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和苏梁终于把婚给离了。
这事儿说起来拖了有一年多了。若是从一路的吵闹别扭不痛快算起来,那时间可更长了。
拖是一件消耗人心力的苦事,如一场慢性病似的消耗人的肉体与精力,使人颓丧焦灼、五心烦躁,杨柳怀疑自己可能得了离婚忧郁症。
每天一睁眼,躺在床上,身体没醒的时候心先醒了,这件事马上就爬上心头,如一条冰凉软腻的虫,不断地蠕动。一天里头,哪怕遇上再好的事儿,思绪一旦飘回到这事儿上头去,心情马上一灰,收拾不起来。
要说杨柳没有犹豫,急着逃出这段婚姻也不公平,她不是没有犹豫的,苏梁,到底是她爱过的人。
说起来,她似乎也没有爱上过别的什么人,所以当两个人吵得激烈时,苏梁说,我看你是外头有人了吧,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甩掉我?这种时候,杨柳会格外地愤怒。
她骂他,你放狗屁!你放狗屁!她甚至动了手,捶他的肩背,苏梁用手推挡她,他劲儿不大,也或许他并没有用真力气,但是她是用了的,太气愤了,她简直想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黑的,还是他根本没有心。他可以用任何一种烂俗的语言来攻击她,她全不在乎,只有这一条她绝不许他说。
因为那是最大的污蔑。
她没有爱过别人,即使是现在,要离婚了,也绝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人。从头到尾她只有苏梁一个。
杨柳遇上苏梁的时候才十来岁,结婚时他们也不过都才二十二岁,还没到晚婚的年龄,连杨柳的妈都曾气呼呼地唠叨说,你们为什么这样着急,再多等一年不行吗?又不是……
杨柳知道自己妈是不大高兴的,无非是因为当时她有点儿钱不凑手,担心给女儿办了嫁妆要损失一大笔钱,儿子上学要急用钱该怎么办呢?
跟自家弟弟比起来,杨柳觉得自己在妈的眼里永远是轻如鸿毛。
杨柳一气之下,说我不要你给我办嫁妆,妈立刻轻松起来,杨柳都能听见她长长吐出的一口气。可是她还是说,多少嘛总要陪一点儿,要不你婆家也会有意见。
最后还是陪了点儿,杨柳爸也塞了些私房给她,老头子倒是眉开眼笑的。
他挺喜欢苏梁,说他人单纯,没有鬼心思。
那个时候的杨柳,傻头傻脑的,很快把这一点不如意抛得远远的,一门心思地快活着,眼睛明亮如两盏小灯泡,里头什么也没有,就映着一个苏梁。别说一年,她一天也不想等,心里好像有个小人在催促着,快点儿快点儿,在一起吧在一起吧。
那个时候,杨柳也并没有完全听懂妈的话,她是以姑娘之身嫁给苏梁的,那个时候他们是多么小多么单纯,近乎无知。他们同年,都是一九八五年生的,谈恋爱的时候只十八九岁,不过是孩子。
那段日子,杨柳跟苏梁约会,两个人死死地拉着手,手心里的汗流在一块儿,也会拥抱亲吻,总觉得不够啊不够啊,这样不够,不够,恨不得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挤压到自己的血肉里。可他们也不晓得怎么做,有时候杨柳会忍不住用力地在苏梁的肩膀上咬一口,心里的那种渴望那股热蓬蓬的火苗才消下去一点儿,她便得意地笑了,苏梁抚着肩膀哎哟哎哟的,你咬我做什么,他说。
那个时候苏梁也很小很傻,比杨柳还小两个月,爱玩得不得了,有点儿无知,可是真年轻真可爱。
曾经也爱过的,不过现在还是要离。
杨柳想,以苏梁那种散漫拖拉的性子,在离婚这件事上拖泥带水纠缠不清也是正常的,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妈做他的狗头军师。
好吧,离婚不外乎是一通又一通的吵闹,杨柳也想通了。在他们一通又一通吵闹的间隙,他们也数次坐下来协商。
其他都还好说,主要是一件事谈不拢。这件事就成了一个死扣,什么时候可以解开,杨柳就不知道了。
现在,杨柳不怕吵闹了,就怕这个死扣会永远地扣下去。
杨柳还记得,第一次,他们坐下来正式地谈离婚这个话题,是在一年多以前。
在苏梁妈妈家里。
杨柳常想,没有比这种事更荒唐的了,离婚本来是两个人的事,可是他们呢,却开起了圆桌会议。
可是什么荒唐的事放到苏家也就显得平常了。上阵父子兵是苏家的传统。杨柳的妈妈比较重男轻女,父亲又是个不管事的,所以从小她都是自管自,自己的事自己决定。但是苏家是完全另一种家训,什么事都要一家子共同参与,按婆婆的话说,多一个人多一个主意,但杨柳想,多一个人多一张嘴多一重是非。
