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周末,果果跟方博南约好的,每逢周五晚上要到自己妈妈家吃饭。果果说,今后这要形成一个传统。
刚开始,方博南也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可是,过了些日子,方博南便开始意意思思的,每每找借口不去丈人丈母家吃饭。
首先一个原因,就是方博南还是不大爱吃哈家口味的菜。他在周末想要吃的是一大碗热乎乎的饺子,蘸点儿醋与香油配成的调料,最好再就两瓣饱鼓鼓的蒜头,多美。
可果果家二老只爱吃米饭,偶尔包点儿荠菜大馄饨。
果果也是好心,撒着娇叫妈妈有空也包一点儿饺子,反正跟馄饨差不多嘛,都是弄张面皮把菜肉包在里头。方博南爱吃饺子嘛。
于是这个周末哈妈妈果然包了饺子,专等女婿回来吃。
方博南想人家不爱吃饺子专为自己包了饺子,多难得啊,人真好。于是他满心欢喜,满怀感激,下了班急急地赶到丈人家想吃饺子,等到丈母娘把一碗热腾腾的饺子端到方博南面前,方博南一看,傻眼了。
一碗饺子泡在一碗饺子汤里。方博南问,妈,这是大馄饨吗?
哈妈妈说,这怎么是馄饨呢,馄饨不是这么个包法,馄饨皮是方的,饺子皮是圆的。
方博南疑惑,哦——那个……妈,我们那里,饺子是不带汤的,汤搁锅里,吃完了饺子再喝汤,叫原汤化原食儿。
哈妈妈倒也觉着新奇,便把碗又端回去,将汤倒出来,重又端过来。
方博南诚惶诚恐地说,谢谢妈。
跟李玉和似的情真意切。
接着,方博南迫不及待地夹了个饺子一口吞下,回味一下,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儿,刚那一下吃得太猛了,这一回细嚼嚼。方博南想着,又夹了个饺子,文雅一点儿咬上去,这一咬,方博南几乎要抓狂。
甜的。
甜饺子!世界上最悲惨的事莫过于一个爱吃饺子的东北人吃不到饺子,世界上更悲惨的事是一个爱吃饺子而又好不容易吃上顿饺子的东北人竟然吃到了放了糖调味的甜饺子!
哈妈妈问,好吃吗?
方博南含糊地“嗯嗯”两声,又多嘴道,妈,你放糖了?
哈妈妈说,肉类嘛,总要放一点点糖来提鲜的。
哈妈妈是灵醒人,看女婿似乎对饺子不大满意的样子,便问,你们那里不放糖的?
不放,我们那里只有做排骨炒糖色儿的时候才放糖。
哈妈妈闲闲地说了句,哦——
果果一听就觉得事情不妙,她可太清楚妈妈这一声“哦”的意思了。
回家路上果果就开始批评方博南,你为什么要挑三拣四,我妈做一次饺子容易吗?五点半就起来上菜场买饺子皮了。还有那肉,都是我妈妈自己绞的,生怕买的不干净!为什么要嫌饺子甜?
方博南吃了甜饺子正没好气,我不是嫌饺子甜,是它本来就甜!
放点儿糖有什么不对?我都吃了快三十年的放糖的菜了,不是一样健康成长?
可是我吃了三十多年的咸饺子了,我也是很健康的。问题不在于健康不健康,是生来的习惯,是融化在血液里的习惯!
就算是习惯,你不可以忍一忍?你不可以把废话存在肚子里不要说出来?你就不能夸一声好吃!
哈果果你这个人就是这点不好,虚伪!
我宁可你适当地虚伪一点儿,不要你三马神道地这么直来直去!
嘁!虚伪还分适当不适当,虚伪就是虚伪,明明不好吃还说好吃就是不折不扣的虚伪。哈果果你为什么要要求你的老公虚伪?
你家的饭菜好吃吗?动不动就大锅炖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锅里头放,把人当日本相扑那么喂!一包就包那么一大麻袋的饺子,藏在地窖里,上顿吃了下顿还吃,早也饺子晚也饺子,有一天晚上我实在饿得受不了想吃点儿夜宵,难为你妈妈做了来,哦哟——辛苦她老人家啦!我一看,还是饺子,简直就没治了!我说什么啦?不还是一个劲儿地说违心话,好吃好吃的?说起来,还不是北方人懒!不爱做菜!
北方人懒?我看是你们南方人馋!啥都敢下锅煮了吃炒了吃,连羊尾巴都吃,老鼠也吃!你们还有什么不吃的没有?人肉吃不吃?
你才吃人肉。我们就是不爱吃饺子,我们爱吃米饭。
你要搞清楚,我们东北,那可是正经产好大米的地方,东北大米,全国扬名,俺们那旮沓的土地孕育的俺们东北人民的血汗培育的优质大米,全喂给你们南方人了!还不知足!
