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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杨柳和苏梁终于把婚给离了。

这事儿说起来拖了有一年多了。若是从一路的吵闹别扭不痛快算起来,那时间可更长了。

拖是一件消耗人心力的苦事,如一场慢性病似的消耗人的肉体与精力,使人颓丧焦灼、五心烦躁,杨柳怀疑自己可能得了离婚忧郁症。

每天一睁眼,躺在床上,身体没醒的时候心先醒了,这件事马上就爬上心头,如一条冰凉软腻的虫,不断地蠕动。一天里头,哪怕遇上再好的事儿,思绪一旦飘回到这事儿上头去,心情马上一灰,收拾不起来。

要说杨柳没有犹豫,急着逃出这段婚姻也不公平,她不是没有犹豫的,苏梁,到底是她爱过的人。

说起来,她似乎也没有爱上过别的什么人,所以当两个人吵得激烈时,苏梁说,我看你是外头有人了吧,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甩掉我?这种时候,杨柳会格外地愤怒。

她骂他,你放狗屁!你放狗屁!她甚至动了手,捶他的肩背,苏梁用手推挡她,他劲儿不大,也或许他并没有用真力气,但是她是用了的,太气愤了,她简直想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黑的,还是他根本没有心。他可以用任何一种烂俗的语言来攻击她,她全不在乎,只有这一条她绝不许他说。

因为那是最大的污蔑。

她没有爱过别人,即使是现在,要离婚了,也绝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人。从头到尾她只有苏梁一个。

杨柳遇上苏梁的时候才十来岁,结婚时他们也不过都才二十二岁,还没到晚婚的年龄,连杨柳的妈都曾气呼呼地唠叨说,你们为什么这样着急,再多等一年不行吗?又不是……

杨柳知道自己妈是不大高兴的,无非是因为当时她有点儿钱不凑手,担心给女儿办了嫁妆要损失一大笔钱,儿子上学要急用钱该怎么办呢?

跟自家弟弟比起来,杨柳觉得自己在妈的眼里永远是轻如鸿毛。

杨柳一气之下,说我不要你给我办嫁妆,妈立刻轻松起来,杨柳都能听见她长长吐出的一口气。可是她还是说,多少嘛总要陪一点儿,要不你婆家也会有意见。

最后还是陪了点儿,杨柳爸也塞了些私房给她,老头子倒是眉开眼笑的。

他挺喜欢苏梁,说他人单纯,没有鬼心思。

那个时候的杨柳,傻头傻脑的,很快把这一点不如意抛得远远的,一门心思地快活着,眼睛明亮如两盏小灯泡,里头什么也没有,就映着一个苏梁。别说一年,她一天也不想等,心里好像有个小人在催促着,快点儿快点儿,在一起吧在一起吧。

那个时候,杨柳也并没有完全听懂妈的话,她是以姑娘之身嫁给苏梁的,那个时候他们是多么小多么单纯,近乎无知。他们同年,都是一九八五年生的,谈恋爱的时候只十八九岁,不过是孩子。

那段日子,杨柳跟苏梁约会,两个人死死地拉着手,手心里的汗流在一块儿,也会拥抱亲吻,总觉得不够啊不够啊,这样不够,不够,恨不得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挤压到自己的血肉里。可他们也不晓得怎么做,有时候杨柳会忍不住用力地在苏梁的肩膀上咬一口,心里的那种渴望那股热蓬蓬的火苗才消下去一点儿,她便得意地笑了,苏梁抚着肩膀哎哟哎哟的,你咬我做什么,他说。

那个时候苏梁也很小很傻,比杨柳还小两个月,爱玩得不得了,有点儿无知,可是真年轻真可爱。

曾经也爱过的,不过现在还是要离。

杨柳想,以苏梁那种散漫拖拉的性子,在离婚这件事上拖泥带水纠缠不清也是正常的,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妈做他的狗头军师。

好吧,离婚不外乎是一通又一通的吵闹,杨柳也想通了。在他们一通又一通吵闹的间隙,他们也数次坐下来协商。

其他都还好说,主要是一件事谈不拢。这件事就成了一个死扣,什么时候可以解开,杨柳就不知道了。

现在,杨柳不怕吵闹了,就怕这个死扣会永远地扣下去。

杨柳还记得,第一次,他们坐下来正式地谈离婚这个话题,是在一年多以前。

在苏梁妈妈家里。

杨柳常想,没有比这种事更荒唐的了,离婚本来是两个人的事,可是他们呢,却开起了圆桌会议。

可是什么荒唐的事放到苏家也就显得平常了。上阵父子兵是苏家的传统。杨柳的妈妈比较重男轻女,父亲又是个不管事的,所以从小她都是自管自,自己的事自己决定。但是苏家是完全另一种家训,什么事都要一家子共同参与,按婆婆的话说,多一个人多一个主意,但杨柳想,多一个人多一张嘴多一重是非。