苏梁妈妈家在一个旧式的小区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房子,旧是旧点儿,难得的是地段好。楼与楼之间的距离比现在盖的房子要远些,中间有小花圃,种着些不上档次的树与花,通通落着一层灰,美是谈不上的,可是显得热闹,人气足。楼房是红砖墙,下水管子裸露着。墙上头爬满青藤,附近的野猫会顺着爬上爬下。青藤里头藏着壁虎,一到夏天,这些壁虎就会顺着青藤爬到人家的窗玻璃上,若是窗开着,还会爬进去,在冰箱或是橱柜上游走。刚结婚时,杨柳曾与苏梁在这里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有一回她半夜起来上厕所,一开灯就发现一只壁虎爬在床头板上,吓得杨柳尖叫不止。
苏家在四楼,好楼层,厅小,可是个明厅,有一扇大窗,晴天的夜晚可以看见很好的月亮,若是满月天,晚上起夜根本不用开客厅的灯,一地一墙的月光,亮刹刹的,像整个厅里汪着一池水。
那天,杨柳与苏梁还有苏家一家子坐在不大的客厅圆桌旁。苏梁的父亲去世得早,只有一个妈和一个大他许多的哥哥。
时隔不少日子,可杨柳还记得,当时苏梁他妈坐在当中,面南背北,苏梁坐她的左首边,他哥苏群坐她的右首边,杨柳暗想,她当自己是尊佛,两旁是哼哈二将呢。苏梁的嫂子许月娟坐在苏群的旁边。
杨柳正对着婆婆坐着,三堂会审似的,杨柳不由得挺了挺脊背,她是孤军奋战的,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心里再慌,架子要搭起来,气势要十足十。
杨柳背后没有军师,她也没有咨询任何人,甚至没有通知自己的爸妈。
她无师而自通,神情里有一股子悲壮。
苏梁低落着头,在抠桌子上的一道纹路,抠出一点儿细微的“咕嗞”声来。苏群在抽烟,神情不耐烦,许月娟在打毛衣,嗒嗒嗒地捣着针。
婆婆武小慧正在擦拭着一个仿钧窑的大瓷瓶,那是她大儿子苏群在她六十大寿时送的贺礼。仿的,自然不会是天价,但据说仿得不错,也算是名贵的东西,颇值几个钱。苏群说,摆在家里又有档次又可以作为收藏,将来等有适当市价的时候,也是可以折现的,保值的东西啊。其实杨柳知道,那不过是客户送给他们公司的礼,这实在是苏群能做出来的事,万事但求漂亮,可是一定要低成本。
杨柳不由得想起自己当时给出的一万块生日礼金来,有一念心痛,不过很快就释然了。毕竟婆婆武小慧许他们夫妻俩在自己的房子里住了那些年,又帮着他们带过两年孩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杨柳也不是很会计较的人。
杨柳看着婆婆武小慧用一方雪白的纱布口罩细细地擦拭着瓶子,鸡血红色只衬得她的那双手又黄又枯,瘦如叶脉,她还把纱布拧得细细的,从瓶子的双耳间穿进穿出地细擦,以至于很久之后,杨柳回忆起这头一次的离婚谈判,最鲜明的记忆就是她这双慢悠悠地在瓶子上擦来擦去的手。
那天杨柳打定主意要后发制人,所以一直沉默不语,苏家一家子也都不开口,气氛沉得要压塌楼板。
最终还是苏梁的大哥苏群先开的口,他冲着杨柳还算温和地说:“小杨,你不妨先说说你的意思,毕竟你是当事人之一,要不要过下去,也主要是你跟小梁的事。”
一旁的许月娟有意无意地用毛线针戳了自家老公一下子,苏群微皱了下眉头,杨柳看在眼里。
杨柳说:“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离婚的事,是我跟苏梁共同提出的,这些年我们也没有什么巨额的存款或者是什么了不得的财产,就那么一点儿存款,一人一半。”说到这里,杨柳艰难地咽一口唾沫,“还有一套房子,还没还完贷……”
苏梁忽地开了口:“房子我不要。”
婆婆武小慧把纱布口罩往圆桌上一扔,明明是轻飘飘的东西,不会有声音的,杨柳听来却是“咚”的一声响。
婆婆说:“房子不是小事,哪个抚养孩子哪个得房子,这个理拿到哪里去说都站得住脚。”
杨柳“唰”一抬头:“我要儿子!”
婆婆也“唰”一抬头:“这不可能。小孩姓苏不姓杨。”
“姓苏姓杨他都是我儿子。”
“这话说来没的恶心,是你儿子不假,但是苏家的种,不是你拖油瓶带来的。”
苏梁叫:“妈!”
武小慧微转过头利落地说一句:“你闭嘴!”
苏群说:“妈,他是当事人,你让他说。”
苏梁却又不言语了,杨柳下死力地盯了他一眼,看见他鼻翼不断地翕动。
苏梁说:“我要儿子。”
杨柳“哧”地一笑。
婆婆竟也“哧”地一笑:“你也不必这种声相儿,你会带儿子,未必我们苏梁就不会带儿子。”
“哦——他会带儿子。他是把过屎还是把过尿?是带他上过学前班还是给他讲过故事?是辅导过他的作业还是开过家长会?是替儿子复印过学习资料还是买过参考书?”
