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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苏梁灰头土脸地回家了。

走之前还硬着头皮赔着笑对老师说:“请您多多教导苏望。对他严一点儿,打也没关系。”

吴老师倒笑起来说:“我怎么能打孩子呢?你这不是叫我犯错误吗?这可是一根高压线,一碰就死,我真打了,我的职业生涯也画上句号了。关键还是要你们家长配合,儿子说到底是你自己的,他好将来是你的荣耀,他不好,将来也是你的负担,对不对?”

于是苏梁回家开始管儿子了。

一灯之下父子俩面对面坐着,苏梁眼睁睁地看着苏望写作业。

苏望有点儿奇怪地看了爸爸一眼,然后好像立刻就明白过来,今天这阵仗与以往不同,他知道老爸今天到学校去了,想必老师说了自己一通这不好那不好的,老师嘛,都这样啰。苏望奋力地用钢笔尖向草稿纸上戳去,戳出一个一个细小的洞来,他好像要透过这些小洞洞进入到另一种不同的日子里去,穿过这些洞,苏望想,会不会就到了一个谁也不会因为他的学习而对他横眉冷对的世界呢?

正想着的时候,只听得“咚”的一下重响,原来是爸爸苏梁用力地擂了一下桌子。

“你磨蹭什么?怎么还不写?快写!”苏梁说。

苏望看到父亲脸上不同以往的严峻神气,把想反驳的话努力地吞咽了下去,好像咽下了一块硬橡皮。

等着吧,苏望一边写一边愤愤地想,等到期末学校发教师评议表的时候,就是我报复的时候到了,得给吴老师写点儿恶评,再打上个低低的分!

苏望想得笑起来。

苏梁看着儿子笑,甚是不解。

他好像从来也没有看懂这小孩子,事实上,所有的孩子他都不懂,也不想懂。

他看着儿子慢吞吞地写着作业,写完一项还有一项,写完一项又是一项,稚嫩的脸上满是深刻的老气横秋的痛苦。苏梁想,现在他只剩得一个人了,什么都要他自己管了。过去的那么多年里,所有有关儿子的抚养与教育,都是杨柳在管,他要是不想听不想看只管关上卧室的门躲在里面看电视就行。那种好日子大概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

苏梁于是觉出一种无所依附的苦来,他的身体浮了起来,他想站起来或是躺下去,他想放松放松,让自己松弛到灵魂出窍,他不要这个魂了,他只要那个懒懒的飘着的肉体,轻松地飘到这里飘到那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

苏梁奇怪何以在离婚之后这样频繁地想到杨柳。杨柳啊,苏梁想,她要是不那么折腾多好,她要是懂得得过且过多好,若不是她会折腾,他们就那样相安无事地过下去不好吗?为什么要那么折腾呢?为什么一定要让儿子考个状元才满意呢?她那么个小个子,那么副小身板,哪来那么大的劲头呢?而且,她到底干吗那么折腾呢?苏梁想不通。

第二天,苏梁就开始坚持不了了,他狠声地对儿子说,你自己自觉做作业!听见没有?做不好就打死你!

儿子苏望嘟嘟囔囔地写着,写一写擦一擦,钢笔骨碌骨碌地滚到了地上,“叭”的一声响,等他捡起来时发现笔坏了,一写便染了一本子的蓝墨水,刚写好的那一部分作业也毁了。

苏梁气愤地踢向儿子坐着的椅子,儿子“咕咚”一声从椅子上滚到了地板上。

儿子苏望却也没有哭闹,自己灰溜溜地爬起来,重新坐到书桌前,“嚓”地把弄脏的那一页作业撕了,有点儿壮士断腕般的劲头,重新开始写。

突然,苏望说:“今天中午妈妈来看我了。”

苏梁一愣,问:“到学校去看你了?”

苏望“嗯”了一声,站起来从书包里抱出一个塑料袋,里头有一些零食,牛肉干猪肉脯香蕉片什么的,苏望说本来还有一些的,分给同学吃了。

苏望递一包牛肉干给苏梁说,爸爸你吃不吃?

苏梁撕开小包装,牛肉粒硬得如同石头,苏梁用力咀嚼,嚼得满嘴浓郁的味精的鲜香。

苏梁问儿子:“你妈到你教室去了?”