苏梁妈妈家在一个旧式的小区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房子,旧是旧点儿,难得的是地段好。楼与楼之间的距离比现在盖的房子要远些,中间有小花圃,种着些不上档次的树与花,通通落着一层灰,美是谈不上的,可是显得热闹,人气足。楼房是红砖墙,下水管子裸露着。墙上头爬满青藤,附近的野猫会顺着爬上爬下。青藤里头藏着壁虎,一到夏天,这些壁虎就会顺着青藤爬到人家的窗玻璃上,若是窗开着,还会爬进去,在冰箱或是橱柜上游走。刚结婚时,杨柳曾与苏梁在这里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有一回她半夜起来上厕所,一开灯就发现一只壁虎爬在床头板上,吓得杨柳尖叫不止。

苏家在四楼,好楼层,厅小,可是个明厅,有一扇大窗,晴天的夜晚可以看见很好的月亮,若是满月天,晚上起夜根本不用开客厅的灯,一地一墙的月光,亮刹刹的,像整个厅里汪着一池水。

那天,杨柳与苏梁还有苏家一家子坐在不大的客厅圆桌旁。苏梁的父亲去世得早,只有一个妈和一个大他许多的哥哥。

时隔不少日子,可杨柳还记得,当时苏梁他妈坐在当中,面南背北,苏梁坐她的左首边,他哥苏群坐她的右首边,杨柳暗想,她当自己是尊佛,两旁是哼哈二将呢。苏梁的嫂子许月娟坐在苏群的旁边。

杨柳正对着婆婆坐着,三堂会审似的,杨柳不由得挺了挺脊背,她是孤军奋战的,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心里再慌,架子要搭起来,气势要十足十。

杨柳背后没有军师,她也没有咨询任何人,甚至没有通知自己的爸妈。

她无师而自通,神情里有一股子悲壮。

苏梁低落着头,在抠桌子上的一道纹路,抠出一点儿细微的“咕嗞”声来。苏群在抽烟,神情不耐烦,许月娟在打毛衣,嗒嗒嗒地捣着针。

婆婆武小慧正在擦拭着一个仿钧窑的大瓷瓶,那是她大儿子苏群在她六十大寿时送的贺礼。仿的,自然不会是天价,但据说仿得不错,也算是名贵的东西,颇值几个钱。苏群说,摆在家里又有档次又可以作为收藏,将来等有适当市价的时候,也是可以折现的,保值的东西啊。其实杨柳知道,那不过是客户送给他们公司的礼,这实在是苏群能做出来的事,万事但求漂亮,可是一定要低成本。

杨柳不由得想起自己当时给出的一万块生日礼金来,有一念心痛,不过很快就释然了。毕竟婆婆武小慧许他们夫妻俩在自己的房子里住了那些年,又帮着他们带过两年孩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杨柳也不是很会计较的人。

杨柳看着婆婆武小慧用一方雪白的纱布口罩细细地擦拭着瓶子,鸡血红色只衬得她的那双手又黄又枯,瘦如叶脉,她还把纱布拧得细细的,从瓶子的双耳间穿进穿出地细擦,以至于很久之后,杨柳回忆起这头一次的离婚谈判,最鲜明的记忆就是她这双慢悠悠地在瓶子上擦来擦去的手。

那天杨柳打定主意要后发制人,所以一直沉默不语,苏家一家子也都不开口,气氛沉得要压塌楼板。

最终还是苏梁的大哥苏群先开的口,他冲着杨柳还算温和地说:“小杨,你不妨先说说你的意思,毕竟你是当事人之一,要不要过下去,也主要是你跟小梁的事。”

一旁的许月娟有意无意地用毛线针戳了自家老公一下子,苏群微皱了下眉头,杨柳看在眼里。

杨柳说:“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离婚的事,是我跟苏梁共同提出的,这些年我们也没有什么巨额的存款或者是什么了不得的财产,就那么一点儿存款,一人一半。”说到这里,杨柳艰难地咽一口唾沫,“还有一套房子,还没还完贷……”

苏梁忽地开了口:“房子我不要。”

婆婆武小慧把纱布口罩往圆桌上一扔,明明是轻飘飘的东西,不会有声音的,杨柳听来却是“咚”的一声响。

婆婆说:“房子不是小事,哪个抚养孩子哪个得房子,这个理拿到哪里去说都站得住脚。”

杨柳“唰”一抬头:“我要儿子!”