“你有你的带法我们有我们的带法。你那一套不见得就好,也就你自己认为自己这个妈当得不错,连你儿子也不见得领你的情。”
“我带。”苏梁插过一句,“我自己带。”
杨柳说:“要不这样,我们跟苏望商量一下,问问他的意见。”
杨柳这句话如同一枚火引子,点燃了一屋子的声音。
“不行。”苏梁说。
“这不好。”苏群说。
许月娟咳了一声。
婆婆说:“你好意思张口问,我们不忍心让小孩听。”
杨柳说:“现在有一种观点就是,孩子的事情要让孩子知道,他们也有知情权嘛,苏望也可以做自己的选择。这样反而会减小对孩子的伤害。”
婆婆武小慧站起来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嗞嗞”地吸了两口,看也不看杨柳,对着一团空气说:“你那一套什么新派的教育理论不要在我面前卖弄,我也听不懂,更何况你也不是什么教育家。”
“无论如何,我要儿子。”杨柳也站起来。她原本生得小巧,在身材高硬的婆婆面前难免有矮一头的恐慌。她咬着牙重复:“我要儿子!”
这头一回的谈判没有达成任何意向,后来的日子里,杨柳又私底下找到苏梁协商。杨柳想,离了苏家那一大家子,苏梁或许会松口,无论如何这是她和苏梁之间的事,只要苏梁松了口,答应把儿子给她,法庭上一判,苏家那一家子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杨柳找苏梁协商,一方面是认准了苏梁的性子从根本上来说是软的,他从来不是一个硬心肠的人,这点杨柳心中还是很有数的;还有一方面的原因就是,杨柳深深地知道,苏梁绝不真的愿意带儿子,他自己还没长大呢。
可是出乎杨柳的意料,苏梁一口咬定了不肯交出儿子的抚养权。
杨柳其实想的不错,苏梁自己并不真的那么想把儿子的抚养权握在手上。他一开始打算若是真的离婚的话,杨柳肯定是要儿子的,那他也肯定会把房子给杨柳,本来这房子的产权就属于他和杨柳、儿子三个人,不过这事儿,当初是瞒着武小慧的。
那房子其实也是他们婚姻走到头的原因之一,当时买得窝火,现在要离了,以后他住着也生气。但自己的妈坚决不同意把房子给杨柳,说,房子虽然不大,是二手的,但是这样好的地段,交通便利生活方便,现在房子的价钱一日涨过一日,房子的市值早就升到一百八十万以上,绝对不能白便宜了小儿媳妇杨柳。儿子更不能给杨柳,小孩毕竟姓苏。
苏梁实在是怕了自家老妈成天在耳朵边的催促唠叨外加眼泪哭诉攻势,他从来都是个没主意的。于是他听从妈的意思,要儿子,要房子。至于儿子要到手了以后如何抚养教育,他是一想就烦,只好先不去想。
当然那房子尚未能还完贷款,但是苏梁并不担心,他是没什么钱,但是他大哥苏群有钱。苏梁也晓得大哥苏群是极自私的一个人,但是总归他妈还在,苏梁不相信,有一天他还不起贷款的时候,老妈会眼看着他们父子流落街头而不叫大儿子伸手帮小儿子一把。
这么一拖二拖三拖,杨柳与苏梁的离婚就拖了一年多。
杨柳是早就搬了出去,另租了一个单间住着。杨柳觉得她真是要耗不起了。
就好像她的一条腿生了蛆,已经快烂了,如果还不处理,狠下心来截肢的话,她整个人也要跟着一块儿烂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给杨柳出了一个主意。
离婚的事僵持不下的时候,杨柳不是没想过干脆上法庭判决吧。但是对于小老百姓,上法庭又不是上菜场,杨柳想苏梁是没有这般好心理素质的。
在内心深处,杨柳还是舍不得让苏梁过法院这一关,她自己都嘲笑自己傻,从开始到现在,她好像总是舍不得这个男人,她简直拿自己没有法子,凭什么这样心疼他呢?苏梁虽然说不上人高马大气宇轩昂,总还是一个大男人家,可是,从来都是,一有事,她就下意识地护在他前面。
她回想起她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们都是十八岁,那个时候苏梁好像还没有发育完全,个头才一米六几,瘦得一张脸上就看见一双大眼睛,软趴趴的头发,害得她以为他还没有成年。然后她知道他比她小两个月。一伙同年半大的人在一块儿玩的时候,她总是说,哎那个小孩儿呢?不要欺负人家小孩儿啊。苏梁听了总是对着她翻一个白眼,那一伙人就拿他们起哄。哄着哄着,他们两个,看对方的眼睛里就有了不一样的内容。
爱情就是这么个没有道理好讲的东西!
