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梁和杨柳是二〇〇七年结的婚,他们起先想要买套房子,那一年南京的房价是四千五左右一平方米,离市区近的更贵些,而且多半是大户型,苏杨二人刚刚工作,平时是吃光用光,哪里有什么存款?杨柳父亲跟女儿女婿提建议,说,要不你们买远一点儿的房子,就买一小套,七八十平方米,付个首付,其他的贷款,以后慢慢还贷吧。杨柳妈赶紧表达意见,说,首付嘛,小苏你们家能不能帮帮忙?你晓得,我们这里,你晓得,底子嘛是薄的,将来还要送杨柳她弟杨曦出国上学,他脑子那么好,不出国留学多可惜是不是?连他们老师都这样子讲。可是国外嘛学费生活费多高啊,钱肯定像水一样“哗哗”地流出去,这是不用想的。我们呢,也不会亏待女儿,嫁妆会有。
苏梁是个别人说什么他就听什么的人,倒也不全然是因为好脾气,不过是他天生的一股子散漫劲儿,只要不让他自己费脑子想办法,有人给出主意,他便拿个现成,多么省事,至于这主意如何落实,他也不晓得。
苏梁傻乎乎地把杨柳父亲的意思带回家,传达给自己母亲,武小慧冷笑不已。苏梁被妈妈笑得摸不着头脑,五心烦躁起来,像一只小兽龇牙咧嘴跟在母亲身后转来转去,连声问,你笑什么呀笑什么呀?
武小慧说,你怎么想起来跑到那种地方去住呢?那种都是征了农民的地盖起来的房子,四周没有菜场只有菜地,望出去老远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吃完晚饭到外头散个步,说不定脚底就踩着根人骨头,那些地方原来就是坟穴堆儿。
苏梁傻乎乎地说,那,近的地方我们也买不起啊。
武小慧又笑,儿子啊,你怎么这样傻。他叫你买房?这是要彩礼啊。哦哟他也太狮子大开口了。我们家娶媳妇,他们家嫁女儿,新社会一样的呀,真买房他们也得掏一点儿。他能贴你钱吗?贴你个十万八万?哪怕贴你三万五万也好啊,你问他能拿得出来吗?他舍得贴给你吗?人家还有个儿子呢。再说,就算他贴你三万五万的,四五千一平方米啊,八十个平方米就是多少钱?你要欠着银行多少钱?你们都是才工作的人,一个月能拿多少钱?全还给银行,你们不吃不喝不穿不戴?我当妈的自然不会把儿子媳妇饿死,但是儿子啊,你们以后还要不要生孩子养孩子了?我一个退休职工,一个寡妇人家,哪有那么多钱能借给你。
苏家大儿子苏群比苏梁要大不少岁,是早就搬出去另过了。他有家规模不大的公司,苏群的老婆许月娟早早地把话放出来,生意不好做啊,别看挣点儿钱,有一笔亏,就要缓上两年才顺过来。苏梁被妈妈和嫂子的一番宣言似的话弄得晕头转向,便又把意见传达给杨柳。
后来苏梁常想,他若晓得隔了几年,房子的均价涨到那样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当时他肯定下决心买他个两套囤着,一转手就挣多少钱,可见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话是没错的。
苏梁的父亲早些年去世了,家里的房子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旧平房拆了返迁的,两室一厅只有母亲一个人住,所以,到最后,苏梁与杨柳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把新房放在苏家老房子里。
杨柳她妈对此的反应是重重地冷哼一声,说,你看吧,住在一起有的淘气!