苏望说:“没有。她在门房等我的,老师叫我出去见她。现在我们学校不许家长随便进校园,要有老师的批准才行。老师先跟门房伯伯打好招呼,家长才能在门房等。要想进校园要有老师的批条。现在好多坏人想到学校去害我们。怎么办呢?世道不好啊!”

苏梁被儿子一番老气横秋的话说得哭笑不得。

可是苏望没有跟爸爸苏梁说,妈妈除了送吃的外,还给他送了一些复习资料、一沓复印好的试卷。妈妈千叮咛万嘱咐地叫他好好地做完,有不会不懂的做好记号,等过些天她会来拿,想办法找人研究出答案来再讲给他听。还是中午,在门房等,妈妈说。

苏望觉得他是有一点儿想妈妈的,可是因为这些复习资料他又不想她了。如果她不是那样老要他学这个学那个,他还是想她的。

很想的。

他回想起妈妈的头发戳着他的脸的感觉。妈妈的脸贴着他的脸,他可以看见妈妈鼻头上那粒熟悉的黑痣,像一个逗号。苏望想为什么自己的妈妈不能像堂弟苏炜奕的妈妈那样成天打扮得漂漂亮亮,说起话来笑模笑样的,带着苏炜奕到处去玩,说是体验生活见世面,从来不让他上奥数奥语或是英语课。那个大伯母呀,每次见到她,她都穿着不同的漂亮衣服,其实她长得远不如自己妈妈好看。可惜自己的妈妈实在是太凶恶了,眉头总是拧着,让她看上去不愉快,也让人不愉快。

不过,苏望又想,堂弟苏炜奕跟自己是不一样的,他家里有钱,他老早就说了,他是绝对不会在中国考大学的,他要去外国上大学。

那些卷子,苏望想,我才不做呢,下次妈妈再来,我就说没有把卷子带在身上。

苏梁慢慢地踱回自己的屋子,在床上躺了下来,顶有耐心地嚼着那一小包牛肉干,那些干巴的肉屑充满了他的口腔,好像嚼了一嘴的刨花屑。苏梁记起杨柳是喜欢吃这种东西的,她常常一边辅导儿子的功课,一边往儿子的嘴里塞一粒牛肉粒,苏梁曾笑她好像在训小狗熊,她也往自己的嘴里填进一粒,一边努力咀嚼,一边替儿子核对数学题目的答案。天晓得她从哪里找来那么多古里古怪的题目,还有那些答案,复印的次数太多,字迹已不甚清楚,她凑在那些纸上辨认着,皱着眉头,指尖在纸上轻轻移动,从她的脸上,苏梁总能清晰地看出儿子做得好还是不好,而多数时候总是不好。

苏梁想着,竟然和衣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已在大半夜了,儿子早就被母亲武小慧送上床睡了。苏梁也没耐心去检查儿子的作业了,洗洗重又睡下。

这以后没有多久,老师又把苏梁找到学校去了。

这一次,吴老师的脸色更加难看,说苏望不但没有进步反而更差了,你们家长到底有没有过问他的作业?

苏梁说:“我查他的作业了,对照着他抄的作业查的。”

吴老师说:“他的作业根本就少记了。他故意的。你知道吗苏望爸爸,这孩子有心计,可惜这份聪明他没用在正道上。”

苏梁肚子里涌上一股子气来,盘旋打转,上不来下不去,说出来的话便有点儿不好听起来:“那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总不能陪着他上课。”

吴老师说:“你可以打电话问我呀,或是打电话问其他同学。”

苏梁不语,那股子气在他的肚子里更旺盛起来,好像要冲出他的肚皮,或是在他的肚子里炸开来,炸得他四分五裂。

吴老师又说:“还有更严重的,苏望现在上课讲话简直控制不住,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真要讲出水来倒也好了,可以去抗旱救灾了。”说着笑起来,大约是为了中和一下自己话里的沉重,减轻讽刺的成分。老师随即又问:“你们家是不是有什么事了?”