那个时候怎么那么傻呢?自己也是小个子小身板,也才十八,怎么就下意识地有一种要保护他的冲动呢?年轻不懂事傻也罢了,却一傻,就傻了那么多年。
一个女人,在所爱的人身上倾注母性的爱,写在小说里是动人的,带着一股隐隐的纯洁的欲望。可真过起日子来,把老公当儿子疼是一件可悲的事,杨柳想,自己就是一个鲜明的失败的例子。
数次谈判不果之后,有人给杨柳出了个主意。
这出主意的,也不是外人,是苏梁大哥的老婆,他们的大嫂许月娟。
当年杨柳与苏梁刚确定了关系,头一回去苏家吃饭,头一次见到许月娟。
许月娟有一副白净面皮,清水眼,微微有点儿龅牙,所以她一直谨慎地抿着嘴,时不时弯一弯嘴角露一点儿不成形的笑来。她说起话来十分软糯,普通话里混了上海口音,可似乎混得过了些,有点儿浊。
许月娟的眼睛梭子似的在杨柳身上穿了几个来回,人是笑模笑样的,不知为什么总让人觉得有点儿不怀好意。那天,一吃完饭许月娟就极殷勤地劝杨柳洗把脸,拿了管全新未开封的进口洗面奶递给她,杨柳觉得这人挺细心的嘛。偏生杨柳有副尖耳朵,在卫生间“哗哗”的水声里还能听得见许月娟与那个时候还是杨柳未来婆婆的武小慧的私语。
许月娟说:“小姑娘擦了粉底了,不晓得皮肤是不是真的像看起来那么好。”杨柳愤愤地明白过来,难怪这么殷勤,原来是想看看她的“真皮色”,可是又关你什么事呢?杨柳想,你那真皮色是白,也不见得白的就好看,跟死鱼肚子似的,倒是放到大太阳底下做做日光浴增添点儿棕色还顺眼些。杨柳心里从此挽了个叫“许月娟”的疙瘩,她觉得许月娟身上有一种脱不去的小市民气。杨柳自己并没有受过很高的教育,不过一个大专生,在如今硕士博士遍地的年代简直不值得一提,而且出身与许月娟相似,本来两人是半斤八两,可是杨柳还真就看不上小市民气足的人,接触到许月娟这样的,一下子便生出一股天然的敌意来。尽管后来苏群发达了,许月娟也算是个阔太太,穿金戴银,香奈儿套装都穿上了,可是就像俗语说的,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杨柳觉得,许月娟身上的小市民气就好像鱼身上的腥气,与生俱来,就是下重姜、浓油赤酱也是无论如何盖不住的。二〇〇七年杨柳跟苏梁结婚了,没多少存款,买不了房子,暂住在婆家,许月娟来来去去脸拉得跟长白山似的,说出来的话表面上倒是光光坦坦的,里头却全是小毛刺。再后来,杨柳怀了孩子,一家子都挺开心,她在高兴之下难免面上沾了些得色,忘记了许月娟结婚多年不育这码子事儿了。许月娟常常当着她的面说:“要小孩子做什么?小孩子又不是钞票,装在口袋里硬挣挣,小孩子都是来讨债的哇。”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拍拍衣袋。那个时候,苏群已然发了,她那个口袋里,的确有不少的票子。直到两个月后许月娟自己也怀上了,态度才好转了。
这一回,许月娟找了个背人的机会,闲闲地对她说:“依我说呀,也不是没有法子的,他不是要儿子嘛,侬就给他嘛,让他也尝尝滋味。”看见杨柳不解的样子,许月娟一笑,“欲擒故纵侬晓得伐?”许月娟祖上原本正经是土生的老南京,后来流落到上海,在上海浦东落了户,种着十几亩菜地,许月娟从小在南京的奶奶家长大,只在每年寒暑假去上海待一段时间。后来浦东开发了,许月娟便开始坚持讲上海话,张口闭口你们南京“乡务人”“憨大”“拎不清”。
许月娟说完后,杨柳刹那间便领悟了,觉得倒真是一个法子,所谓破釜沉舟,苏梁撑不了多久的,她是太知道,太有把握了。
心里有了主意,觉得许月娟那一口平日里听来十分刺耳的上海“乡务人”口音也不那么令人讨厌了。
当然,杨柳也知道许月娟出这个主意多半是不怀好意的,但是怕什么,这法子可行就行了,许月娟打什么主意不关她杨柳的事,苏家就算有亿万家产,杨柳也半个子儿不想分,何况苏家有钱的只是苏群,跟武小慧和苏梁都没有什么关系,再分也分不到她杨柳头上。许月娟不过是干起哄,不想让武小慧过舒心日子罢了,她们之间的矛盾如同灶台上的陈年老垢,杨柳才没空去打理呢。
于是杨柳对苏梁说她同意把儿子给他。
苏梁意外地睁圆了眼睛,那一瞬间,杨柳听见自己心底里“啪”的一声脆响,是她自己给自己一记耳光的声音,她明白,她这是挖了一个陷阱叫苏梁钻呢。
她从来没有这样待过苏梁,而苏梁,他们之间再吵再闹再不愉快,苏梁从头到尾没有阴过她。
杨柳内心充满了对苏梁的不忍,她没有想到有这么一天,她会用这种损招来对待她一直疼爱的苏梁。
然而为了儿子,杨柳把心一横,也顾不得了。
儿子给了苏梁,按武小慧的那套说法,谁带儿子谁得房子,于是房子和房子尚未还完的贷款都归了苏梁。
苏梁与杨柳两个人终于离了婚。
签离婚协议的过程短得令杨柳与苏梁大感意外。上一秒钟他们是一对怨偶,下一秒钟他们就全无干系了,十来年的岁月,明明一座山似的竖在他们的生命里,可是一刹那间,这山便灰飞烟灭。
那一天,苏梁是头一回自己找到公车站坐车回家的。
车子晃荡得厉害,这司机简直像喝醉了酒开车似的,苏梁被晃得五心烦躁,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陌生得很,似乎坐错车了吧。苏梁想起从前出门,办事也好玩也好,从来都是杨柳打探好路线,坐几路车,要不要倒车,自己只要抄着手跟着她走就是了,家里的事也都是杨柳在操持,苏梁突然想到,坏了,他连自己内裤放在哪只抽屉里都弄不清。
苏梁的心里忽地起了一阵恐慌,似乎是晕车了,他的心一点一点地从腔子里跳到了喉咙口,在那块狭小紧窄的地方惶惶颤动。