我不要跟你这个不懂道理的北方侉子说话!
你们南方也没有什么好,还有,南京是什么鬼地方,半年夏天半年冬天,还有梅雨季!
话说到这里,已经上升至地域矛盾的高度,下不来了。
这一场口角到后来变成了一场涉及南人与北人人性的大辩论,其尖锐程度直逼斯托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辩论到后来,哈果果向东方博南向西,还好无论向东还是向西,终点总还是一致的,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到家,咣地关铁门,咚地关木门。
方博南其实在睡了一觉之后起夜时就把这件事给丢到脑后了,从厕所回到床上就习惯性地扒住果果,整个儿一条大腿横过去压着果果,被哈果果用力踢到一边。
果果整整有两天时间对方博南爱搭不理。方博南急得要跳脚,在第二天下班后死乞白赖地拉着果果,命令果果跟他说话,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沉默战术是不是?冷暴力是不是?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果果理也不理他,板着一张脸在家里来来去去,一边想,哦,原来方大头怕的是人家不理他。
方博南跟着果果到厨房,威胁道,果果,你就是不说话了是不是?打算一条道儿走到黑了是不是?
果果说,你不要厚皮老脸,人家不高兴跟你说话,你不要黏糊糊。
方博南说,我就是要黏糊糊,你是我老婆你有跟我说话交流的义务,你要履行你的义务。
那么你是我老公,你也有义务巴结我家人,对我父母好。
我怎么不对你父母好了?我只是指出你妈厨艺上的缺陷,便于她不断地进步。
其实果果也明白,说方博南对自己爸妈不好实在也是有点儿冤枉了方大头。
自从确定了关系之后,方博南便一心拿果果家当自己家,但凡出版社发点儿什么福利统统往哈家送,水果啦,鸡蛋啦,一包一包的卷纸啦,月饼啦,什么都送。
有一回他们社居然发了两袋泰国香米,方博南也给扛到哈家去了,走在平台上,惹得大嫂大妈们艳羡的眼光一路追随。方博南还跟果果笑说,看,他们一定在小声议论,瞧啊,老哈家的女婿又往他家搬东西啦!还是生姑娘好哇,什么都往家划拉。
结婚之后,这个习惯方博南也还是保留了下来。
可是渐渐地,方博南还是发现,哈家老两口对自己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
首先哈妈妈对方博南父母“密”下了所有的喜宴礼金就心有不满。
哈妈妈认为老方家儿子结婚,做爹妈的竟然一分钱也没有贴,本来就透着怪。都说东北人大方,看方博南也不是小气的人,家里头负担也不重,怎么方家老两口就这样“抠门儿”,连儿子媳妇的便宜都要占的。若是有一串子儿子对这一个不稀奇也说得过去,可事实上却又不是,就这么一个儿子,竟然这样轻慢。
果果妈是“文革”过来的人,对老头子说,伟人说了,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自然也没有无缘无故的讨厌了,别不是他们生的吧?
哈爸爸听了半天,才说,不可能不是亲生的,光看那一个模子似的长相也不会啊。
那就是自私!哈妈妈断言。
其实,哈妈妈对方博南不做饭也很有意见。
还是果果刚结婚一个星期,有一天,果果买了一只冻鸡,想红烧,可是忘记早一点儿从冰箱里拿出来化冻。那鸡硬得堪比顽石,果果一刀下去,只在鸡的皮肉上留下浅浅一道白痕,却把自己的手指给切伤了,最先那几秒钟的麻木过后,血哗地就流了一手,伤处一跳一跳,火烧火燎地痛。正好方博南加班未归,果果只在伤口上裹了条毛巾,然后捧着伤手,坐在床上呜呜哭将起来,越想越委屈,便打电话向妈妈哭诉。
哈妈妈一听,心痛得了不得,立马打车过来,帮女儿包扎伤口,顺便把饭也做了。
哈妈妈问果果,方博南不是说他会做饭吗?不是说七岁就烙饼,人呢?
上班呢,哪能烙饼,谁要吃烙饼嘛!果果躺床上撒娇。
之后哈妈妈数度暗示方博南应该接过做饭的重任,也不知方博南是真没明白呢还是装糊涂,连面条都没有下过。哈妈妈见屡劝不果,便有点儿不高兴,言语间自然有点儿没好气。
方博南虽然身躯伟岸,但并不代表他没有玲珑剔透的心,他自认是一个敏感的人,这么多年走南闯北,要是不懂得看人的脸色,还能活到今儿个?
方博南其实明白丈母娘因为做饭的事对自己有意见,可是他并不想改正。他一个大男人家家的,哪能天天做饭,成为一个家庭煮夫?那成千上万的家庭都是老娘儿们做饭,人家也不见得就过不了日子。方博南颇觉得丈母娘的手伸得太长,管得太宽,索性逆反起来,打定主意,就是不做饭了!
