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也不知怎么回事,从二月起,方博南便像一只陀螺似的忙了起来。一会儿开会,一会儿参加书展,一会儿赶新书,偏巧又遇上个无比挑剔的大腕儿作者,封面装帧插图画稿一改二改,三改四改,改了十来回,回回头一天提要求,两天后见稿子。方博南一边死做活做,一边咬牙切齿地骂,骂来骂去也没有什么新鲜内容。那大腕儿作者是个快五十的男人,五短身材,样貌粗俗,五官糊涂,像给人兜头打了一拳头似的,按楚一帆的说法,古有左太冲,群妪齐共乱唾之,今有×××,有不输太冲之颜色,难怪他说自己深居简出,原来是怕女人往脸上吐口水。方博南调笑道,知道的,是写书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工地上和泥儿的呢。楚一帆上一回陪同这位大腕儿做巡回签名售书,受够了腌臜气,跳出来帮腔,好歹在文字里浸淫了这么十来年,没浸出点儿书卷气来,难道是发了霉的文字,沤出来一蒲包臭面筋?
方博南这么一忙,便三番五次地将与哈果果相亲的日子改期。有一回,果果都打扮好了,准备出门了,介绍人打来电话说男方晚上有紧急会议,来不了了。几次折腾下来,哈果果家那边不高兴了。
果果妈撇撇嘴说,哦哟不得了,架子大唻,头上长角了不成!当自己是个龙蛋呢。皇帝选妃子还有个定时定刻呢,我们也不是专等着他的,也不是上赶着他的,如今南京男多女少,菜地里有的是菜剜,谁稀罕他那棵老掉牙的飞机包菜!
这番话自然是不可能传到方博南耳朵里的,可是,未来岳母未见面就不大欢喜他,完全背离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的传统,不能不说是月老在冥冥之中恶作剧一般的安排。他老人家总喜欢来点儿小顽皮,给人间男女找点儿小麻烦,还自以为很幽默,怕是老糊涂了,该下岗让位给年轻人了。
在这期间,哈果果又相了若干次亲,篮子里颇留存了几棵菜,但都好像不是什么合胃口的好菜。
其中有一个,说到条件,非常让果果的妈满意。原来男方父母去世得早,十来岁就成了个孤儿,靠自身不懈的努力,如今在部队上也混出个模样来了,搞创作的,比果果大五岁,属相也相配。果果妈高兴得几乎要手舞足蹈,连说孤儿好孤儿好,又觉得拿人家的伤心事这么快活地说有点儿缺德,于是补充说,我们不是良心坏,只是,没有公婆将来果果少吃多少苦,少生多少气啊,像……果果打断妈妈的话,妈,不要提了,不要提了。
果果妈长“唉”一声,唉,不提不提。过去的事不提,说眼前的这个,他没有父母,我们要加倍地待他好,他自然拿我们这边当成个家,多少好!何况又是军人,安稳哪。
于是果果去见了一次,人倒还顺眼,两个人相处了两三回,那男的突然有半个月消息全无,打电话过去也没有人应。果果妈急了,托了介绍人一问,那边厢吞吞吐吐地说,男方觉得吧,姑娘没有什么不好,清清秀秀,工作也不错,就是,唉,太瘦小了,小细腿儿还没有他胳膊粗呢。
果果妈气得了不得,老母猪胖,他敢要吗?杨贵妃丰满,他要得着吗?香港小姐完美,他够得上吗?还珠格格富态,他挨得近吗?哦哟,给他做老婆还要上秤称称分量的!
果果妈一向能言善道,尤擅比兴和排比,晚生二十年完全可以参加世界大学生辩论赛,当不成一辩,二辩是没有问题的。
篮子里的这棵菜没指望了,果果妈遂又惦记起方博南这棵老掉牙的飞机包菜来,背着果果偷着问介绍人,到底是见还是不见,有没有诚意?介绍人是果果妈的远房表妹,是个厚道人,理解果果妈家有大龄女儿的苦处,连连说,有有有,我明天就去再问一问。
于是这一头方博南的工会主席又对他提及相亲这回事,方博南这才把这档子事儿想起来,“哦”了一声,想想说,明天,啊,明天不行,有会。后天,好像也不行,那……
工会主席当机立断,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在这样的一个五月熏风吹拂的夜晚,方博南和哈果果真的要见面了。
可这一天,果果恰好发了奖金,跟小姐妹好朋友逛街去了。
果果爸哈志良赶紧打电话叫女儿回家来,竟然打不通,估计是手机没电了。
哈爸爸说,再等等吧,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哈妈妈一拍巴掌,小姑娘逛街哪有个了时?你去,去把她找回来。
哈爸爸觉得哈妈妈简直是不可理喻,找回来?你当是田间地头哪,大喇叭一喊,社员哈果果同志,赶快回家,你爸妈找你。哈爸爸不会上网,不然也可发一帖子,哈果果,你妈喊你回家相亲,一定跟帖者云集。因为哈爸爸曾是知青,对农村的大喇叭记忆深刻情有独钟。
哈爸爸说,这可是湖南路!湖南路!湖南路啊晓得?步行街,一窝一窝的人,一家一家的店,捡块砖头一扔砸到十个女的,九个是逛街的小姑娘,还有一个是逛街的大龄女青年。你叫我怎么找啊!