苏梁一个人带儿子住了不过一星期,第三次吃酱油拌面的时候,儿子坚决地说,他再也不吃这种东西了,宁可饿死。
儿子并没有问妈妈哪里去了,这小子面色如常,苏梁也不晓得他内心是怎么想自己爸妈离婚这件事的。小孩子这种生物对苏梁来说完全是他不了解的一个物种,令他迷惑无比,索性他也不去了解他们了。而现在,这个陌生的物种里活生生地与他血脉相连的一只,被命运之手推到他面前,苏梁的感觉比当年抱着粉兮兮软塌塌的一个小婴儿还要惊慌。
又熬了两天之后,苏梁带儿子回了母亲武小慧那里,老皮老脸地住了下来。
促成苏梁回妈妈那里住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杨柳租的那个房子的房东要重新装修房子,把房子转租给人做商用。杨柳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住。
杨柳娘家的住房也紧,还好她弟在国外,是绝不可能再回国内的了,但杨柳也不想回去住,她怕看自家妈妈的脸色。
离婚之后,杨柳打电话告诉了母亲,可是母亲的反应十分冷淡,说,当年你不听我劝要早结婚,现在你要离婚也不早征求我的意见,现在不过知会我一声,弄得好像还当我是个人,其实你哪里把我们放在眼里,我谢谢你啊。
而杨柳她爸现在脑子已经糊涂了,杨柳生气地对自己发誓,以后有事也绝不会求娘家。
苏梁主动打电话给杨柳,问她近来如何。杨柳说话间有点儿吞吞吐吐的,苏梁追问了一句,杨柳也就把事情说了。
苏梁脱口便说,那你回来住吧,我带苏望到妈那里住去,你找到房子再搬。
杨柳沉默一会儿,说,她一定会尽快找到房子的,一找到她就搬。
放下电话,苏梁与杨柳都有点儿发愣。苏梁想的是,他怎么下意识地就给杨柳打电话了呢?
他不后悔说出借房子的话,虽然明白自己的妈知道了一定会有一顿好闹,那也犯不着后悔,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杨柳流落街头,杨柳与她妈一向不亲近,疼她的是她爸,可她爸现在糊涂了,她回去了只有更烦心。不过,杨柳那个人哪,苏梁想,从来就是这样,性子死硬死硬的,她真有本事住到桥洞里去也不会开口求人的。
苏梁又开始庆幸自己打这通电话了。
杨柳也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跟苏梁离了。离婚的人千千万万,各人有各人的千般滋味在心头。有的人离了,就好像从身上剥离了一个肿瘤,内心充满了庆幸与希望,指望着囫囵剩下的灵魂有绝处逢生的幸福。而有的人感觉就像遇到一场车祸,被切掉了一只胳膊,或是一条腿。昏迷中醒来,伸手想抓什么东西,却抓了个空,站到地上,却平地里跌了下去。
离都离了,却又住回去,还把苏梁挤走了,杨柳觉得自己太荒唐。
于是又打电话找苏梁,说她不去住了,还叫他带着儿子住回去吧。
苏梁说:“你不回去住,你去哪儿啊?”
“总有地方的。你不要管了,没关系的。”杨柳说。杨柳人长得娇小秀气,性子却是强强的,落地有声。
杨柳到底还是没有回去住,苏梁也没有再坚持,他想着,离都离了,那个时候闹得对头似的,好像一天也过不下去了,现在又摆出一副关心得不得了的样子来,简直是二百五。
杨柳最终在离单位挺远的一个小区里找了一个单室套,空空如也,连张桌子也没有,杨柳带着行李搬了过去,当晚在超市买了厚的床垫睡在了地上。
苏梁在妈妈那里住了有一个月,儿子苏望的吃饭问题总算是解决了,每天苏梁还是跟从前一样,下班回家吃完饭就看看报,看看电视,然后就睡觉,偶尔出去跟同事聚个餐喝个小酒,生活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儿子苏望是个不大言语的小孩儿,每晚坐在书桌前,大约是在写作业,苏梁也没去过问。
这一天,有人打电话给苏梁。苏梁看到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就不高兴去接,谁知这个人坚持不懈地打了好几次,苏梁终于接了电话。
电话是儿子苏望的数学老师打来的,叫苏望的家长到学校去一趟。
苏梁几年来这是头一回到儿子的学校,到校门口时犹豫了半天,记忆中儿子的学校是一个窄窄的铁门,什么时候变成这样阔大的一个门了?大理石的短围墙,电动门,一条笔直宽阔的大道从校门口一直通到教学楼,要不是校门口的墙壁上金光闪闪的几个大字,苏梁真的以为走错了地方呢。是了,他上一次来儿子学校,儿子刚上一年级,他和杨柳送儿子来参加一年级新生的培训,站在操场边的树荫底下,听着教室里传出来的童稚的声音,āōē,竭力想分辨哪一把小细嗓子是儿子苏望的。一晃儿子都上四年级了。
站在苏望的数学老师面前,苏梁有点儿手足无措。
这位老师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大着肚子,看样子怀孕有五六个月了。
苏梁隐约记得儿子说过,数学老师姓吴,便说,吴老师好。
年轻的数学老师抬头细细地打量了苏梁一番,心里有隐隐的意外。
苏梁小个子,是长相十分清秀而显年轻的那种男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不熟悉的人简直不能相信他已经三十多了,有一个九岁大的儿子。
吴老师开口问:“苏望爸爸,你知不知道你儿子最近的学习情况?”
