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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杨柳儿子班上的外籍老师换了没两天,家长们在接孩子时又凑在一块儿交流说,现在流行的是美音,英国音不吃香了,这总让人觉得是个不足。杨柳看徐姐说得手舞足蹈,心里倒觉得这人真是有点儿过了,可徐姐还是说,要不咱们再跟园长去反映一下吧,杨柳不好推辞,便跟着去敲边鼓。杨柳这一回不那么激进,一味地听着徐姐说。处得长了,杨柳多少听说了一点儿徐姐的事,说是她原本家庭条件并不好,后来拖着女儿嫁了一个丧偶的八十多的老头子,那老头子手里头颇有几个钱,所以徐姐才把外孙送进这所幼儿园。杨柳想,怪不得徐姐端着的架子里头透着一点儿软弱,好像一个人外头穿得光鲜,里头的旧衣却长出一截。徐姐身上有藏不住的市井气,叫杨柳想起许月娟。

园长好脾气地听徐姐说了半天,末了笑着说,也不能总是换老师,每一个老师新来到班级总要有一个熟悉的过程,这一位刚刚熟悉,教学也上了轨道,又换,换来换去的,会影响孩子的学习。这时又有家长插嘴说,英国音也不错,一口标准的伦敦腔很贵气,多么有派。杨柳于是又心安了。

回到家,杨柳把这事儿当闲话说给苏梁听,苏梁开玩笑道:“伦敦不在北爱尔兰吧,北爱尔兰人说的是伦敦腔吗?”

一句玩笑话说得杨柳又开始担心起来,“嘚嘚嘚”地说,真的,这种口音好不好啊?一晚上说了十来次下来,苏梁不耐烦了,说,呀,你别没完没了啦啊!

杨柳自己晚间躺在床上睡不着,苏梁的手伸过来,在她身上摸来探去,好像一只小动物在爬,杨柳躲着让着,听着苏梁“哧哧”的笑声。

杨柳也笑了,她忽地觉得身上轻了一轻,好像这许多日子以来压在身上的东西飞起来,飘到了房顶上,自己一下子鲜活起来,褪掉了一层硬壳子似的。

杨柳伸手搂住苏梁的肩,像平日里搂儿子。

儿子在小剑桥上了有两个月,眼看着就要放寒假了,有一天,苏梁下班早,去接儿子,上了那个旋转大楼梯,往儿子教室走,一打眼就那么巧地看见了儿子,他不在教室里,在教室外。

这小子站的那个地方正好是两面墙夹着的一个小小的凹处,放置饮水机的地方,他小小的身体就夹在饮水机和墙壁之间,正用手指抠墙皮。

苏梁赶过去问儿子:“你怎么站在这儿?”

苏炜诚小朋友老实回答,是老师叫我站在这儿的。

苏梁明白了,是罚站。苏梁想大概是儿子调皮,罚站一会儿也是正常的。

谁知小小子又说:“老师叫我永远不要回教室了。”

苏梁一听这话不由得涌了一肚子的气,拉过儿子走进他们的教室,发现其他的小朋友正在吃水果,苏梁压了多日的愤怒幻化成一股子邪火,直冲着老师而去,说你凭什么叫我儿子永远不要回教室?你凭什么不给我儿子水果吃,人家小孩儿家长交学费难道我们没交,还是少交了一毛钱?同样是一个班的你凭什么厚此薄彼?我找你们园长理论理论!

年轻的女老师被苏梁这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弄得有点儿发愣,及至看到站在他身后的苏炜诚才明白过来,连忙打叠起软语来跟苏梁解释,说,那不过是吓唬孩子的话,是有些不妥,我道歉,但我们绝不会真的不让他进教室的,这不正打算领他进来您就来了嘛。

苏梁“嘁”了一声道,你就这么一说,我要不来接儿子你还不得让我儿子接着站下去?我儿子年纪小,腿嫩,你把他的筋骨站出毛病我是要找你们幼儿园理论的,咱们电视台报社见。

苏梁越说兴致越高涨,多日来胸中盘旋的浊气一股脑儿地喷将出来,好不畅快,吵闹到最后,脸上竟然隐隐地带了笑意。

最后老师把苏炜诚拉过去,给了他两份水果,并且好言安抚了两句,苏梁这才带着儿子飘飘然地回家去了,一路甚觉神清气爽。

回家后,苏梁把事一五一十地说给杨柳听,杨柳却怪他不理智,说你这不是把老师得罪狠了吗?以后还指望人家对我们儿子好吗?