婆婆也“唰”一抬头:“这不可能。小孩姓苏不姓杨。”

“姓苏姓杨他都是我儿子。”

“这话说来没的恶心,是你儿子不假,但是苏家的种,不是你拖油瓶带来的。”

苏梁叫:“妈!”

武小慧微转过头利落地说一句:“你闭嘴!”

苏群说:“妈,他是当事人,你让他说。”

苏梁却又不言语了,杨柳下死力地盯了他一眼,看见他鼻翼不断地翕动。

苏梁说:“我要儿子。”

杨柳“哧”地一笑。

婆婆竟也“哧”地一笑:“你也不必这种声相儿,你会带儿子,未必我们苏梁就不会带儿子。”

“哦——他会带儿子。他是把过屎还是把过尿?是带他上过学前班还是给他讲过故事?是辅导过他的作业还是开过家长会?是替儿子复印过学习资料还是买过参考书?”

“你有你的带法我们有我们的带法。你那一套不见得就好,也就你自己认为自己这个妈当得不错,连你儿子也不见得领你的情。”

“我带。”苏梁插过一句,“我自己带。”

杨柳说:“要不这样,我们跟苏望商量一下,问问他的意见。”

杨柳这句话如同一枚火引子,点燃了一屋子的声音。

“不行。”苏梁说。

“这不好。”苏群说。

许月娟咳了一声。

婆婆说:“你好意思张口问,我们不忍心让小孩听。”

杨柳说:“现在有一种观点就是,孩子的事情要让孩子知道,他们也有知情权嘛,苏望也可以做自己的选择。这样反而会减小对孩子的伤害。”

婆婆武小慧站起来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嗞嗞”地吸了两口,看也不看杨柳,对着一团空气说:“你那一套什么新派的教育理论不要在我面前卖弄,我也听不懂,更何况你也不是什么教育家。”

“无论如何,我要儿子。”杨柳也站起来。她原本生得小巧,在身材高硬的婆婆面前难免有矮一头的恐慌。她咬着牙重复:“我要儿子!”

这头一回的谈判没有达成任何意向,后来的日子里,杨柳又私底下找到苏梁协商。杨柳想,离了苏家那一大家子,苏梁或许会松口,无论如何这是她和苏梁之间的事,只要苏梁松了口,答应把儿子给她,法庭上一判,苏家那一家子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杨柳找苏梁协商,一方面是认准了苏梁的性子从根本上来说是软的,他从来不是一个硬心肠的人,这点杨柳心中还是很有数的;还有一方面的原因就是,杨柳深深地知道,苏梁绝不真的愿意带儿子,他自己还没长大呢。

可是出乎杨柳的意料,苏梁一口咬定了不肯交出儿子的抚养权。

杨柳其实想的不错,苏梁自己并不真的那么想把儿子的抚养权握在手上。他一开始打算若是真的离婚的话,杨柳肯定是要儿子的,那他也肯定会把房子给杨柳,本来这房子的产权就属于他和杨柳、儿子三个人,不过这事儿,当初是瞒着武小慧的。

那房子其实也是他们婚姻走到头的原因之一,当时买得窝火,现在要离了,以后他住着也生气。但自己的妈坚决不同意把房子给杨柳,说,房子虽然不大,是二手的,但是这样好的地段,交通便利生活方便,现在房子的价钱一日涨过一日,房子的市值早就升到一百八十万以上,绝对不能白便宜了小儿媳妇杨柳。儿子更不能给杨柳,小孩毕竟姓苏。

苏梁实在是怕了自家老妈成天在耳朵边的催促唠叨外加眼泪哭诉攻势,他从来都是个没主意的。于是他听从妈的意思,要儿子,要房子。至于儿子要到手了以后如何抚养教育,他是一想就烦,只好先不去想。

当然那房子尚未能还完贷款,但是苏梁并不担心,他是没什么钱,但是他大哥苏群有钱。苏梁也晓得大哥苏群是极自私的一个人,但是总归他妈还在,苏梁不相信,有一天他还不起贷款的时候,老妈会眼看着他们父子流落街头而不叫大儿子伸手帮小儿子一把。

这么一拖二拖三拖,杨柳与苏梁的离婚就拖了一年多。

杨柳是早就搬了出去,另租了一个单间住着。杨柳觉得她真是要耗不起了。

就好像她的一条腿生了蛆,已经快烂了,如果还不处理,狠下心来截肢的话,她整个人也要跟着一块儿烂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给杨柳出了一个主意。 TLeKkARttQNfu5eoRz9poRokcKY/Y0ZoerE6ThCrw/wQamUXJPTdvEjxsB2EnkQ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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