几年后,杨柳不得不佩服妈妈预言家式的断言。
不能买房,杨柳有点儿失望,她不喜欢跟苏梁妈妈住在一起,实际上苏梁家除了苏梁她都不喜欢。苏家妈妈太精,他哥太阴阳怪气,他嫂子太俗,只有苏梁是可爱的。因为他的这种可爱,杨柳便心甘情愿地选择了跟婆婆住在一起。
结婚之后,苏梁与杨柳过了一年多潇洒快活得没天没日的好日子,两个人都年轻,正是爱得不知道怎么是好的时候,这会儿热辣辣地到了一处,好像一双鱼儿落入了水质丰美的小河里,快活如意得摇头摆尾。时常在家里,杨柳就跳到苏梁的背上,让他背着她满屋子转。一到周末就去看电影,后来又存钱买了最时兴的家庭影院,天天在家看到三更半夜,高兴起来就跑出去下馆子,到处去逛,买些好看而无用的东西堆在家里,并且很快地就把这些东西给忘记了,下一回上街还买。还是月月光,到月底没钱的时候就老着脸皮吃苏家妈妈的。虽是住在一起,可武小慧是坚持分开来吃饭的。看着儿子媳妇胡乱花钱没个算计,武小慧心里自然是不高兴的,可是儿子觍着脸对她说,妈我们钱用完了,跟你吃好不好的时候,她又狠不下心来拒绝,便把一腔气都冲着杨柳去。可他们真是年轻啊,全然不顾及别人的眼色。苏梁是糊里糊涂看不见,杨柳是看见只当看不见。
与苏梁和杨柳比起来,许月娟与苏群的恋爱显得乏善可陈。
他们是相亲认识的,走的是平平实实波澜不起的恋爱之路,磨磨叽叽、不温不火地谈了半年,就领了证。
在此之前,许月娟有过一个大学生的初恋情人。那是个很俊秀的小伙子,没什么好衣服穿,可是长身玉立、英俊周正,走出去自有许多人会回头看,让许月娟很是得意。但是那人委实太穷了,老家在贫困山区,亲朋借助自己打工累个半死才磕磕巴巴读完了大学,毕业之后也并没有找到什么像样的工作,窝在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公司里,还有大笔的欠款要还,人都跟着灰了成色。
那个时候,苏群已经开始做生意并小小地发了些财,相亲时递给许月娟的名片上写着总经理的名头。
许月娟不是没有犹豫过,但是有一天,她跑去找初恋情人,亲眼看着他在小公司里被人呼来喝去,那样谦卑,一点儿神采也没有,全然就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小男人,那一刹那,他的未来如同一眼可望断的风景,许月娟把他与她可能的往后的日子看得通通透透,当天晚上,她就下决心给他写了绝交的信。
许月娟与苏群结婚了。自打他们结婚之后,苏群开始走上了稳健的致富之路,他的公司业务蒸蒸日上,钱像打着滚儿地往口袋里流。
苏家老太太武小慧在大儿子结婚前拿了许月娟的生辰八字偷偷地算过一次命,那算命的说许月娟有着旺夫运,不过为了压制大儿媳的傲气,她从未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现在看到算命的话果然应验了,她也高兴,却怎么也不会说出来的。
只可惜,许月娟婚后多年没有生育,苏老太太开始怀疑她是不是不能生,起初是暗示后来是明示,要许月娟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许月娟愤而拒绝,从此埋下了婆媳之间不和的种子。
但是日子久了,总有个五六年吧,许月娟从来没有刻意地避过孕,可她就是怀不上。她开始怀疑起苏群来,怕是他起了什么坏心所以做了手脚。外头看起来,苏群这个男人,不苟言笑,说得好听是严肃、酷,七情六欲不上面孔,说得不好听就是无趣,如同一块铁板,他甚至都很少笑,整个人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似的,可是这有什么,他有钱,再无趣刻板也会有年轻美貌的小姑娘贴上来。许月娟留心地观察过他,也跟踪过他,只是没好意思找人查他,竟也没有什么破绽。许月娟终于狠狠心偷偷地去医院彻底检查了一下。结果出来,她一点儿毛病没有。
许月娟却也不跟苏群去说,只把检验单轻轻放到婆婆武小慧面前,武小慧看了,心里“咯噔”一下子。
不用许月娟操心,婆婆武小慧自会想方设法说服儿子去做检查。
没过两天,武小慧找了许月娟过去,也把一张检验单轻轻地推到许月娟面前,那张纸被桌上一点水滴黏住了,那一点湿迹子慢慢地在纸上扩大,许月娟看了一眼,不作声。