我不管你怎么找,反正你要找到你家女儿!我守在家等电话,好随机应变。哈妈妈下达了命令。
你不是为我,是为女儿,为女儿的终身大事,我们就只有这一个女儿啦!
哈爸爸终于拍案而起,掷地有声,我去找!
湖南路是南京的一条步行商业街,从头到尾百十来家店子,还有无数小吃店、饭店,越到晚上越热闹。在湖南路上找人,比成大海捞针有点儿过,比成长江里捞针是差不多了。
可是,在这样一片人的江河里,哈爸爸竟然不过二十分钟就把女儿找到了!
确切地说,是女儿找到了他。
他刚伸了脖子在来往人群里看,就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叫,爸,你怎么来了?
多年以后,哈果果想起这件事就会想,这是什么?这就是缘分哪。
哪怕是孽缘也是缘。
相亲的地点在一个僻静的街口,一盏街灯在远处,要走两步才能到。
方博南与哈果果的缘分在一片黑灯瞎火中缓缓拉开了帷幕。
怀着相同鬼胎的两个大龄青年,一见之下,却生出两段不同的心肠来。
方博南竟然对哈果果一见钟情!
就像他隔天对楚一帆说的,二十七了,我以为来的会是个二号大妈脸儿,谁知道出来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南方小娘儿们真是经老啊!
哈果果细溜溜的身材,穿了条蓝色长袖连衣裙,由上到下,蓝色慢慢染深,裙摆处露一点儿白色衬裙的边,像海面上涌起的一捧浪花——天晓得这是她刚刚逛街的收获,商标还没来得及剪下来,毛刺刺地戳着她的脖子整整一个晚上。
在以后的日子里,果果常想,自己与方博南的这一场情感婚姻,就如同最初见面时她穿的这一条长裙。美是美的,好是好的,只是有小小的毛刺,一路刺着你,戳着你。要么你下手剪了这毛刺,要么你就忍着,忍着忍着就不觉着刺了,忽地一天这刺没了,倒觉出不对劲儿来。
那一晚,果果长发齐整地披着,缎子似的,笑起来时眼睛弯弯像月牙,这是方博南最喜欢的。
方博南虽是东北大汉,平日里言语彪悍,作风粗犷,偏偏喜欢江南小桥流水风格的女孩子,看着只及他下巴的果果,真是越看越喜欢。
真是意外之喜。
然而一见钟情这种事情,关键在于一拍即合,否则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兀的不愁煞人也么哥。
方博南对哈果果一见钟情,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哈果果觉得方博南不是她喜欢的那一类型,用现在的一句流行的话说,不是她的那杯茶。
果果中意的,是文质彬彬、清秀儒雅的男人,烟云水气,风清骨俊。
像夏漱石。
用这种标准来衡量方博南,便显得他头大如斗,身粗如墙,气壮如牛,不甚可爱了。
果果的这种审美品位直接影响了她的恋爱进程,致使她蹉跎岁月直至二十七岁。
我们要原谅果果,因为果果曾经是一个文学女青年,爱诗爱词爱小说爱话剧,无限地爱。
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怎么能叫一个女孩子她不明媚不忧伤。只不过哈果果一不小心明媚忧伤得过头了一点儿。
果果回到家,哈妈妈连连问,怎么样,怎么样?
果果原本想跟妈妈说算了吧,不考虑这个了。
可是也不知怎的,出口却变成了,还可以。
这种说法相当含糊,可是哈妈妈太懂得女儿了,像果果这样明媚忧伤到挑剔程度的女孩子,能说一个男孩还可以,那就是相当可以了,至少八字起笔了。
哈妈妈很高兴,颠颠地做了一碗酒酿蛋花汤非叫女儿吃。
晚上睡在床上,果果暗暗嘀咕,怎么一个学美术的,跟学拳击的似的,一点儿飘逸气质也无?可惜了那份好工作。不过,好像人还是挺爽快的。两颊青色,看来是络腮胡子,啊呀呀,跟张飞似的,不过,人不可貌相,说不定人家剑胆琴心。个头倒不错,是这么多年见过的人里头少有的高大,到底是东北汉子,要是身坯不那么粗壮就好了,是哟,可以减肥。不过听说男人结婚后只有长膘没有掉肉的,伤脑筋。工作嘛是好的,文化气十足,这个很难得,现在大把人高文凭找不到工作呢。像夏漱石那样有家世、有学问、有好工作、有相貌、有气质、有品行的,也有他难言的问题啊。
果果黑暗里忽笑忽恼,竟然为这个只见了一面的男人辗转反侧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