苏梁想,我怎么会知道,你找我来不就是要告诉我吗?卖什么关子。
看苏梁不作声,吴老师接着说:“苏望呢,以前数学成绩也不算拔尖,中等偏下吧,有时有超常发挥差不多也可以中等偏上。可是近来他的成绩退步极快,已滑到危险的边缘。这一次单元考,数学考得很不好,倒数了,听说语文和外语考得也很不理想,你看到他卷子了没有?上面没有签字,你们家长怕还不知道吧?”
苏梁不晓得如何搭腔,说不知道,就是把儿子给卖了,说知道,却又说不明白为什么知道了还能这样淡定,显得自个儿是个不负责任的爸爸,就是把自己卖了,所以他只好含糊地咕哝了一声。
吴老师喝了口水又说:“现在是没有留级之说了,但成绩册上挂上几个红灯,看哪个中学会要你哟。真的,我不是危言耸听,四年级一眨眼就过去了,五年级一眨眼也要过去了。六年级上学期人家好中学就来挑人,成绩好的孩子人人抢,成绩不好的,你就是捧着赞助费送上门人家也不见得收你。自然啰,可以就近入学,但是哪个家长不想让小孩上一个好中学呢,对不对苏望爸爸?良禽尚懂得择木而栖,何况家家唯一的宝贝孩子。”
苏梁只好说对对对。
“更严重的还不是成绩,老实说成绩掉下来还可以补,可是坏习惯养成了想要改就千难万难了。苏望连着好多天不写数学作业了你知道吗?”
苏梁微微有点儿吃惊,喏喏道:“我问过他的,问他作业写了没有,他说写了。”
吴老师了解地“哼”了一声:“看看看,又是这种论调。不是我说你苏望爸爸,你这是极不负责任的态度,你光口头问一问是不行的,你要一点一点地对照他抄的作业项目查他的作业。要天天查,你自己的儿子有没有自觉性你不知道吗?他说他做了你就信?”
苏梁想他长到这样大,这是头一回被人训成这样,还是一个比自己小的女人。他想,自己怎么就把爸爸做成了孙子呢?
苏梁灰头土脸地回家了。
走之前还硬着头皮赔着笑对老师说:“请您多多教导苏望。对他严一点儿,打也没关系。”
吴老师倒笑起来说:“我怎么能打孩子呢?你这不是叫我犯错误吗?这可是一根高压线,一碰就死,我真打了,我的职业生涯也画上句号了。关键还是要你们家长配合,儿子说到底是你自己的,他好将来是你的荣耀,他不好,将来也是你的负担,对不对?”
于是苏梁回家开始管儿子了。
一灯之下父子俩面对面坐着,苏梁眼睁睁地看着苏望写作业。
苏望有点儿奇怪地看了爸爸一眼,然后好像立刻就明白过来,今天这阵仗与以往不同,他知道老爸今天到学校去了,想必老师说了自己一通这不好那不好的,老师嘛,都这样啰。苏望奋力地用钢笔尖向草稿纸上戳去,戳出一个一个细小的洞来,他好像要透过这些小洞洞进入到另一种不同的日子里去,穿过这些洞,苏望想,会不会就到了一个谁也不会因为他的学习而对他横眉冷对的世界呢?
正想着的时候,只听得“咚”的一下重响,原来是爸爸苏梁用力地擂了一下桌子。
“你磨蹭什么?怎么还不写?快写!”苏梁说。
苏望看到父亲脸上不同以往的严峻神气,把想反驳的话努力地吞咽了下去,好像咽下了一块硬橡皮。
等着吧,苏望一边写一边愤愤地想,等到期末学校发教师评议表的时候,就是我报复的时候到了,得给吴老师写点儿恶评,再打上个低低的分!
苏望想得笑起来。
苏梁看着儿子笑,甚是不解。
他好像从来也没有看懂这小孩子,事实上,所有的孩子他都不懂,也不想懂。
他看着儿子慢吞吞地写着作业,写完一项还有一项,写完一项又是一项,稚嫩的脸上满是深刻的老气横秋的痛苦。苏梁想,现在他只剩得一个人了,什么都要他自己管了。过去的那么多年里,所有有关儿子的抚养与教育,都是杨柳在管,他要是不想听不想看只管关上卧室的门躲在里面看电视就行。那种好日子大概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
苏梁于是觉出一种无所依附的苦来,他的身体浮了起来,他想站起来或是躺下去,他想放松放松,让自己松弛到灵魂出窍,他不要这个魂了,他只要那个懒懒的飘着的肉体,轻松地飘到这里飘到那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
苏梁奇怪何以在离婚之后这样频繁地想到杨柳。杨柳啊,苏梁想,她要是不那么折腾多好,她要是懂得得过且过多好,若不是她会折腾,他们就那样相安无事地过下去不好吗?为什么要那么折腾呢?为什么一定要让儿子考个状元才满意呢?她那么个小个子,那么副小身板,哪来那么大的劲头呢?而且,她到底干吗那么折腾呢?苏梁想不通。
第二天,苏梁就开始坚持不了了,他狠声地对儿子说,你自己自觉做作业!听见没有?做不好就打死你!