苏家老大苏群也没有什么问题,许月娟抬头看婆婆,婆婆抬起眼皮来看看她,慢慢站起来,前些日子脸上赔的那一点儿小心随风化开了,渗出一个笑来说:“其实呢,也不急。我们苏群也才三十五。”
许月娟的左半边脸轰地红了一块,像凭空挨了一个耳光似的,掉头就离开了婆婆家。
之后没有多久,许月娟发现一件事。
苏群把惯常用的保温杯换成了紫砂的大口杯,许月娟无意间用那个杯子喝了一口里面的剩茶,一股子怪味道。许月娟便问苏群喝的是什么,苏群脸马上白了一白。
苏群后来承认说,那张检验单是他托人弄来糊弄他妈的,免得她啰啰唆唆。苏群说这话的时候,头一回略带小心地看了许月娟一眼。许月娟不知为什么反而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心里的念头太多太杂,快得她一时抓不住,只是没来由地心里轻了一轻。
不过,苏群说,医生说,情况并不严重,还很乐观,坚持吃他百十来服药就会见效。
后来定下心来,许月娟想,这样也好,至少苏群在外头不会藏着一两个私孩子,她在这个家里的位置总还是站得牢的,何不现在做出一点儿高姿态来。
许月娟就帮着苏群把这事儿瞒了下来,苏群也没说什么,拨了一笔钱到许月娟的名下。
这么吃药吃了又有三两年。
这一年正是苏群与许月娟结婚第八个年头。
这一天,许月娟照例是要到婆婆那里去吃饭的,一进家门,她便看到苏梁的老婆杨柳正在用一个大马克杯喝黑芝麻糊,扑鼻的浓香。许月娟开玩笑说:“哟,马上要吃饭了你喝这个,等会儿吃不下东西了啊。”
杨柳笑笑没有回答她。婆婆走过来听到了,闲闲地说,随她吧,这种时候总是这样,想吃什么就非吃到嘴不可,一会儿吃不下就吃不下,回头想吃了再热,东西都是现成的。
许月娟“唰”地明白过来。这一天晚上吃的饭全梗在了心里。她看不得婆婆脸上那种厚此薄彼的样子,吃了饭便回了家。
许月娟倒不是担心什么,他们老苏家有什么家底可以分?苏群的钱苏梁也没有继承权,除非她死了,武小慧也死了才成。她只是看不惯婆婆得意的样子。
杨柳怀孕了。苏梁知道以后愣了大半天。杨柳跟他开玩笑,说你高兴得傻掉了吗?
苏梁小声地说:“小孩子。”还“啧”了一声,好像在品味这个词的味道,咂摸来咂摸去全无头绪,苏梁对小孩子这种事物太没有概念了,总觉得会是十分十分遥远的事,他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情。
杨柳年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妊娠的不适,照样跟苏梁一块儿到处去玩儿,为了这个也听了婆婆不少的啰唆。
过了没多久,许月娟发现自己竟然也怀孕了。
这个消息好得简直让人承受不住,在她结婚八年之后,她许月娟终于要做高龄产妇了。
杨柳妯娌两个几乎是同时入院待产的,因为许月娟有早产的迹象。
那一天正好是元旦,苏梁坐在妇产医院的走廊上看元旦晚会现场直播。这电视机可能有点儿小毛病,有那么两三分钟没有了声音,这时候产房隐隐有一道婴儿的哭声传了出来。突地,那电视机也出声儿了,“轰”地炸开了满屏的烟火,声色俱全。
一晚上没怎么合眼的苏梁正蒙眬要睡,被这巨大的声音惊得一跳,醒了,发现自己已做了爸爸。
杨柳生了一个儿子,六斤半重,健康。
三个小时之后,许月娟也早产生下一个儿子,十分瘦小,还不到五斤。
助产士开玩笑地说,这小哥俩真会挑时间来,这日子多好啊,他们出生,全国人民全世界人民都跟着一道庆祝。
她们被分别送回产房。
杨柳的母亲送来一大罐金黄的鸡汤,杨柳一气喝了两大碗。
病房里非常热闹,挤得几乎可称得上水泄不通,气味不好,要不是还虚弱无力,杨柳简直想跑出去透一口气。
人多是有特殊原因的。
杨柳同病房的女人,也生了。
那可是个不同寻常的孕妇,因为她怀的是三胞胎。昨天剖宫产生了,两男一女,连新闻记者都惊动了,过来好一阵子采访,那个年轻的老公激动得话都说不完整了,整个走廊都听见那个做婆婆的洪亮的嗓门儿。
半夜,杨柳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低低地哭,哭声十分压抑哀痛。
杨柳撑起半个身子往旁边的病床看去,是那个剖宫产生了三胞胎的年轻女人,她身上还插着管子,应该是十分虚弱,哭声细微得像一只走投无路绝望的猫。
一直到多年以后,杨柳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