苏梁扭过头去,不看老师,自己知道这样实在是幼稚极了蠢极了。

老师显然不高兴了。

苏梁又回过头去看看老师,觉得这位怀了孩子的年轻老师真难看。她的肚子比上一回见到更大了一圈,像一只青蛙,说起话来鼓突的眼睛使得她尤其像一只青蛙。

苏梁回想起当年杨柳怀孩子,印象中她好像没有这样难看过,只是在脸颊上长了点儿雀斑,脸色却白里透粉,剪一个男孩子式的短发,露出小巧的耳朵,穿一件大大的工装裤,神情俏皮,像一条金鱼那样不停地吃着东西,嘴巴总是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真奇怪,现在离了他想到的倒全是她的好。

苏梁因为这些回忆心头软了一软,再看看吴老师,带点儿玩笑带点儿刻薄地想,反正你就要回家了,快点儿回家生娃儿吧。生一个磨娘精你就消停了,没工夫替人家的儿子操闲心了。

苏梁回到家看到儿子,那火气又腾地燃了起来,扯了皮带就要抽儿子。

苏望一声尖叫直往奶奶身后躲。

武小慧被他扯得趔趔趄趄,一件新上身的灰色羊绒衫被搓揉得走了形,她“啪”地打掉孙子抓着她的手,又挡开儿子,压低了声音恨恨地说:“以前有你妈在,就为了学习成天鸡飞狗跳的,现在你妈不跟你在一起了,你们给我消停一点儿,不要让四邻听见了笑话。天底下上学读书的孩子多了,也没见哪家像你们这样闹的。你们这不叫上学,简直叫活闹鬼!”

一顿话叫苏梁扔掉了皮带,他想他管不了,管不了了。

他要把儿子还给杨柳。

苏梁第二天便把这想法跟母亲武小慧说了。

母亲武小慧把嘴巴紧紧地闭合着,好像一个蚌。正当苏梁猜想她会不会永远不开口了的时候,她张嘴说:“那房子呢?怎么办?”

苏梁直通通地说:“当时你不是说了吗,谁带儿子谁得房子,那房子自然是归杨柳啰。”

武小慧不徐不疾地把手中拿着的一个茶叶罐子“嗒”地敲在灶台上,说:“她不是要儿子吗?可以啊,房子别想。”

“这不合适吧?”苏梁烦躁起来。

武小慧笑笑,转过脸冲着儿子,直往儿子黑黢黢的眼睛里去,说:“你以为她为什么把儿子丢给你?傻儿子,只有你一个大头呆子看不出来她的把戏。”

苏梁愣一愣,连说不会不会,会有什么把戏呢?杨柳不是那种转弯抹角,肠子九曲十八弯的人。

一瞬间里,苏梁想起杨柳从前说话的样子来,她是小个子,可生了副大嗓门儿,脆亮脆亮的声音,散出来,震得空气微微地颤动,自然,那是他们最好的日子,后来还是不一样了。

武小慧“哧”地极短地笑了一声说:“她肠子不弯?儿子,天底下没有人的肠子不会弯,端看遇到什么事。依我的意思,她要儿子可以,可是要人房两得就不可以。你也弯一弯你那肠子,不要让她太称心。儿子可以给她,房子不要指望。你就那么说,看她究竟有多想要儿子。”

苏梁想,你倒是那么说得痛快了,可是叫我怎么说呢?

怎么说得出口?

谁知杨柳竟然一口答应了不要房子。

要儿子。

说这话的时候,杨柳正与苏梁坐在一家咖啡店里。下午时分,店子里没有什么人,空气里全是咖啡的苦香气,店里每一个角落都摆着大盆的绿色植物,苏梁认出有两盆是滴水观音,从前他和杨柳刚搬到新房子里去的时候也养过,可是很快便死了,这种东西,好的时候很好看,绿绿的,透着雅致,不似别的盆栽那样粗蠢,当时他为了省两个出租车钱,找了辆三轮车自己载回家去的,杨柳就坐在三轮里,他骑得歪歪扭扭,杨柳在他身后叫,笨!你下来,我骑!我带着你,还有花!

后来就死了,枯叶子耷拉下来,比柴火还不如,多像婚姻。

好的时候是千好万好什么都好,连对方嚼过的糖渡到自己嘴里都是甜的,走到不好的时候,每一口呼吸都是错。

杨柳好像知道苏梁要跟她说什么似的,还没有等他开口细说他母亲的意思,杨柳便说,我要儿子,不要房子。

苏梁想女人们真可怕,她们彼此把彼此看得透透的。只有他,夹在中间,直是个糊涂蛋。 pL7CJMdEkqZStTt4d5C1sa+JX+MOSm6sHtz8WJTUfU5xHSaczF9JMvdQdGjCxjw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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