儿子苏望嘟嘟囔囔地写着,写一写擦一擦,钢笔骨碌骨碌地滚到了地上,“叭”的一声响,等他捡起来时发现笔坏了,一写便染了一本子的蓝墨水,刚写好的那一部分作业也毁了。
苏梁气愤地踢向儿子坐着的椅子,儿子“咕咚”一声从椅子上滚到了地板上。
儿子苏望却也没有哭闹,自己灰溜溜地爬起来,重新坐到书桌前,“嚓”地把弄脏的那一页作业撕了,有点儿壮士断腕般的劲头,重新开始写。
突然,苏望说:“今天中午妈妈来看我了。”
苏梁一愣,问:“到学校去看你了?”
苏望“嗯”了一声,站起来从书包里抱出一个塑料袋,里头有一些零食,牛肉干猪肉脯香蕉片什么的,苏望说本来还有一些的,分给同学吃了。
苏望递一包牛肉干给苏梁说,爸爸你吃不吃?
苏梁撕开小包装,牛肉粒硬得如同石头,苏梁用力咀嚼,嚼得满嘴浓郁的味精的鲜香。
苏梁问儿子:“你妈到你教室去了?”
苏望说:“没有。她在门房等我的,老师叫我出去见她。现在我们学校不许家长随便进校园,要有老师的批准才行。老师先跟门房伯伯打好招呼,家长才能在门房等。要想进校园要有老师的批条。现在好多坏人想到学校去害我们。怎么办呢?世道不好啊!”
苏梁被儿子一番老气横秋的话说得哭笑不得。
可是苏望没有跟爸爸苏梁说,妈妈除了送吃的外,还给他送了一些复习资料、一沓复印好的试卷。妈妈千叮咛万嘱咐地叫他好好地做完,有不会不懂的做好记号,等过些天她会来拿,想办法找人研究出答案来再讲给他听。还是中午,在门房等,妈妈说。
苏望觉得他是有一点儿想妈妈的,可是因为这些复习资料他又不想她了。如果她不是那样老要他学这个学那个,他还是想她的。
很想的。
他回想起妈妈的头发戳着他的脸的感觉。妈妈的脸贴着他的脸,他可以看见妈妈鼻头上那粒熟悉的黑痣,像一个逗号。苏望想为什么自己的妈妈不能像堂弟苏炜奕的妈妈那样成天打扮得漂漂亮亮,说起话来笑模笑样的,带着苏炜奕到处去玩,说是体验生活见世面,从来不让他上奥数奥语或是英语课。那个大伯母呀,每次见到她,她都穿着不同的漂亮衣服,其实她长得远不如自己妈妈好看。可惜自己的妈妈实在是太凶恶了,眉头总是拧着,让她看上去不愉快,也让人不愉快。
不过,苏望又想,堂弟苏炜奕跟自己是不一样的,他家里有钱,他老早就说了,他是绝对不会在中国考大学的,他要去外国上大学。
那些卷子,苏望想,我才不做呢,下次妈妈再来,我就说没有把卷子带在身上。
苏梁慢慢地踱回自己的屋子,在床上躺了下来,顶有耐心地嚼着那一小包牛肉干,那些干巴的肉屑充满了他的口腔,好像嚼了一嘴的刨花屑。苏梁记起杨柳是喜欢吃这种东西的,她常常一边辅导儿子的功课,一边往儿子的嘴里塞一粒牛肉粒,苏梁曾笑她好像在训小狗熊,她也往自己的嘴里填进一粒,一边努力咀嚼,一边替儿子核对数学题目的答案。天晓得她从哪里找来那么多古里古怪的题目,还有那些答案,复印的次数太多,字迹已不甚清楚,她凑在那些纸上辨认着,皱着眉头,指尖在纸上轻轻移动,从她的脸上,苏梁总能清晰地看出儿子做得好还是不好,而多数时候总是不好。
苏梁想着,竟然和衣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已在大半夜了,儿子早就被母亲武小慧送上床睡了。苏梁也没耐心去检查儿子的作业了,洗洗重又睡下。
这以后没有多久,老师又把苏梁找到学校去了。
这一次,吴老师的脸色更加难看,说苏望不但没有进步反而更差了,你们家长到底有没有过问他的作业?