听杨柳这么一说,苏梁也有点儿后悔,可又不肯轻易地示弱服输,梗着脖子说,她不敢的,不是你说的吗,这种私立幼儿园,我们家长要有主人翁意识,我们是上帝。我是上帝我怕谁?她敢对我儿子不好,我找园长去。

杨柳又好气又好笑,忽地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于是问苏梁:“老师到底为什么罚我们儿子站?”

苏梁“哟”了一声:“这我倒忘记问了。”

杨柳啐了他一口说,你不是去跟老师理论,是找架吵着玩呢。你除了起干哄还能干什么呀?

苏梁“咦”了一声,随即呵呵笑起来,果然杨柳是了解他的。

杨柳不放心,第二天特地到幼儿园找到儿子的老师,想问清楚为什么儿子要被罚站,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了。

老师面色不是很好,但依然挂着笑容,却不大看杨柳,语气淡淡地说:“苏炜诚小朋友总体说来还是不错的,吃饭啦睡觉啦这些习惯也还不错。但是他身上也有比较严重的问题,他的注意力不是太集中,无论上什么课他都不大听,自己玩自己的,昨天罚他站其实也是为了这个,大家都好好地上着课,他一个人站起来跑去拿玩具玩了。拉他回来,过一会儿,哎,他又过去了,简直地没有办法。”

老师又笑笑说:“我们这里的课程设置不是我说句大话,是全市一流的,你们家长也是花了大价钱送孩子来的,总不能让孩子这么白白地浪费时间也浪费你们家长的金钱对不对?注意力对一个孩子来说太重要了,其实小孩子的智商讲起来都差不多嘛,区别在哪里呢?就在注意力……”

杨柳听着老师滔滔地说着有关注意力的一些原理,那些古怪的拗口的名词配合着老师严肃的表情显得更加有理,带着牢不可破、坚不可摧的气势,一下子便使人矮了三分,杨柳越听心里越毛。

最后老师说,注意力不集中是心理毛病,建议你们带孩子咨询一下心理医生,让专家帮帮忙。

杨柳回家后越回想越心慌,儿子若是小小年纪落下个心理疾病那可怎么办?这注意力不集中似乎还有着基因方面的原因,记得自己从小学习时思想就不容易集中。杨柳着急起来,原本想跟苏梁商量一下,转念又想,跟他商量是五八,不商量是四十,便托人联系了一个儿童心理学博士,约定了时间去咨询。

一见之下,杨柳发现这位女心理医生极其文雅,轻言细语得叫杨柳莫名地自卑。

医生让小小子苏炜诚拿了些玩具去玩儿,一边跟杨柳细细地问了一些有关孩子的情况,又拿了些画册图书叫小炜诚看,末了杨柳问她儿子的情况如何,是不是真的思想不容易集中,严不严重。

女医生不徐不疾地说,这一次两次是不好下断言的,我们不能轻易地 label 孩子,最好能跟踪观察孩子一段时间,有可能的话,我们再约个时间。杨柳并没有明白医生说的那个古怪的外文字眼儿,她的那一口破破的英文平日里如处女的肌肤,要拿重重的衣服遮挡起来,轻易不能落在人眼里的。但若是开口问又不大好意思,想想医生的话也对,一次两次哪里能了解得清楚,便干脆与医生约定了下次的时间。

不约不知道,一约才晓得医生还挺忙的,笔记本电脑里一堆家长的预约,杨柳想,原来现在带孩子看心理医生的家长这样多,有一众人等都与自己同样经历着烦恼人生,心里不由得好受了些。

就这么又咨询了有两三次,女医生终于给出结论说,苏炜诚小朋友的确是思想不容易集中,心理学上称注意力障碍,好在不算太严重,还是可以治疗的。有许多训练注意力的办法,可以带孩子过来训练,同时也配合着家长自己在家的训练,慢慢会好的。

医生又提议说,除了做注意力训练之外,也要给孩子适当地减压。

这一回杨柳回去便跟苏梁商量,要带儿子做一段时间的注意力训练。

苏梁哭笑不得地说那练好了,在哪儿练,多少钱练一次?

杨柳说自然是到医生那里做专门的训练,一次大约是多少多少钱。

苏梁一听便拍案而起,说这不是什么狗屁训练,是抢钱,直接抢银行不是来得更快些?

