皇后又怎么样,她有自己现在这样幸福快活吗?

晚上,博南带果果去东北饺子王吃饭,饭后带着她在清冷却明亮的斯大林大街漫步,冬天的夜晚更是寒冷,冷得果果几乎无法呼吸。方博南把她的手夹在胳肢窝下,隔着厚厚的棉手套,果果都能感觉到他腋下的暖意。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路灯的黄色光晕显得毛茸茸的,只听见脚下踩着雪的咯吱声。街道长得好像没有尽头,哈果果在这一刻下决心,无论如何,要跟身边的这个男人白头到老。

不过人生远比任何长路更加长远,哈果果不是不能明白,只是还没到能明白的时候。

婚礼很快到来。

哈果果又一次见识了方家至爱亲朋人数之众多,场面之热闹。宴席足足摆了有四十桌酒。整个饭店大厅大得一望无际,东边的客人若要与西边的客人打个招呼,怕是得用唱山歌的方式,哎——什么人来吃喜酒哎——了了啰。我是方博南的小舅妈哎——了了啰!

果果想,恐怕真的只有在北方才会有这样大的场子,那可真是人声鼎沸,几乎要掀掉了屋顶去。

方博南攥了攥果果的手,鼓励道,坚持!坚持!坚持就是胜利,一咬牙也就熬过去了。

事到临头,哈果果倒把那一份怕麻烦怕见大场面的小女儿气给抛在一边,表现出了一种大无畏的精神,目光闪亮,容光焕发。两个人手搀着手往大厅里去,义无反顾,大义凛然,走向婚礼现场。

这一回,方家爸爸自然也做了一通发言,将上次在南京的那份两张纸的稿子又丰富了许多,成为三张半纸的完美发言。果然还是东北人爽朗,方爸爸在上面说,下面便是一阵阵的叫好声,此起彼伏,比南京时的效果好太多了。

还得说果果颇有认人的眼光,她一直就觉得方博南的那位温文的表姐夫是个和善的软脾气的人,事先示意方博南请他来负责婚礼上新人的酒水。表姐夫果然是厚道人,早早地为新郎备好了一些特制的酒水,瓶盖封得好好的,煞有介事地当场开上一瓶,其实全是白开水。饶是这样,方博南还喝得肚子饱胀如鼓,跑了好几趟厕所。

果果可算是见识了东北人的豪爽。桌上的菜盘子比方大头的头还要大,男男女女,大杯喝酒,新人未喝宾客自己先喝上三杯,一仰脖子便是一杯,一仰脖子又是一杯,再把喝得滴酒不剩的杯子亮出来,不由得你不陪上三杯。

果果暗暗庆幸,幸而有表姐夫的酒,不然这样四十桌喝下来,方博南非酒精中毒不可。

喝到一半时,突然有人在方博南背上大力一拍。方博南回头一看,咧开大嘴乐起来,叫,哟,谁呀这是?这不是“屯不错”嘛!

这是哈果果第一次见到秦霜,看见她,果果才明白所谓美艳不可方物是怎么回事。

秦霜是个高个子女孩儿,穿了高跟的长靴,看上去竟然跟方博南差不多高;身材苗条丰满,是西方人那样的丰胸长腿,比例完美;穿了件鲜艳的橙色短毛衣,玫红的长裤,这么俗艳的颜色,衬得她染成酒红色的波浪长发和雪白皮肤更加明艳动人。

方博南赶紧介绍,果果,来认识一下,这是我的邻居,我妈的干女儿,我的干妹妹,秦霜。大美人!是吧,“屯不错”?

果果看一眼秦霜,微微歪了头冲着方博南,娇俏地问,“屯不错”是什么意思?

一众人哄笑起来。秦霜笑得比谁都欢快,又在方博南背上大力一拍,方狗哨,来来来,我敬你三杯,祝贺你终于有人要了。

说着,拿过一瓶酒,倒满一杯,给方博南的杯子里也加满。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白酒,她仰头便干了,挑了眉看方博南。

方博南也一仰头干了。

要说世界上最奇妙的最值得科学家们研究的课题之一,便是女人的直觉了。

果果看秦霜的第一眼,便明白这个女孩子是喜欢方博南的,可是似乎并没有想嫁给方博南,但又看不惯方博南真的有别人。这种感觉秦霜表现得十分明显,可除了果果,怕是没有人能看得出来。所以说,只有女人才看得清女人这话并不完全对,应该说只有女性的情敌才能看得清对方。

至于方博南,果果想,方博南现在是她哈果果篮子里的一棵菜,心甘情愿地由得她或爆炒或清蒸或乱炖或汆成一锅汤。

秦霜转脸冲果果笑,我也敬一下嫂子。

果果拿杯子接了秦霜的酒,纯正四十五度五粮春。

清如水,烈如火。

果果穿了件淡粉色镶细银边的旗袍,削肩纤腰,眉目婉转,她姿态文雅地将杯子平举到眉间向秦霜示意,慢慢地把杯中的酒喝光了。

在幸福中的人有万夫莫当之勇,什么秦双秦单的,只管放马过来。 qbC+bgWcljAdTrCK+tCCRtlT8Di8JM0FEa3AUKioiXOb97gdg5FTqaOy86Y0Ndd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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