苏梁说:“我查他的作业了,对照着他抄的作业查的。”
吴老师说:“他的作业根本就少记了。他故意的。你知道吗苏望爸爸,这孩子有心计,可惜这份聪明他没用在正道上。”
苏梁肚子里涌上一股子气来,盘旋打转,上不来下不去,说出来的话便有点儿不好听起来:“那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总不能陪着他上课。”
吴老师说:“你可以打电话问我呀,或是打电话问其他同学。”
苏梁不语,那股子气在他的肚子里更旺盛起来,好像要冲出他的肚皮,或是在他的肚子里炸开来,炸得他四分五裂。
吴老师又说:“还有更严重的,苏望现在上课讲话简直控制不住,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真要讲出水来倒也好了,可以去抗旱救灾了。”说着笑起来,大约是为了中和一下自己话里的沉重,减轻讽刺的成分。老师随即又问:“你们家是不是有什么事了?”
苏梁扭过头去,不看老师,自己知道这样实在是幼稚极了蠢极了。
老师显然不高兴了。
苏梁又回过头去看看老师,觉得这位怀了孩子的年轻老师真难看。她的肚子比上一回见到更大了一圈,像一只青蛙,说起话来鼓突的眼睛使得她尤其像一只青蛙。
苏梁回想起当年杨柳怀孩子,印象中她好像没有这样难看过,只是在脸颊上长了点儿雀斑,脸色却白里透粉,剪一个男孩子式的短发,露出小巧的耳朵,穿一件大大的工装裤,神情俏皮,像一条金鱼那样不停地吃着东西,嘴巴总是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真奇怪,现在离了他想到的倒全是她的好。
苏梁因为这些回忆心头软了一软,再看看吴老师,带点儿玩笑带点儿刻薄地想,反正你就要回家了,快点儿回家生娃儿吧。生一个磨娘精你就消停了,没工夫替人家的儿子操闲心了。
苏梁回到家看到儿子,那火气又腾地燃了起来,扯了皮带就要抽儿子。
苏望一声尖叫直往奶奶身后躲。
武小慧被他扯得趔趔趄趄,一件新上身的灰色羊绒衫被搓揉得走了形,她“啪”地打掉孙子抓着她的手,又挡开儿子,压低了声音恨恨地说:“以前有你妈在,就为了学习成天鸡飞狗跳的,现在你妈不跟你在一起了,你们给我消停一点儿,不要让四邻听见了笑话。天底下上学读书的孩子多了,也没见哪家像你们这样闹的。你们这不叫上学,简直叫活闹鬼!”
一顿话叫苏梁扔掉了皮带,他想他管不了,管不了了。
他要把儿子还给杨柳。
苏梁第二天便把这想法跟母亲武小慧说了。
母亲武小慧把嘴巴紧紧地闭合着,好像一个蚌。正当苏梁猜想她会不会永远不开口了的时候,她张嘴说:“那房子呢?怎么办?”
苏梁直通通地说:“当时你不是说了吗,谁带儿子谁得房子,那房子自然是归杨柳啰。”
武小慧不徐不疾地把手中拿着的一个茶叶罐子“嗒”地敲在灶台上,说:“她不是要儿子吗?可以啊,房子别想。”
“这不合适吧?”苏梁烦躁起来。
武小慧笑笑,转过脸冲着儿子,直往儿子黑黢黢的眼睛里去,说:“你以为她为什么把儿子丢给你?傻儿子,只有你一个大头呆子看不出来她的把戏。”
苏梁愣一愣,连说不会不会,会有什么把戏呢?杨柳不是那种转弯抹角,肠子九曲十八弯的人。
一瞬间里,苏梁想起杨柳从前说话的样子来,她是小个子,可生了副大嗓门儿,脆亮脆亮的声音,散出来,震得空气微微地颤动,自然,那是他们最好的日子,后来还是不一样了。
武小慧“哧”地极短地笑了一声说:“她肠子不弯?儿子,天底下没有人的肠子不会弯,端看遇到什么事。依我的意思,她要儿子可以,可是要人房两得就不可以。你也弯一弯你那肠子,不要让她太称心。儿子可以给她,房子不要指望。你就那么说,看她究竟有多想要儿子。”
苏梁想,你倒是那么说得痛快了,可是叫我怎么说呢?
怎么说得出口?
谁知杨柳竟然一口答应了不要房子。
要儿子。
说这话的时候,杨柳正与苏梁坐在一家咖啡店里。下午时分,店子里没有什么人,空气里全是咖啡的苦香气,店里每一个角落都摆着大盆的绿色植物,苏梁认出有两盆是滴水观音,从前他和杨柳刚搬到新房子里去的时候也养过,可是很快便死了,这种东西,好的时候很好看,绿绿的,透着雅致,不似别的盆栽那样粗蠢,当时他为了省两个出租车钱,找了辆三轮车自己载回家去的,杨柳就坐在三轮里,他骑得歪歪扭扭,杨柳在他身后叫,笨!你下来,我骑!我带着你,还有花!
后来就死了,枯叶子耷拉下来,比柴火还不如,多像婚姻。
好的时候是千好万好什么都好,连对方嚼过的糖渡到自己嘴里都是甜的,走到不好的时候,每一口呼吸都是错。
杨柳好像知道苏梁要跟她说什么似的,还没有等他开口细说他母亲的意思,杨柳便说,我要儿子,不要房子。
苏梁想女人们真可怕,她们彼此把彼此看得透透的。只有他,夹在中间,直是个糊涂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