心理医生我知道啊,苏梁说,他们什么也不做就坐在那儿“嘚嘚嘚”地说一会儿就能挣老多的钱,跟算命打卦的差不多。算命的人家报纸电视有时候还要批判一下,落一个招摇撞骗的坏名声,他们倒好,还号称医生!杨柳被苏梁抢白得也动了气,说苏梁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庸俗了?苏梁听到这两个字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好像自己突地变成了一个趿拉着拖鞋穿着大裤衩满世界转悠随地吐痰的猥琐大叔。夫妻两人真真假假地对起嘴来,吵到后来,苏梁发火说从今以后,儿子的教育他再也不管了,杨柳气头上也说,你什么时候管过,就会把儿子当玩具玩,从今后儿子的教育我也不劳你管。

苏梁气得扬长而去,自己一个人跑到电影院把一部新上映的美国大片儿连看两场,半夜三更才回家。

美国大片儿实在是精彩,于有声有影处很好地平复了苏梁的怒气。回到家时,苏梁早就把争吵的事儿忘得差不多了,却发现杨柳还没睡,依然生着气。苏梁耍宝逗了杨柳一会儿,杨柳总算露了个笑脸,苏梁开始给她讲刚才看的电影,如何如何地好看,电脑特技如何如何地炫。杨柳看他一团高兴,也不好再说什么,苏梁就有这本事叫她除了原谅他之外全无办法,骨子里,她依稀地纵容着苏梁,或许不过是希望他可以保留着少年时的那一份没头脑的快活。那种直白的、傻傻的、小孩子似的可爱,是苏梁当初最吸引她的地方。

苏梁看杨柳消了气,劝她说,老婆,不是我说你,你是有点儿过了。真的,小孩子,随他去最好,就算要管,也等他上了小学再管不迟。现在别自找麻烦,能快活一时是一时。我就不信我们儿子将来能差到哪里去,就算将来他只能上个三流大学也无所谓,三流大学也是大学,也要有人上才不会倒闭对不对?那三流的要是倒闭了,一堆讲师校长教授系主任什么的不是要丢了饭碗吗?咱们总不能叫人家没饭吃,大家都是三流角色,能不相互关心吗?天下农友心连心,穷不帮穷谁照应?

杨柳被他一番胡言乱语说得终于“噗”的一声笑出来。一边又想,这苏梁十几二十岁的时候虽然懒散,却还算是个内向的孩子,偶尔露出的羞涩如是草尖的露珠,转瞬即逝可是无比动人。可这么几年在单位里混混,混得嘴皮子又溜又滑,讨人厌可又没法真的讨厌,可见老话说得好,跟好学好,跟着叫花子只有学讨,我儿子可不能这样,得叫他将来在一个文雅的充满了书卷气息的环境里工作成长。

不屑与轻蔑是爱里头的一颗恶毒的种子,不知什么时候种下了,有适合的温度与营养,你止不住它的生长。

不过,杨柳的心情还是好了不少,想想心理医生那边的确是费用太高,难以承受,索性自己买了些训练幼儿注意力的书来先学习学习再说。又觉得医生的话也是很有道理的,要给儿子放松放松,于是减少了儿子晚间的家教项目,用多一半的时间让儿子自个儿去玩,慢慢地,儿子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这一松,松得她自己整个人也松起来,从前那种悠闲的日子与心境似乎慢吞吞地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回来了。那些早教课程,一旦丢下来,就不大想捡起来了,有时她也会对自己说,明天,明天就给儿子恢复上课,可是到了明天,还是觉着不如等明天吧,时间还是有的,儿子还有个两年才上小学。一天拖一天的,就那么拖下去了。

苏梁却对这种状态极其满意,经常缠着杨柳一块儿出去玩,重拾二人世界。

杨柳果然跟着苏梁出去过了几回二人世界。

人天生是好快活好享乐的动物,没有什么比无所事事更叫人着迷的了,杨柳想。

她是这样依恋着喜欢着苏梁与儿子还有她共建的这个家,好也罢差也罢,一流角色也罢三流也罢,总都是她喜欢的人,也是喜欢她的人,他们得一起往前走,走很久,走到更好的日子里头去。

连他们的性生活都比过去妙了许多,苏梁容光焕发,杨柳也面孔水嫩了许多,两个人走出去,相熟或不大熟的朋友都说简直不敢相信他们是做了爹妈的人,完全是一对年轻小儿女嘛。

这段好日子,简单却幸福,短促又绵长,朴素又华美,让人恨不得经线纬线打上网格一笔一笔细细描下来,压到箱子底下去。

如果不是又一件事刺激到了杨柳,或许他们也可以这样轻松地过下去,至少再过个几年。 IoIq5jFunckziWDPE0qfePhZTp6j90EcJ1EobFrk/Etfa3JpPyV63iIwuljjgw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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