果果也觉出妈妈态度的变化,后来再没有对妈妈诉过苦。
然而,坏印象已造成,果果深觉后悔。
在哈妈妈的心目中,方博南就是一个说话不算话的家伙,甜言蜜语地骗了自己女儿去。说得多了,连哈爸爸也觉得女儿是给方博南做了小女佣。
甜饺子事件发生之后,哈妈妈对方博南的意见更大,在女儿面前抱怨道,方博南也并不是少爷,可是一堆少爷脾气,他在家是不是顶挑剔?
果果说才不呢。
哈妈妈“哼”一声道,你就护着吧,有你苦头吃。
果果也动了气,妈你怎么这样了?从前你不是这样计较的人。
从前是从前,可是妈有了教训,妈不能不打起精神来好好地维护我的女儿。
果果听闻妈妈说起教训,不由得软了心肠,好言哄劝,说方博南待自己还是相当不错的,叫妈妈放心。
哈妈妈哈爸爸却实在是不能放心,时常以审视及不满的眼光看方博南。
方博南的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并没有十分放在心上,只忍不住向果果调笑说,你妈,一个平民老太太,那架子,端得跟慈禧太后似的。还有你爸,成天阴着个脸,像是谁跟他欠米还稻似的。
果果气了,你爸才阴着脸,你妈才慈禧太后!
我妈要是慈禧太后你能有机会嫁给我?那我不得弄个格格当老婆?再不济也要一个外族和亲的公主。
你去娶好了,哪个拦你了?
你不拦我了吗?要是我不娶你,你还不得痛苦得疯了?嘿,相亲那会儿,头回见面,你不一眼一眼地瞅我,一见钟情吧?
果果冷笑一声,一个人皮厚是要有底线的。当时是谁死命地追我,一天一个电话一天一个电话,电信局高兴死了哦!
这件事是方博南否认不了的。在铁一样的事实面前,方博南败下阵来,故意伸出半条舌头做弱智儿状,以期博得同情。
本来果果因为方博南暴露出的种种无理行径是打算晾他一个礼拜的,可这当口,公司叫果果出差,去的时候天还是春天一般的温暖,果果爱漂亮,早早地把春装上了身,谁知回来的当晚气温便降了十度,出现了倒春寒天气,果果一下长途车便哆嗦起来。
正哆嗦着,就看见方博南远远地跑过来,从大包里扯出一件羽绒服,裹头盖脸地把果果裹起来。
果果一看,居然是一件方博南的新羽绒服。
原来,方博南没有找到她的棉衣,便拿了自己的出来。
果果坚决不肯穿,说,像个什么样子嘛给人家看起来。
方博南不容她往下脱羽绒服,半搂半抱,说,黑天半夜,哪个看你?一边叫了出租车,带上果果回家了。
果果觉得在同事面前,又有点儿丢人又有点儿快乐。
从此在公司里就传,哈果果的老公是很疼她的。
果果觉得这面子是丢了还是捡起来了,真的很难说。
这期间,楚一帆又结婚了。
娶的自然是那位臭豆腐水事件的主角陈小姐。
陈小姐认为在社里曾经那样的塌过面子,这一回定要争足了气。她爸爸开了间汽修店,手里头颇有两个钱,独养女儿要面子,这位先生便给女儿挣足了面子。
结婚那天,南京上空飘过一小型热气艇,上面吊着一副红色飘带,上书,楚一帆先生陈丹彤小姐新婚快乐,永结同心,共浴爱河,天长地久。
热汽艇带着美好的祝愿在南京上空缓缓飘过,着实引发了一场轰动。
楚一帆有点儿惭惭的,私下里向方博南解释,没办法没办法,他就是暴发户。
方博南斜了他一眼,挺好啊,你从今可以安生过日子了,再跟谁眉来眼去,全南京人民都不答应。
楚一帆突地面露羞色道,你说,她要是看见了,会不会伤心?我又让她伤心了。
方博南明知故问,谁?
哈果果只出份子钱,坚决拒绝陪同方博南参加楚一帆的喜宴。
她说,这等无耻淫奔之徒,宵小之辈,本姑娘不屑与他们为伍。
果果新近迷上了武侠小说。
果果进一步告诫方博南,少跟他来往,免得受他不良影响。
方博南说,我多正派啊,一看就是好人。
果果笑着说,从本质上来说,男人都是一颗罪恶的种子,有了适当的土壤、气候与阳光雨露便会发芽,你还没遇上合适的机会。
我没有机会?我机会多的是我!在单位,我们社,兄弟社,多少小编辑小姑娘对我暗送秋波,含情脉脉,为我衣带渐宽,茶饭不思?我都不爱搭理她们!
果果娇声说,哎呀,你就是那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品种,我看好你!
两人又嘻嘻哈哈起来。
可由不得他们高兴得太早。
因为方家二老又驾到了,还带来了方博南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